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句話,像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若霖疲憊的腦海裏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活人怕事,死物......可不會。”
她反複咀嚼著這句話,昏暗的燈光下,眼神漸漸聚焦。對啊!人證懼於沈敬堯的威勢不敢開口,但物證不會!談話的內容,如果能固定下來......
“筆錄!”她猛地抬起頭,眼中重新燃起一絲火光,“我可以把和那些願意私下交談的人的對話,詳細記錄下來,讓他們按手印!或者......或者......”她看向鄭木蘭,一個更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如果能錄音!”
“錄音?”鄭木蘭立刻來了精神,剛才那點不愉快瞬間拋到腦後,她興奮地拍手,“這個我在行!留聲機你曉得吧?我家就有最新式的,美國貨,不僅能放唱片,還能錄音!雖然效果可能沒那麼清晰,但錄個說話聲肯定沒問題!”她仿佛看到了一個極其有趣的新遊戲,躍躍欲試,“我們可以偷偷錄下那些人的話,到時候在法庭上一放,看沈敬堯還怎麼抵賴!”
江若霖被她的熱情感染,陰鬱的心情也透進了一絲光亮。
雖然知道實際操作起來困難重重,但總算有了一個方向,不再是毫無頭緒地碰壁。
然而,這縷剛剛升起的光亮,在第二天見到劉律時,便被輕易掐滅,連一絲青煙都沒剩下。
她鼓起勇氣,帶著初步整理的思路——包括考慮使用經確認的筆錄甚至可能的錄音作為證據——去向劉律彙報進展,希望能爭取到一絲支持,或者至少,是不再那麼刺骨的嘲諷。
劉律依舊摩挲著他的青瓷茶盞,聽她說完,嘴角那抹刻薄的笑意又浮了上來,比之前更冷,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可悲。
“筆錄?錄音?”他慢悠悠地重複著這兩個詞,仿佛在品味什麼可笑的東西,“江若霖,你腦子裏裝的都是這些西洋鏡嗎?花裏胡哨。”
他放下茶盞,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解剖刀般精準而冰冷:“好,就算你費盡心思,拿到了所謂的‘證據’。那我問你,你打算用什麼法條去告他沈敬堯?依據哪一部法典的哪一條,來定他一個‘損害名譽’的罪過?”
江若霖一怔,下意識回答:“《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規定國民有自由權,包括名譽......”
“《臨時約法》?”劉律嗤笑一聲,打斷她,“那裏麵是有‘人民享有自由權’沒錯,可哪一條明確寫了‘名譽權’三個字?哪一條規定了散布流言該如何懲處?嗯?”
江若霖語塞。
劉律卻不打算放過她,繼續慢條斯理地淩遲著她剛剛建立起來的微弱信心:“那你是不是還想搬出民國元年那份《大總統通令開放蛋戶、惰民等許其一體享有公權私權文》?那份通令主要是廢除賤籍,跟名譽受損有幾文錢關係?還是說......”他拖長了語調,眼神裏的譏誚幾乎要溢出來,“你想用那部吵吵嚷嚷了好些年,條文換了一稿又一稿,卻連影子都沒見著的所謂《民法典》?”
江若霖的臉色一點點白了下去,手指冰涼。
“退一萬步講,”劉律靠回椅背,恢複了那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就算這些法律裏有些似是而非的原則可以引用,他沈公子也大可以振振有詞——‘言論自由’嘛!《臨時約法》也說了人民有言論、著作、刊行自由。他說幾句閑話,議論一個舞女,犯了哪條王法?至於你說的什麼‘名譽’,什麼‘精神損害’,那套從東洋、西洋販過來的新鮮詞兒,在這上海灘,在這中國的法庭上,有幾個法官認?聽都沒聽過!”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紮進江若霖的心裏。
她突然發現,自己滿腔的熱血和所謂的堅持,在現實法律缺失的銅牆鐵壁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她以為自己走在通往正義的道路上,卻連這條路本身是否存在,都成了問題。
劉律最後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混合著憐憫與不屑:“江若霖,收起你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是個死局。無法可依,你拿什麼去打?趁早讓那個崔文莉另請高明,或者,幹脆認命。”
江若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劉律辦公室的。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那股寒意從心底彌漫開來,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師傅是對的,她一腔孤勇,卻連最基本的武器都沒有。她所謂的法律,在這片土地上,隻是一紙空文,或者說,連一張完整的紙都沒有。
屋漏偏逢連夜雨。
不知道崔文莉從哪裏聽說了“言論自由”這回事,或許是沈敬堯那邊故意放出的風聲。她再次找到江若霖時,臉上已經沒了之前的怨懟,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平靜。
“江律師,”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認命後的疲憊,“算了,別折騰了。我都聽說了,人家沈少爺沒犯法,說什麼都是自由的。是我命不好,惹不起這樣的人......我認了。”她看著江若霖,眼神空洞,“之前的律師費......我會想辦法湊給你。”
說完,她轉身走了,背影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片。
這一次,她沒有哭,也沒有鬧,但這種徹底的放棄,比任何指責都讓江若霖感到窒息和......羞愧。
江若霖獨自坐在冰冷的事務所裏,窗外是上海灘永不熄滅的燈火,卻照不亮她內心的晦暗。
她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接這個案子的決定。是不是真的太天真?太不自量力?不僅幫不了別人,還可能把自己也拖入泥沼。那種強烈的挫敗感和自我否定,幾乎將她淹沒。
......
與江若霖這邊的愁雲慘淡不同,鄭木蘭大小姐的世界裏,依然是陽光普照,色彩鮮明。
而最近,她的陽光大部分都聚焦在了一個人身上——那個神秘又有點有趣的算命先生,小元爺。
自從在江若霖的事務所再次巧遇後,鄭木蘭就對小元爺產生了愈發濃厚的興趣。她總覺得他那副清冷平靜的外表下,藏著很多好玩的故事。而且,他居然和江若霖那麼熟,八卦心就起來了......
於是,鄭大小姐開始了她充滿活力的“接近小元爺”計劃。
她先是又去了幾次城隍廟附近的卦攤,找各種由頭讓“小元爺”給她算命。今天算算運勢,明天問問家宅,出手闊綽,每次都是一兩個銀元。
雖然是個人都樂得賺這“輕鬆錢”,但多少也被她這頻繁的“光顧”弄得有些無奈。
“鄭小姐,”在她第三次問小元爺“最近會不會有奇遇”之後,對方忍不住開口,“命運算多了,容易擾亂了自身氣運。”
“沒關係呀!”鄭木蘭笑嘻嘻的,完全不在意,“我覺得找你算命本身就是奇遇!”她湊近一點,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飄過來,“小元爺,你整天在這裏擺攤,不悶嗎?上海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呀!”
小元爺沒接話,低頭整理銅錢。
她也不氣餒,自顧自地說下去:“我請你去看電影吧!大光明電影院,新上了西洋片,可有意思了!比聽評彈好玩多了!”
看電影?小元爺暗自挑眉。那可是時下最摩登的消遣,票價不菲。這位大小姐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多謝鄭小姐美意,”小元爺婉拒,“在下對此並無興趣。”
“那你對什麼有興趣?”鄭木蘭鍥而不舍,“喝茶?我知道一家新開的西式茶座,蛋糕做得可好了!或者......我們去逛公園?兆豐公園怎麼樣?”
“......”他開始覺得,這銀元賺得也有些燙手了。
她見小元爺不為所動,眼珠轉了轉,忽然換上一副略帶委屈的表情:“小元爺,你是不是討厭我啊?”
小元爺抬眼,對上她那雙清澈又帶著點狡黠的眼睛,心裏歎了口氣。
討厭?倒談不上。隻是覺得這位大小姐的熱情像一團火,靠得太近,容易灼傷他這習慣了清冷的人。
“鄭小姐誤會了。”他淡淡道,“隻是人各有誌,喜好不同。”
“那你喜歡什麼嘛?”她追問,大有不問出來不罷休的架勢。
喜歡什麼?喜歡清靜,喜歡獨處,喜歡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做該做的事。但這些,自然不能對她說。
“卜卦,靜坐,觀星。”他隨口說了幾個聽起來玄乎又不會太離譜的愛好。
鄭木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但她並沒有放棄“邀請”的念頭,反而覺得這更增添了“小元爺”的神秘感,征服欲......或者說好奇心,更強烈了。
就在江若霖深陷法理迷霧和自我懷疑,鄭木蘭孜孜不倦地試圖撬開“小元爺”這座冰山一角時,小元爺袖子裏揣著鄭大小姐“貢獻”的銀元,在夜深人靜的清冷弄堂裏,慢慢踱著步。
江若霖那邊的困境,大家都隱約能猜到。這世道,空有一腔熱血,寸步難行。法律?那是有錢有勢者手裏的玩具,或者,是裝飾門麵的幌子。
至於鄭木蘭......小元爺搖了搖頭,唇角牽起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極淡的弧度。
這位大小姐,像一株生長在溫室的、色彩過於濃烈的異域花卉,與他這生長在陰暗牆角、見不得光的苔蘚,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的靠近,帶來溫暖,也帶來不安。
而此刻,更讓小元爺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掐指算了算,天際星辰的排列,似乎預示著,這看似陷入死局的局麵,很快就要有新的變數了。
這位“變數”此刻剛從小元爺的家中離開,並留下一張字條:
【多謝救命之恩,有緣自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