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每邁出一步,機庫甲板的地麵都會發出雷鳴般的爆裂聲。甲板上麵鋪著一層生化草坪地板,這樣,平時這裏就可以用做橄欖球場地。但是當地板暴露在真空中,生化草坪便被瞬間凍結了,直到現在才開始逐漸解凍。克裏斯汀·胡金拉德手裏提著一個陳舊的醫藥箱,與亞倫·羅斯曼一起朝俄耳甫斯號走去。兩人都在閃爍著橙色熒光的派克大衣外麵套上了銀色的防輻射太空服。兩個人都戴了一塊蓋氏計量器。克裏斯汀有意識地把計量器戴在沒有植入我的醫用傳感器的手臂上;亞倫則沒有注意到這點,直接把計量器戴在了傳感器上方。這倒不影響我獲取傳感器的自動測量記錄,但確實影響了帶手表功能的電子顯示器的作用的發揮。
雷鳴般的爆裂聲使得任何對話都很難進行,但他們還是在嘗試用頭盔內部的無線電電路進行交談。“不,”當亞倫越過四十碼線的時候,語氣堅定地說,“絕對不會。我不相信戴安娜會自殺。”他向前快走了幾步,走在了克裏斯汀的前麵。我估計,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避開她的眼神。
克裏斯汀大口地喘著氣,“你們解除婚約後她一定很悲傷。”她努力想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憤怒,但是她的遙感測量記錄告訴我,她現在更多的是困惑。
“幾星期以前,”亞倫說,他的腳步踏在地板上發出尖銳的響聲。腳步聲的回響又與新的腳步聲重疊在一起,綿延不絕。亞倫提高了嗓門蓋過這些聲音,“她並沒有那麼傷心。”
克裏斯汀嘟噥了一聲“雜種”,聲音很輕,亞倫沒有聽到。“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她大聲說道。
“看出什麼?”
“她愛你。”亞倫停住了腳步,克裏斯汀迅速地跟了上來,雜亂的腳步發出刺耳的響聲。
“我們彼此已經沒有感覺了。”他說。
“你厭煩她了。”她說。
“也許吧。”
“哈,謝謝你這麼坦白,‘實話實說先生’。”
“兩年。”亞倫搖了搖頭,他的棕黃色短發蹭在頭盔上麵,發出沙沙的聲音,“可不是一夜情。”
亞倫二十七歲零一百一十天,克裏斯汀比他大四百九十天。兩年時間對於他們漫長的生命旅程而言,並不算長,但對於我來說,自從他們啟用我到現在,兩年時間幾乎可以算是我的全部。克裏斯汀期待他們之間的關係會維持幾年?一般夫婦的第一次婚約都簽訂了一年,其中,隻有百分之四十四可以在第二年續簽婚約,所以說,亞倫和戴安娜待在一起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平均值。
克裏斯汀想得到什麼?亞倫又想得到什麼?我查閱了全部文獻,結果顯示,大多數人都會喜歡上某種特定性格的人;但是克裏斯汀,她思想深邃、性情平和,看起來與戴安娜截然不同。噢,你瞧,就像她和我這個來自於亞曆山大——地球中心通訊係統的機器人一樣彼此間完全不同。沒錯,兩個人都對他熱情如火,但克裏斯汀的激情不是戴安娜式的呻吟:尖叫——深一點——再深一點——用力。不,克裏斯汀未經雕琢,渾然天成。也許亞倫僅僅是為了放慢腳步,或者說想在她這裏得到更好的休息。
盡管我無法透視人類的思維,偶爾我也會辨別出別人將要說些什麼,尤其是當他們穿著帶有喉部擴音揚聲器的服裝的時候。他們的聲帶震動,嘴唇發出第一個音節,然後他們會重新考慮,停住後麵的詞句。克裏斯汀已經說出了“多久——”,我敢肯定她想表達的是:“再過多久你也會厭煩我呢?”盡管她沒有說出口,但已經可以猜測出來。
亞倫又開始朝前走了。像往常一樣,他在想些什麼,這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不論他處於何種精神狀態,他的遙感測量記錄都僅有極微小的變動。是生氣?是狂喜?是暴怒?是悲傷?或者隻是中立的思想感情?這一切在遙感測量記錄上看起來幾乎都一個樣,脈搏速率幾乎和日常沒有什麼區別,腦電圖有輕微的波動,但不超過正常的範圍;體溫微小的提升也不過像是飯後進行消化的症狀……諸如此類的變化,完全無法作為判斷人類感情的標準。更糟糕的是,亞倫還是一個幹練的男人,他甚至都沒有多餘的動作,沒有手勢,從來不使眼色,也不皺眉頭,撇嘴巴。
亞倫走到了俄耳甫斯號的側麵,這艘登陸艇的銀色側翼沿著圓柱形的機身向後延伸,上麵噴著黑黃相間的V形標誌。他用力拉動門把手,圓形的機艙門繞著特氟綸鉸鏈緩慢地、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門的內表麵是一段階梯,亞倫順著階梯爬了上去,腳步踩在金屬上發出的當啷聲,比在生化地板上發出的聲響輕柔了許多。
階梯的頂部是一個雙層風門,他把門拉向一邊,回頭向下看著克裏斯汀。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是不是顯得她特別地無助呢?顯然不是,因為他並沒有像以前幫助其他同事那樣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相反,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在他銀色的防輻射太空服上,模模糊糊地映射著甲板的地麵和那些排列整齊的登陸艇。但是,這些模糊的映像在他那寬闊的肩膀處被扭曲了。克裏斯汀抬頭看著他,歎了口氣,獨自爬上了陡峭的階梯。亞倫和克裏斯汀是不是在鬧別扭?如果是的話,又是為了什麼?我又應該怎麼利用這一點呢?
克裏斯汀進入了俄耳甫斯號機艙,她把兩扇艙門都拉開了。兩個人走進駕駛艙裏,他們頭盔頂部的石英鹵素聚光燈發出的強烈光線照亮了駕駛艙內部。我把注意力轉移到安裝在機庫側牆的一對電子眼上,透過駕駛艙玻璃調節它們的焦距對準兩人。
克裏斯汀彎下腰蹲在儀表板的下麵,我的電子眼捕捉不到她的影像。“毫無疑問,她死了。”她說。我可以通過她的手提式醫療掃描儀聽到忽高忽低的聲音,“神經係統徹底崩潰了。”
亞倫表麵上看起來沒有什麼反應,和往常一樣,他的遙感測量記錄也沒什麼變化,令我費解。“這一定是場事故。”他沒有低頭看前妻的屍體,而是透過駕駛艙玻璃望向遠方。
克裏斯汀重新出現在我的鏡頭中。“戴安娜是天體物理學家。”她的嗓音顯得生硬,但究竟是為了加強這句話的語氣,還是因為她對亞倫餘怒未消,我不得而知,“她,包括這裏的所有人都應該知道,一旦離開阿爾戈號會發生什麼。作為飛船動力的那些氫離子以相對於阿爾戈號0.94倍光速的速度運動,任何以這麼快速度運動的粒子都屬於強輻射範疇。她應該知道自己會瞬間崩潰的。”
“不。”亞倫再一次搖起了頭,這次“沙沙”的聲音顯得更大了,“她一定認為很安全才……一定是這樣的。”
克裏斯汀靠近了亞倫,現在他們彼此間的距離縮小到了半米。“這不是你的錯。”
“你是這麼想的嗎?”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認為我感到——愧疚?”
她直視著他的雙眼,“不是嗎?”
“不。”即使無法從亞倫的遙感測量記錄中得到任何信息,我還是可以肯定他在說謊。
“好吧,我很抱歉,我也不這麼認為。”她也在撒謊。她再次彎下了腰,離開了我的視野。過了一會兒,她說,“看起來她有點流鼻血。”
“她有時候會有這個毛病。”
克裏斯汀繼續檢查著戴安娜的屍體。過了二十三秒鐘,她又說話了:“老天!”她發出一聲驚歎。
“怎麼了?”亞倫問。
“俄耳甫斯號離開飛船多長時間?”
“傑森?”亞倫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完全沒這個必要。“十八分四十秒。”我通過機庫後牆上的擴音器說。
“她不應該這麼熱。”這是克裏斯汀的聲音。“她有多熱?”
“如果我們關掉頭盔上的聚光燈,應該可以看到她在發光,我指的是核輻射。”我把麥克風的增益①調到上限,努力捕捉著他們的蓋氏計量器發出的喀噠喀噠聲。她確實很熱。克裏斯汀又出現在我的鏡頭中。“事實上,”她揮動著戴著蓋氏計量器的胳膊說,“整艘登陸艇的核輻射都異常嚴重。”她看著計量器上的輸出結果,紅色的數字在她的手臂上閃爍著。“以我的推測看來,這裏的核輻射超過了我所預期的一百倍。”她斜著眼盯著亞倫的臉龐,好像想分辨出他的表情。“就好像她離開了飛船三十多個小時,而不是十八分鐘。”
“怎麼可能?”
“當然不可能。”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計量器顯示屏上,“我們穿的衣服可抵擋不了這麼強烈的輻射。我們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①物理名詞。通過提高或降低麥克風增益可達到提高或者降低麥克風輸入音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