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興旺支在黑墨胡同口跟兒的胡辣湯鍋,名聲越來越大,生意也越來越好了,原先一些認湯不認人的老喝家,就連寺門馬老六湯鍋的一些鐵杆兒喝家,也轉移到了黑墨胡同口跟兒。那些有著喝湯閱曆、又能喝出名堂的老喝家,對章興旺湯鍋的基本評價就是,湯裏胡椒的味道要比馬老六湯鍋的味道重。用老喝家們的話說,湯的味道重不見得是湯裏胡椒掌得多,就像辣椒辣不辣不在於辣椒的大小,而在於品種。同樣是這個道理,湯裏胡椒味道重不重,不在於胡椒掌多掌少,而是在於胡椒的品種。用老喝家的話說,馬老六湯鍋裏的胡椒掌得也不算少,就是掌得再多,也冇那種喝完湯之後渾身通透的爽氣。
自打李老鱉一到信昌銀號就職襄理之後,基本上都在每天臨近晌午頭的時候來喝湯,用他的話說,到他這把年紀,一碗湯,倆饃,基本上就能管一天。章興旺也很識相,隻要李老鱉一來喝湯,瞅見他湯碗裏的湯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會主動上前接過他的湯碗,再往碗裏麵盛上半勺湯。有人瞅見不願意了,說祥符城裏隻有羊肉湯和牛肉湯的湯鍋可以添湯,冇見過胡辣湯的湯鍋添湯的,每碰到這號說邋撒話的主兒,年輕氣盛的章興旺,就會把牛眼一瞪,大聲說道:“他是俺爹,你要是俺爹我也給你添一勺!”
章興旺瞅著自己的湯鍋生意越來越興隆,心裏自然越來越舒坦,可那塊心病卻一直還在他心裏窩著,時不時就會在心裏鬧和,時不時他也向別人打探著李慈民的消息,所有灌進他耳朵裏的消息,幾乎都是倆字兒——不知。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每到天熱的時候,喝湯人來得都比較早,趁著早起涼快,胃口好。喝湯人來得早,賣湯人起得更早,基本上要在天還冇亮的時候,就要把攤兒支好,按支湯鍋人的老規矩,湯等客而不是客等湯。
這天早起,像以往一樣,天麻麻亮章興旺就已經把攤兒支好,趁著還冇來客,他坐在湯鍋前卷了根紙煙,剛點著還冇抽上兩口,就瞅見壓書店街路東邊河道街的胡同裏,一瘸一拐走出一個人。起初,章興旺並冇在意,當那個人一瘸一拐走到湯鍋前、一屁股坐在木桌子旁凳子上的時候,章興旺不由大吃一驚。
章興旺:“慈民?”
坐到凳子上的那個人正是李慈民。
章興旺的話音有點磕巴了:“你,你,咋,咋回,回來了……”
李慈民也不吭氣兒,抬起手衝章興旺勾了兩下手指頭,章興旺明白是啥意思,急忙把手裏剛點著的煙卷遞了過去。
接過煙卷的李慈民也不吭氣兒,用倆指頭夾住煙卷吃力地抽著,那模樣就像八輩子冇抽過煙卷似的,用祥符人的話說,可邋撒。
章興旺在一陣慌亂中,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裝出啥都一無所知的樣子,詢問道:“慈民哥,恁多天冇你的音兒,還以為老日把你咋著呢,你啥時候回來的?冇啥事兒了吧?”
李慈民還是冇接章興旺的腔,直到把指頭上捏著的煙卷吸完,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衝章興旺開口說了一句:“給我盛碗湯。”
章興旺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去盛湯,他把盛好的湯放到李慈民的眼前,李慈民端起碗先喝了一口,抬手衝著站在一旁有點犯傻的章興旺勾了勾手指頭。
章興旺:“……啥,要啥?”
李慈民:“你說要啥?”
章興旺立馬反應過來:“哦,饃……”
有點亂了方寸的章興旺,急忙壓裝饃的籃子裏拿出倆饃遞了過去:“夠不夠,不夠再拿。”
李慈民接過章興旺遞給他的饃,三下兩下全掰進了湯碗裏,抓起筷子在湯碗裏攪拌了兩下,連湯帶饃就往嘴裏連扒帶喝了起來。
章興旺在一旁歎道:“慈民老哥哥,老日把你抓走,你肯定是遭大罪了,能活著回來是你命大,今個你能來喝湯,我可高興。你也別怨老弟占了你的地兒,老弟我也是冇法兒,右司官口那口雜碎湯鍋我實在是支不下去了,你也知,咱祥符人認的還是胡辣湯,可我又能把胡辣湯鍋支在哪兒呢?支在寺門不是明顯要跟馬老六搶生意嘛。再說,我的湯也挺不過馬老六的湯啊,想來想去,我就把湯鍋支在這兒了……”
埋頭喝湯的李慈民,抬起臉瞅瞅章興旺,然後繼續埋頭喝湯。
章興旺繼續說道:“慈民老哥哥,你也別埋怨我,你要不出事兒,我也不會把湯鍋支在這兒。我知這地兒是個支湯鍋的好地兒,要不你也不會把湯鍋支在這兒,這個地兒是你先來,道理我懂,說句難聽話,蹲茅廁還有個先來後到呢。可話又說回來,你要不出事兒,我也不會來這兒啊……”
埋頭喝湯的李慈民,眼都冇抬地說了一句:“你是不是約莫著我回不來?”
章興旺慌忙地:“不是,我冇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老哥哥的湯鍋被老日砸了,這個地兒閑著也是閑著,咋著這也是個適合支鍋的地兒吧,所以我才把湯鍋支在了這兒。”
李慈民依舊冇抬頭地說:“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你先替我占著,我要是回來了,你就還給我,是這個意思吧?”
章興旺愣怔了一下,忙說道:“不是不是,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的湯鍋被砸了,咱祥符不是有個說法嘛,‘寧拆十座廟,不砸一口鍋’,別管為啥被砸了鍋,支鍋的人都會改章兒,換作別的營生……”
李慈民把筷子往木桌子上一擱,抬起了臉說道:“那要看鍋是被誰砸掉的,我的湯鍋要是被祥符人砸掉的,我認。被日本人砸掉,我能認嗎?”
章興旺:“你是啥意思?是想讓我把這個地兒再還給你?”
李慈民:“你老弟剛才不是說了嘛,蹲茅廁還有個先來後到。”
章興旺正想反駁,瞅見已經有喝湯的人站在了湯鍋前。
李慈民:“你先忙你的,我冇事兒,在這兒坐會兒,等你忙完咱倆再拆洗,既然我大難不死,今個咱就得說個小雞叨米。”
此刻,湯鍋開始上人,章興旺陰沉著臉開始忙活,手裏握著木勺子在湯鍋和湯碗之間上下翻飛,雖然動作嫻熟,卻有點跑神兒,弄得湯碗邊上淤出來的湯落落流(向下滴),遭到一些老喝家的埋怨和花攪。
“慢點中不中,瞅瞅這碗邊的湯,咋端?”
“慌啥慌,得個外甥啊?當舅就當舅唄,不就是外甥似舅嘛。”
不管喝家們是埋怨還是花攪,章興旺也不吭聲,他心裏清亮,李慈民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個恐怕要挺大瓤打架,打仗,他心裏在盤算,咋著才能轉危為安。有一點章興旺心裏可清亮,今個要是挺不住李慈民,他就徹底去球,即便是湯鍋還能繼續支在這兒,往後他也安生不了。忙碌中的章興旺心裏在琢磨,用個啥法兒才能打麵(打敗)李慈民……
整整幾個時辰,李慈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用貌似平靜的目光瞅著書店街上南來北往的路人。
李慈民是夜個黃昏的時候,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家的。原以為他被老日抓走就不可能活著再回來,老日原本也冇打算讓他活著回來。他兒子是國軍,還搦死了四麵鐘站崗的老日哨兵,老日都快惱劈了,咋著也得把這口惡氣出在他身上吧。老日冇殺他,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戰事吃緊,要想取得戰場主動,物資運輸是扭轉被動局麵的關鍵,急需人手,老日便把李慈民和一些被抓的人,押到南郊修整那條通往飛機場的公路去了。老日對李慈民說,隻要賣力幹活,就可以留他一條性命,等公路修整完以後,便可以放他回家。自打老日占領祥符以來,攤為兵力缺乏,始終顧不得去修那條路,自花園口被扒開以後,那條路被水毀壞得厲害,坑坑窪窪的路麵,老日始終顧不上去修整,都在湊合著用。眼望兒戰事吃緊,老日有點著急了,雖說自抗戰以來,國軍的大部分機場已喪失,占領了全中國36個飛機場的老日,還是被繁忙的軍需空運搞得焦頭爛額。祥符這個飛機場,是中原地區最大的飛機場,老日必須趕緊把通往飛機場的路修平展,李慈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老日當成苦力去修那條路了。公路修罷之後,老日把李慈民給放了。老日也可孬孫,在臨釋放他之前撂給他一句話,說之所以要抓他,是跟一個叫章興旺的人做了個交易,老日冇說是啥交易,隻是在臨釋放他之前給他點細了一下,“你的胡辣湯,好喝的”。回家後的李慈民,一進家門啥都清亮了,他那個裝滿印度胡椒的罐子冇了,他老婆告訴他,全被來抄家的老日抄走了。又累又餓的李慈民,躺在床上氣得幾乎一宿冇睡,天還冇亮就壓床上爬起來,直奔黑墨胡同口跟兒而來。當然,他已經想好咋跟章興旺算這筆賬。
湯鍋前的人越來越多了,喝家們各個臉上帶著快意,幾乎能看出這是他們一天當中最得勁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李慈民瞅見,那幫一水穿著同樣大褂的人,壓黑墨胡同裏走了出來,那幫子人裏麵還有手裏拄著根明光鋥亮的拐杖的李老鱉一。
早起喝家多,湯鍋一圈站著坐著全是人,李老鱉一並冇在意坐在那裏的李慈民,正當他在瞅有沒有空座位的時候,李慈民站起了身,騰出了座位,說道:“爺們兒,你坐著。”
李老鱉一吃驚道:“乖乖,是你啊,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呢。”
李慈民上下打量著李老鱉一,問道:“爺們兒,你這是……換行頭了?”
“這不都是為了這張嘴要喝湯嘛,人家信昌銀號不嫌棄我,就跟著混碗湯喝唄。”李老鱉一坐在了李慈民給他騰出的座位上,問道:“先別說我,說說你,啥時候回來的?老日冇把你咋著吧?”
李慈民瞥了一眼正在一邊給人盛湯,一邊使眼睛往他身上瞄的章興旺,對李老鱉一說道:“大難不死,爺們兒,有沒有後福我不知,老天爺瞪著倆眼瞅著呢,誰作惡都別想好受。”
李老鱉一當然明白李慈民尋到這兒來的目的,也不好多說啥,於是就把話題轉開,說道:“家裏還好吧?冇啥事兒的話,等我幹完活兒,咱爺倆去寺後街的澡堂子泡泡,沏壺好茶,噴噴空(聊聊天),給你壓壓驚,不管咋著,咱姓李的是一家子,用常說的那句話就是,和尚不親帽子親。更何況,恁家祖上和俺家祖上,都是壓耶路撒冷那邊過來的。”
李慈民:“爺們兒,別管咱是壓哪兒過來的,一個祖宗的後代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不是我不認這壺酒錢,是有些貨不看祖宗的麵兒,光想別人的好事兒,就是同門兄弟又咋著,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不就是同一個祖宗嘛,照樣打得血糊淋剌。”
此刻的李老鱉一已經感覺到,李慈民這貨今個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了,於是,李老鱉一對李慈民說道:“爺們兒,你說的啥意思我都可清亮,你作為晚輩,聽我一句勸,有啥不得勁不在這兒說,等興旺收攤兒了再說。不想回清平南北街說,就去俺家說,不管咋著,都是一個七姓八家裏的人,恁倆又是一塊兒赤肚長大的,別讓外人看咱的笑話。”
李慈民冷冷一笑:“七姓八家咋著?一塊兒赤肚長大的又咋著?說句難聽話,要不是七姓八家,要不是一塊兒赤肚長大的,還不會恁把底,照死裏弄呢。”
李老鱉一:“別別,別就這說……”
李慈民:“就哪說?你老也是喝了一輩子湯的人,一搭嘴還不知這湯是咋回事兒嗎?”
李老鱉一心知肚明地眨巴了一下眼,嘴裏卻繼續勸說道:“湯這個事兒不好說,我喝了一輩子湯,咱就先不說在湯的配料上會不會撞車,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話,一個娘肚子裏生出來的雙生(雙胞胎),長相也不可能一滿似樣,你說是不是啊?”
雖說李老鱉一這是一句勸說的話,但李慈民聽出了另一層意思,也就是說,李老鱉一的言外之意就是,章家湯鍋裏的胡椒,和李家湯鍋裏的胡椒,都是印度胡椒,是一個媽生的。
李老鱉一接著又勸道:“再說句難聽話,雞鴨尿尿各有便道,祥符這個地兒,自古以來就是個聖人蛋(能人)雲集的地兒,你認識仨穿紅的,他認識仨穿綠的,不定哪路豪豪(有實力的人,大角兒,英雄)壓哪兒就會帶來個稀罕物件,根本就說不清亮,還纏嘴。市麵上的事兒,都是認理兒不認人,啥叫認理兒?認理兒就是眼見為實,就在那兒擱著,一眼就能瞅得見,一嘴就能說得清。”
李慈民聽懂了李老鱉一這句帶有暗示的話音兒,說白了就是,別在印度胡椒上糾纏,根本纏不清的瓤(事,麻煩),誰也冇眼見為實,就算把老日給他說的那些話撂出來,還是個纏不清的瓤。唯一能說清的就是眼見為實的,章家湯鍋支的這個地兒,是章興旺乘人之危霸占的,祥符城裏的喝家們,都瞪著倆眼看得清清亮亮。想到這兒,李慈民心裏更加清亮,自己今個要幹啥了。
李慈民問正喝著湯的李老鱉一:“爺們兒,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話實說。”
李老鱉一:“你問。”
李慈民:“你覺得,是他章家的湯好,還是俺李家的湯好?”
李老鱉一抬起正在喝湯的臉,微笑著說道:“我不是說了嘛,一個娘肚裏生出來的雙生,模樣都一樣,說不上誰好誰孬,要說好孬隻有運氣,就像同樣的湯鍋,要看支在啥地兒。再打個比方,信昌銀號不是不中了嘛,可它待的地兒中,這不,加上倆字,又成了‘興記信昌銀號’,還讓我這個糟老頭子,穿上了這身展樣的大褂。知了吧?”
“知了。”李慈民說罷站起了身,一把抓起李老鱉一擱在木桌子旁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朝熱氣騰騰的湯鍋走了過去。
“你要弄啥?”李老鱉一瞅見李慈民這架勢不對,急忙站起了身,衝李慈民大聲說道,“慈民,你不要胡來啊!”
李慈民根本不搭理李老鱉一,隻見他走到熱氣騰騰的湯鍋前,乘著正在盛湯的章興旺還冇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他倆手握住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高高舉起,狠狠地搗進了湯鍋裏,隻聽“嗵”的一聲,那根鑲著鐵頭的拐杖,一下子把湯鍋搗了個窟窿,隨著“刺啦”一聲響之後,白煙四起,鍋裏的湯瞬間澆在了架鍋的煤火上,頓時引起喝家們的一片驚恐。
“娘吔!這是弄啥啊……”
“砸鍋啦啊……”
“掀攤兒啦……”
在一片吼叫聲中,章興旺怒不可遏地吼著:“李慈民!你個賣尻孫!你想弄啥……”
李慈民用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指著章興旺吼道:“賣尻孫是你的小名兒,你還有個大名兒叫不要臉孫!我想弄啥?我想弄啥你不知嗎?我就想在喝家們最多的時候砸你的鍋!”
…………
李慈民把章興旺的湯鍋砸了,一下子轟動了整個祥符城,所有支湯鍋的人和老喝家,各種說法不一。正如李老鱉一預料的那樣,印度胡椒的出處根本說不清,有人向著李慈民說話,有人向著章興旺說話。清平南北街上的人,基本上是一水向著李慈民說話,尤其是馬老六,一連興奮了幾天,每天早上在賣湯的時候,他都一邊給喝家們盛湯,一邊醃臢著章興旺。
馬老六:“得勁,砸得好,活該,恁瞅瞅他噎脹的,支了個湯鍋就不是他了,我敢說,他湯裏掌的胡椒,絕對是偷人家李慈民的!”
喝家:“你咋知的?他咋偷李慈民的啊?”
馬老六:“他咋偷的我冇瞅見,但是我知,那貨絕對不是個啥好東西,邋撒不說,還下三兒(不要臉)。”
喝家花攪道:“中了,老六,這一下你得兜(得實惠,占便宜,滿意)了,祥符城裏的喝家們,又得竄到寺門來喝馬家的湯了。”
馬老六:“我得兜,我得個屁兜,說句不打臉的話,黑墨胡同守著條書店街,就是地兒得勁,俺馬家的湯鍋要是支在那兒,照樣!”
喝家:“眼望兒正是時候,李家的鍋冇了,章家的鍋砸了,老六,你趕緊去。”
馬老六:“別戳著死貓上樹了,我去?八抬大轎抬我去我都不去,說句難聽話,祥符城裏支湯鍋最牢穩的地兒,就是寺門。老日多孬孫啊,也冇把寺門的咋樣,沙家的牛肉照賣,白家的花生糕照賣,俺馬家的湯鍋照支!”
喝家:“老六這話說得照,湯好地兒還要好,要不支啥鍋也長不了。”
馬老六:“理兒是這個理兒,可那倆貨為了黑墨胡同口那個地兒,算是死挺(死磕)上了,讓他倆挺吧,最後挺到魚死網破去球。”
可不是嘛,自打李慈民把章興旺的湯鍋砸掉以後,倆人就死挺上了,他倆人心裏都清亮,自己是七姓八家裏的人,最過激的行為也就是把湯鍋砸了,誰也不可能掂著刀去砍誰。按理兒說,李慈民別說掂刀去砍章興旺,就是把章家的房子拆嘍,也不能解他心頭之恨。盡管在李慈民被老日放出來之前,老日故意給他下了撚兒,暗示是章興旺與老日做了交易,是章興旺向老日舉報,四麵鐘老日哨兵被人搦死,是艾三領著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幹的,老日抓了李慈民之後,就把李家藏著的印度胡椒給章興旺。但是,老日不可能出來作證是一方麵,李慈民也不可能拉著章興旺去找老日對證,一旦老日不認賬,最後吃家什的一定是李慈民。還是李老鱉一把握得準,隻能拿章興旺占了李慈民支鍋的地兒說事兒,不能拿老日用印度胡椒跟章興旺做交易說事兒。
眼望兒的狀況是,被砸了鍋的章興旺說啥也不離開黑墨胡同口跟兒,你李慈民砸了我的鍋,你也別想在黑墨胡同口跟兒再支鍋,用祥符人的話說,“丟人不丟錢不算破財”。可這一回是,丟了支鍋的好地兒就是丟錢破財。章興旺不服,咋?老日砸了你李家的鍋,你就來砸俺章家的鍋?中,那咱就照死裏挺。李慈民更是如此,咋?就是把印度胡椒的事兒擱一邊不提,還是那句話,蹲茅坑還有個先來後到,李家的湯鍋先支在黑墨胡同口跟兒的。俺李家的鍋被老日砸了,算俺吃了個啞巴虧,眼望兒俺被老日放回來了,出賣同胞乘人之危的章興旺你就得搞蛋,你不搞蛋咱就冇完!
李慈民想讓章興旺搞蛋,章興旺又想讓李慈民搞蛋,可這倆人紮出了誰都不會搞蛋的架子,但誰都又支不起來湯鍋。白天,他倆各自掂了一把鐵錘坐在黑墨胡同口跟兒,誰也不搭理誰,誰也不看誰一眼,倆人心裏都可清亮,照這樣挺下去,這口湯鍋是去球了。去球就去球,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一回就是要死挺到底。
每天照常來黑墨胡同銀號上班的李老鱉一,見到各自手裏掂著大鐵錘的倆人,也曾試圖打破這倆人目前的僵局。不管咋著,就像同族人說的那樣,隻要倆人都認七姓八家這個說法,就摒棄前嫌,各退一步,都別在黑墨胡同口跟兒支鍋了,想要證明誰家的湯好,另外找個地兒重新支上鍋,也別管各自手裏的印度胡椒是壓哪兒來的,是騾子是馬,各自遛各自的。可李慈民卻說:“啥七姓八家不七姓八家,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更何況,他章興旺就不是兄弟,這個貨,罵他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都是輕的,他就是伊布裏斯(魔鬼)生的孩兒,嘴裏也能念《古蘭經》,卻是一肚子壞水!”瞅著冇法給他倆撮合,李老鱉一歎息了一句,說道:“唉,黑墨胡同口跟兒冇了湯鍋,我也就不想那一口了……”
轉眼夏天就要過去,掂著鐵錘守候在黑墨胡同口跟兒的這倆人,顯得筋疲力盡,他倆每天坐在路沿邊,瞅著書店街上南來北往的路人,可冇局(無聊;尷尬)。這天一早,來銀號上班的李老鱉一,麵帶興奮地就衝他倆喊道:“中了,恁倆還挺個啥,苦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要不幾天老日就搞蛋啦!”
聽罷李老鱉一這句話,李慈民騰地就站起身,瞪大倆眼問道:“真的假的?”
李老鱉一:“啥真的假的,冇瞅見這兩天書店街上,已經冇老日的兵溜達了嗎?”
李慈民琢磨一下:“好像是……”
李老鱉一:“別好像是了,老日已經向咱國政府投降了,聽說祥符的老日,最近幾天要在華北體育場向國軍投降,好日子馬上就來了,還支啥湯鍋啊,就憑你做買賣的經驗,去西邊弄點啥不中,弄點啥也比守在祥符支湯鍋掙得多啊。”
憋屈了好些天的李慈民,臉上露出了興奮,說道:“別管是在祥符支湯鍋,還是去西邊幹我的老本行,老日投降不光是有大生意可以做,我也不用再替俺兒擔心了……”
李老鱉一衝還坐在那裏的章興旺說道:“你呢,老日投降了,你有啥打算?”
“啊,啊……”章興旺張著嘴,雖說臉上也帶著一絲喜悅,嘴裏卻冇說出個啥來。
李老鱉一瞅了一眼興奮中的李慈民,然後對章興旺說道:“依我的判斷,慈民不會再跟你爭這塊地皮,他的誌向遠大,老日投降後他一準會去做大生意。我說的對不對啊,慈民?”李老鱉一說罷後,又把目光轉向了還處在興奮之中的李慈民。
“對不對你都說了!”李慈民說罷這句話後,把大鐵錘往肩上一扛,大聲說道,“等俺兒一回來,我就走,去西邊溜達溜達,西邊可不隻是有印度胡椒,好東西多著呢,隨便搗騰搗騰都比支湯鍋強,傻孫才會在支湯鍋這一棵樹上吊死!”說罷,他邁著大步,離開了黑墨胡同。
李老鱉一瞅著遠去的李慈民,把帶有詭異的眼睛轉向了章興旺:“中了,啥都不說了,黑墨胡同口跟兒歸你了。”
章興旺瞅著走進黑墨胡同的李老鱉一,直到瞅不見之後,慢慢又把眼睛投向了書店街南頭的鐘鼓樓。這時,他聽見鐘鼓樓的方向突然傳來了一陣陣敲打盤鼓的聲音,祥符人都知,隻要聽見有人敲打盤鼓,就一準是有啥喜慶事兒,今個的喜慶事兒,大概就是老日真的完蛋了……
按理說,老日完蛋了,章興旺應該跟所有人一樣高興才是,再則就是李慈民已經敲明亮響(明確)地表態,不會再跟他爭奪黑墨胡同口跟兒這個支鍋的地兒。老日投降讓他興奮不起來的原因,除了他自己知道,再一個知道的就是李老鱉一,雖然李老鱉一冇明說,但那張詭異的臉卻給章興旺添了心事兒。章興旺的心事兒就是,一旦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回到祥符,那就不是在黑墨胡同口跟兒支湯鍋不支湯鍋的事兒了,那就是老賬新賬一起算的事兒了。即便是老日冇出賣他用印度胡椒跟老日做交易的事兒,隻要李慈民在他那個孬蛋兒子回來以後,跟他那個孬蛋兒子叨叨兩句,就會有大麻煩出現,別看他那個孬蛋兒子年紀不大,那可是跟著艾三混的人啊。
坐臥不安的章興旺思來想去,也冇想出來該咋辦,隻有在心裏對自己說,好歹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回不來吧,不管回來回不來,黑墨胡同口跟兒的胡辣湯鍋,自己是支不成了,還是老老實實回右司官口,去支自己那口雜碎湯鍋吧。即便是李慈民那個孬蛋兒子真回來了,把自己打死,自己也不會承認,自己在黑墨胡同口跟兒支的胡辣湯鍋,裏頭掌的印度胡椒跟老日有啥關係。
不兩天,祥符城滿大街上又響起了盤鼓聲,已經在華北體育場向國軍遞罷降表的老日,離開了祥符城,這讓章興旺似乎又鬆了一口氣,隻要老日一搞蛋,印度胡椒的事兒就死無對證。也就在同一天,石老悶專門竄到右司官口來告訴他,說李慈民又把胡辣湯鍋支回了黑墨胡同口跟兒,還放了火鞭,敲了盤鼓,聽說是他那個孬蛋兒子跟著艾三也回來了,要不李慈民也不會恁快就把湯鍋支回到黑墨胡同口跟兒。聽罷石老悶的話,章興旺的心立馬又懸了起來。
當天晚上,章興旺和老婆又是大半宿冇睡著,倆人商量來商量去,為了保險起見,章興旺還是決定離開祥符一段時間,等到確實感到冇危險之後再回來,即使李慈民戳哄他那個孬蛋兒子來報複,也讓他們找不著人,他們總不能把一個娘們兒支在右司官口的雜碎湯鍋給砸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