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商婁公主,國破之際,當與國同葬!”夢境初啟,便是這般場景。
華麗大殿中,一白衣女子說得堅定決絕,卻因年紀尚小、身形嬌弱,少了幾分威嚴,反添幾分淒美。不知為何,我覺她有種妖冶的美,美得熟悉——許是天界美人見多了吧。
“映雪,快隨我走!”我這才看見,旁側有人正拉她。那人神情急切,仿佛再遲一刻,便來不及了。
怎麼又是映雪?我抓住重點。雖輾轉多地,但我在人界可沒當過亡國公主啊!
沒錯,亡國。近來夢境越來越不靠譜了。下回若夢見有人對著神獸喚映雪,我大概也不會驚訝了。
此刻,殿內隻剩公主與一男子。想來此國君王已率眾抗敵去了。殿外戰火紛飛,廝殺、呐喊與悲鳴聲此起彼伏,久久不息。與公主一起的那人身份不明,但看他如此急切,應是保護她的人。
“走?如何走?”女子(準確說是女孩)聲音愈發悲切,“我商婁子民皆在抗敵,此刻你讓我逃?”聲音滿是質疑,“身為公主,也該抗敵到底!”這女孩性子剛烈,說著便要執劍衝出去。
這般烈性女子實屬難得。但再看殿內,似乎所有人都去抗敵了,我也不好誇讚什麼。轉念一想,即便誇,他們也聽不見啊!
“你若再死,商婁便徹底絕後了!”男子還算冷靜,聲音卻微顫。
“雪兒,好好活著。留下你,便是留下商婁最後的血脈。”忽聞此聲,卻不知從何傳來。是傳音嗎?
“父王......”女孩聲音顫抖。
“父王!”這一聲滿是無力。
“父王!!!”終是一聲悲愴嘶吼,仿佛用盡全身力氣,連帶地動山搖。
“父王......”這一聲又是無力的,帶著挽留之意。
殿外,淅淅瀝瀝下起雨,衝刷著地上血水,彌漫城河,彌漫城池,彌漫王殿,澆洗著奮戰勇士。我卻感到一種詭異的寂靜。
片刻後,夢境場景讓我覺得沉寂無比,仿佛已忽略城外屠城的悲鳴。
夜空中持續的霖雨,我能否將其理解為蒼天哭泣?細想,天地不仁,怎會有情?如何會感傷落淚?不過巧合罷了。
“映雪......”男子似不知如何安慰,隻輕撫女孩背脊,仿佛這樣能讓她好受些。
聽到父王遺言,女孩終於明白:國破家亡。
“我們走吧。”方才癱坐在地的女孩迅速起身,麵無表情,“再遲便來不及了。”
“嗯。”男子不多言,召出一隻神獸。二人共乘,從後殿暗門離開王都。
商婁之人竟能馭神獸?看來這男子不簡單。
夢中二人一路無言。男子靜靜看著女孩,女孩則目光呆滯地望著王殿方向。淅瀝雨水落下,卻被神獸周身靈光隔開。
“都怪我,對嗎?若非我,何至滅國?”女孩淡淡說著,似仍在思索。
“本就弱小啊,早晚的事......或許王上早料到了。”男子似在感歎。
“若非我,也不至於屠城啊!”女孩終於哭了,“若那般,將我交出,不過並國而已,不至屠城,不至滅國啊!大家......便不用死了。”
“你知那不可能。”男子道,“無論如何不能將你交予明和帝王,你明白的。”
“我......因我之故,屠城滅國。我寧可自己死啊!”女孩終於有了感情,“若我死可換商婁複國,我定會去做,一定會!”
“夠了。”男子聲音悲憤,“安然度過餘生,才是你該做的。”
“如何安然?”女孩道,“商婁沒了,人都沒了。我商婁映雪,如何安生?”
商婁映雪——這是女孩的名字嗎?商婁究竟是何處?
“或許......王上說得對,該這麼做。”男子想做什麼?
隻見他掌心泛著藍光,輕拂女孩頭頂。女孩沉沉睡去,再不言語。
場景轉換。
“安商,我又把花害死了?”還是那女孩,衣著從華美白裳換成淺粉常服。她蹲在一株枯死花木前,那花木枯萎得仿佛一碰便成灰燼。
“叫哥哥,沒大沒小。”是那時帶她走的男子。細看之下,確實俊朗帥氣。若非國破,他或許會成為大將吧。
說起國破,怎看不出這公主半分悲傷?
“你又不比我大多少,叫安商就好啦!”女孩笑笑,看向花木,又有些難過,“你看,我隻是摸了摸,真的沒做別的。”
“嗯?”男子查看花木,“你還戴著鎮邪玉嗎?”
“戴著戴著。”女孩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是水滴形狀。此玉佩與尋常鎮邪法器不同,周身泛著紫光,似戾氣或煞氣,總之不祥。
“許是吸滿了,我替你換一塊。”男子道,“還有,莫隨意觸碰花草,它們受不住你身上的厄氣。”
厄氣?這詞似曾聽聞。那不是冥界的氣息嗎?我有些驚訝。這女孩看似凡人,怎會有此物?
“哦......”女孩有些悲傷,“知道了。”
“不然......”安商似在思量,“換個地方如何?”
“去哪兒?”對於出遊,女孩顯然有興趣。
“一處竹林,那裏住著些有道行的小妖,應能承受你的厄氣。”男子道,“屆時,你或可近距離接觸竹子,應不至害死它們。”
“竹子?”女孩想了想,“我記得在哪兒......有一片大花園,那裏有許多花木,也有竹子。隻是我一靠近,花木竹子便全枯死了。是哪兒來著?”女孩努力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
“許是夢中吧,莫再多想。我帶你去的地方可抑製厄氣,不會害死竹子的。”安商道,“收拾些東西,我們明日便動身。”
“嗯。”女孩乖乖點頭,準備去了。
再換場景,是上次夢中的竹林。看來,女孩便是上次夢裏的映雪。如此一想,我倒安心些——至少重名沒那麼多。
“我是安映雪,諸位安好。”女孩有禮地行了個簡禮。
“舍妹安映雪,勞煩諸位照料。”安商道。
“閣主客氣。”領著群妖的老竹妖開口,“該說歡迎閣主歸來才是。”
“多謝。”安商微微頷首,交代些事務,便帶女孩離去。
至一竹閣,隻剩二人。
“又說我是你妹妹,不能是別的嗎?”女孩道,“比如姐姐什麼的。妹妹也太占便宜了。”
“雖年歲相仿,可你這長相、身量,如何做我姐姐?”
安商之言提醒了我。細看這女孩並非孩童,怎的這般嬌小,還有些娃娃臉?
“我們年歲差不多,我嘛......”女孩想了想,“其實細看,除身高外,別的我們還是可以一樣的。”
“一樣?你指食量?”
“安!商!”
原來這女孩食量也大。我忽地想:是不是叫映雪的食量都大?
“其實,你若不想做妹妹,也有別的可做。”
“什麼?”
“內人、妻子、娘子,皆可。”安商嬉皮笑臉。
“不要!”女孩如見鬼般,“堅決不要!一輩子不能這麼毀了。”
毀了......這姑娘眼光確實高。
“我都不嫌棄,你還這般?”安商語氣怪怪的。
“算了,還是妹妹吧。”女孩想了想,妥協。
“想好了?”
“想好了!親妹妹!”女孩似在下決心。
“嗯,往後記得叫哥哥。”
“知道了......哥。”細弱的聲音,最後一個字幾不可聞。
“我聽不見。”安商裝聾。
“哥。”音量稍大。
“聲音太小。”安商攤手,“我怎聽得見?”
“你這是欺負人!”女孩抱怨。
“真聽不見。”安商裝無辜,裝得真像,與墨棋有得一拚。
“哥!!!”女孩踮腳扒著安商肩膀,在他耳邊大吼。
“哎喲!”安商後退幾步,揉著耳朵,“你要震聾我啊!”
“嘻嘻,讓你耍我。”女孩笑笑,又有些擔心,“耳朵可好?”
“隻是嗡嗡響,無礙。”安商道,“看來有妹妹並非好事,我是否該換個稱呼了?”
“不用不用!”女孩連連擺手,“我去外頭玩兒了,哥!”不等回話,她徑自跑出。
安商望著女孩背影,笑得開懷:“不記得......也好。”
是啊,不記得,隻留安商一人背負。
我怎會有此感慨?近來真是奇怪。
我本睡得不沉,這般一想,索性醒了。再閉眼,卻怎麼也睡不著。
披上外袍,我打算出去走走。雖滿園眷花,但調勻氣息,逛逛應是無妨。
殿外,眷花在夜色下泛著淡紫光暈,靜謐美好。
俯身輕觸一朵眷花,那花驟然紫光大盛,竄高一截,花枝粗壯近倍,花苞綻開,花蕊愈紫,溢出的靈光卻是淺淡近白的清冷紫色。
這也是我靈力所致。自出生至今,靈力多到無法克製。不過,這也是我混跡六界貴族間的籌碼。像這般單純為一朵花注入靈力,盼它長好,倒是少有。
但天生的體質,即便不刻意使用,靈力也會自行逸散。忽地想起夢中那位商婁的安映雪(或說商婁映雪),隻是觸碰,便可奪花木性命的厄氣,與我的靈力,是否異曲同工?
想起商婁映雪,我覺得明日還是去查查為好。既已亡國,司命應整理了資料,八成在司屬的往昔殿便能找到。
直起身,我緩緩讓花香沁入心脾。靜下心來,這般感受,眷花並不難聞。如知畫所言,清淡甜膩,其實挺好聞的。
漸漸地,頭有些昏沉。轉身,我離開園子,回到殿內寢室,緩緩躺下。現下腦中空空,倒睡得安穩了。
夢中,再無亡國公主,也無那與我同名的女孩。隻有一片眷花,花叢中似有一道白衣身影,看背影是名男子,久久佇立。直到我夢醒,也未見他轉身,更未見他動彈,隻是佇立著,似在出神沉思,或許沉思到入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