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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墨做墨
陶方宣

第五章 洛陽紙貴

就在那個梅雨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夜晚,胡黛墨再次確認自己懷孕了。徽州的梅雨她很熟悉,無休無止的梅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天氣悶熱,尺蠖亂爬,空氣潮濕得能擰出水來。村巷裏,山坡上,一樹一樹黃梅子被梅雨焐熟,黃燦燦的黃梅子猶如金珠子。

胡黛墨看著雨中的黃梅子特別想吃,她知道黃梅子是酸的,酸倒牙的那種酸,但是她在這一刻特別想吃酸。酸兒辣女,她猜想自己懷上的可能是個兒子。這樣想著她就痛哭起來,她想摘幾顆黃梅子吃,又怕被村人發現。隻好趁著黃昏來臨,打著油紙傘偷偷出了門。在梅雨中走過光滑的鵝卵石與青石板匝地的村巷,經過一扇扇結滿蛛網的雕花窗、布滿雜草的空棄閣樓,包括村口一座座大牌坊,最後繞上藤蔓垂拂的青石古橋,在橋下溪畔摘了幾顆黃梅子捂在懷中,回到家緊閉門窗之後,才在天井裏輕輕剝食。

酸掉牙的黃梅子她一口氣吃掉四顆,十分滿足。她在美人靠上坐下來,將手平放在腹部,分明感到裏麵有個小生命開始孕育,因為肚子已經微微隆起,這是她第一次發現。她將燈盞移到美人靠靠背上,悄悄解開青布腰帶,呈現在朦朧光暈中的肚子已經高高隆起。她嚇了一大跳,特意吸口氣,肚腹才變得平坦。如果她放鬆呼吸,腹部就恢複隆起的原樣,那就是一個孕婦的肚子。這時候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最後痛哭失聲。她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她六神無主,隻感到自己要死了,肯定活不成了。她似乎看到胡師爺噴火的雙眼,以及胡先聖得意的冷笑,耳畔響起她綁著大青石沉潭時那一聲巨響。她無聲地哭了,她哭得死去活來,她伸出雙手舉向空中,叫了一聲:“我哥。”她又叫了一聲:“我哥。”她從美人靠上滑脫下來,癱倒在地,泣不成聲,伏在美人靠上昏睡過去。

醒來時燈盞已滅,天井裏月光水一樣漫漶,一想到自己已經懷孕,冷汗馬上遍布全身。她不知道明天怎麼活,後天怎麼辦?她想到了死,卻又不想死。她想總會有辦法,總能活下去。腦子裏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最後想得腦殼生疼,就什麼也不想,把一切交給明天,天一亮就會有辦法。她擦淨了淚水重新站起來,趁著月光剪掉幾件舊衣裳,縫成一條長長的寬布巾,攔腰將自己腹部綁住。一圈圈緊緊綁住,然後在外麵套上青布小褂,再吸一口氣收腹,就完全看不出懷孕的模樣。

胡黛墨每日就綁著寬布巾進進出出,一如往常那樣上山砍柴或下地摘菜。她明顯改變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她不再和村裏任何人說話,也不再與銀耳媽碰麵。有時候銀耳媽追著她說話,將她從頭看到腳。她心裏一陣陣發毛,匆匆應付幾句,就逃得遠遠的。

隨著黃梅子一顆顆被鳥啄去,天氣越來越熱,衣裳也越穿越少。而她在此時此刻卻吹氣似的胖了起來,肚子也一天天變大,層層捆綁讓她非常難受。她有時候逃到樹林裏,鬆開腰間的寬布巾,那一刻她感到無比舒服。而肚子卻像吹了氣似的鼓凸出來,比幾天前又膨脹了不少。她用手輕輕撫摸渾圓的腹部,那一刻又陷入絕望。她拿起那條寬布巾扭成麻花狀,想結一個環在田頭黃梅樹上吊死。她甚至已經走到樹下,朝樹幹上看了看,尋找哪裏合適掛上這根寬布巾。她最後就愣在那裏,人倚在黃梅樹上,心卻不想死。她在內心嘲笑自己是個膽小鬼,她又想到了出逃,逃到天邊去她也要生下這個兒子。她相信是個兒子,因為他是胡文禮的,她一定要帶好這個兒子,讓他長大成人,長得像文禮哥那樣高大帥氣,也像他那樣活出個人樣來。她在天黑時分摘了一籃紅薯葉回家,進門沒有片刻,銀耳媽就跟進來。她站在門前不說話,她不準備讓銀耳媽進來。銀耳媽穿一身青布襟衫,她手裏提著的“貓歎氣”裏,裝了才做的梅幹菜撻粿,她身邊站著她的兒子胡銀耳。她男人胡福大長年在外跑碼頭,她與兒子在胡村相依為命。

胡黛墨用圍裙擦了擦胳膊,銀耳媽對銀耳說:“叫姑姑。”銀耳漲紅了臉,很不情願地叫了一聲。胡黛墨心軟了,伸手攬過虎頭虎腦的銀耳,掐了一下他屁股:“叫姑姑,姑姑也沒什麼給你吃。”銀耳嘴裏含著手指,死活不肯開口。銀耳媽就說:“就是脾氣強,長大了不知去哪裏討飯,哪有小人脾氣這樣強?命是你救的,一直想讓他磕頭認你做幹娘。”胡黛墨似乎十分惱火:“不要來這一套,人家還是小女生呢。”

銀耳媽自作主張進入天井,將“貓歎氣”放到桌案上:“我做了一些梅幹菜撻粿,你是最愛吃的,分給你一些。”胡黛墨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銀耳媽在她對麵坐下來,一隻手搭在她的大腿上:“黛墨,你我一直像姊妹一樣親,你有什麼話,不能告訴我嗎?我們一起想辦法,總會想出辦法。你這樣一個人悶在心裏,早晚要出大事。”

胡黛墨淒苦一笑:“銀耳媽,我沒什麼事,我好好的。你看,我都胖了,我有什麼事?”銀耳媽突然回頭說:“銀耳,你先回家。”銀耳轉身就跑,跑到門口還反身帶上門。銀耳媽沒說什麼,突然上前動手就脫胡黛墨的衣裳,胡黛墨掙紮著反抗:“你幹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她沒有想到銀耳媽的力氣那樣大,她根本對付不了,她的衣裳被銀耳媽三下兩下扒開,渾圓凸起的腹部凸現在銀耳媽眼皮底下。

那時候天色還沒有黑透,天井裏並不黑暗,那個凸起的腹部讓銀耳媽大吃一驚:“還嘴硬?起碼有幾個月了,你難道還想在家生個娃?讓胡先聖、胡師爺綁著石頭沉潭嗎?”胡黛墨坐下來,淚水在臉上湧流。銀耳媽也坐下來,兩個女人默默無語。月亮從天井一角冒出來,似乎有些膽怯,它小心翼翼地出現在天井上空,像隻銀色的鳥巢,搭在一棵巨大的楓香樹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像無數鳥雀,爭先恐後往鳥巢裏飛。

胡黛墨仰望滿天密集的繁星,忽然就聽得巷子裏有人叫她:“黛墨,黛墨。”銀耳媽說:“有人叫你。”胡黛墨慌忙站起來,重新束緊腹部,她已經聽出是江夢生的聲音,她皺緊了眉頭卻不肯應聲。接著又有人在喊:“黛墨,黛墨,我是思成,曹思成。”

胡黛墨聽出是曹思成的聲音,答應了一聲,就看到江夢生和曹思成站在月光下:“你們怎麼找到這裏來的?”

曹思成惡作劇般地說:“夢生想你了,連夜要趕過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胡黛墨紅了臉:“拿我開心,進來坐吧。”江夢生說:“不坐了,我們在屯溪包了樓船連夜趕來,船就泊在新安江邊。思成說,他和若心馬上要去上海了,若心想見你,我們馬上坐船去她家紙坊。”胡黛墨說:“馬上就走啊?”曹思成說:“馬上走,夢生說你一人在家挺傷心的,都是同學嘛,大家在一起聚聚,讓你散散心。”

胡黛墨想了想,說:“好,等我一下,我換下衣裳。”

兩層的樓船沿著新安江向績溪縣方向吃力而行,因為逆風逆水,白色布篷招不來風,隻好收起,卷在桅杆上,四個纖夫赤足沿山間青石板棧道拉纖緩緩而行。

徽州的夜空碧藍如洗,船行處驚飛起無數白色鳥兒,它們撲嚕嚕飛起,腳爪在水麵上劃出筆直的水線,一直劃出很遠,才收起翅膀,撲嚕一聲落入水中。他們在樓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接近績溪時,就看到新安江兩岸晾曬著大片大片青檀樹枝和高稈稻草,都是造紙的原料:檀枝青綠,稻草黃白。一條山溪像飄帶,高掛山腰間,忽左忽右飄搖而下。每一個轉彎都有一處小小的瓦舍,趴伏在草木間。高大的水車咿呀轉動,沉重的石碓被帶動起來,一下一下砸在石臼窩中,發出砰砰聲響,草木在石臼內舂壓化成紙漿。

胡黛墨好奇地站在船艏上觀看,江夢生給她一一指點:“那就是撈紙坊。”曹思成說:“對,紙,絮也。將草木腐爛成的絮狀物平鋪成紙,這是古人在勞動中發現的大美。”

胡黛墨點點頭:“我們的太子墨雖然拈來輕、嗅來馨、磨來清、堅如玉、研無聲,但是離開你們績溪宣紙也不行,落紙如漆,萬載存真——落在紙上如漆,才能萬載存真。”

樓船在中午時分抵達績溪縣龍川村,朱若心看到站在船艏的胡黛墨,在水碼頭上又叫又跳:“黛墨。”胡黛墨向她招手,高喊:“若心。”樓船在龍川村泊岸,那是一個神奇的村莊,背後青山高聳、雲霧繚繞,村中岩石密布、溪流飛濺,漫山遍野的草木是大自然的恩賜,那些矮小的青檀喜歡紮根在溪流邊或青石上,爪子似的根係深深紮進大地深處,心形葉片帶著淡淡的幽香,幽幽的香氣最後凝結成紙的芬芳。

他們幾人走進朱若心家紙坊,迎麵就是一個牌匾,上書:澄心堂。胡黛墨輕輕念出了聲:“澄心堂?為什麼叫澄心堂?”朱若心說:“像你們家太子墨和筆娘娘、脂硯齋一樣,徽州的筆墨紙硯,每一家老字號背後,都有博大精深的文化傳統。”胡黛墨說:“說與我們聽聽。”

朱若心說:“我們績溪澄心堂紙,隻是宣紙的一種,有凝霜之號。凝霜,像凝結的秋霜,所以它又名秋月白。就是說,它像秋夜的月光一樣潔白,既像月光,又像凝霜,全是李白在詩中寫過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著名的詞人,南唐李後主,諸位肯定都知道,這澄心堂就是為李後主做紙藏紙的地方。李後主是書畫皇帝,寫書作畫都離不開紙,而且一定是好紙。他用過的好紙很多,卻對澄心堂紙癡迷至極,澄心堂紙就是他的禦用紙張,北宋著名詩人梅堯臣在詩中寫道:‘澄心紙出新安郡,臘月敲冰滑有餘。’”曹思成說:“不亞於太子墨啊。”

四個年輕人往紙坊裏走,路邊全是密密的青檀樹林,青青的翅形果子,被山風搖落下來,就像飄落的綠色蝴蝶,它也是村女做香囊的材料。朱若心順手摘下一片葉,放到胡黛墨鼻前:“你聞聞,香不香?”胡黛墨嗅了一口:“好香,清幽幽的香氣。”朱若心說:“這就是青檀葉,它的枝葉,就是做澄心堂紙最好的原料。”

她隨手一指林中一座又一座高大臃腫的草垛:“那是高稈稻草,也是做宣紙的絕好材料,是茂盛茁壯得像巴茅一樣的糯稻草。糯稻收獲之後,它們便被挑到紙坊撈紙。這些山泉水澆灌的糯稻草,沐清風雨露,浴日光月色,生長了長長的二百八十天,從初春到晚秋,它們密密麻麻生長在青山下的稻田裏,與青檀相伴,與青檀共生,最終化成一張張雪白的紙頁,被一陣山風裹卷,飛到山外的書院與宮廷,化成一方用筆耕種的田園、一方放飛心靈的家園。”

朱若心娓娓道來,聽得曹思成與江夢生眼光發直。曹思成說:“真是大才女,佩服佩服。”

幾個年輕人隻顧埋頭往裏走,看到一排頭戴竹笠的村女,人人背著個碩大無比的背簍。江夢生說:“她們這是做什麼呀?打豬草還穿得如此好看?”朱若心說:“不是,澄心堂每年五月初五開始曬紙,都要舉行曬紙儀式,請你們過來,順便來看看我們龍川村的節日。”

澄心堂紙坊背靠青山,麵臨溪流,這是一條草木幽深的溪流,清淺的溪灘上卵石密布。五月初五照例下了一場暴雨,溪水咆哮如虎,小溪立馬成為一條寬闊的河流。河流兩岸,龍須草茂盛如蓬,一家一家紙坊密如新荷。高高的木輪水車咿呀轉動,石碓衝擊石臼窩裏的龍須草,綠液飛濺如雨。撈紙工光足赤膊,身體仿佛鐵打鋼鑄。一旁的數十位壯漢擊鼓加油,幾十家紙坊的撈紙工們在鼓聲中揮汗如雨。他們並不著急,手中的細篾竹盤在紙槽內蕩來蕩去,就好像變戲法似的,竹盤上漂起一層若有若無的薄紗,越來越明顯,也越來越清晰。最終它漂起來,撈紙工眼疾手快翻轉竹盤,將它倒扣於一個內通蒸汽的烘牆之上。濕漉漉的紙上熱氣蒸騰,眨眼之間它由黃變白,一頁白紙飄落而下,被抄紙工迅速送往澄心堂前桌案。那裏燈籠高掛,十數位書畫大師端坐於此,宣筆飽蘸徽墨,就等待開筆試紙。一年一度的澄心堂試紙,就是澄心堂的節日。夫子廟的朱貢生老先生場場不缺,他胡須飄飄立於首位,新烘出的宣紙就鋪陳在長長的桌案上。朱老先生照例捋了一下胡須,眾目睽睽之下他試探著,在新烘出的紙上一筆一畫寫下四個金農體字:洛陽紙貴。

眾人一片叫好,朱老先生舉筆在手:“筆是筆娘娘,墨是太子墨,紙是澄心堂,硯是脂硯齋,好筆好墨好紙好硯,真正是‘落紙如漆,萬載存真’。”

抄紙工不斷呈上新烘出的宣紙,朱老先生這次在紙上一揮而就,正是澄心堂主李後主的詞《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

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

隻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氣嗬成的柳體書法筆墨酣暢,墨香嫋嫋,眾人讚不絕口。朱老先生輕輕在歙硯上擱下筆,抹一抹胡須,然後開了口:“諸位應該都知道,這是南唐李後主的代表作。李後主就是澄心堂紙的創始人,他是一位天才詞人,也是一位亡國之君。他長著一雙提筆寫詞的手,肯定打不過趙匡胤那樣拿刀握劍的手,好端端的一片江山,讓他給敗了。但是作為一代詞人,他卻在曆史上脫穎而出,與後來的另一位書畫皇帝宋徽宗遙相呼應,傳說宋徽宗就是李後主投的胎。《江南通誌》上說‘南唐王好蜀紙,得蜀工’。是的,他一開始喜歡蜀國的紙,請蜀國工匠在金陵設坊造紙,卻始終不能滿意。紙就是他的命,他沒有放棄,在後宮澄心堂專心造紙。為了得到好紙,他脫下龍袍,穿上工衣,和工匠們千百次試紙,從斬樹漂塘、煮楻足火、入碓舂臼開始,到蕩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烘焙結束。每一樣配料都一心一意,每一道工序都小心翼翼,最終他得到完美無缺、十全十美的宣紙,就是我們現在的澄心堂紙。”

眾人附和,一片叫好聲,朱老先生繼續說:“趙匡胤殺入金陵,澄心堂被一把大火燒毀,抄紙工四散。一個姓朱的紙工逃到我們龍川,看到這裏山清水秀、草木葳蕤,便留下來開坊做紙,他就是我們龍川澄心堂始祖朱成令。後來龍川家家設坊,戶戶做紙,清代詩人趙廷輝見此吟道:‘山裏人家底事忙,紛紛運石疊新牆。沿溪紙碓無停息,一片舂聲撼夕陽。’”

仿佛應和著朱老先生的話,此時此刻,龍川村後綿延起伏的青山上,夕陽正在西下,無數的鳥雀迎著晚照的餘暉,奮力朝朵朵金色的雲霞疾飛。三四條溪流潺潺而下,溪流畔架設著無數水碓,高高聳立的水車,咿呀轉動一圈,再咿呀轉動一圈。每一次的轉動都帶起沉重的石碓,石碓艱難地、高高地升起來,升起來,然後轟然跌落到石臼窩中,像徽州大山的心臟在跳動:砰!砰!!砰!!!

胡黛墨就站在石碓房,她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幾乎要在溪畔嘔吐。朱若心視而不見,眉飛色舞地向曹思成介紹著她兒時在此的冒險經曆。江夢生離開人群,迅速來到胡黛墨身邊,看著麵色蒼白的她。胡黛墨馬上裝作沒事人樣子,沒話找話:“水碓沒啥好看的,徽州遍地都是,我家也有。”江夢生點點頭:“是的,我家也有。”

朱若心衝他們招手:“過來過來,看看我們澄心堂的紙倉。”她領著他們一路參觀,一排排木架排列到屋頂,澄心堂的紙層層疊疊。朱若心得意揚揚地介紹:“諸位聽好名字啊,這一排是‘虞美人’,這一排叫‘念奴嬌’,這一排是‘采桑子’,這一排是‘芳心苦’。全都是李後主的心頭肉,這些,‘望江南’‘如夢令’‘一剪梅’‘聲聲慢’,美不美?”江夢生說:“都是詞牌名啊?”朱若心說:“澄心堂紙本來就是寫詩填詞用的,這些空白的紙,就是無聲的詩。宣紙本身就美,包括宣紙那些詩意盎然的名字:四尺淨皮、丈六露皇、龜紋檳榔、長扇雙貢、金花羅紋、虎皮生宣……也包括這些,朵雲軒或薛濤箋,薛濤箋是彩箋,是薛濤與芸娘春掃落花夏采蕉葉搗爛成汁,皴染而成。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錦書或者說情書,應該就是用彩箋寫成。而它們最初的原紙,就是我們潔白如雪的績溪澄心堂紙。”

這時候黃昏降臨,一輪碩大無朋的明月升起來,澄心堂燈籠高掛,絲竹悠揚。朱若心仿佛突然清醒過來,說:“走,回家吃飯吧,今晚我們要喝酒慶賀一下。”曹思成說:“是的,我還有重要的話要跟二位說。”

江夢生說:“我知道,你和若心請我們過來,不會僅僅隻是看曬紙,必定有要事相商。”朱若心雙手抄在身後,像個男生一樣爽朗:“說吧。”曹思成說:“後天,我和若心要重返上海。我帶同學從黃山書院脫離出來,也是為了輸送革命力量,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努力,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江夢生說:“我明白。”曹思成說:“那你們倆願不願意跟我們走?革命,需要年輕的有生力量。”胡黛墨說:“我有點不舒服,思成,這事明天再細說。”曹思成說:“好的,給你一晚上時間,我們等你回話。”

那一晚胡黛墨飯也沒吃,早早在朱若心家雕梁畫棟的樓上入睡。那一晚月光如水,從雕花木格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映了一幅與雕花窗戶一模一樣的畫,包括木雕上的蘭草和畫眉、麒麟送子或喜鵲登梅。胡黛墨在如水的月光中緩緩解下寬布巾,月光中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如果放鬆呼吸,肚子就隆得更高,一個調皮的娃娃正在裏麵蠢蠢欲動。鬆開綁帶那一刻她舒服極了,那種徹底放鬆的舒服很快消失殆盡,隨之而來的就是天塌地陷的恐懼。她眼前浮起一個揮之不去的畫麵:半夜三更被人剝得精光,袒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讓圍觀的女人們痛罵,不停地往她身上吐口水。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在徽州師爺的指使下,將她綁上青石,送到山窪裏沉潭。她號啕大哭,在哭聲中醒來,渾身大汗淋漓。她掐自己大腿:這要是做夢就好了,因為隻要從夢中醒來,一切噩夢就會過去。疼痛就證明不是夢,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她未婚而孕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並且無法更改,除了自殺。她又想:投江自殺被人撈起來,人們還是會發現她懷孕,還會朝她屍體上吐痰。她的羞辱不會因為自殺減輕,反而變得更加恥辱。她在月光下又痛哭起來,壓抑的哭聲讓她心如刀絞。她死死咬住嘴唇,告誡自己不要發出哭聲,但是極度的悲痛與絕望是無法壓抑的,她的嘴唇咬出了血,她突然失控,發出一聲慘號。也許是澄心堂太熱鬧了,沒有人在意這一聲突發的啼哭。也許有人聽到,以為是發情的野貓在號叫,反正沒有人過來問她。她漸漸停止了哭泣,一任淚水從臉上流過,一直流進耳朵眼裏。她閉上眼睛,想安靜地睡一會兒,她實在有點累。她突然聽到粗重的喘息,喘息就在耳畔。她扭頭四下察看,什麼也沒有看到。喘息一聲聲傳來,非常急迫。她突然就在牆板隙縫中看到一雙眼睛,那是隔壁房間黑暗中的眼睛,那應該是江夢生的眼睛,他今晚就睡在隔壁。她湊上前細看,卻發現那雙發亮的眼睛不見了,隻聽見隔壁傳來地板踩動的聲音。

胡黛墨嚇了一大跳,是不是江夢生發現月光下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了?她的腦袋突然劇痛無比。她閉上眼睛,蒙矓中牆板被輕輕敲擊了兩下,江夢生壓低的聲音傳過來:“黛墨,黛墨。”

胡黛墨沉默了一會兒,側身對著板縫說:“什麼事?”江夢生小聲說:“告訴你,曹思成是中共地下黨,你不能跟他去上海。你要是願意,我們馬上離開這裏。”

她聽到隔壁開門的聲音,江夢生隨後站在灑滿月光的走廊上,那扇雕花木格窗上,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胡黛墨隔窗問他:“去哪裏?”江夢生說:“先離開再說。”

胡黛墨想了想,她確實要離開這裏,她不能去上海。以後怎麼辦她沒有想好,但是離開龍川村則是當務之急。她像貓一樣出現在走廊上,赤著一雙腳,手裏拿著鞋子。江夢生上前一把扯過她的胳膊,他的力氣是那樣大,拖著她下了樓,悄無聲息地開了那扇側門,一地的月光明亮如晝。就在徽州白得像宣紙一樣的月光下,他牽起她的左手,撒開腿腳一路狂奔。

胡文禮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吳子秀、吳桃花,閣樓上一片安靜。那時候天色昏暗,月光慘淡,紙灰一樣的蝙蝠,在烏漆麻黑的瓦簷上無聲飛翔。

吳子秀嗓音喑啞:“我將你藏身在這個閣樓,是做對了,你現在回到黟縣,隻能去送死。”胡文禮突然低下頭,痛苦地撕扯著領口:“我得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見我妹,不如殺了我吧,吳老板。”

那天晚上夜空暗藍,那種夜藍的顏色令人恐慌。胡文禮沒法入眠,他似乎聽到胡黛墨正在山那邊哭喊:“我哥,哥哥,快來救我。”

他想起父親生前的交代,在吳村待了如此漫長的時光,實在太不應該。他決定今晚就動身回到黟縣胡村,如果黛墨不在人世,他活著沒有一點兒意義,不如跟那幫家夥拚了,殺一個保本,殺兩個還賺一個。他從床下木桶裏摸到那把雕刀,雕刀在月光下閃著鋒利的寒光。夜深人靜,蟋蟀的鳴叫顯得響了一些,清風如絲,露水在窗外的苦楝樹葉上閃著幽光。他側耳諦聽了片刻,除了蟋蟀鳴叫,窗外萬籟俱寂。他赤著腳悄悄下了樓,天井裏有四四方方的一片月光,漆黑如墨的幽暗處,有一雙綠光閃閃的眼睛。他嚇了一跳,發現是一隻狸花貓。狸花貓看到了他,喵了一聲,跳上魚鱗瓦簷,背部一凹一凹地逃掉。

胡文禮走到笨重的大門前,突然止住腳步,大門每天早上開啟都是地動山搖,動靜太大。他不敢打開,卻在門角落裏找到一圈麻索,是用來捆墨模的。他提在手上,悄悄退回到閣樓,將麻索拴在身上,從窗口輕輕巧巧縋下樓。還沒落地,就被一個人攔腰抱住。

胡文禮冷靜下來,一動不動:“你是人還是鬼?是人你放開手,是鬼我命交給你。”兩個人僵持著,胡文禮聽到沉重的呼吸,一股股蕨菜味從耳後吹來。他裝成癱軟下去緩緩下滑,腦袋滑到他的胸口,突然死命往牆壁上一跺腳,同時身子朝後一挺。那人猝不及防,仰麵倒地。胡文禮一個鯉魚打挺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衣領:“你是冒失鬼還是吊死鬼?”那個人發出幾聲呻吟,還叫了一聲文禮,胡文禮認出他是牛保:“你是牛保?牛保,烏漆麻黑你鬼鬼祟祟,是做小偷還是要做強盜?”

牛保緩緩坐直了身子:“哎喲,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不是小偷,也不是強盜,我是探子,吳老板說你要逃。”胡文禮說:“牛保,是不是吳老板讓你日夜看著我?”牛保回避他的眼光:“兄弟,你的事吳村人都知道,你回胡村就是送死。桃花姑娘人見人愛,兄弟你隻要答應,這吳家模莊,這桃花姑娘,都是你胡文禮的,你還有什麼不滿足?”

胡文禮狠狠瞪了牛保一眼,起身就走,一直走到吳公潭邊。牛保冷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兄弟,做人莫太絕,你不給我活路,我也不給你活路。”胡文禮繼續向前,牛保衝上來用胳膊摟住他,近旁一下閃現四個吳村小夥,幾個人抬起胡文禮回到吳家。

吳家大門洞開,吳子秀已經起床,上前招呼他們放下胡文禮:“都走吧,都走吧,讓文禮好生睡個回籠覺。”他的口氣顯得異常平靜,看不出有任何不滿。牛保跟胡文禮上樓,兩人緩緩落座。他看著牛保,起身到走廊盡頭,舀了兩碗桃花釀造的糯米酒,兩人對飲起來。

喝下一碗,看看周遭無人,胡文禮說:“牛保,我知道你對桃花姑娘有情有義,桃花讓你去死,你絕不敢說半個不字。你放我走,你才有機會和桃花在一起,這模莊將來就是你牛保的,你怎麼這麼傻啊,牛保?”

牛保坐著,無動於衷:“我是喜歡桃花,我都想把心掏出來給桃花看。可是我知道,我配不上桃花,我隻會守在她身邊,幫她守住她喜歡的人,看著她開心,我也開心。”胡文禮又灌了一口酒,牛保卻不想再喝,胡文禮強行灌他,卻灌在他脖子上。吳桃花突然出現,看到這一幕笑得直不起腰:“牛保啊,牛保,人家喝酒用嘴,你牛保喝酒用脖子。”

牛保苦笑著:“我眼裏有兩個桃花,兩個桃花像兩枝桃花。”吳桃花白了他一眼:“別蹬鼻子上臉,到天井裏歪一會兒,明天就要出模。”胡文禮靠在板壁上,一言不發,他的白布衫讓汗水濕透,汗濕的衣衫裹緊了他寬寬的腰身。吳桃花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汗味,莫名其妙紅了臉:“你也別喝了。”她的口氣是親切的,帶著商量的語氣。胡文禮點點頭:“聽你的。”

牛保歪歪倒倒下樓了,吳桃花將碗盞收進竹籃,然後挨著胡文禮坐下:“天有點燥熱,我給你打水來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胡文禮按住桃花的手:“桃花,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吳桃花柔柔地看了他一眼,胡文禮突然攥住吳桃花的手,攥得緊緊的。吳桃花輕輕叫了一聲:“你把我手握痛了。”胡文禮笑了:“要不,你陪我回一趟徽州,看一看我妹,然後我們一同回來?”

吳桃花說:“現在?”胡文禮點點頭,然後挑釁地看著她:“不敢去呀?”吳桃花站起來:“為什麼不敢?我們一起走,沒人敢攔著。”

他們並肩往大門外走,一路上無人阻攔。此刻月圓中天,吳公潭平靜得像一麵鏡子,倒映著一輪滿月。吳桃花穿一件鑲紫紅花邊的緊身布衫,月白色的家織土布褲子,手腕上戴著銀手鐲。

胡文禮說:“桃花,我們要走一個晚上,你走得動嗎?”吳桃花說:“跟你在一起,我有使不完的勁兒。”她突然將灼熱的臉埋進胡文禮懷中:“文禮,我想你,我要活活想死,你相信嗎?”

吳桃花抬起臉,專注地看著胡文禮近在咫尺的眼睛,兩個人的眼睛裏都有一輪月亮。吳桃花藤蔓一樣纏上來,她的身子像火爐一樣滾燙。她用力扳起胡文禮的脖子,發了瘋似的吻他。最後他們就倒在草地上,吻得死去活來。胡文禮吮吸著,攥雕刀的手有力地揉搓著她飽滿的胸脯。吳桃花臉紅得要滴下血來,又好像透不過氣,簡直快要被悶死。她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身上如同著火一樣燒灼。胡文禮的手掌簡直就是魔掌,撫摸到哪裏哪裏就著了火。吳桃花渾身滾燙,在草地上掙紮著。胡文禮輕輕地說:“桃花,我想。”吳桃花眼波流轉:“哥,你想,你就拿去吧,我前世就注定,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胡文禮吻著她,一路向下,從嘴唇延伸到胸脯。他的嘴在吻著,手卻有條不紊地脫下她的上衣。吳桃花在等待著,胡文禮卻果斷抱起她的衣服站起來:“對不起,桃花,我要回黟縣,我要回到我妹身邊,我不能帶著你。對不起,我不得不騙你一次,否則,我怕我出不了吳村。”

胡文禮起身就走,赤著上身的吳桃花一下子清醒過來,她抱著胸脯站起來,死死盯著胡文禮:“胡文禮,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如果馬上走,我馬上死給你看。”胡文禮說:“我和吳老板好話說盡,但是你們一意孤行,你真的要死,我也沒辦法。”

胡文禮朝大山深處走去,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回頭一看,吳桃花不見了,平靜的吳公潭蕩漾起一層層水花。胡文禮大叫一聲:“桃花。”他來不及脫下衣服,從高高的崖畔直接跳入深潭,瘋狂遊到半浮半沉的吳桃花身邊,一手揪起浮在水麵的一綹長發,將她拖到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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