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妞兒回到家,把艾大大說的話給石老悶學了一遍,石老悶一邊聽一邊咂摸著,隨後微微點著頭說:“看來,興旺這貨跟咱想到一塊兒了。”
莉妞兒思索道:“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
石老悶:“啥可能?”
莉妞兒:“李慈民那兒還有印度胡椒?”
石老悶眨巴著倆眼想想,冇吭氣兒,然後起身向屋門外走去。
莉妞兒:“你去哪兒啊?”
石老悶也不搭理,隻顧悶著頭走出了家門。
走出家門冇幾步的石老悶,瞅見胡同口圍著不少人,他剛走到胡同口就瞅見,倆端著槍的日本兵,壓李慈民家的院子裏押著李慈民走了出來。
石老悶正納悶不知咋回事兒的時候,有人在身後低聲地說了一句:“毀……”他扭臉一瞅,章興旺站在他的身後。
石老悶小聲問道:“慈民咋了?”
章興旺朝沙家的方向努了一下嘴。
石老悶還是不明白地:“二哥?”
章興旺一把撈住石老悶走到一旁,把他知道的情況告訴了石老悶。
就在石老悶和章興旺被水困在凹腰村的時候,離寺門不遠的鐘鼓樓上麵,站崗的日本兵被人在黑間給搦住脖搦死了,這一下可惹惱了日本人,也不知是誰給老日點細(說破,點破),說寺門離鐘鼓樓恁近,寺門的人又是祥符城裏最敢挺(幹)的人,搞不好這活兒就是寺門的人做的。這下可好,老日駐紮在寺門那個憲兵小隊,開始在寺門挨家挨戶搜查,冇搜查幾戶,就壓李慈民家裏搜出了一把日本兵用的刺刀,盡管李慈民反複解釋,說這把刺刀是他壓北門外撿的,但日本憲兵可不管那一套,先把人抓走再說。
石老悶蹙著眉頭說:“不會吧,慈民那貨是個老實蛋啊,他咋敢殺日本人?”
章興旺:“你以為,咱寺門隻有沙家的人敢跟老日挺?那你可錯了,沙家的人是明著挺,暗著做老日活兒的人多著呢。”
石老悶點點頭,讚成章興旺這話。
章興旺慶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虧我早走一步,跟老日前後腳,這要是晚走一步,搞不好就被一起抓走了。”
石老悶:“你去慈民家了?”
章興旺:“可不是嘛。壓艾家出來我就拐到慈民家去了。”
石老悶:“你去他家弄啥?”
章興旺:“冇事兒,多天冇跟慈民在一起噴,去找他噴噴。”
石老悶:“你說,這慈民家裏咋會藏著老日的刺刀?他敢殺日本人?我不大相信。”
章興旺:“我也不相信。”
石老悶:“咱得想想法兒,給慈民壓老日那兒保出來啊。”
章興旺:“我也這麼想,可咋給他保出來?誰在老日那兒有這個麵子啊?”
石老悶不吭聲兒了,章興旺也不吭氣兒了,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不遠處、正紮堆看熱鬧的沙二哥他娘二大大和他媳婦汴玲身上。
日本人的憲兵小隊,就駐紮在沙家牛肉作坊的院子裏,那個憲兵小隊叫西川的小隊長,會說中國話,雖然也可孬孫,但表麵看上去,要比其他日本兵和道(靈活;溫和),那個西川跟沙家的關係,表麵上瞅著還不孬,隻要鼓樓上搦死老日的活兒不是慈民幹的,隻要能把家裏藏有刺刀的事兒說清亮,再讓沙家的人去跟那個賣尻孫憲兵小隊長西川說說情,把慈民撈出來不是冇可能。大家都是一個門口的,祖上壓波斯那邊過來的就這幾家,雖說平時誰跟誰也有不得勁的地方,可抬頭不見低頭見,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當然,除此之外,石老悶和章興旺都有各自的小算盤,於是,倆人心領神會地朝二大大和汴玲走了過去……
在天擦黑的時候,汴玲來到了石老悶家,她告訴石老悶兩口子,李慈民冇啥事兒了,那把刺刀確實是他壓北門外撿到的,老日攻打祥符的時候是壓北門進城的,國軍守城的部隊很頑強,打死了老日不少人,老日打掃戰場的時候冇打掃幹淨,遺留在北門外一些大小不同的軍需也很正常。李慈民是在老日占領祥符的第二天回來的,途經北門外的時候,把守城門的老日已經關上了城門,李慈民隻能繞道翻越曹門那邊,翻過城牆才回寺門,那把刺刀就是在繞道的途中撿到的,李慈民把刺刀拿回家後,就扔在了劈柴堆旁邊,也冇想恁多,隻是覺得用它來砍劈柴可得勁。那個叫西川的老日憲兵小隊長,得知李慈民是居住在寺門的猶太後裔,去年離開祥符去西邊做生意,出去了整整快一年,剛壓西北那邊回來,那個西川還向李慈民伸出大拇指。殊不知,那個西川在入伍前還是個有文化的日本穆斯林,了解一些寺門居住著猶太後裔的情況,此人非常讚賞穆斯林與猶太人和睦共處。西川覺得,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兒,隻有發生在中國的祥符城,老日把憲兵小隊駐紮進寺門,就是因為西川覺得,寺門的穆斯林都能跟猶太人和睦相處,日本憲兵小隊駐紮在寺門,相對而言要比駐紮在別處安全。那個西川對沙二哥說,盡管可以排除李慈民的嫌疑,但是也得讓李慈民在憲兵隊裏待上兩天吧,要不跟上司也不好交代。就這,西川答應沙家人,說李慈民被押到城外護城河去清理被水淹過的河道了,得個三五天時間,等河道清理完,就讓他回家。
汴玲走後,石老悶跟莉妞兒上床睡覺,倆人躺在床上商量,如果李慈民那兒真的還存放有印度胡椒,看這個樣子,他在被老日逮走之前並冇給章興旺說實話,等到李慈民挖罷河回來之後,咱得搶在章興旺之前,把印度胡椒這事兒弄清楚。
瞅著窗戶外的月光,石老悶思索著說了一句:“我在想……”
莉妞兒:“你在想啥?”
石老悶冇吭聲,倆眼直勾勾地瞅著窗外。
莉妞兒半煩(不耐煩)地說道:“你在想啥你快說啊,三杠子打不出個屁,跟你一起過日子,能把人給急死,快說,想啥!”
石老悶:“還是不說吧。”
莉妞兒一翻身:“不說去球。睡覺,今個晚上你別碰我!”
石老悶:“不讓碰你就不碰你唄。”
不一小會兒,翻過身去的莉妞兒輕微地打起了呼嚕,而石老悶瞪著倆眼還瞅著窗外……
第二天一早,起床後的石老悶,冇像往常一樣去喝馬老六家的胡辣湯,而是晃蕩著身子,去了右司官口章興旺支的雜碎湯鍋。
大早起章興旺瞅見石老悶竄來了,感到有點稀罕,伸手壓喝雜碎湯的小方桌下,撈出一個小竹凳子讓石老悶坐下後,問道:“今個太陽壓西邊出來了,咋?你這是偷摸來嘗嘗俺家的雜碎湯?”
石老悶不屑地翻了章興旺一眼。
章興旺笑著花攪道:“咋著也是牛羊的下水吧,還是清真,又不是豬下水,你隻管喝一碗,拿拿味兒。”
石老悶悶聲悶氣說了一句:“搞蛋(滾蛋)去吧你,我可不是來喝你的湯的。”
章興旺咯咯地笑了起來,問道:“這要是在凹腰村,快被餓死那會兒,你也不喝?”
石老悶脖子一擰:“不喝!”
章興旺一豎大拇指:“中,有椽(誌氣,膽量)。說吧,大早起竄來找我弄啥?”
石老悶反問了一句:“你說我來找你弄啥?”
章興旺:“我不知啊?”
石老悶:“你裝迷瞪(裝傻)不是。”
章興旺:“你瞅瞅你,都是一條街上赤肚長大的,別讓我猜你的心事兒中不中?說吧,大早起來找我弄啥?”
石老悶:“說就說,今個咱弟兒倆,得把話說朗利(爽快)。”
章興旺:“這就對了,一條河裏洗過澡,誰冇見過誰的屌,說吧。”
石老悶:“不管我問你啥,你可不能藏著掖著,得跟我實話實說啊。”
章興旺:“咋,我還要臉朝西給你賭個咒嗎?”
石老悶:“那中,今個咱倆就是胡同裏扛竹竿,直來直去。我問你,等李慈民挖河回來了,你找他是不是要問印度胡椒的事兒?別繞,就說是不是。”
章興旺瞅著石老悶的臉,冇說話。
石老悶:“瞅我弄啥,說話呀你。”
章興旺瞅著石老悶,不緊不慢地說道:“你說別繞,我還真得繞繞,雖然是小孩兒冇娘,說來話長,那咱也得揀稠的撈,要不這話冇法兒說。”
“撈吧,揀稠的撈,撈幹淨,我聽著呢。”石老悶紮出一副要認真聽的架子。
章興旺壓布衫兜裏掏出一包三炮台香煙,自嘲地說:“反正俺也不在寺門混了,清平南北街上也少了一個假清真的人。這是洋煙,你不嘗嘗?”
正襟危坐在小竹凳子的石老悶說:“我也可以不在寺門混,但我還是清平南北街上的人。”
章興旺:“照、照、照,你這話說得照。老悶,我跟你不能比啊,寺門冇幾個待見我的人啊,要不是這一回在凹腰村有那麼一檔子事兒,咱弟兒倆心裏也隔著一層吧。”
石老悶:“咱一碼歸一碼。凹腰村你救了我半條命,到死我也不會忘,這跟你離開寺門竄到這兒支雜碎湯是兩碼事兒。”
章興旺:“我娶了漢人媳婦,就不吃不喝了?寺門跟兒的穆斯林不吃下水,清平南北街上又不讓支雜碎湯鍋,那你說我該咋辦?”
石老悶低聲說了一句:“你該咋辦你自己知。”
章興旺:“我知啥?你說我知啥?”
石老悶悶聲悶氣地說道:“你盤算著咋回寺門,支個胡辣湯鍋。”
章興旺被石老悶這悶聲悶氣的話給打悶了,坐在那兒抽著香煙。
倆人都不吭聲了,在短暫的無語之中,倆人想著各自的心事兒,待章興旺把手裏的那支三炮台洋煙抽完,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使勁跐了跐,說道:“就這吧,老悶,咱弟兒倆也不用互相猜心事兒了,打開窗戶說亮話,中不?”
石老悶:“當然中。”
章興旺:“那咱倆就是惠濟河裏赤肚洗澡,坦誠相見。就像你說的,我就想回寺門支個胡辣湯鍋,不是要跟誰挺頭(叫板,比試),就是讓清平南北街上的人都知,雖然我章興旺不是穆斯林,但在吃食兒上,我還是個地地道道的清真。”說到這兒,他瞅見石老悶還是悶聲不吭氣兒,於是,他接著說道:“我知,你和我一樣,惦記著李慈民的印度胡椒,咱倆也裹不住(用不著;劃不著)挺頭,你想支胡辣湯鍋你也支,各是各的生意,各是各的湯,因為我覺得,胡辣湯中不中,也不光是湯裏掌不掌印度胡椒,還有其他學問,你說呢?”
坐在小竹凳子上的石老悶憋氣不吭,彎腰低頭瞅著地麵。
章興旺:“老悶,你心裏也別有啥不得勁,在凹腰村咱倆一起喝的湯,隻不過艾三冇把印度胡椒當回事兒,咱倆當回事兒了。俗話說,上茅廁蹲坑還有個先來後到,在印度胡椒這事兒上,咱倆冇先來後到這麼一說,要說有,那是艾三,不是咱倆,你說呢?”
石老悶慢慢地抬起臉,說道:“夜個晚上我冇睡著覺,就是在想這事兒。我覺得,咱倆冇事兒,就是把湯鍋都支在清平南北街上也冇事兒。我心裏隔意(在意;懷疑;別扭)的就是艾家,別說清平南北街上的人惹不起艾三,祥符城裏又有幾個人敢跟他艾三挺頭的?”
章興旺:“你說的冇錯,可你想過冇,如果艾三也有支胡辣湯鍋的心思,他可不可能把那瓶主貴的印度胡椒,倒進凹腰村的大鐵鍋裏。再說了,就像你說的,艾三是啥人?他可能在家門口支個胡辣湯鍋嗎?丟身份不丟?人家艾三是國軍的軍官,等跟日本人打罷仗以後,冇準還能升官呢,他能看上支胡辣湯鍋這樣的活兒?發迷,人家艾三在寺門跺跺腳,鼓樓上都得往下落土,別打麻葉(說笑話)了,你要是艾三那個角兒,你也不會幹,丟不起那人。”
石老悶:“你說的這些我早就想到了,要不我也不會大早起跑來找你。”
章興旺:“那你是啥意思?”
石老悶又不吭氣兒了,倆眼瞅著地麵,心裏在盤算著啥。
章興旺:“老悶,你能不能朗利點兒,跟你說事兒能把人給急死!”
石老悶抬起頭瞅了一眼章興旺:“我想說啥你心裏還不清亮?別裝迷瞪。”
章興旺想了想:“就這吧,你也不用說啥,你聽我說,別管我說啥,你隻需要說中或不中,讚成你就說中,不讚成你就說不中,這個法兒中不中?”
石老悶:“中,你說吧。”
“那中,咱倆就按這個法兒說。”章興旺又壓布衫兜裏掏出那盒三炮台,點著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問道:“我先問你,等李慈民挖罷河回來,咱倆一塊兒去找他說這個事兒,中不中?”
石老悶:“中。”
章興旺:“如果李慈民家還有印度胡椒,願意賣給咱,咱倆一人一半中不中?”
石老悶:“中。”
章興旺:“如果能成事兒,將來咱倆都把湯鍋支在寺門中不中?”
石老悶:“當然中。”
章興旺:“如果李慈民家已經冇這個印度胡椒,凹腰村艾三熬湯這個事兒,別跟人家說中不中?”
石老悶想了想:“中是中,可咱不說,艾三回寺門了也會跟人家說。”
章興旺:“這個我也想過了,艾三啥時候回寺門他說了不算,不把日本人打竄,他回寺門就冇時候。再一個就是,如果李慈民那兒已經冇印度胡椒了,我就準備去一趟印度那個啥,啥摩伽陀國……”
石老悶:“不中。”
章興旺:“為啥不中?”
石老悶:“你去了,我咋弄?”
章興旺:“咱倆可以一起去啊。”
石老悶:“不中。”
章興旺:“你給我說出不中的道理。”
石老悶:“竄恁遠,莉妞兒俺倆成家還冇孩子,她肯定不會讓我去。”
章興旺:“那這事兒就怨不得我了,中不中你可就不當家了。”
石老悶:“不中,要去印度咱倆一起去,我不去你也不能去。”
章興旺:“憑啥?”
石老悶:“就憑咱倆一起在凹腰村喝過那鍋湯。”
章興旺:“你不論理了不是?”
石老悶:“我夠跟你論理了,真要不是論理,我就不會同意你在清平南北街上支胡辣湯鍋。”
這句話把章興旺給惹惱了,把倆眼一瞪,說道:“實話對你說,我就是要爭這個理兒,才要在清平南北街上支這個湯鍋!咋?就攤為我賣羊雜碎,寺門的人就容不下我?實話告訴你,我想在清平南北街上支這口胡辣湯鍋,不蒸饅頭我爭口氣!憑啥你不去印度就不讓我去?今個我還把話給你撂這兒,等李慈民回來了,如果他家的印度胡椒真冇了,我立馬三刻就去印度,我看你能把我的蛋咬掉不能!”
…………
倆人談崩。
石老悶帶著一肚子氣回到了清平南北街上,坐到了東大寺門外馬老六的湯鍋前,讓他感到十分奇怪的是,往常這個點兒還有一些喝湯的人,今個咋就他一個人坐在這裏呢?他正納悶,馬老六把盛好的一碗湯擱到了他的麵前。
馬老六小聲地問:“今個咋來恁晚啊?”
石老悶冇接腔,端起馬老六擱到自己麵前的湯碗,呼嚕呼嚕地喝了起來。
馬老六又小聲地問:“你聽說冇?”
石老悶不解地抬起頭:“聽說啥?”
馬老六:“出事兒了。”
石老悶:“出啥事兒了?”
馬老六:“又有老日被打死了。”
石老悶:“咋回事兒?啥時候?”
馬老六往清平南北街上瞅了瞅,見冇啥人了,就坐到了石老悶跟兒,把今個一大早發生的事兒,低聲告訴了他。
自打中牟那邊淹水之後,往西挺進的日軍土肥原賢二部隊,不得不返回了祥符,大部分日軍回到祥符以後,又壓祥符坐火車往徐州方向去了,很明顯是鄭縣方向此路不通,老日要變換路數。老日的主力走了,留守祥符的部隊人數很少,這就給城外的國軍以可乘之機,不斷有國軍的特工潛入城裏,騷擾留守祥符城的日軍。在鼓樓上站崗的老日被搦死之後,夜個晚上,在中山路和寺後街交叉的四麵鐘,又一個站崗的老日被人幹掉。鐘鼓樓和四麵鐘,都是祥符城裏最紮眼、最具有標誌性的地段,尤其是四麵鐘,大十字路口,南來北往,從早到晚行人和車馬川流不息,老日站崗的士兵在這個地段被幹掉,蹊蹺不說,顯然是單門兒要這樣幹的,就是要給老日點顏色看看,用祥符人的話說:孬?咱看誰能孬過誰,明的孬不過恁,暗的再孬不過,那還叫祥符人嗎。據說,在四麵鐘站崗的那個老日,同樣是被搦住脖子給活活搦死的,搦死之後還被用繩子綁在了四麵鐘的柱子上。
祥符人都知,那個四麵鐘是在馮玉祥主豫期間,為方便市民修建的一個公共設施,不管南來北往還是東西而行,路人大軲遠(老遠)就能瞅見四麵鐘上的時辰。在日本人攻下祥符進城的那天早上,在四麵鐘還發生了一件轟動祥符城的氣蛋事兒。一個按時上班指揮交通的祥符路警,手裏掂著水火棍(警棍),叉著腰站在四麵鐘的台子上,待老日的鐵殼車轟轟隆隆由北向南開進的時候,滿大街隻剩下那個路警一個祥符人,隻見那個路警滿臉嚴肅地,抬手做出了讓鐵殼車停止前進的手勢。再看那一溜由北向南行進中的老日鐵殼車,也可氣蛋,居然炮口對準四麵鐘台上的那個路警停了下來,壓最頭裏那輛鐵殼車裏,鑽出來一個老日軍官和一個翻譯官,老日軍官領著翻譯官走到路警跟前,咕呱咕呱地說了一大通,然後讓翻譯官翻譯給了那個二球路警,大概意思是,鐵殼車要用炮榷(打)四麵鐘,讓那個路警趕緊離開,那個二球路警卻衝著老日軍官嗷嗷叫,讓他們聽從指揮,要遵守祥符的交通規則。當翻譯官把路警的話翻譯給老日軍官後,老日軍官笑了笑,拍了拍路警的肩膀頭後,回到了鐵殼車裏,隻見鐵殼車把調整後的炮口對準了四麵鐘台子上的路警,隨後隻聽見那個二球路警嘴裏大叫一聲:“賣尻孫們,恁真要搉(騙)啊……”就在炮響的那一瞬間,那個二球貨壓四麵鐘的台子上蹦了下來。奇怪的是,老日鐵殼車開響的那一炮,榷在了四麵鐘的柱子上,四麵鐘卻依然穩穩當當地立在那兒,咋也不咋(沒事兒)。那個二球路警是跑了,卻把老日們給嚇孬了,這四麵鐘是啥做的?炮都榷不倒。於是乎,老日的鐵殼車急忙掉頭,繞開了四麵鐘。
老日占領祥符後,除幾個城門口有兵把守之外,黑間隻有三個地兒有哨位。鼓樓是祥符城中心的中心,那是第一個哨位;四麵鐘是主街道的路口,那是第二個哨位;再一個哨位在學院門,那裏也有一座和中山路上的這個四麵鐘一滿似樣(一模一樣)的四麵鐘,那是第三個哨位。學院門四麵鐘的這個哨位,主要是針對東大寺門的。東大寺門在老日眼裏,是個危險的地方,要不也不會專門派一支憲兵小隊在寺門駐紮。眼望兒三個哨位上兩個哨兵被幹掉了,下一個被幹掉的會不會是學院門四麵鐘那個哨位上的哨兵?老日徹底惱了,又把懷疑的目光對準了寺門,原因有兩個:一是祥符城裏隻有寺門這個地方的人最不好對付,清平南北街上那一張張麵孔,不光是不友善,一個個還帶著不服氣;再一個就是清平南北街上的住戶裏麵,就有幹路警的。就這,今個一大早,在石老悶去右司官口找章興旺的時候,駐紮在沙家院子裏的老日憲兵,一下子抓走了好些他們瞅著不順眼的人,在沙家院子裏挨個審問,一個個被打得鬼哭狼嚎,必須講明白夜個晚上都去哪兒了。
聽馬老六說罷,石老悶緊張起來,低聲問道:“咱這道街上,都有誰被抓了?”
馬老六:“我也不太清楚,都在沙家院子裏關著呢,早上出攤賣吃食兒的人倒是冇抓,老日也可能蛋,他們知,凡是早上出攤的人,晚上都早早地睡了,不會二半夜在外麵亂竄。”
石老悶帶著驚嚇說道:“乖乖,幸虧我一大早就出去了,要不也可能被抓到沙家院子裏挨打。”
馬老六:“可不是嘛,早起冇見你來喝湯,我心裏還犯嘀咕,老悶這貨是不是也被老日抓進沙家院子裏了?二哥來喝湯的時候我還問,二哥說他家作坊裏關了一大堆人,他也不知都有誰。”
石老悶小聲地說:“二哥冇事兒吧,按理說,他那個勁頭……”
馬老六搖了一下頭,說道:“他冇事兒,別看老日在他家院子裏住,院子門口還有老日站崗,他啥時候晚上壓家裏出來走的是院門啊,一憋氣,一吸肚,一抬腿,他就上牆了。”
“就是。”石老悶點了一下頭,皺了皺眉頭,疑惑地問道,“咱這道街上,有幹路警差事的人嗎?我咋不知呢。”
馬老六:“北頭賣烙饃老白家那個女婿。”
石老悶蹙起眉頭想了想:“哦,我想起來了,是不是跟艾三關係不錯的那個貨啊?”
馬老六:“就是那貨,他路警的那份差事,還是艾三給他找的,都說艾三喜歡他老婆。”
石老悶:“真的假的?”
馬老六:“啥真的假的?”
石老悶:“老日被打死跟那貨有關係?”
“那我可不知,艾三喜歡他老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馬老六正準備往下說,隻瞅見石老悶衝他努了一下嘴,他扭臉一瞅,隻見一群全副武裝的日本兵走出了沙家的胡同,朝艾家的方向跑去。
馬老六帶著疑問輕聲說了一句:“瞅這架勢,這是又出啥事兒了?”
石老悶呼嚕呼嚕把碗裏的湯喝完,一抹嘴站起身說道:“我去瞅瞅咋回事兒。”
馬老六勸說道:“別好事兒了,躲還躲不及,湯也喝罷了,趕緊回家吧。”
石老悶有些猶豫,他能壓馬老六的話音兒裏感覺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的老日們正翹急(著急),稍不留神就會撞在老日的槍口上。正當他猶猶豫豫,還冇決定是不是去艾家瞅瞅的時候,那一群全副武裝的老日,各個黑喪著臉壓艾家的方向走了回來。石老悶急忙閃到路邊,等那群全副武裝的老日壓身邊經過,走進沙家的胡同之後,石老悶才又朝艾家的方向走去。
大軲遠,石老悶就瞅見艾家門口圍著一群人,各個神色緊張地在交頭接耳,走到跟兒石老悶才看見,艾家的房門大敞,屋裏冇人。他一扭臉,瞅見了圍觀人群裏的李慈民,於是他湊到李慈民身邊小聲問道:“你不是去挖河了嗎?”
李慈民小聲地說:“這不,剛回來,還冇顧得上回家呢。”
石老悶瞅了瞅李慈民布衫上沾著的泥巴,把臉又轉向了艾家,小聲問道:“咋啦?出啥事兒啦?”
李慈民小聲說道:“老日來抓艾大大,幸虧老太太夜個黑就竄罷了,這要是不竄,可就毀了。”
石老悶依舊不解地問道:“老日來抓艾大大?為啥啊?”
李慈民:“老日懷疑,四麵鐘的活兒是三哥幹的,老太太不竄能中?”
石老悶癔症(迷瞪)了片刻,才悟出點兒啥,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慈民感慨:“老太太這一竄,不光給我徹底摘幹淨了,也啥都清亮了。”
石老悶:“啥啥都清亮了?”
李慈民斜愣了石老悶一眼:“你就是個豬腦,你說啥啥都清亮了?”
石老悶又癔症了片刻,才徹底清亮地點頭,說道:“三哥真中啊,做罷老日的活兒,還能把自己老娘接走,一般二般人可冇這個本事啊。”
李慈民附和道:“那是,三哥是誰啊,那腦瓜裏,猶太人給的。”
石老悶自愧弗如地說:“我這腦瓜也是猶太人給的,笨得吃虱兒(虱子)。”
李慈民:“笨啥笨,不是也娶上媳婦了嘛。”
石老悶使手扯了扯李慈民的胳膊。
李慈民不解地問道:“弄啥?”
石老悶:“我想問你個事兒。”
李慈民:“啥事兒?”
石老悶:“這裏說話不方便,走,去俺家吧,我那兒有好茶,也算給你挖河回來接接風。”
李慈民依舊不解地:“瞅你神神鬼鬼的,咋?四麵鐘的事兒跟你冇關係吧?”
“你這是啥話,我可冇三哥有蛋子,我褲襠裏就是提溜八個蛋,你再借給我倆,十個蛋,我也不敢啊。”石老悶撈起李慈民的胳膊,“走吧,去俺家喝王大昌的‘清香雪’,夜個剛買回來的。”
李慈民:“你瞅瞅,我渾身上下這一身泥,咋著也得回家換個布衫吧。”
石老悶:“走吧走吧,喝茶,又不是相親。”
李慈民壓石老悶的言行舉止裏,已經看出來石老悶有事兒要跟他說,也就不再多問啥,跟著石老悶就去了石家。
石老悶的家,住在清平南北街北頭一拐彎的維中前街上,離王家胡同的清真女寺不算太遠,雖然李慈民不知石老悶請他去家裏喝茶究竟是啥目的,心裏卻清亮,石老悶肯定有啥事兒求於他。雖說都是為數不多的猶太後裔,也都是常在清平南北街和維中前街這一片混,但平時見麵,最多是壓布衫口袋裏掏出個紙煙相互讓讓,彼此心裏都覺得親近,卻並冇太多的交往。熟人們都知,李慈民搗鼓買賣愛在外麵竄,不常在家,每一次壓外麵竄回來,早起在寺門喝湯的時候,身邊總會有一幫子人圍著他,聽他噴在外麵的所見所聞,僅此而已。在寺門的人眼裏,李慈民雖然是個老實蛋,可他和寺門跟兒賣吃食兒的人還不大一樣,見麵時也挺熱情,但總覺得他的熱情有點兒拿姿拿勢(做作),不是那種發自內心的自然,相互之間內心還是有所距離。隻有在他見到艾三的時候,才能顯出他隻有老實不顯精明的模樣來。正因為李慈民給同教門人那種老實又精明的感覺,他自己當然也清亮,清平南北街上的熟人們,為啥與他保持這種不遠不近的關係。所以,今個石老悶不嫌棄他渾身上下這一身泥巴,誠心誠意要請他去石家喝茶,他自然就會在心裏打個問號。
李慈民喝了兩口石老悶給他衝泡的“清香雪”,連連點頭稱道:“好茶就是好茶,喝來喝去還是咱王大昌的茶好喝。”
石老悶:“哥哥,王大昌的‘清香雪’可不能白喝啊,我還有事兒求於哥哥你啊。”
李慈民:“有求於我?啥事兒?”
石老悶:“你老哥也知,我是個不會繞圈子的人,啥事兒都直來直去,要不人家都叫我老悶。”
李慈民:“中了,別表白了,啥事兒,你說吧,隻要我能幫上忙。”
“我想問你個事兒,你得對我實話實說。”石老悶倆眼盯著李慈民問道,“你是不是給過艾大大一瓶胡椒粉啊?”
李慈民一怔,頓時有所警覺,他用手摳著布衫上的泥巴,問道:“咋啦?”
石老悶:“我就問你給過冇給過吧?”
李慈民:“給過咋啦?冇給過又咋啦?”
石老悶:“那瓶胡椒粉,是不是你壓印度那邊帶回來的?”
李慈民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抹了把嘴,說道:“你別管我給過冇給過,你也別管我壓哪兒帶回來的,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有啥事兒?”
石老悶瞅著李慈民的臉,然後點了點頭,說道:“我知了。”
李慈民:“你知啥了?”
石老悶:“艾大大的那瓶胡椒粉肯定是你給的?”
李慈民:“是我給的咋啦?不是我給的又咋啦?”
石老悶:“咋也不咋,就想問你還有冇?”
李慈民:“有咋啦?冇又咋啦?”
石老悶:“咋啦咋啦,瞅瞅你說個話繞來繞去的。有,你賣給我一瓶,你說多少銀子,我就給你多少銀子。中不?”
李慈民:“我要說冇呢?”
石老悶:“我約莫著你不可能冇。再好的物件,再好的關係,是不是也得見了麵分一半啊。”
李慈民:“啥再好的東西,再好的關係,多好的物件?多好的關係啊?瞅你神神秘秘的,不就是一小瓶胡椒嘛。”
石老悶:“拉倒吧,別裝了,寺門的人誰不知,艾三和恁家的關係好,誰不知你那個年齡不大、孬氣不小的兒子犯事兒,你給了艾家一瓶胡椒,艾三才壓局子裏把恁家那個孬兒子給扒出來的。咋啦?眼望兒你說冇關係了?想摘幹淨?是不是艾家人一竄,你啥都不認賬了?”
李慈民:“艾家人竄是攤為得罪了老日,跟我冇一點兒關係,再說了,我不是也被老日抓去挖了幾天河嘛。”
石老悶:“中了,慈民老哥哥,還是那句老話,‘一條河裏洗過澡,誰冇見過誰的屌’,就是撇開你跟艾三那層表佬關係不說,咱就說那瓶胡椒,要是不主貴,艾三能把恁兒壓局子裏扒出來?話又說回來,就是冇那瓶胡椒,恁和艾家要不是親戚關係,艾三能幫你的忙?誰相信啊?”
李慈民:“啥俺跟艾家是親戚關係,咱還是親戚關係呢!”
石老悶:“對啊,咱也是親戚關係啊,一千年前,咱的先人搭幫一塊兒來祥符的啊,你不能顧此失彼,咋?就攤為艾三是國軍的軍官,俺啥都不是?”
李慈民有點上火,抬高嗓門喝問道:“老悶,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啊?咋?你是不是想敲打我,艾家和俺家不是一般二般的關係,我要是不賣給你一瓶印度胡椒,你就要咬我的蛋?你就去跟老日說,我跟艾三是表佬,四麵鐘崗樓上站崗的那個老日被殺,是我夥同艾三一起幹的?你怪歹(狠)啊!”
石老悶:“這可是你說的,我可冇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李慈民把手裏的茶碗往桌子上一頓,站起身來,“說得怪好聽,請我到恁家來喝王大昌的‘清香雪’,你咋恁好啊?你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冇安好心!你這是請我喝‘清香雪’嗎?你這是在擺‘鴻門宴’!告辭!”說罷用手使勁撣了撣布衫上的泥疙疤,帶著滿臉怒氣走出了石老悶家的門。
石老悶瞪著倆眼,瞅著李慈民帶著滿身怒氣走出門,他一動冇動坐在那兒,眨巴著倆眼,心裏在想:我說啥了?這貨就惱成這樣?不就是想敲打敲打他,探探他的口氣,看看他是不是還有那種印度胡椒嘛,裹著裹不著惱成這樣啊,看來這是敲在他李慈民的麻骨上了,看來他李慈民眼望兒最隔意的就是,別人把他跟艾家扯到一起。四麵鐘崗樓上的老日被弄死了,艾家的老太太說竄就竄了,這要往一塊兒一聯係,不能不說是艾三做的活兒。艾家人去屋空,老日們惱得透透的,肯定不會拉倒,再一排查,首先就會排查到與艾家有密切關係的人。用寺門人的話說,“再親不過是表佬”,老日真要是鐵了心去查,聽風就是雨,沾住毛尾四兩腥,才不會管恁是真表佬還是嘴上的表佬,咋著也會殺雞給猴看吧。想到這兒,石老悶徹底明白了,李慈民這貨以為自己是在敲詐他,不給印度胡椒,自己就會去老日那兒告發他跟艾三是表佬。想到這兒,石老悶也把手裏的茶碗重重地往桌子上一頓,罵道:“賣尻孫,心眼兒比屁眼兒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