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清辭將一方繡著玉蘭的素絹帕輕輕鋪在櫃上。掌櫃隻瞥一眼,便用兩指捏起帕角,像拈著什麼臟東西,隨手擲回她麵前。
“不要。”
“為何?玉蘭圖樣向來緊俏。”她對自己的技藝有足夠的底氣。
“花是沒問題。”掌櫃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笑,斜乜著她,“便是繡花之人有問題。”
他身子向前傾了傾,壓低的嗓音裏淬著毒:“這玉蘭,乃是冰清玉潔、端莊貞靜的象征!你也配。”
沈清辭靜靜看著他。半晌,她忽地極輕地笑了一聲:“我怎麼了?我再不好,沒害過人。”
“倒是你,”她微微偏頭,像在回憶,“三年前以招收女學徒為名,從慈幼局帶回來的那兩個丫頭......如今可還安好?聽說為了壓下這事兒,你嶽家可沒少往衙門使銀子。”
掌櫃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嘴唇哆嗦著,手指死死摳住櫃台邊緣,說話的聲音都高了幾分:“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要臉,自己名聲不好,我不收你東西,怎麼還空口白牙汙蔑人呢。”
聲音吸引了店鋪裏其他人的目光,大家都對著她指指點點。
沈清辭淡定地收起繡帕,離開繡莊。每日被門口的婦人變著花樣辱罵,她如今的承受能力強得可怕。
她在大街上轉了許久,終於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看上了她的繡帕。不過他一個男人拿不準自家主母的喜好,需要帶著沈清辭去府上一趟。
她跟著那人來到了一處清新雅致的別院,院中寂靜,隻聞鳥鳴。
“姑娘在此稍候,我去通稟主人。”管家將她引至水邊涼亭,便轉身離去。
亭中無人。沈清辭靜立片刻,忽聞旁邊太湖石屏風後傳來窸窣動靜與女子壓抑的嬌笑。她無意探聽,正欲悄然退開,卻不慎踢到廊下一枚卵石。
“誰?”屏風後一聲驚斥。
一個衣衫不整的侍衛倉皇逃出,緊接著,一個鬢發散亂、麵色潮紅的丫鬟衝出來,一把抓住沈清辭手腕,力道極大。
“好哇!哪來的賊骨頭,敢在這裏偷窺!”丫鬟眼神閃爍,分明是怕事情敗露,搶先發難,“定是來偷東西的!”說著,揚手便朝沈清辭臉上摑來!
沈清辭側身躲過,那巴掌仍掃過她耳際,她的耳朵瞬間流出了血。
管家返回時,沈清辭已經結結實實挨了好幾個耳光。
“彩月,你怎麼回事?”管家皺著眉頭發問。
“張伯!我抓住一個小偷!”丫鬟惡人先告狀,死死揪著沈清辭不放。
管家目光在兩人間一掃,大抵明白,卻隻對丫鬟嗬斥:“胡鬧!這是來府上賣繡品的繡娘。”又轉向沈清辭,笑容客氣卻疏離,“下人無狀,姑娘見諒。主人正在內宅,請隨我來。”
沈清辭臉上好幾個巴掌印他好似沒看到,就這樣徑直領著她朝內宅走去。
到了門口,被管事嬤嬤攔下,請她稍等片刻。
這一等,便是許久。房間內起初寂靜,而後漸漸傳出不容錯辨的聲響——男子沉重的喘息與女子婉轉的呻吟交織,夾雜著床榻晃動與曖昧低語。
沈清辭頓時羞紅了臉,想要回避。
“叫水!”
熟悉的嗓音如同一個釘子將她的腳釘在原地。沈清辭渾身一顫,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是蕭胤辰。
那女子嬌媚的聲線,是楚昭華。
沈清辭渾身血液倒流,指尖冰涼,轉身欲走。
“姑娘留步。”嬤嬤堵住去路,語氣不容置疑,“沒有主子的命令,必須等。”
她就這樣站在門口,聽著他一次一次地叫水,直到第七次驟雨方歇。
沈清辭的心從發燙,餘溫,冷卻直至冰封。
楚昭華斜倚在軟榻上,雲鬢鬆挽,頰生紅暈,眼波流轉間盡是慵懶媚態。看見沈清辭,她故作訝異,隨即綻開一個毫無芥蒂的笑容:“原來是沈妹妹!快進來。張嬤嬤,你怎麼也不說清楚是妹妹來了,還讓人在外頭幹等著?真是的。”
她親熱地拉沈清辭坐下,翻看那幾方繡帕,嘖嘖稱讚:“妹妹好手藝!這玉蘭繡得真是清雅。”她爽快地全部留下,吩咐嬤嬤:“你帶妹妹下去,多給些銀錢,聽說妹妹日日隻能以柿子裹腹,著實辛苦,咱們多幫襯些。”
沈清辭麵無表情地跟著張嬤嬤出去,高台之上,張嬤嬤將一大串銅錢遞給她。
“姑娘拿好......”沈清辭剛接過來,穿銅錢的線“恰巧”就斷了。
沈清辭看著滿地狼藉的銅錢,看著自己為繡這些帕子熬紅的眼睛和磨出薄繭的手指。她慢慢蹲下身,一枚一枚去撿。眼淚毫無征兆地砸下來,混入塵土,悄無聲息。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從旁伸出,握住了她沾滿泥汙的手,將她扶了起來。
蕭胤辰眉頭緊鎖,眼底翻湧著清晰的心疼與怒意。他毫不嫌棄她手上的汙濁,用自己幹淨的袖口,一點一點,仔細又輕柔地擦拭她冰涼的指尖。
“你是想心疼死我嗎?”蕭胤辰將她緊緊摟進懷裏,沈清辭能清晰地聽到他擂鼓般的心跳。
曾經她無比沉迷在這樣的懷抱中,可那縷屬於別的女人的異香卻好似萬根鋼針刺得沈清辭不得不離開。
退出他的懷抱,她蹲下身繼續去撿她的銅錢。
“夠了!”蕭胤辰複又將她拉起,輕輕擦過她的眼淚,“你是想折磨自己,還是想折磨我?”
“來人,彩月掌嘴五十,發賣出府!張嬤嬤,杖三十,趕去莊子上!”蕭胤辰厲聲下令,不留餘地。轉頭對沈清辭柔聲道:“別怕,有我在,以後再沒人敢欺負你。”
沈清辭任由他握著,眼淚卻流得更凶。
他的手很暖,話很柔。
可她隻覺得冷,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