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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胡辣湯天下胡辣湯
王少華

4.“胡椒那種玩意兒,掌對了提味兒,掌錯了串味兒。”

李慈民今個能被老日放出來,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確實排除了他與暗殺老日哨兵那件事兒有關係,祥符城裏接二連三出現弄死老日哨兵的事兒,一定是有計劃有組織的行為。大早,帶著滿身泥疙疤的李慈民,離開挖河工地回到寺門,原本是打算先好好吃上一頓,弄個燒餅夾牛肉,再喝上一碗胡辣湯,先把自己的胃打發住了再回家。在被老日強迫挖河這些日子裏,雖說也能吃個半飽,但肚裏缺少油水,胃裏鬧騰。可在他剛走進清平南北街的北口,就瞅見那群全副武裝的老日圍住了艾家,於是他便站住了腳,和其他想看究竟的人圍在一堆,遠遠地瞅著想看個究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慈民碰見了石老悶。原想先占個便宜,去石老悶家喝罷王大昌的“清香雪”,再去喝馬老六的胡辣湯,好好給自己的肚裏補補屈(犒勞),誰知“清香雪”冇喝幾口,卻生了一肚子氣。

李慈民黑喪著臉,坐到馬老六的湯鍋前,剛喝了兩口湯,就瞅見章興旺壓南邊走過來,朝他招著手跟他打著招呼。

章興旺:“你回來了,慈民老兄。”

李慈民不帶好氣兒地:“回來不回來又咋著,不一個球樣嘛。”

“有湯喝跟冇湯喝,那可不一樣。”章興旺走了過來,說道,“聽說老日隻吃大肉不吃羊肉和牛肉,是不是真的?”

“能活著回來就不孬了,還想吃肉?”李慈民埋頭喝著湯,一副不想多說話的樣子。

章興旺:“說的冇錯。你老哥哥被老日抓走挖河,咱一條街的人都可為你擔心,這要有個啥三長兩短,可咋弄,誰不是一大家子人啊。”

李慈民依舊不帶好氣兒地說道:“這一條街的人當中,可有人盼著我死。”

一旁的馬老六不願意了:“慈民,你說這話可壞良心,咱寺門的人誰盼著你死啊?”

李慈民:“誰盼著我死?當然有人盼著我死。”

馬老六更不願意了:“你把話說清亮,要不我可不願意你!”

李慈民一梗脖子:“說清亮就說清亮,石老悶那個賣尻孫就盼著我死!”

馬老六:“老悶他咋你啦?”

李慈民正想說,又突然意識到不能說,端起湯碗,呼啦一口湯,把正要說的話給喝回了肚子裏。

馬老六:“有啥說啥嘛,都是一個門口的人,別隔氣(鬥氣,生氣,鬧別扭),也不瞅瞅啥時候,眼望兒的日子還不難過嗎?我就佩服人家三哥,你看人家和恁一樣,先人也是一千年前過來的,在咱這條街上住了好多輩兒人,也冇跟咱這條街上任何一家隔過氣,這老日一來,再瞅瞅人家三哥,專門跟老日們隔氣,啥叫大器?這才叫大器。”說罷蹺了一下大拇指。

李慈民:“誰想跟自己人隔氣啊,是老悶那貨太不人物(講義氣,仗義),說他不人物都是輕的,他是想對我下毒手!”

馬老六:“搞蛋吧,我才不信,你說說,他想對你下啥毒手?”

章興旺:“就是,我也不信,你說說,老悶咋想對你下毒手?”

李慈民尋思了一下,梗著脖子,嘴一撇:“我不說,不想說!”

馬老六:“不想說你就爛肚裏,真要是咽不下這口氣,恁倆就單挑(單獨,一個人),找個冇人的地兒,一替一刀捅,誰被紮死誰活該,有這個椽冇?”

李慈民不吭聲了,端著碗,帶著滿臉的怨恨,一口氣把湯喝完,把空碗重重地擱在桌上。

馬老六:“別拿我的碗撒氣中不中?摔裂了我可叫你賠。”

此時的章興旺,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其中的奧秘,嘴裏勸著李慈民,心裏卻在盤算著啥:“中了,慈民,別管恁倆之間有啥不得勁,就像老六說的,隔氣隔得,這時候也不對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李慈民氣哼哼地壓兜裏摸出一枚銅板,往小桌旁一拍,站起了身。

馬老六瞅了一眼李慈民擱在小桌上的銅板,說了一句:“今個不收你的錢。”

李慈民:“為啥?”

馬老六:“給你補補屈。”

章興旺衝著李慈民:“你瞅瞅,人物不人物,老日抓你去挖河,老悶讓你生一肚子氣,人家老六用胡辣湯給你補屈。中了,夠你的了,別再生氣了。”

李慈民枯絀(皺,擰巴)的臉頓時展樣了許多,壓小桌上把那枚銅板捏了回去,說道:“謝謝六弟,明個我還來。”

馬老六:“明個你冇屈了再來,有屈你別來,咱寺門的人要是見天(每天;總是)有屈,我的湯鍋不賠死才怪。”

李慈民和章興旺都咯咯地笑出了聲。

瞅著李慈民離開了馬老六的胡辣湯鍋,章興旺猶豫了一下,隨即跟上了李慈民,倆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朝清平南北街南口走去。

章興旺又開始給李慈民扇火:“慈民老兄,我可理解你,別管老悶那貨攤為啥得罪你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那貨可不是個玩意兒。你知不知,在中牟我救了他的命,他不但不領情,壓中牟回來後,還在背後醃臢(惱人;使難堪)我。”

李慈民:“恁在中牟被水困的事兒,我聽說了,你救了他的命,他為啥還要醃臢你啊?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他都不懂嗎,還醃臢你?”

“說的就是這。”章興旺開始編瞎話,滿臉委屈地說道,“他跟人家說,俺倆被水困在凹腰村的時候,碰見三哥了,三哥熬了一鍋湯,把隨身帶著的一小瓶胡椒掌進了湯裏,凹腰村的人喝罷,都說從來冇喝過恁好喝的湯。你猜老悶咋跟我說的?”

李慈民:“他咋跟你說的?”

章興旺:“老悶說,那鍋湯好喝的原因,是攤為掌了你送給三哥的那一小瓶胡椒。”

“那是。”李慈民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

章興旺:“接下來的話可就不好聽了。”

李慈民:“接下來他說啥了?”

章興旺:“他說,那瓶胡椒是你李慈民送給艾家的不假,要不是他攛掇三哥,三哥根本不可能把那瓶胡椒掌進湯裏。”

李慈民:“這又咋?”

章興旺:“他的意思是說,三哥開始根本不願意把那瓶胡椒掌進湯裏,是我不讓三哥掌。”

李慈民:“這又咋?”

章興旺:“他說是我對三哥說,胡椒那種玩意兒,掌對了提味兒,掌錯了串味兒。”

李慈民:“這話冇錯啊,咋啦?”

章興旺:“他下麵的話可就更不中聽了。”

李慈民:“他說啥了?”

章興旺:“他說,是聽我說的。我說你經常往西北那邊竄,時不時帶點稀罕玩意兒回來,誰知這瓶胡椒是不是印度的,說是可主貴,有多主貴啊?咱中國這邊的人冇見過外國的東西多呢,他說這種胡椒在印度那邊,像羊屎蛋兒一樣,遍地都是,大不了也就是一碗胡辣湯的價錢,瞅瞅李慈民把艾大大給唬的,非得讓三哥當寶貝一樣隨身帶著。咋?真就有那麼主貴嗎?李慈民就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啥也不啥。”

李慈民:“主貴不主貴,三哥不是掌進鍋裏了嘛,你說主貴不主貴?”

章興旺:“主貴也好,不主貴也好,問題是這話不是我說的,壓中牟回來後,是老悶跟別人說。問題是,我啥時候跟他說過這種話啊,你李慈民真要是壓印度帶回來個羊屎蛋兒,我也不知啊,礙著我啥蛋疼,你說是不是?”

李慈民:“別管那瓶胡椒是不是印度的,三哥掌進鍋裏,把所有人都喝服了,他石老悶喝罷兩碗還不拉倒,得了便宜還賣乖!”

章興旺:“可不是嘛,他說這話就是裝孬孫。你猜他還說啥?”

李慈民:“還說啥?”

章興旺:“他還說,三哥和咱一樣,祖上都是猶太人,大家也都知,祥符城裏隻要姓艾的都是猶太人,你跟三哥唬搭(巴結),說恁家祖上也是猶太人。”

李慈民:“俺家當然是猶太人,封先生說這都是有記載的。”

章興旺:“他可不這樣說啊,他說恁兩家根本就不是啥親戚,你說是親戚,是為了跟三哥套近乎。三哥有權有勢,腰裏還別著小八音,別說在寺門,就是在祥符城裏三哥跺跺腳,誰都得買賬,要不你才不會把恁好的印度胡椒送給艾家。”

李慈民又惱了:“他說的是個球!石老悶那貨就是個悶孫,還是那號悶得不透氣兒的悶孫,別人不知,咱這條街上的人還不知嗎?封先生說猶太人的七姓八家,老一輩誰不知,他別說俺李家先人是不是猶太人,他石老悶是不是猶太人的種,我看都很難說!”

章興旺:“咱撇開這些話不說,他石老悶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讓我招呼點兒(當心點兒)你,胡椒是好是孬,往鍋裏一掌就知,人可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李慈民停住了腳,瞅著章興旺的臉,琢磨了片刻,說道:“我明白了,石老悶跟你說這些話的目的,是衝著那小瓶胡椒,他是不想讓別人知,西邊的胡椒要比咱這邊的胡椒好,一旦讓咱這邊的人知了,都竄到西邊去弄胡椒,冇準還能發大財呢……”

章興旺:“這倒不一定吧……”

李慈民:“那你說他是啥意思?”

章興旺想了想,問道:“慈民老兄,你就告訴我,你送給艾家的那瓶胡椒,還有沒有了吧。”

李慈民斜著眼問道:“啥還有沒有了吧?有咋著?冇咋著?”

章興旺:“如果有,你就別獨吞,拿出來給咱寺門的人分享。如果冇,去球,以後就別再提這件事兒了,免得給別人添心事兒。胡椒那玩意兒,對咱寺門這些做吃食兒的人來說,太重要了。這一點我不說你心裏也清亮,別讓石老悶那號人給你使絆子,讓寺門的人都瞅著你不順眼,尋你的事兒。”

李慈民:“這話我不愛聽,尋我啥事兒?我有沒有好胡椒是我的事兒,我又冇把誰的孩兒扔井裏!”

章興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人心隔肚皮。慈民老兄,清平南北街是啥地兒?你又不是不知,妖怪多著呢。”

李慈民徹底惱了:“妖怪多又咋啦?我今個還就把話給你撂這兒,印度胡椒我還有,我看誰能把我的蛋咬掉。等著吧,開齋節的時候,我在東大寺的門口支個鍋,用印度胡椒熬一鍋胡辣湯,讓清平南北街上的老少爺們兒都嘗嘗,非氣死石老悶那個賣尻孫不可!”

章興旺不吭聲了,他已經壓李慈民的憤怒裏得到了答案,李慈民手裏還有印度胡椒,至於李慈民說開齋節在東大寺門口支個湯鍋,那隻是句氣話而已。下一步他要做的就是,咋樣才能把李慈民手裏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裏。具體咋弄,他冇想好,但隻要印度胡椒還有,他就會想出辦法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吧。

在他倆各自回家之前,章興旺叮囑李慈民道:“慈民老兄,咱倆不外氣,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話,你可別不人物啊,這要是傳到石老悶的耳朵眼裏,他不跟我拚刀才怪。”

李慈民不耐煩地:“中了中了,這都是廢話,你也不想想,我會當猶大嗎?”

…………

倆人在清平南北街南口分手之後,章興旺長出一口氣,他在想,用啥法兒才能把李慈民的印度胡椒弄到手。

那些愛到寺門喝湯的人卻發現,寺門的湯明顯不勝以往,用馬老六的話說,每章兒一鍋湯賣到晌午頭基本上就見鍋底了,眼望兒一鍋湯,過罷晌午頭還剩大半鍋,不是人們不想喝,而是湯越來越冇法兒喝了,別說湯碗裏,就是整口湯鍋裏也見不到幾塊肉丁兒,木耳、黃花菜、麵筋也少得可憐,不是賣家摳門兒不願意往鍋裏掌,而是攤為每個城門都被老日把守得太嚴,鄉裏往城裏送食材的人,都不願意接受老日的盤查。那些貨一個比一個噎脹(蠻橫,自以為是,囂張)不說,還偷底摸張(不幹淨),不是撈摸一點兒這,就是撈摸一點兒那。用掃街來給沙家送牛肉的萍妞兒的話說,哪一次來送肉,不得多預備一塊牛肉讓那些賣尻孫撈摸啊。給馬老六送黃花菜的閆八斤說,他家就住在宋門外,進了城門冇幾步路就到寺門了,每次送一籃子黃花菜,恨不得能讓把守宋門的維持會那些貨撈摸走一半,總不能羊毛出在羊身上,把這個損失加價到馬老六的湯鍋裏吧。所以,為了少一點損失,送食材的能少送一次是一次,這樣一來,寺門賣吃食兒的為了能保證天天正常出攤兒,不得不省料下鍋。生意自然就大不如前,每當有喝家在湯碗裏一邊撈著稀稠,一邊花攪馬老六的時候,馬老六就搖著頭無奈地說:“賣尻孫們,這是要砸我的湯鍋啊……”

寺門的生意都不中了,右司官口雜碎湯鋪章興旺的生意就更不用說了,本來好雜碎湯這一口的喝家們,大多不如去寺門喝湯的人兜裏寬綽,這麼一來就更不如前。起初,聽別人說章興旺還不太相信,為了證實真偽,他專門去了一趟距離右司官口比較近的北門,當他親眼瞅見,把守北門戴白袖章的維持會那些貨,在進城人的架子車上亂撈摸時,他瞬間意識到,這樣下去,雜碎湯的生意早晚是個死,與其說等死,不如趕緊改章兒。可想到容易做到難,改啥章兒他卻冇想好。一連幾個晚上,章興旺兩口子在床上輾轉,發愁得睡不著覺,商量來商量去,兩口子達成一個共識,隻有出奇製勝才能留住食客們的嘴,尤其是在祥符這個地兒,喝湯的人嘴都可刁,別管喝啥湯,關鍵在於湯,雜碎湯也不例外。隻要自家的湯比別處的湯更得嘴,喝一回想兩回,喝兩回天天想,隻要把價格控製好,根本就不用操心雜碎湯鍋生意。兩口子共同認為,想要出奇製勝,自然就是李慈民的印度胡椒。按章興旺的判斷,李慈民那兒肯定還有印度胡椒,他不是說了嘛,開齋節的時候他要在東大寺門前支口鍋,用印度胡椒熬一鍋湯,請寺門的清平南北街上的老少爺們喝,他要氣死石老悶那個賣尻孫嘛。既然放出了這個話,就不會是捕風捉影,問題是咋樣才能把李慈民手裏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裏來,這才是當務之急。

想來想去,又想了一夜,章興旺也冇想出來個辦法,咋樣才能把李慈民手裏的印度胡椒弄到自己手裏。就在天快明的時候,他媳婦高銀枝被尿憋醒,壓床上爬起來,蹲到尿盆跟兒撒尿的時候,嘩嘩的尿聲一下讓章興旺茅塞頓開,他一骨碌壓床上爬了起來,一邊穿著布衫嘴裏一邊喃喃自語:“也不瞅瞅咱家這口湯鍋支在啥地兒,右司官口,就憑這個街名兒,咱也不怯氣,有咱的祖宗罩著呢……”睡眼惺忪的高銀枝不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懵懵懂懂地說了一句:“還能再睡會兒,起恁早弄啥。”他媳婦高銀枝說罷這句話後,壓尿盆跟兒站起身,鑽回被窩又睡了。

媳婦高銀枝的一泡尿,讓章興旺猛然想起一件事兒。大約在半年前,他們的雜碎湯鍋在右司官口支起來的頭一天,來了一個滿頭白發,一隻手拎著鳥籠,另一隻手拄一根明光鋥亮拐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把手裏的鳥籠往路邊的樹杈上一掛,往桌子跟兒一坐,也不喝湯,而是倆手拄著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倆眼瞅著右司官口路麵上來往的路人,似在琢磨和尋找著啥。章興旺問老頭兒是喝湯嗎?老頭兒搖搖頭,說壓這裏路過,走累了,坐下來歇歇腳。聽老頭兒這麼一說,章興旺也就冇再說啥,歇腳就讓他歇腳吧。可讓他冇想到的是,那老頭兒屁股沉,一坐就是一上午。臨近晌午頭,當喝湯的人漸漸稀少之後,那老頭兒衝章興旺的媳婦高銀枝說,能不能尋一口水喝?章興旺冇讓媳婦高銀枝去倒水,而是盛上了一碗雜碎湯,端到了那個老頭兒的麵前,強調不收錢,喝罷還可以添湯。

老頭兒瞅著麵前的那碗雜碎湯,並冇馬上去喝,他問章興旺,為啥要把雜碎湯鍋支在右司官口?章興旺說,右司官口是交通要道,北起東棚板街和西棚板街的接口處,又與北道門南口相對,南邊到文廟街東口和雙龍巷西口,四通八達,人流量大。特別是早起,祥符人最重視早起這頓飯,那些上班的、上學的、遛腿的、遛鳥的,隻要早起飯能吃得勁,一整天都得勁。在右司官口支上這口雜碎湯鍋,生意一準不會孬。

聽罷章興旺的話,那老頭兒笑了笑,但章興旺能看出老頭兒的笑裏似乎並不認可他的說法。於是章興旺坐到了老頭兒跟兒,想聽聽老頭兒的說法。這時,老頭兒端起了那碗雜碎湯,喝了兩口湯,點了點頭表示對湯的認可,隨後卻是對章興旺把雜碎湯鍋支在右司官口表示了質疑。他先問章興旺,知不知右司官口這條街的由來?章興旺搖著頭說,隻知道這是一條老街,老到啥程度卻不清楚。

於是,老頭兒開始給章興旺批講起了右司官口的來曆。老頭兒說:祥符城的街道名字都很有講究,有傳自宋代,也有傳自明清,但大多隻是傳說而已。比如雙龍巷,說當年宋太祖和宋太宗弟兒倆在此居住,由此得名叫雙龍巷,這都是傳說,並冇宋代留下的史料記載,不像人家山西太原,也有雙龍巷,盡管也可能是傳說,但人家太原的雙龍巷地形隆起,狀如雙龍,形狀上就有說服力,而咱這兒的雙龍巷傳說的成分大於史料。別管真偽,用祥符話說,沾住毛尾四兩腥,既然咱祥符人認可這個街名兒,就有它的道理。但是,右司官口卻是實打實的。祥符在明清時期是河南布政使司的駐地,布政使司是明代在地方設置的三大機構之一,與都指揮使司、按察使司分別掌管一個省的民政、軍政、司法大權,是朱元璋對於元代行中書省權力過大而做的一種分拆措施。為啥叫右司官口呢?是因為祥符在明清時期政局平穩的情況下,布政使主要負責全省的政務,就是全河南省的最高長官,而為了防止個人權力的擴大,布政使由倆人擔任,一個左布政使,一個右布政使,倆人均為從二品,負責禮、戶、吏為左司,負責兵、刑、工為右司。因而,右司官口就成了一條街,在這條街上集中掌管兵務、刑法、大型工程和營建等事務的機構,說白了就是負責抓捕逃犯。

老頭兒一邊喝湯,一邊給章興旺講了一大堆,章興旺聽得一臉迷瞪,不知老頭兒給他說這些是啥意思,老頭兒也看出章興旺悟不出啥來,於是就直截了當向章興旺挑明了說這些話的用意,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右司官口這個地兒的風水不適合做生意,尤其不適合做這種貧民生意。這地兒從古到今都屬於衙門待的地兒,雖說眼望兒那些古代的衙門都已經不複存在了,但這個右司官口的街名就像一個符,把這條街給罩住了。老頭兒說,祥符城街巷胡同的名稱都非常有講究,燒雞胡同就是專門賣燒雞的,油坊胡同就是專門榨油賣油的,黑墨胡同就是專門做墨的,醬醋胡同就更不用說,祥符城裏的居民打醬油打醋都往那兒竄,為啥?並不是醬醋胡同裏的醬醋比其他地方好,是攤為那個地兒從古到今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氣場,冥冥之中被老天爺認可,生意能不好嗎。老頭兒說,祥符城裏的七角八巷都有各自的來曆,不是誰想改動就能改動的,名不副實改不好可是要出叉劈(問題,麻煩)的。

章興旺心裏清亮了,這老頭兒是要告訴他,右司官口這條街不合適支雜碎湯鍋,他瞅著喝罷湯抹著嘴離開的老頭兒,半晌都冇回過神兒來。章興旺的媳婦高銀枝卻很不以為然,勸章興旺別聽那個老頭兒瞎噴,瞅瞅咱今個開張的生意,喝家都擠哄(擁擠)不動,並且還預言,不信走著瞧,等喝罷右司官口章家雜碎湯的人,一傳十十傳百,咱的這口雜碎湯鍋,不比寺門任何一家的湯鍋差。

時間一長,你別說,這還真讓章興旺的媳婦高銀枝給說準了,這口支在右司官口的雜碎湯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媳婦高銀枝一個勁兒地後悔,當初應該支一口更大的鍋,眼望兒的這口鍋,有時賣不到晌午頭,一鍋雜碎湯就賣完了。生意好,時間一長,章興旺徹底把那個老頭兒說的話忘到了九霄雲外。可是,自打老日進了祥符城,生意每況愈下,有時過了晌午頭,一鍋湯隻賣掉了半鍋,但章興旺也冇想恁多,湯鍋生意不中也不是就右司官口,寺門湯鍋的生意照樣也大不如前,馬老六的胡辣湯鍋,還有沙家煮五香牛肉的那口鍋,不都一樣嗎,要怪就怪賣尻孫老日,用沙二哥的話說,那些賣尻孫不打到咱門裏,咱祥符城裏的人咋可能連口肉都吃不起,喝碗湯都要掂量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寺門的生意再不中也比右司官口的強啊,畢竟寺門那地兒就像那老頭兒說的,清平南北街上有座東大寺罩著呢,嚇死老日他們也不敢把東大寺給拆了吧。

也就是想到了馮玉祥,在床上輾轉了一宿的章興旺,決定一早爬起來去找那個老頭兒。雜碎湯鋪開張那天送給老頭兒喝的那碗雜碎湯,那老頭兒並冇白喝,老頭兒在喝完最後一口湯時,壓布衫兜裏摸出一張馮玉祥主政時期,西北銀行發行的一角銀圓券遞給章興旺,瞅著老頭兒遞過來的那一角銀圓券,章興旺苦笑著搖了搖頭表示謝絕,說這碗湯是送給老頭兒喝的,不要錢。可那老頭兒卻不幹,說吃饃打饃錢,喝湯打湯錢,不能壞了做買賣的規矩,與此同時,老頭兒也壓章興旺臉上的苦笑中,察覺到了主家不願意收錢的另一種原因就是,這種銀圓券在市麵上已經不通用了,眼下祥符城的通用貨幣,是老日的軍用手票,要不就是中央儲備券,大宗生意用的是貨真價實的銀圓,一碗雜碎湯權當是個人情,裹不著收一張已經不再通用的銀圓券。

老頭兒對章興旺不收銀圓券很不高興,把手裏那張由西北銀行發行的一角銀圓券,往小木桌上一拍,提醒章興旺不要鼠目寸光,老日的軍用手票也不會長久,西北銀行的銀圓券就是再不值錢,那也是咱中國的,有朝一日,老日搞蛋了,軍用手票擦屁股祥符人都會嫌它硬。見老頭兒是這麼個秉性,章興旺也就不再說啥,壓老頭兒手裏接過了那張銀圓券,心想,別管老日啥時候搞蛋,西北銀行發行的銀圓券是中央財政部批準印製的,總比老日的軍用手票擦屁股軟和一點吧,權當是留個紀念。於是,章興旺把臉上的苦笑轉變成愉快的微笑,接過那張西北銀行的一角銀圓券,塞進了兜裏。在送老頭兒離開之前,章興旺問老頭兒的家住在哪裏?老頭兒抬起手裏那根明光鋥亮的拐杖,朝雙龍巷的方向一指,說了一句:“說宋太祖和宋太宗壓小住在那兒,在那兒長大,誰知真的假的。趙家那弟兒倆,祖籍是河北涿州,說是哥哥趙匡胤出生在洛陽夾馬營,弟弟趙光義出生在咱祥符浚儀縣,浚儀離咱這兒還算近一點,夾馬營稍微有點兒遠,依老朽看,跟雙龍巷都不挨邊,硬要往一堆扯的話,趙光義還能挨上點兒邊。當然,叫獨龍巷冇叫雙龍巷好聽。可好聽有啥用,銀圓券該不管用還不管用……”

除此之外,那個老頭兒還有一段話讓章興旺印象比較深,也就是想到了這句話,才讓他做出大早上爬起來要去雙龍巷找那老頭兒的決定。那老頭兒告訴章興旺,說他每章兒在祥符的西北銀行上班,西北銀行倒閉以後,他原想支一口湯鍋,別管支啥湯鍋,絕對比銀行保把,後來冇支成湯鍋有兩個原因,一是冇風水適合的地兒,二是自己一個人冇那個精力和體力,也就作罷了。

大早起,章興旺決定要去找那個老頭兒,就是攤為大半夜冇睡著覺,突然又想起那老頭兒說過的那番話,且不說眼望兒的祥符城湯鍋的生意好孬,是不是與老日的占領有關係,就把清平南北街和右司官口街這倆街名相比較,似乎也能映照出那老頭兒的話不是冇一定的道理。再退一步說,即便李慈民手裏已經冇印度胡椒了,也不能靠提高雜碎湯的品質來吸引人,換個更適合支鍋的地兒,或許才是擺脫困境的一種選擇,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吧。

天剛麻麻亮的街道上冇啥人,不遠處雙龍巷的街邊,不時傳來水桶打水時觸碰井壁清晰的聲響,個別早起的人們,擔著筐拎著籮,步履匆匆,一看都是為了生計。章興旺並不知那個老頭兒住在雙龍巷的具體位置,隻記得那老頭兒說他姓李,每天大早都要出來遛鳥,具體去哪兒遛鳥不靠盤(一定,按時),攤為上了年紀,腿腳不得勁,腿腳能走到哪兒,鳥就遛到哪兒,走走歇歇,也就是一上午的時間。章興旺這麼一大早起來,就是打算守在雙龍巷的街口,看看能不能等著那個姓李的老頭兒。

天已經大亮,章興旺在雙龍巷裏,壓巷子東頭溜達到巷子西頭,又壓巷子西頭溜達到巷子東頭,一直溜達到快晌午頭,也冇瞅見那個姓李的老頭兒,當他灰心喪氣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著籃兒的老娘兒們,打眼一瞅,這個老娘兒們就是雙龍巷裏頭的住戶。每到這個季節,祥符城裏的住戶們,就會去到城牆上剜一種叫“薺薺菜”的野菜,這個老娘兒們的籃子裏,就裝著半籃子的薺薺菜,一瞅知她是剛壓城牆上下來的。

章興旺拱手向那個老娘兒們詢問,並描述了一番,問雙龍巷裏頭的住戶,有沒有一個姓李的老頭兒?老娘兒們絲毫不帶猶豫地扭臉往不遠處一指,告訴章興旺路南邊那個大門樓頭就是。章興旺用半信半疑的口氣問道:“你咋就恁肯定是他?”老娘兒們說:“來這條街上,打聽皇帝哥倆住哪兒冇人知,打聽李老鱉一住哪兒,冇人不知。”章興旺又問,李老鱉一?為啥給他起了這麼個花攪人的外號?“老鱉一”在祥符人嘴裏,就是形容一個人摳門兒的意思,章興旺問:“那個李老頭兒很摳門兒嗎?”老娘兒們撇著嘴,滿臉不屑地指著不遠處那個大門樓頭,給章興旺批講了一番那個大門樓頭裏的李老鱉一。

老娘兒們告訴章興旺,李宅是雙龍巷這條街上為數不多的穴居式三進院,是李老鱉一他爹當年花了兩千塊大洋買下來的,他爹是清朝一個縣令,死之後留下的可不止這麼一個宅院,祥符城裏有好幾處呢。李老鱉一也不孬,曾經是科舉狀元,是個有學問的人,民國以後,在祥符最大的農工銀行當管事,兜裏不缺銀子,酒肉豆腐湯,日子過得舒坦。可李老鱉一的兒子不中,不爭氣,吃喝嫖賭抽啥都幹,是個敗家子,幾乎敗光了李家所有家產,雙龍巷李家這個三進院,如今變成了二進院,就是攤為李老鱉一他兒抽大煙。後來,李老鱉一他兒死了,兒媳婦帶著孩子離開了李家,子債父還,李老鱉一省吃儉用替兒子還債,落了個“李老鱉一”的外號不說,還不得不把自家三進院後麵的罩院賣給了別人。眼望兒李老鱉一歲數也有點大了,夫人得病也死罷了,兒子的債也還完了,就這,養成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習慣,腿腳不太便利吧,還成天提溜個鳥籠四處混吃混喝,雙龍巷裏的人都可煩他,就是攤為他提溜個鳥籠,不管走到哪兒,往人家門口一坐就不走了,跟個要飯的差不多少,在別人家吃飽喝足之後,才提溜著鳥籠,晃蕩著身子回家。聽罷老娘兒們對李老鱉一的介紹,章興旺嘴裏不由自主地滑溜出了一句:“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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