
傍晚,他們又罰我跪在堂屋門檻外的石階上。
山裏晚風像刀子,割得臉生疼。
這時候我格外想念媽媽帶著皂角清香的懷抱。
我記得開春那會兒,在村口垃圾堆撿到一本城裏人扔的舊雜誌。
封麵上有個穿白大褂的女人,笑得像後山的山茶花。
她長得和媽媽一模一樣。
內頁寫著“醫學博士謝常歡攻克醫學難題後神秘失蹤”。
報道裏麵說,媽媽出身名門,有愛她的爸媽,寵她的哥哥。
常歡——這名字真好聽,比村裏人喊的“高家媳婦”好聽一百倍。
村東頭王奶奶有回納鞋底時念叨過:
“你媽剛來村裏那會兒,穿一身白大褂,藥箱裏那些家什,咱們見都沒見過。”
那年媽媽跟著省醫療隊來義診,在青龍潭洗手時滑進深水區。
在附近摸魚的爸爸“正好”救了她。
我一直以為是媽媽忘恩負義。
直到奶奶在灶房蒸饃時得意洋洋地說漏嘴:
“真當是巧合?我讓曠宇蹲了三天才等著機會!她那身段一看就好生養......”
蒸籠的熱氣熏得奶奶臉頰油亮:
“這丫頭還想往回跑?幸虧把她肚子搞大了,有了你這根繩,總算拴住了。”
我蹲在門檻上搓玉米粒,指甲掐進了玉米芯。
原來每回媽媽望著出山的路發呆,不是在犯傻。
原來媽媽在爺爺喊疼時,口中喃喃的病情不是得了精神病。
原來媽媽哭著喊著,挨了幾天的打也要送我去上學不是得了癡呆。
她隻是被困住了,被這看不見盡頭的大山,日複一日的操勞。
甚至,和她臍帶相連的女兒。
上周四我在鄉垃圾場撿廢品時,從破書包裏翻出個電話手表。
屏幕裂成蜘蛛網,但充電口還能用。
第二天我提前兩小時走山路到鎮中學,求門衛大爺讓我在收發室充電。
現在這手表就縫在棉襖夾層裏,每次爸爸掄起燒火棍,我就隔著布料按住錄音鍵。
最難的是攢錢。
媽媽每次賣完雞蛋,會把攢下的毛票塞進灶王爺畫像後的牆縫。
我趁著每周三給村小食堂送菜的機會,找養豬場老板娘換成整錢——她兒子是我同桌。
上個月爸爸掏灶灰通煙道,突然罵了句臟話。
他攥著那卷藏在磚縫裏的零錢鑽出來,五分硬幣叮叮當當滾了一地。
媽正在院裏剁豬草,聽見動靜,菜刀停在半空。
我正蹲在雞窩旁撿蛋,眼看他要衝過去,扔了雞蛋就撲到媽身前:
“是我藏的!”
爸爸一把揪住我領子,唾沫星子噴在我臉上:
“你再說一遍?誰教你的?是不是你娘?”
我咬緊嘴唇不敢開口。媽突然扔下菜刀,撲過來抱住爸的腿:
“她個孩子懂什麼!是我......是我要藏的!”
“長本事了啊?”他揪住媽媽往水缸沿上磕,“學會當家賊了?”
父親的怒火全轉到媽身上,他抄起燒火棍往她身上掄。
我哭著想去攔,被奶奶死死拽住。
媽始終蜷著身子,任棍子落在背上,卻一直對我搖頭。
那晚她被打得下不了炕,奶奶把廚房上了鎖。
我摸黑溜進豬圈,扒開石槽底的濕泥。
幸好,這裏藏的錢還在。
寒風裏,我按著棉襖裏發燙的電話手表。
它還在錄,錄下每一聲謾罵,每一次毆打。
這個家欠媽的,總有一天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