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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胡辣湯天下胡辣湯
王少華

7.“笑啥笑,還是你比他能蛋,把支鍋的地兒選對了。”

就在整個祥符城包括清平南北街上所有支湯鍋的人,都在為自家湯鍋是不是還能支撐下去而發愁的時候,緊挨著北書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兒,這天早起劈裏啪啦響起了火鞭(鞭炮)聲,一家新支起的湯鍋開張了,支這口新湯鍋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慈民。

李慈民說把湯鍋支在右司官口那是句氣話,他也不傻,找了個風水先兒看了一圈,最後選中了緊挨北書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兒。風水先兒對他說:祥符城風水最好的地兒,不是挨著龍亭、鐵塔、相國寺那些,在人們眼裏是名勝古跡的地方,風水最好的地兒是書店街、徐府街這兩道街,這兩道街能沾住點兒皇氣兒,又不依附和指望皇氣兒。祥符城是啥地兒?幾個朝代皇上待過的地兒,就是攤為地氣兒太旺,才遭人嫉恨,才出現了北宋被外族滅門,還有明朝大水淹城那樣的慘劇。所以呢,做買賣選風水,一定要避諱與皇氣兒太近,但又不能太遠,最好是若即若離,在這樣的地方做買賣,生意能發達成啥樣兒不敢說,但最起碼能保證個四平八穩不賠錢。

這條黑墨胡同有點曲裏拐彎,進去後拐不幾拐就是徐府街。因為在明代的時候,這條胡同裏有個製墨的作坊,整個祥符城裏做學問的文化人,用的都是這條胡同製墨作坊裏做的墨,偌大個祥符城,有文化做學問的人那麼多,為啥隻有這一家做墨的作坊?據開這家製墨作坊的胡家人講,祥符地處豫東平原,桐油、生漆、鬆枝等製墨主要材料都有,卻不被祥符人看在眼裏,也就冇人願意開辦一個有規模的製墨作坊,小的製墨作坊倒是有,可根本滿足不了祥符城裏做學問的人的需求。開辦製墨作坊的胡掌櫃家就住在黑墨胡同裏麵,這條胡同也正因為有這個製墨作坊,明代之後才被定名為黑墨胡同。風水仙兒告訴李慈民,啥叫左右逢源?啥叫不賠不賺?啥叫進退自如?啥叫旱澇保收?就是小雞站在門檻上——兩邊叨食兒。黑墨胡同就是個兩邊都能叨食兒的地兒,具備這種風水的地兒最適合做買賣,最大的特點就是撐不死也餓不著。

李慈民是個穩當人,常年在外做買賣,也算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他很認同風水仙兒的說法兒。於是就把他的胡辣湯鍋,支在了黑墨胡同的口跟兒。湯鍋開張那一天,火鞭放得怪響,圍觀的人也怪多,可坐到湯鍋前喝湯的人卻是寥寥無幾。明眼人一瞅,坐在那裏喝湯的人,基本上都是穿著一水同樣款式、同樣顏色棉布大褂的人,這些人一看就是一夥的,他們相互說笑,相互花攪,就連喝罷湯後壓大褂兜裏掏出來擦嘴的手絹都是一滿似樣。這些人喝罷湯後離開的方向都很一致,就是黑墨胡同的裏頭。那些圍著湯鍋看熱鬧、兜裏不寬裕喝不起湯,或是舍不得喝湯的人,都羨慕地瞅著那些喝罷湯,用一模一樣的手絹抹著嘴,走進黑墨胡同裏頭的人。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餓誰也餓不住這些貨啊……”

圍觀者說的這些貨,明眼人都知,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就是黑墨胡同往裏頭走的、已經倒閉的信昌銀號。

湯鍋開張這一天,雙龍巷的李老鱉一不知壓哪兒聽到信兒,他也慢吞吞地拄著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棍來了,他跟上次章興旺的雜碎湯鍋在右司官口開張那天一樣,拄著明光鋥亮的拐杖,往湯鍋前的小竹椅子上一坐,也不要湯,也不吭氣兒,就是坐在那兒瞅著北書店街上南來北往的路人。祥符城開湯鍋的人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隻要在湯鍋前坐下的人,別管喝不喝湯,都不興攆人家走,就像撂地攤(賣藝)人說的那樣,有錢捧個錢場,冇錢捧個人場,雖說支湯鍋和撂地攤還不一樣,但情理上和習慣上還是有相似之處的。

一碗湯擱到了李老鱉一麵前。

李慈民:“爺們兒,你是李宏壽李老先生吧?”

李老鱉一瞅了瞅擱到他麵前的湯,抬眼瞅著李慈民,問道:“咋?你認識我?”

李慈民笑道:“我認識你,你不認識我,你來往這兒一坐,我心裏就犯嘀咕,心說,這爺們兒不會是來踢場子的吧。”

李老鱉一:“此話咋講啊?”

李慈民:“右司官口那個雜碎湯鍋不是被您老言中了嘛。”

李老鱉一眯縫起眼瞅著李慈民:“別說人家章興旺的雜碎湯鍋,我知你是清平南北街的,可咱倆一點兒也不熟悉啊?”

李慈民:“先別說熟悉不熟悉,就恁老這一身行頭,半拉祥符城的人也應該熟悉。”

李老鱉一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戴,問道:“我這一身行頭咋啦?”

“冇咋。”李慈民豎起大拇指,“地道!祥符獨一份。”

李老鱉一:“咋個地道法兒啊?咋個獨一份啊?你說給我聽聽。”

李慈民:“我可以這麼說,能說出你這身行頭來曆的人,別說是清平南北街,就是整個祥符城,可能也隻有我自己。”

李老鱉一:“哦?那你說給我聽聽,我這身行頭是個啥來曆。”

李慈民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李老鱉一的穿戴,麵帶微笑地說道:“爺們兒,你這身打扮和你的模樣,一看就是正統猶太教的教民,瞅瞅,渾身上下穿一身黑,還留著絡腮胡子。”

李老鱉一摸了摸自己的絡腮胡子:“咋啦?留絡腮胡子的人多著呢,跟渾身上下穿一身黑布衫又有啥關聯啊?”

李慈民:“我雖然冇去過耶路撒冷,但我去西邊做買賣的時候,見過猶太人,他們愛穿黑顏色的布衫,就是你這樣渾身上下一身黑。再一個特點就是,他們臉上留的胡子也一滿似樣,所以你這一身穿戴打扮,跟他們也一滿似樣。別人不知我可知,你這身打扮,就是標準猶太人的打扮。”

李老鱉一微微點著頭:“說,你接著說。”

李慈民搖了搖頭:“冇啥說了,就這。”

李老鱉一摸了摸臉上的胡子,說道:“穿黑布衫是猶太人的傳統,這一點讓你說對了,猶太人為啥要留胡子,你想知不想知啊?”

李慈民:“想知。”

李老鱉一:“想知我就告訴你,算是付你這碗湯錢,中不?”

李慈民:“你爺們兒太外氣了吧,今個是俺家湯鍋的開張大喜,你老來捧場,這碗湯是俺送你老的,跟猶太人留胡子冇關係。”

李老鱉一:“不中,你就是聽我說個稀罕,咱倆也得等價交換啊,吃虧沾光都得在明麵上,這是我做人做事兒的原則。”

李慈民:“中中,就按你老說的辦,咱祥符人不管吃虧還是沾光,都得在明麵上,你老說吧,讓我聽聽算不算聽了個稀罕。”

李老鱉一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又摸了一把胡子,說道:“猶太人留絡腮胡子,有深層次的宗教原因。《聖經》你看過冇?”

李慈民:“冇看過《聖經》,看過《古蘭經》。”

李老鱉一:“那我告訴你,《聖經·舊約》的摩西五經是猶太人的妥拉經,裏頭這樣規定:猶太男人不能剃臉頰兩邊的須發,包括鬢角的頭發。所以,正統的猶太男人,鬢角兩邊的頭發都很長,就是我這個模樣。”

李慈民點著頭:“我知了,你老今個的這身打扮,是正統猶太男人的打扮。”

“算你說對了。”李老鱉一點頭表示認同,隨後問了一句,“你知今個我為啥要這身打扮嗎?”

李慈民搖頭:“這我不知,為啥啊?”

李老鱉一:“為今個你把湯鍋支在這個地兒。”

李慈民:“我把湯鍋支在這兒咋啦?你老能不能再明示一下,我有點兒糊塗。”

李老鱉一:“冇啥可明示的,我知你是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別管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七姓八家中的一家,你把湯鍋支在這兒,算你有眼光。”

李慈民眼睛一亮:“此話怎講啊?”

李老鱉一:“黑墨胡同是啥地兒啊,它可不隻是個做墨的地兒,它還是個能發大財的地兒,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個把話給你擱這,隻要胡同裏的那個銀號在,你就能一輩子酒肉豆腐湯。”

李慈民把目光投向黑墨胡同深處,然後又落在李老鱉一的臉上,默默點著頭,似乎明白了許多。再看坐在那裏的李老鱉一,已經端起湯碗呼嚕呼嚕地喝起湯來,幾口湯喝罷,抬起頭衝李慈民說了一句:“好湯,祥符城裏難得的好湯,得勁兒!”

李慈民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說道:“爺們兒,實話對你說,咱倆一個祖宗。”

李老鱉一抬起臉,問道:“你是七姓八家裏的哪一姓啊?”

李慈民:“李。”

李老鱉一笑道:“這才叫一筆寫不出兩個李。”

…………

別說,還真讓李老鱉一說對了,李慈民在黑墨胡同口跟兒的湯鍋生意,一天比一天人氣兒旺,老喝家們共同的一個評價就是,黑墨胡同的湯比寺門馬老六的湯味兒厚,利口。寺門馬老六的湯在喝家們的口碑裏,那可是祥符城裏一流的好湯啊,能勝過寺門馬老六的湯,那不就成了祥符城頂尖的好湯了嗎,更何況是在眼下湯鍋不景氣的這段日子裏,不是出類拔萃的湯,是不可能贏得那些家裏已經窮得叮當響、勒著褲帶也要喝碗湯的老喝家的一致誇獎的。

石老悶是在李慈民湯鍋開張好些天以後,才去黑墨胡同口跟兒的,他瞅著絡繹不絕的喝湯人,跟忙活著的李慈民花攪著。

石老悶:“你咋說話不算話啊?”

李慈民:“我咋說話不算話了?”

石老悶:“你不是說把湯鍋支在右司官口嗎?”

李慈民:“原先是這樣打算的,後來一想,不能去搶章興旺的生意啊。”

石老悶:“瞎話簍子,你是胡辣湯鍋,他是雜碎湯鍋,誰也不礙誰的蛋疼。”

李慈民咯咯地笑了起來。

石老悶:“笑啥笑,還是你比他能蛋,把支鍋的地兒選對了。”

李慈民:“你是聽那個李老頭說的吧。”

可不是嘛,夜個章興旺弄了一隻鷯哥送到了雙龍巷,上一回他去李老鱉一家,瞅見掛在院子裏的鳥籠子裏空了,他答應給李老鱉一再弄一隻鳥。他去送鷯哥的時候,李老鱉一說到了李慈民在黑墨胡同口跟兒支的湯鍋,誇獎李慈民有眼光,說黑墨胡同口跟兒是風水寶地的原因,就是緊挨著六年前,也就是民國二十二年倒閉的信昌銀號。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就算信昌銀號是一棵大樹,那也是一棵幹枯死罷了的大樹啊,李慈民的湯鍋背靠著的是一座銀山嗎?日本人進了祥符城,把整條書店街都搶完了,也冇去搶信昌銀號,為啥?就攤為日本人跟中國人一樣,怕遭報應,銀號是啥地兒?老百姓保命的地兒,現如今銀號雖然已經倒閉,可再孬孫的人,也不會再去打銀號的主意,別說弄不來銀子,弄不好還會沾上一身晦氣。別管是哪一路的孬家,搶的都是有錢的主兒,倒閉了的銀號,連口湯鍋都不如。自古以來,中原這個地兒打仗還少嗎,得中原者得天下,得了天下就去打銀號的主意,那是傻屌才幹的事兒。可令人想不通的是,李慈民把湯鍋支在一個倒閉了的銀號旁邊,還能保證吃喝不愁,一天三頓酒肉豆腐湯嗎?總而言之,在支湯鍋的人眼裏,北書店街的黑墨胡同口跟兒,不算是風水寶地,可李慈民為啥挑選在這裏支他的湯鍋呢?

石老悶:“李老頭說你是一臉福相,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啊。”

李慈民:“借李老頭的吉言,等我發了大財,別管了,湯恁想咋喝咋喝,不收恁的銀子。”

石老悶:“你個老摳孫兒,喝湯才能喝幾個錢。”

李慈民咯咯地又笑了起來。

就在倆人還在花攪的時候,壓南書店街的方向,一隊肩上扛著帶刺刀步槍的日本兵,朝北書店街走了過來,當他們走到黑墨胡同口跟兒的時候,這隊日本兵突然散開,把李慈民的湯鍋包圍住,十來把帶刺刀的步槍齊刷刷地對準了正在喝湯的人。湯鍋前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所有人都不知發生了啥事兒。

李慈民也蒙了,嚇得臉色蒼白,結巴著問道:“咋,咋,咋啦這是……”

腰間挎著指揮刀的日本軍曹,打量了一番李慈民,問道:“你的,老板的有?”

李慈民連連點頭:“是,是,是,老板的有,老板的有……”

日本軍曹一揮手,倆老日士兵跨步上前,將兩把刺刀對準了李慈民的胸口。

臉色煞白的李慈民,嚇瑟著聲音:“恁,恁這是弄啥啊……”

日本軍曹一揮手,喝道:“開路的有!”

李慈民:“開路?去,去哪兒開路啊……我,我的湯還冇賣完呢……”

日本軍曹又一揮手,又一個老日士兵走到湯鍋前,抬起手中的步槍,衝著正咕嘟的湯鍋裏“砰”的一聲就是一槍,被打漏了湯鍋的湯,頓時泄進下麵的煤火裏,蒸汽和煤煙“呲呲”化作一股股白煙往上躥起,把坐在那裏喝湯的人嚇得四處逃散。

石老悶也借此逃到了一旁,驚慌失措地躲在書店街一間還冇開張的門麵旁邊,伸著個腦袋,瞅著李慈民被日本兵押走。這突如其來的驚恐可把石老悶給嚇孬了,他和所有人一樣,誰也不知發生了啥,更不知李慈民咋會得罪了老日,看樣子還得罪得不輕,要不老日咋會一槍打漏了他的湯鍋,這分明就是要徹底砸了他的營生嘛。李老鱉一不是說,黑墨胡同口跟兒是風水寶地,幹啥啥成嗎?這李慈民的湯鍋剛開始紅火,咋就成了這個球樣子了?

石老悶帶著驚嚇和滿腹的疑問,去到了雙龍巷李老鱉一的家,他把剛剛在黑墨胡同經曆的一切,告訴了正在院子裏欣賞鷯哥的李老鱉一。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李老鱉一也有點蒙,他倆眼發直地瞅著在鳥籠裏上下跳躍著的鷯哥,一聲不吭。

石老悶緊蹙著眉頭:“他咋會得罪老日了呢?”

沉默許久的李老鱉一輕輕說一句:“這一定是出幺蛾子了……”

出啥幺蛾子了?哪兒來的幺蛾子?李老鱉一也一頭霧水,隻是覺得這個幺蛾子出得有點突如其來和莫名其妙。苦思冥想中的石老悶也不知,盡管他和李慈民是老夥計,又是同住在一條街上的老街坊,可他實在想不出李慈民咋會把老日給得罪了,寺門的沙家在老日跟兒那麼鏘實(厲害),也冇見老日去砸沙家煮牛肉的鍋啊,這得是多大的仇氣啊。

石老悶帶著滿腹的疑問回到了寺門,把老日砸李慈民湯鍋的事兒,跟還冇收攤的馬老六一說,馬老六大聲吆喝道:“活該!老日不砸他的鍋,我也要去砸他的鍋,你瞅瞅他噎脹的,好幾個人在我跟兒說,他賣了兩天湯就不知他是老幾了,逢人就說,他家的湯是祥符第一湯,誰也比不了,喝罷他李慈民的湯,永遠不想喝我馬老六的湯。這下好,叫他噎脹唄,好受了吧,鍋都被砸了!”

石老悶:“那是日本人砸的。”

馬老六:“日本人砸的咋啦?就他那個噎脹樣兒,美國人來了照樣砸他的鍋!話跟你說白了,別管誰砸他的鍋,黑墨胡同口跟兒那個地兒,就不是個支湯鍋的地兒。咋樣,鍋被老日砸了吧,說句難聽話,在那個地兒支鍋,不是得罪這個,就會得罪那個。說句不外氣的話,支鍋還得是支在寺門,保把,賣尻孫日本人都會來喝咱的湯!”

李慈民在黑墨胡同支的這口湯鍋,確實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馬老六。在此之前,馬老六在東大寺門口支的湯鍋,基本上是祥符城愛喝湯的人中口碑最好的,李慈民的湯鍋支起來以後,那些去喝罷的人,把一些誇獎的口風刮進了馬老六的耳朵眼裏,不說同行是冤家吧,在老日占據祥符城這些日子裏,人人都是捂著布衫口袋過日子,在喝湯人數每況愈下這些日子裏,能堅持來喝湯的人越來越少,在這種時候誇黑墨胡同的湯,且不說馬老六臉上掛不住,整個清平南北街上賣吃食兒的人心裏也不會得勁。夜個,支羊肉湯鍋的爾瑟,就晃著膀子走到馬老六的胡辣湯鍋前,不陰不陽地衝馬老六花攪了一句:“真要是不中,咱也把湯鍋支黑墨胡同口跟兒去吧,祥符地麵邪,難說誰是王八誰是鱉。”聽罷爾瑟的這句花攪,馬老六心裏可不是個滋味,誰是王八誰是鱉啊?這意思不就是戳哄他去跟李慈民挺頭嘛。聽罷爾瑟的花攪,馬老六心裏一直在鬧和(緊張,難受,不平靜),正琢磨著啥時候去黑墨胡同口跟兒嘗一口李慈民的湯呢,石老悶卻帶來了這消息,李慈民的湯鍋被老日給砸了,別管李慈民攤為啥得罪了老日,聽到這個消息後的馬老六,頓時就像出了一口惡氣。

李慈民湯鍋被砸,人被老日抓走的消息,不到幾個時辰,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就都知了,各種說法、各種猜測都有,在眾多的說法和猜測裏頭,眾人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和艾家有關,四麵鐘上站崗的老日是被誰搦死的?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又是跟誰竄的?人們的說法和猜測不無道理,根源都有可能在艾三那裏,如果真是這樣,黑墨胡同口跟兒支不支湯鍋事小,能不能保住李慈民的那條命事大。

臨近晌午頭,馬老六正準備要收攤的時候,章興旺壓清平南北街北口,晃著膀子走了過來,坐到了馬老六的湯鍋前。

章興旺:“來碗湯,老六。”

馬老六:“你咋這會兒來啦?這吃的是早起飯還是晌午飯啊?”

章興旺:“瞅你這話說的,啥早起飯晌午飯,有口飯吃就不孬了。”

馬老六一邊盛湯一邊問道:“聽說右司官口的雜碎湯鍋生意也不中了?”

章興旺:“胡辣湯鍋的生意都不中了,雜碎湯鍋的生意能中?我今個都冇出攤兒。”

馬老六把盛好的湯擱到章興旺麵前,說道:“你聽說冇?”

章興旺:“聽說啥啊?”

馬老六:“黑墨胡同李慈民的事兒。”

章興旺:“黑墨胡同啥事兒?”

馬老六:“裝迷瞪不是。”

章興旺:“裝啥迷瞪,我真不知啥事兒。”

馬老六:“真不知?”

章興旺:“誰知誰是妞生的。”

馬老六:“我跟你說,老日把李慈民的湯鍋砸了,把他人也抓走了,你不知?”

剛端起碗要喝湯的章興旺,把湯碗停在了嘴邊,抬起臉瞅著馬老六:“真的啊?”

馬老六:“啥蒸的煮的,咱這一條街的人都知,你都不知嗎?”

章興旺驚訝地:“乖乖,你不說,我可是真的不知……”

馬老六:“我聽說,四麵鐘上那個站崗的老日被搦死,就是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跟著艾三一塊兒幹的,剛剛,老日還把李慈民的家給抄了。”

章興旺瞪著倆眼,癔症了片刻,說道:“小鬼的胳膊——麻纏(麻煩)。”

馬老六:“這一回可不是小鬼的胳膊麻纏,是老鬼的胳膊大麻纏。”

章興旺:“啥,啥老鬼的胳膊啊?”

馬老六:“我不是說了嘛,大麻纏,搞不好會要了李慈民那條命。”

章興旺:“不會吧……”

馬老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我說他,湯鍋支在哪兒無所謂,湯是好是孬也無所謂,把命丟了劃不著,你說是不是?”

章興旺瞅著馬老六的臉,說道:“我咋覺得你有點幸災樂禍啊?是不是人家都說,李慈民的湯比你的湯好啊?”

馬老六:“好咋著,不好又咋著,人冇了,湯再好也白搭。”

章興旺歎道:“唉,都說李慈民的湯不孬,這下可好,我還冇去嘗一碗呢,就冇了。”

馬老六:“有多好啊,我才不信。”

章興旺:“你又冇嘗,你咋不信?”

馬老六:“嘗不嘗就那麼回事兒,就跟人一樣,別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是兩條胳膊兩條腿,兩隻眼睛一張嘴,物件都一樣,隻不過形狀有差別,跟咱做湯是一個道理,作料都是那些物件,我就不相信,他李慈民的湯比我馬老六的湯好喝到哪兒去。”

章興旺:“你這說得不對,物件都是同樣的物件,關鍵在物件的搭配,就跟去藥鋪抓藥一樣,物件都是那些物件,啥樣的大夫開出啥樣的配方,這才是學問所在。要不當年宋徽宗把嚴嵩給他的胡辣湯配方稱為‘禦湯’,學問都在配方裏。”

被水困在凹腰村的時候,章興旺說過“禦湯”這一板,被艾三罵了個狗血淋頭,艾三說嚴嵩壓根兒就不是宋朝人。艾三是國軍的軍官,就算說得不對,章興旺也不敢反駁,麵對馬老六可就不一樣了,他對曆史都是白脖(外行,多為貶義),說啥是啥。

馬老六:“不外氣地說,俺家的湯鍋就是俺爺傳下來的,再往祖上查幾輩,冇準就是嚴嵩那個‘禦湯’的配方。”

章興旺:“明個我也弄個配方,支口胡辣湯鍋,也說是祖上傳下來的配方,‘禦湯’不‘禦湯’無所謂,隻要喝家比你的多就中。”

馬老六笑了,笑容裏帶著鄙視說道:“你就吹牛逼吧,反正也不收費。”

章興旺正著臉:“笑啥笑,吹啥牛逼,我可是說真的,真支個胡辣湯鍋。”

馬老六:“你支個胡辣湯鍋唄,咱倆挺頭,瞅瞅到底誰的湯是‘禦湯’。”

章興旺:“中,我要是把你給挺敗了,你可不興像罵李慈民一樣罵我。”

馬老六滿不在乎地,衝著章興旺笑著罵道:“賣尻孫,咱倆一言為定!”

何止是寺門的人都在傳,老日抓走李慈民還砸了他黑墨胡同的湯鍋,是攤為艾三的人弄死四麵鐘老日崗哨那件事兒,跟李慈民他那個孬蛋兒子有關聯。誰知真的假的,但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在老日進城之前跟著艾三竄了這倒是真的。別管真的假的,反正被人們都看好的黑墨胡同口跟兒,李家的胡辣湯是喝不著了,好這一口的人都覺得有點可惜。李老鱉一的心裏也在一個勁兒地打鼓:不應該啊,黑墨胡同那個地兒是塊風水寶地,不應該出這樣的事兒啊?

就在李老鱉一越想越別扭的時候,聽見院子裏傳來有人跟鷯哥說話的聲音。

“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李老鱉一撩開門簾一瞅,是章興旺在逗樹枝上掛著的鷯哥。

“它不會說恭喜發財,我還冇教它。”李老鱉一衝章興旺說,“進屋坐吧,我正有事兒要問你呢。”

章興旺:“恁巧,有事兒要問我,啥事兒啊,爺們兒?”

等章興旺進到屋裏坐穩當之後,半晌不見李老鱉一吭氣兒,瞅著眉頭緊皺的李老鱉一,章興旺問道:“你老不是有事兒要問我,咋又不吭聲了?”

李老鱉一慢慢把臉轉向章興旺,問道:“我想問你一件事兒。”

章興旺:“啥事兒?你問。”

李老鱉一又不吭氣兒了,倆眼瞅著房梁發著呆。

章興旺:“咋?有啥不好開口的嗎?”

李老鱉一:“不是有啥不好開口,是我有件事兒冇弄明白。”

章興旺:“啥事兒啊?”

李老鱉一把目光壓房梁收回,倆眼緊盯著章興旺,問道:“黑墨胡同口跟兒,李家的湯你喝過冇?”

章興旺:“冇喝過,咋啦?”

李老鱉一:“說句實話,那湯真好。”

章興旺:“我也聽說不孬。”

李老鱉一:“那位置也好啊,守著以前的信昌銀號,是個招財的地兒,可我就不明白,恁好的位置,恁好的湯,鍋咋就被老日給砸了呢?”

章興旺:“不是都說,李家湯鍋被砸,是纏攪(與……有關)四麵鐘老日被人搦死的事兒嘛。”

李老鱉一微微搖著頭,帶著思索說道:“我咋覺得這裏頭有蹊蹺。”

章興旺:“啥蹊蹺?”

“啥蹊蹺我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但這裏頭一定有蹊蹺。”李老鱉一往前欠了欠身子,說道,“你想想,即便是四麵鐘站崗的老日,是被艾三那一夥人搦死的,如果冇人跟老日過話,老日又咋會知的?老日咋就那麼肯定,李慈民他兒跟艾三是一夥的?”

章興旺:“我當你要問我啥事兒,你老真是操不完的閑心,管他是不是艾三那一夥人幹的,咋?你老還想當一回包公不成。”

李老鱉一翻了章興旺一眼:“你說的這是啥話,當包公也輪不到我啊。”

章興旺:“那你老心思這麼重弄啥?”

李老鱉一眯縫起眼,思索著說道:“我有所不甘心的是,我還冇遇見過這種事兒,雖說我不是風水仙兒,但是,隻要我覺摸著的不孬地兒,都能得到好的應驗,黑墨胡同口跟兒那個地兒支湯鍋,不應該發生那樣的事兒啊……”

章興旺:“黑墨胡同口跟兒那個地兒支湯鍋好嗎?就攤為守住個倒閉了的信昌銀號?我咋不覺得那個地兒有多好,如果真的是風水好,那個信昌銀號咋會倒閉……”

李老鱉一:“你毛太嫩,信昌銀號倒閉跟黑墨胡同的風水冇關係。我問你,北宋的祥符城風水咋樣?風水要是不中,趙匡胤是個傻孫啊,他能把都城安置在這兒?咱的先人能壓耶路撒冷竄恁遠的地兒,竄來祥符做買賣,那不是吃飽撐的?”

章興旺:“北宋不是也完球蛋了嗎?”

李老鱉一:“就是因為風水太好了,才遭人嫉恨!從古到今,都是風水好的地兒才打仗,要不說中原是兵家必爭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老日個賣尻孫就是衝著咱祥符這塊風水寶地才來的。”

章興旺:“那你跟我說說,黑墨胡同裏的信昌銀號是攤為啥倒閉的呢?”

李老鱉一:“攤為啥倒閉,說到底還是攤為老日侵略咱,民國二十年‘九一八’事變後,國內到處在抵製日貨,銀錢業放貸對象多被封存凍結,江浙一帶有實力的財團都竄到內地來了,跟咱本地的銀錢業爭市場,導致信昌銀號倒賬積累,資金周轉失靈。咱祥符的銀錢行當裏,能占據主導地位的,隻有農工銀行、交通銀行和背後勢力大的同和裕銀號,信昌銀號在這種環境裏一直硬撐著,到民國二十二年,信昌銀號發生擠兌時,已經虧空了十萬餘元,又在幾天內儲戶提款高達三十多萬元的時候,不得不求助同和裕銀號助一臂之力。同行是冤家,同和裕正巴不得信昌銀號早點完蛋呢,以種種理由坐視不救,民國二十二年十月十二日,信昌銀號不得不宣告停業。記得那天,我在黑墨胡同口跟兒,瞅見信昌銀號貼出了停業告示的時候,儲戶們一片哀嚎怒罵,有個娘們兒哭得都背過氣去,啥用?哭死也冇法兒,要罵就罵老日,不是賣尻孫們打到咱的門裏,信昌銀號咋可能倒閉?所以我說,風水太好是把雙刃劍,招呼不好還會拉倒自己。”

章興旺:“怪不得,李慈民就是冇招呼好,把自己拉了一下。”

李老鱉一:“歸根結底,還是賣尻孫日本人幹的好事兒,他們不來,咱祥符城可安生,該喝湯喝湯,該吃饃吃饃,雖說日子冇北宋那麼得勁吧,慢達似遊(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過日子,吃喝不愁就中,他們一來可好,連湯鍋都給砸了。”

章興旺:“那你說說,黑墨胡同口跟兒那個地兒,還能不能支湯鍋?”

李老鱉一:“咋?聽你的口氣,是不是打算步李慈民的後塵,在那兒支湯鍋啊?”

章興旺:“我就是隨便這麼問問。”

李老鱉一:“我隻能告訴你,支湯鍋跟開銀號從某些方麵來說是一樣的,不管好孬都存在風險,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就看你守不守規矩,我理解的這個規矩,不單是指你的生意,最主要是你的品行,這可不隻是支個湯鍋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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