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容不得二虎,一街支不得倆鍋。”就在李慈民被老日抓走冇幾天的工夫,這天一大早,黑墨胡同口跟兒又響起了火鞭和盤鼓的聲響。好家夥,一口支起的新湯鍋開張了,那個頭戴禮拜帽,腰紮藍圍裙,手裏掂著木湯勺子,滿臉堆著笑的湯鍋主人,不是別人,正是章興旺。
別說,章家湯鍋頭天開張的生意就很旺,四張小木桌喝家一撥又一撥,連個空位都冇。壓那些喝罷湯抹著嘴站起身的喝家的臉上,能瞅見喝家們對這口新湯鍋的認可,用祥符話來形容就是,喝家們一個個的臉上都可展樣。章興旺還不失時機地,對每一輪的喝家們大聲地吆喝道:“今個頭一天,大家夥拿拿味兒,有啥不足之處,別外氣,請多多指教!”聽罷章興旺客套話的那些喝家,都豎起大拇指,嘴裏說出一連串的:中,可中,真中,中、中、中……
章興旺把右司官口的雜碎湯撤掉,在黑墨胡同口跟兒支起了胡辣湯鍋,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想八圈也想不到,章興旺咋就突然支起了胡辣湯鍋,用馬老六的話說:“這貨真是憨大膽,等著吧,就是日本人不砸他的鍋,早晚也會有人砸他的鍋。”同行是冤家,馬老六說這番話可以理解,用沙二哥的話說:“別管把湯鍋支在哪兒,就是支到日本去,隻要湯好,也能把日本那些賣尻孫喝傻臉。”
黑墨胡同裏頭信昌銀號裏的那幫喝家,穿著一水同樣的大褂也來喝湯了,他們喝湯歸喝湯,跟一個勁兒獻殷勤的章興旺卻冇那麼多話,他們喝罷湯後,壓大褂兜裏掏出一水的手絹擦著嘴,衝章興旺點著頭,示意對湯味的滿意。盡管他們冇恁多話,但章興旺已經壓李老鱉一那兒知道了一點他們的底細,信昌銀號雖說招牌還掛在黑墨胡同裏麵,但這群穿一水同樣大褂的人,都已經不是信昌銀號的人了,他們是同和裕銀號派來接手信昌銀號的員工。章興旺徹底明白,為啥李老鱉一說黑墨胡同是塊風水寶地了,別管是信昌銀號還是同和裕銀號,說到底,黑墨胡同這個地兒跟銀子脫不了幹係。所以在給這些穿大褂的人盛湯的時候,章興旺手裏的木湯勺子一個勁兒地在湯鍋裏揀稠的撈,能撈出肉更好,撈不出多少肉的話,木耳、麵筋、粉條、黃花菜也能撈出滿滿一碗。雖然來的都是客,但所有支鍋賣湯的人手裏的木勺子都有數,同樣的一鍋湯,咋著盛才能讓喝這碗湯的人心裏舒坦。
又是在臨近晌午頭的時候,手裏拄著明光鋥亮拐杖的李老鱉一,出現在了章興旺的湯鍋前。冇等李老鱉一開口,章興旺親切的嗓音就迎了上去:“爺們兒,別怪我失禮,我知你老能掐會算,今個一準會來給晚輩捧場。咱爺倆有言在先,隻要俺這口湯鍋支在這兒,你老不管啥時候來,都不興付錢,你老要付錢,那就是扇我章興旺的臉。”
“我今個就是來扇你臉的。”李老鱉一麵無表情地在小木桌前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信不信,隻要你不收錢,我就像老日砸李慈民的湯鍋一樣,用我這根拐杖,把你的湯鍋給砸了。你信不信?”
一瞅李老鱉一臉上平靜裏帶著堅毅的表情,章興旺立馬說道:“中中,按你老的意思辦,喝湯打湯錢,吃饃打饃錢,中了吧?”
聽罷章興旺的表態,李老鱉一也不回應,他把手裏明光鋥亮的拐杖,平放在了小木桌上,在他的臉上依舊看不出有啥反應。
章興旺十分用心地盛了一碗湯,端到了李老鱉一的麵前,說了一句:“你老人家拿拿味兒。”
李老鱉一端起碗,先用鼻子聞了聞,然後把嘴挨在碗邊,輕輕咂了兩口,吧唧了一下嘴,回了回味兒,又喝了一大口,接著又喝了一大口後,把湯碗放在了桌子上,抬起眼瞅著在身邊站著的章興旺,也不吭氣兒,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章興旺被李老鱉一盯得心裏有點發毛,問道:“咋,咋啦?這,這湯咋啦?有啥不得勁嗎?”
李老鱉一:“冇啥不得勁,可得勁。”
章興旺依舊不相信李老鱉一眼睛裏的那種不可思議的表達,繼續問道:“我咋覺著,你老好像有啥不得勁的話要對我說啊?”
李老鱉一平整臉:“冇啊,啥都可得勁,因為啥都一樣。”
章興旺:“啥啥都一樣啊?”
李老鱉一:“湯的價錢一樣吧,湯的味道一樣吧,支湯鍋的地兒也一樣吧。這不是啥都一樣嗎,唯獨不一樣的就是,主家不一樣了。”
章興旺歎道:“唉,多得勁個支鍋的地兒,要不是慈民他兒得罪老日,我這口鍋還支不到這裏,有福不在忙,我這算是拾了個漏。”
李老鱉一淡淡一笑,端起湯碗又喝了一口,說道:“你說你是有福不在忙,在我看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這口湯鍋,最好還是換個地兒支。”
章興旺蹙起了眉頭:“為啥要換個地兒支啊?你老不是說,這兒的風水最適合支鍋湯嗎?”
李老鱉一:“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這兒支的還是那口雜碎湯鍋,冇事兒,支胡辣湯鍋,難說。”
章興旺有些蒙,急忙問道:“為啥我在這兒支雜碎湯鍋就冇事兒,支胡辣湯鍋就不中呢?”
李老鱉一:“你真想知嗎?”
章興旺連連點頭:“我真想知,真想知。”
李老鱉一:“是你章家這口鍋裏的湯,跟李家那口鍋裏的湯,簡直就是壓一口鍋裏熬出來的。這麼跟你說吧,這湯鍋和人的臉一樣,一百個人一百個長相,一百口鍋一百口味道。不同的是,會喝的喝門道,不會喝的喝熱鬧。再則就是,一山容不得二虎,一街支不得倆鍋,李慈民要是真被老日打了頭,啥都不說了,要是能活著出來,你可就難心了。”
章興旺:“他是死是活是他的造化,他就是活著出來,在這條北書店街上再支一口湯鍋,俺倆誰也不礙誰的蛋疼啊,我有啥可難心的?一山容不得二虎我信,一街支不得倆鍋我不信,至於你說的兩口鍋熬出來的湯一個味道,那可能是巧合。咋?不能有這種巧合嗎?撞車就撞車唄,撞車也是件好事兒,銀子大家賺,總不能攤為這拚刀吧。”
李老鱉一端起湯碗,又呼嚕呼嚕喝了幾口,然後把剩下冇喝完的半碗湯往小木桌上一擱,抓住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拄著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站穩當後,用手抹了一把嘴,說道:“中了,恁倆就等著拚刀吧。”隨後衝章興旺一拱手:“祝你湯鍋興隆,告辭。”
章興旺瞅了一眼小木桌上,李老鱉一冇喝完的那半碗湯,問道:“還剩半碗,咋不喝了?”
李老鱉一:“湯不孬,嘗罷了。我嘗罷,心裏清亮就中了。”
章興旺:“你心裏清亮啥了?”
李老鱉一瞅著章興旺的臉:“你說呢?”
章興旺已經感覺到了,李老鱉一這句反問話裏有話,眨巴著倆眼:“我不知啊?心裏不清亮啊?”
李老鱉一:“真不清亮假不清亮?”
章興旺:“真不清亮。”
李老鱉一:“不清亮就不清亮吧,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
章興旺:“不中,你老得讓我清亮,別讓我犯隔意,我心裏不存事兒。”
李老鱉一笑眯眯地瞅著章興旺,嘴裏不緊不慢地說出倆字兒:“胡椒。”
章興旺:“胡椒咋啦?”
李老鱉一:“又裝迷瞪不是。”
章興旺:“你老別賣關子中不中,我真不是裝迷瞪。”
李老鱉一用倆手一塊兒拄著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手指頭在拐杖把上不停地動著,衝章興旺說了一句:“一滿似樣。”
章興旺:“啥一滿似樣?”
李老鱉一冇再接腔,壓布衫兜裏摸出個銅板擱在木桌上,抬起明光鋥亮的拐杖,指了一下黑墨胡同裏頭,說道:“我去裏頭辦點事兒。”說罷拄著拐杖離開了湯鍋,朝黑墨胡同裏頭走去。
瞅著李老鱉一離開的身影,章興旺心裏開始鬧和,此時此刻,他已經明白,李老鱉一今個是有備而來,半碗湯下肚之後,已經判斷出章家和李家兩口湯鍋裏掌的是同一種胡椒。
章興旺站在那兒癔症了一小會兒,瞅著黑墨胡同裏頭,自言自語地說道:“隨你的便吧,李老頭兒,知就知吧,你知了又能把我咋著,還能把我的蛋給咬嘍?我才不怯……”
其實,對章興旺來說,雖然他的自言自語有點嘴強牙硬,但他心裏還是在一個勁兒地掂算(考慮,衡量),一旦李慈民命大,壓老日的憲兵隊裏放出來,一定會來找自己的麻煩。盡管拿不出啥證據,但誰都不傻,都會往他章興旺身上聯想,李老鱉一喝了兩口湯,就已經判斷出來這湯裏的胡椒出自哪裏,李慈民那還用說嗎,就是一口湯不喝,心裏也清亮船在哪兒彎著。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章興旺拿定主意要幹翻李慈民之前,已經給自己想好了說辭和後路,那就是,打死也不認賬,隻要老日不出賣自己。
老日真還冇把章興旺給賣出去,不但冇賣出去,還兌現了與章興旺事前的口頭契約,把壓李慈民家裏搜查出來的一大包印度胡椒和胡椒籽兒,統統作為交換給了他。當章興旺瞅見了胡椒籽兒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兒,李慈民在城外的半坡店,有一個種地的啞巴叔叔,每到春秋天,李慈民就愛去嘗個鮮兒,去半坡店摘些新鮮蔬菜瓜果回來。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在決定支鍋之前,章興旺專門竄到離城不遠的半坡店,去驗證一下自己的判斷。果不其然,當他在李慈民那個啞巴叔叔種的那一片菜地裏,發現了一小片綠茵茵的胡椒苗的時候,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心裏暗歎:乖乖,怪歹啊,這是要當祥符城裏的湯鍋頭牌啊。
盡管章興旺已經達到自己的目的,但做賊心虛是免不了的,他最擔心的還是,有朝一日老日真要被國軍打敗,李慈民那個跟著艾三竄了的孬蛋兒子,回到了祥符城,能饒過自己嗎?所以,他偷偷向老日透露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是艾三的手下,四麵鐘老日的崗哨,有可能就是艾三一夥人幹掉的。他在與老日做交易的時候,就強調一條,千萬千萬不能把四麵鐘老日崗哨被搦死的事兒,和李慈民家裏的印度胡椒扯到一起,一旦有一天,讓清平南北街上的人知,他是攤為得到印度胡椒才對李慈民下如此狠手,別說他在清平南北街上冇法再混,就連祥符城他也不可能再待下去。艾三是啥人啊?大混家,祥符城別說是回漢兩教,就是各路的大小混家,誰敢不看艾少校的臉色啊,就連敢跟老日挺頭的沙二哥都要給艾三麵子。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是艾三的手下,這要讓那個孬蛋兒子知了是誰在背後做了他爹的活兒,那還不徹底去球,那個孬蛋兒子敢搦死日本人,再搦死個跟日本人做交易的人,那還不是鬆鬆的啊。老日把在李慈民家搜到的印度胡椒交到章興旺手裏的時候,衝他說了一串“這青蛙那青蛙”的日語,大概意思就是,讓他把心擱在肚裏,這件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出叉劈。
就章興旺本人來說,他也已經想好了,一旦有人懷疑他湯鍋裏的湯掌的就是李慈民手裏的印度胡椒,他就會說:咋?印度胡椒隻興李慈民有,別人就不興有嗎?好幾百年前,猶太人還能跑到咱祥符城來做買賣呢,再說,前些年祥符城寺門的穆斯林,還有好幾十號人去耶路撒冷朝覲的,壓西域那邊捎回印度胡椒,也不是冇這種可能。對章興旺來說,他最擔心的並不是要把自己湯鍋裏的印度胡椒講出個小雞叨米來,他最擔心的還是,李慈民被老日抓走冇兩天的時候,自己就搶先把湯鍋支在了黑墨胡同口跟兒。這種乘人之危的做法必將會加重別人對他的懷疑,且不論章家湯鍋和李家湯鍋的味道一樣不一樣,支鍋的位置咋也會一樣呢?這不是明裝孬嘛。湯鍋的味道相同還能辯解,瞎話隻要能編圓,人們還是能接受的,大不了人們會說,章興旺這貨太不人物,瞅見黑墨胡同這地兒喝湯的人多,銀子好掙,人家李慈民前腳落難,他後腳就占了人家的地盤。章興旺覺得,落個見利忘義的名聲是小,遭到祥符城所有支湯鍋的人罵是大,要是再冒出個愛打抱不平的,或故意裝他孬的,三天兩頭來湯鍋找碴兒,那可就砰圈(完蛋)了。祥符城裏可有這號人,白喝你的湯,喝罷後尋你的事兒,找個借口還會砸你的鍋。不過有一點章興旺可清亮,隻要李慈民出不來,這種可能性有,但不大。不論印度胡椒還是支湯鍋的位置,都隻是李慈民的切身利益,一般人裹不著跟你撕破臉,就像李老鱉一這號人,再能蛋,也不會攤為一口湯鍋,把自己纏攪到這種說不清道不明,誰是誰非的旋渦裏來。
臨近收攤的時候,章興旺瞅見李老鱉一變了個模樣,身上穿著和黑墨胡同裏那幫來喝湯的人同樣的大褂,拄著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壓黑墨胡同裏走了出來,在湯鍋前停住了腳,抬手用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敲了敲木湯桌子的腿。
章興旺迎上前,上下打量著李老鱉一,問道:“呦,老頭兒,咋換了身行頭啊?”
李老鱉一得意地也打量了一下自己,問道:“我這身新布衫咋樣?”
章興旺:“中,不孬。咋?花錢買的?還是白饒(白給)的?”
李老鱉一:“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喝湯打湯錢,吃饃打饃錢,我在你這兒喝湯白饒了嗎?”
章興旺:“哦,這布衫是你花錢買的啊。”
李老鱉一:“就算是花錢買的吧。”
章興旺:“事兒辦完了?”
李老鱉一瞅著木桌子,問道:“湯呢?”
章興旺不解地:“啥,啥湯啊?”
李老鱉一:“我那碗冇喝完的湯呢?”
章興旺不解地:“你說的是剛才剩下那碗湯吧?”
李老鱉一:“對啊,我還要接著喝呢?”
章興旺麵帶驚訝地:“啊?”
李老鱉一:“啊啥啊,那碗湯我可是付罷錢的。”
章興旺更加驚訝:“我,我還以為你不喝了呢,已經倒罷了。”
李老鱉一:“誰讓你倒的?我說我不喝了嗎?”
章興旺:“湯鍋的規矩,不就是客人喝剩下的湯,在客人離開後,就倒掉嘛。”
李老鱉一:“我是去辦點事兒,辦完事兒回來再把剩下的半碗喝了,你這倒好,把我的湯給倒了,你說吧,該咋辦?”
章興旺:“老頭兒,別裝孬中不中,我把湯錢退給你中了吧。”
李老鱉一撲哧笑出了聲,說道:“那就退半碗的錢,咋著也不能讓你吃虧啊。”
章興旺也笑了,用手指頭點著李老鱉一:“瞅瞅,挺文氣個老頭兒,長得也怪排場,穿得也可展樣,別嚇唬人中不中啊。”
李老鱉一咯咯地又笑出了聲,隨當往木湯桌子旁一坐,把手裏的拐杖往桌邊一支,說道:“中了,不跟你開玩笑了,咱倆說點正事兒吧。”
章興旺:“說點啥正事兒啊?”
李老鱉一:“壓明個開始,我就要每天早起來你這兒喝湯,一天不卯。”
章興旺眨巴倆眼,瞅著李老鱉一,似信非信地問道:“每天早起?一天不卯?”
李老鱉一:“早起不喝就是晌午頭喝,反正每天都要來喝。”
章興旺:“啥情況啊,老頭兒?”
李老鱉一抓起支在湯桌邊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抬起來,回身一指黑墨胡同裏頭,說道:“知我剛才去裏頭弄啥了嗎?”
章興旺:“俺哪能知你去弄啥了,別賣關子,說吧,咋回事兒?”
李老鱉一:“壓明個開始,我就穿上這身和那群人一樣的大褂,每天和他們一起來喝你的湯。”
章興旺瞪大眼睛:“你來這裏任職了?”
李老鱉一得意地點著頭:“襄理。”
章興旺的眼裏帶著疑惑:“襄理?高級職員?”
李老鱉一:“咋啦,不像嗎?”
章興旺上下打量著李老鱉一:“不是,我的意思是說……”
李老鱉一:“你的意思是說,我咋會來這兒任襄理,對吧?”
章興旺點了點頭。
李老鱉一:“鍋裏還有湯冇?”
章興旺:“有。”
李老鱉一:“再給我盛碗湯,別管恁章家的湯跟李家的湯,掌的是不是同一種胡椒,都是好湯,我保證每天喝得一滴兒不剩。”
這一回喝湯的李老鱉一,顯得興致很高,他並冇馬上告訴章興旺,他咋會又要到黑墨胡同裏的銀號去當襄理,而是一邊喝湯,一邊給章興旺噴起了身旁這條書店街。他說他爺爺告訴他,猶太人北宋時期來到祥符城做買賣的時候,就有這條書店街了,那時候不叫書店街,叫高頭街,緊挨著宋皇宮,黑間宮牆裏頭就是有人放個屁,住在高頭街上的人都能聽見。當時的高頭街這一片,是北宋這座皇城裏做買賣最繁華的街道,交易的商品主要有布衫、書籍、藥材、字畫和古玩之類,一直到了明代,這條街又改名叫大店街,祥符城裏主要的店鋪都在這裏。書店街這個街名,是清代乾隆年間確定下來的,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古以來這條街上,做的都是一些高雅的買賣,眼望兒跟每章兒不一樣了,湯鍋都能支在這條街上了。
聽了李老鱉一的這番話,章興旺很不服氣地說:“在這條街上支湯鍋咋啦?這條街上還有妓院呢,你咋不說。”說罷一指街的斜對麵:“你瞅瞅,還有背著枕頭的老日妓女。”
李老鱉一瞥了章興旺一眼,說道:“你懂啥,那是老日的慰安所,日本人開的。”
章興旺:“別管是誰開的,這條街已經不是每章兒的書店街了,別管做啥買賣,不都是為了活命嘛。”
李老鱉一:“說這咱倆不抬杠,誰不知過舒服日子啊,要不是為了活命,我這個半截入土的人,也不至於來黑墨胡同當這個襄理。”
章興旺:“你來當襄理,跟俺賣胡辣湯可不一樣啊,襄理是上等人,俺賣胡辣湯屬於下等人。”
李老鱉一:“啥上等人下等人,愛喝胡辣湯的都是普通人,不能隻瞅見賊吃肉,冇瞅見賊挨打。要不是兜裏不暖和,我也不會來黑墨胡同當這個襄理。”
一碗胡辣湯下肚的李老鱉一,開始給章興旺批講,他為啥要來信昌銀號當這個襄理。
這個在黑墨胡同裏頭的信昌銀號,是民國九年開業的,金融生意做得很大。該銀號在開業之初,同時在鄭縣、南京、上海、徐州、濟南、天津、漢口、西安等一些城市裏都設有分號,職員將近二百人,可以說,在祥符城裏屬於名列前茅的銀號,與祥符城裏的河南農工銀行及另一家同和裕銀號,被共同譽為祥符城裏的三大金融支柱。後來老日入侵中國,天下普遍不太平,接受銀錢業較多放款的那些百貨行當首當其衝,繼而銀行由於被積欠款項太多,紛紛倒閉。
信昌銀號停業之後,給整個祥符城造成極大的恐慌,這下可把政府嚇得不輕,銀錢就是老百姓的命根子,這要是不把老百姓給穩住,很難預料接下來會發生點啥事兒。於是,在政府的戳哄下,社會各方的相關人士咬著牙鼎力相助,不管咋著,銀錢這個行當要以信義為本,再難也要守住信義。就這,信昌銀號於民國二十三年強撐著重新開業,在原有的字號上加了“興記”倆字,改稱“興記信昌銀號”,直到老日打進祥符城,總算把儲戶們的銀子還清。眼望兒黑墨胡同裏的那幫穿大褂的人,都是信昌銀號的留守員工,之所以要留守有倆原因:一是信昌銀號的金庫裏還存放著一些與銀錢有關的物件,二是眼下的“興記信昌銀號”的牌子還在,別管時局變成啥樣,不管誰來當這個城市爺,冇銀錢不說事兒吧,冇能力管理銀錢的人就更不說事兒。
別看人生大起大落的李老鱉一,眼望兒喝碗湯都要掂算掂算兜裏的銅板是否寬裕,拄著根拐杖走在大街上也冇人搭理,但在祥符城的銀錢行當裏,還是有人惦記著他的。尤其是銀錢行當裏,那些對他知根把底的人,就像信昌銀號總經理秦昆生那樣的人,在這些人眼裏,李老鱉一就像一顆能提神的人丹,含在嘴裏能起到穩定情緒的作用。信昌銀號自民國九年開業以來,因種種原因更換過兩三個襄理,更名為“興記信昌銀號”以後,原先的那個襄理又另謀高就去了,襄理的位置空缺。銀號別管大小,也別管興衰,隻要銀號還在,哪怕是名存實亡,都不能空缺主管的位置。襄理的職能,是負責協助總經理管理整個銀號的業務,俗話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職位必不可少。就在秦昆生為襄理的位置空缺而發愁的時候,有人給他舉薦了李老鱉一,秦昆生當然知道李老鱉一其人,用秦昆生的話說:就憑“李老鱉一”這個外號,此人就再合適做襄理不過。“老鱉一”在祥符人的眼裏就是個老摳孫,視錢如命,斤斤計較,一個銅板恨不得掰開兩半花,更何況李老鱉一又是個銀錢行當裏的老江湖。於是,秦昆生便約李老鱉一來信昌銀號聊聊,倆人聊罷之後,秦昆生隨即讓人取來了一件大褂,讓李老鱉一穿上,對他說道:“壓明個開始,咱信昌銀號又有襄理了。”
聽罷了李老鱉一的講述之後,章興旺頗感驚喜地說:“中,老頭兒,壓明個開始,俺這口湯鍋又多了一個靠盤來喝湯的老喝家。”
李老鱉一半花攪地對章興旺說道:“我這個老喝家,可是個難纏的主兒啊,你的湯鍋裏掌的是啥,一搭嘴我就一清二楚,招呼點兒,我可是不大好打發啊。”
章興旺也半花攪地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冇這個金剛鑽不攬這個瓷器活兒,冇好胡椒也不敢在這兒支湯鍋。老頭兒,你要是不信,就用你的拐棍敲敲我這口湯鍋,它絕對是鐵的。”
李老鱉一:“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來日方長,走一步說一步吧。你這口鍋是不是鐵的,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他抬起手朝上指了指:“老天爺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