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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墨做墨
陶方宣

第四章 人麵桃花

徽州的春天是如此漫長,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映山紅凋謝之後,野蘭花日複一日在清晨、在黃昏吐露芬芳。野蘭花不像油菜花、映山紅那樣狂妄與放蕩,它是含蓄的、害羞的。它們小心翼翼地隱藏在山澗裏或崖壁下,它們也很多,東一叢,西一簇,它們真的很香,那種幽香與油菜花完全不同。這時候新蟬開始初啼,在苦楝樹細碎的紫花間,它們叫聲喑啞,完全還沒到盛夏悠揚四起的時候。牆籬下,鳳仙花落紅滿地,梔子花也開得青青白白,正是徽州一年裏花開荼蘼的時候。胡黛墨一個人正在天井裏吃晚飯,一邊吃一邊吐,她最後放下飯碗,撫摸著肚子,突然悲從中來,伏在美人靠上默默垂淚。

銀耳媽一陣風似的衝進門來,她和黛墨很長時間沒有來往,胡黛墨本能地抗拒她。她站在門前一下子哭起來:“我銀耳,我銀耳,下午還好好的,現在突然腹脹如鼓,痛得滿地打滾。”胡黛墨怔了怔,知道非同小可,馬上趕了過去。銀耳已經氣息全無,軟軟地躺在竹涼床上,像煮熟的麵條似的。銀耳媽伏床痛哭不止,胡黛墨六神無主。金狗出主意說:“沒辦法,隻能到隱靜寺請香。”

這時候村巷裏突然哭聲四起,幾乎所有的小孩都犯了和銀耳一樣的莫名病症,腹脹如鼓,繼而腹瀉不止。眼看著一個個都性命不保,村子裏開始謠言四起。胡師爺束手無策,嘴裏念叨著:“藥墨,藥墨……”胡黛墨突然想起程玉娥送她的藥墨,她已供在胡文禮墓前,她馬上說:“我有,我去拿。徽墨世家程太太送我的,說是人參做的人參藥墨,專治疽癰惡疾,快快拿硯台出來。”胡師爺急了:“在哪裏?在哪裏?”胡黛墨說:“我供在文禮墳前。”

金狗一路狂奔,取來了人參藥墨,早有人準備了一隻烏黑發亮的黑地黃點金星硯。在眾人焦灼急切的目光中,胡黛墨動手迅速磨墨,很快磨出小半碗濃黑黏稠的藥墨,就近要給銀耳灌下去。

銀耳媽有點遲疑:“這藥墨……”胡黛墨心急火燎:“人參藥墨,沒有比這更好的,你沒見過藥墨嗎?”她從銀耳媽手裏奪過藥墨,猛喝下一大口,隻覺得是一股泉水,涼透了她的五臟六腑。銀耳媽二話不說,拿過勺子,撬開銀耳半張半合的嘴巴,強行將藥墨一勺一勺灌下去。

銀耳開始腹痛如絞,滿地打滾。銀耳媽陪著他哭:“不行,黛墨,這藥墨反而害了他。”胡黛墨皺緊眉頭:“別急,再等等,我也開始腹痛,要死我陪著他。”銀耳腰彎了,人成了一隻蝦子,突然上吐下瀉,惡臭無比,所有在場的人都掩鼻離開。

銀耳媽抱起胡銀耳,胡黛墨幫忙處理汙物,銀耳突然輕微地呻吟一聲。銀耳媽一陣狂喜,拚命搖晃著:“銀耳,銀耳。”銀耳微微睜開眼睛,很快又無力地閉上。而胡黛墨也開始上吐下瀉,銀耳媽看了看,說:“黛墨。”胡黛墨狂吐不止,更多的家長聽說銀耳蘇醒過來,紛紛跑來討要藥墨。

藥墨果然神奇,凡服用的小孩子全都蘇醒過來。沒搶到藥墨的女人,眼看著家中昏死的孩子,呼天搶地跳腳痛哭。更多的人圍住胡黛墨:“家裏還有嗎?黛墨,快拿出來,我拿銀圓來換。”

胡黛墨癱坐在柴堆上,一臉歉意:“實在對不起,沒有了,人命關天,這個時候我怎能見死不救?”胡師爺被眾人圍擁著進來:“黛墨,這是屯溪城徽墨世家程太太送來的,那……能不能再去討要一些?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死去。”

聽著村中這家那戶女人們唱山歌一樣的哭號,胡黛墨坐不住了,她屏息靜氣點點頭:“好,雖然實在不想去仇人家,但是為了救命,我得去求她。金狗,你陪我搖船去屯溪。”金狗說:“走,我們走,等不及了。”

金狗和胡黛墨輪番搖船,她一邊搖一邊吐,在半夜時分到達屯溪城文德橋頭時,胳膊腫成了大腿。程玉娥在月光下看到胡黛墨親自登門,一時喜出望外。得知情況後二話不說,將家中餘下的六十塊人參藥墨全部送給了她。江夢生被家裏墨工朱七斤從春花院裏叫回來。他一路上已經從朱七斤嘴裏明白了大概,回到家也不和胡黛墨客氣,當即對朱七斤下令:“這六十塊人參藥墨馬上送到胡村,另外馬上開莊做墨,為胡村特別趕製兩擔藥墨,兩擔墨子酥,蓋上徽墨世家墨戳,天亮之後我送過去。黛墨要留下,你是做墨行家,你留下是監工做藥墨。”金狗說:“黛墨放心,我一人劃船,天亮即到胡村,不會誤事的。”

胡黛墨不放心,一路送到文德橋碼頭,江夢生也跟在後麵,一再叮囑:“隔一天還煩你再跑一趟屯溪,來接黛墨。”金狗一口應下。江夢生微微一笑,躬身相迎:“有請,黛墨同學。”

在黃山書院讀書時,胡黛墨其實並沒有來過徽墨世家,她這是第一次來。與她想象中一模一樣,白牆墨瓦的徽州古城,綿延在琴溪山下,高高低低的魚鱗瓦屋頂,黑白分明,錯落有致。琴溪山最高處是文筆塔,高高聳立的文筆塔如同破土而出的筍子。穿城而過的新安江就是一條藍帶子,江上橫臥著一座座石拱橋:文德橋、月亮橋、寶帶橋……緊鄰著新安江的徽州老街一片繁華,江岸吊腳樓下泊滿了南來北往的船隻,酒樓、旅館、藥號、青樓、書畫店、山貨行鱗次櫛比,商人、畫匠、文人、學生、先生、美女、僧侶、兵卒、小販、乞丐來來往往。徽州出產的宣筆、黟墨、宣紙、歙硯和茶葉、竹木、柴炭、火腿、筍蕨等山貨,都在沿江而設的一個個碼頭、貨棧交易,然後運抵蕪湖中轉,到上江漢口、重慶,抵下江南京、上海。沿新安江穿過重重大山可直抵杭州,最終流入東海,可以上達上海、天津,下通南洋各國。一座座吊腳樓密集排列,一家家山貨行背江而立,黃山書院汪應澤院長和夫子廟朱貢生老先生題寫的店招布幌隨處可見,筆力深厚凝重、墨色酣暢淋漓:“蘇杭絲綢”“海上旗袍”“色賽春花”“東北參茸”“西洋膏丹”“筆墨紙硯”。

胡黛墨一時眼花繚亂,終於看到一處高大氣派的門樓,那是屯溪老街上最引人注目的大墨莊,袁世凱撰寫的“徽墨世家”四個字在晨光裏閃閃發光。她在門樓前停了停,隨江夢生進入一道又一道的宅門,走過一進又一進雕梁畫棟的天井,一直走進延伸到琴溪山下的後院,這裏才是徽墨世家的做墨之地,偌大的院房內,墨匠們來來往往一片忙碌,錘墨打坯之聲不絕於耳。程玉娥早得到下人報信,在墨莊大門處靜候,那裏鬆樹堆積如山,新砍下的鬆木散發著濃鬱的香氣,透明的鬆香一團團沁出來,恰如琥珀,又似美玉。

程玉娥拉起胡黛墨左手,笑靨如花:“黛墨啊,你一定很熟悉,這是做墨的第一道工序……”胡黛墨說:“砍鬆。”程玉娥點頭:“對。”胡黛墨說:“因為突遭變故,家貧父亡,太子墨支離破碎,其實已經多年不曾做墨。”程玉娥點點頭:“依稀聽說過。”

他們來到一排灰磚砌就的煙壟前,二十來個墨工墨匠,正伏在煙壟內刮取煙炱,嘴裏叼著一隻洋鐵皮煙桶,盛滿烏黑發亮的煙炱。江夢生在一旁說:“這是第二道工序——燒煙,也叫刮炱。你應該知道,燒煙工最辛苦。”看到太太、少爺過來,墨工們低頭招呼:“太太,少爺。”江夢生說:“你們忙,我們過來隨便看看。”他們有的手中持毛刷,有的持鵝毛,毛刷掃墨與鵝毛完全不同,不同的墨用不同的工具掃炱也是徽墨世家的老規矩。

程玉娥領著胡黛墨一路看下去。先是篩煙,幾百隻馬尾毛編織而成的篩子,就吊在竹竿上,篩煙工動作整齊劃一,煙炱紛紛揚揚。一旁熔膠的大鐵鑊一字排開,足有上百隻,烈火熊熊,膠液沸騰。熔膠工們揮汗如雨,一個個麵黑似墨。走過一進場院,忽然間杵搗聲震耳欲聾,一百多個杵搗工正在搗墨,杵搗聲一如擂鼓助陣,地動山搖。長長的墨案前,另有一排虎背熊腰的墨工正揮汗如雨錘打墨坯:左手執錘,右手翻墨,手起錘落,墨坯如飴。錘坯聲此起彼伏,十萬次錘打之後墨坯熟透,方才入模壓墨。在他們的身後,是依溪而建的水碓房,豐沛的流水帶動水車緩緩轉動,水碓衝擊石臼窩中的墨坯,砰砰之聲不絕於耳,震耳欲聾,這在徽州是最為尋常的風景,每一家紙坊或墨莊都有。

胡黛墨雙手掩耳進入模場,打坯入模之聲時斷時續。隻有晾墨房裏寂靜無聲,竹子搭就的晾房門窗洞開,寶塔形竹架上,層層疊疊碼放的全是徽墨。晾房外的樹蔭下,溪水潺湲蒲草花開,一字擺開的八張長桌案上,八個灰衣麻鞋的老先生正在給成品墨修麵描金,這是最後一道工序。老先生們眼鏡滑到鼻梁上,焦黃的一撮胡須恰似玉米纓穗,瘦手細如雞爪,握緊狼毫小楷,一筆一畫在墨麵上描繪。

胡黛墨屏息靜氣從他們身邊走過,走過生滿苔蘚的古井和枝繁葉茂的古桂,一直走到耳門外。盡管她一忍再忍,還是時不時發出一陣劇烈的幹嘔,她想到自己真的有孕在身,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一刻她幾乎生不如死。大凡偷情的女人,在徽州的結局就是綁著石頭沉潭,她親眼得見就有兩個。偷情罪孽遠遠輕於懷孕,懷孕的結局比偷情更慘,想到最後的結局她控製不住全身一陣哆嗦。程玉娥視而不見,喜滋滋地問她:“我這徽州馳名的大墨莊,不比你家太子墨莊差吧?”

胡黛墨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太子墨莊已停工多年,我得名黛墨,從小帶墨而生,天生愛墨成癡,對大墨莊心生向往。第一次在徽州看到這樣的徽墨世家,心裏就隻有一聲聲讚歎:真是了不起。”程玉娥說:“你喜不喜歡?”胡黛墨說:“太喜歡了,做墨的人是有福的,造紙做筆製硯的徽州人,都是有福之人。”

程玉娥點點頭:“就知道你肯定會喜歡,我一眼看得出來,你就是那種能幹大事、肯幹大事的人。我一直想請你過來,自然有我的用意。明人麵前不說假話,這片大墨莊就交給你,交給你我最放心。”

一直跟在後麵不出聲的江夢生有些不滿:“老娘,你不必這麼急嘛!你讓黛墨先好好看看。”胡黛墨搖搖頭:“我與夢生是同學,我也不客氣,謝謝太太對我另眼相看。我也告訴太太,我絕對不會來。”程玉娥說:“為什麼呢?如果……我把徽墨世家送給你,或者把徽墨世家牌匾換成太子墨,你也不會來?”胡黛墨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程玉娥意味深長地看著胡黛墨:“我喜歡你,我和夢生都喜歡你,江家是在高攀你,迎娶你來做少奶奶。夢生玩心重,有你坐鎮,我們大墨莊就永遠不會倒。這番話在我心裏擱了很久,今天正好當麵說出來,你來江家,真是天意,天意如此,奈何不得……”

胡文禮隨吳子秀來到了婺源吳村,白牆黑瓦的徽州古村落,安靜地臥在吳公山下。雖說地處深山,篷船卻可以直接抵達。從新安江支流逶迤而上,進入一條細窄的山溪,穿過幾條竹木搭成的長長板橋,可見一汪幽深的吳公潭,岸上楓香茂密的村莊便是吳村。在早晨或黃昏,晨光初照或夕陽含山,白色鳥群群飛而起時,吳村恰似淡淡幾筆畫在宣紙上的水墨,讓人如臨仙境,如入夢幻。

胡文禮在這裏得到的唯一安慰,就是吳家模莊。吳子秀沒幾天就摸透了胡文禮的心思,先將他安排在閣樓上,安安靜靜睡了幾天,一日三餐都是吳桃花親自裝在“貓歎氣”裏送上來。葷素搭配的菜肴裏,總少不了一碗湯,蛤蚧燉雞湯或娃娃魚竹筍湯。

胡文禮知道不需要再客氣,也就坦然接受。每次在吳桃花走後,他都是風卷殘雲般一通狂吃,除了吃他沒有任何辦法緩解內心焦慮。在內心,他其實急得抓狂,他徹夜無眠眺望山中明月。吳子秀是過來人,別看他沉默寡言,但這個徽州老男人對世事洞若觀火。他選擇在一個暮色四合的傍晚出現在閣樓上。這是一個清涼的傍晚,樹影婆娑,牧歌四起,粉蟬的嘶鳴是那樣短促而熱烈,白色鳥在吳公潭上飛起又落下。吳子秀推開竹窗,輕聲說:“徽州的好徽州的妙,外麵的世界不能比,所以我一生一世就守在徽州,再不想去外麵走州過縣闖碼頭。”

胡文禮不明白他說這些出於何意,吳子秀說:“年輕人,我帶你好好看看我的模莊。你的手發黑,一看即知你是做墨之人。做墨離不開模,你的手上有刀傷之痕,想必是雕刻墨模留下的。”

胡文禮看看雙手,攤開來,說:“是的呀,我做墨,也雕模。”

模莊就在木樓下,胡文禮日日聽到樓下鋸刨斧鑿之聲,棠梨、棗木或紫檀、楓香的清香一陣陣飄浮而上,令人怦然心動。他愛做墨模,對木頭有天生的敏感,他沒有多說話,隨吳子秀下了樓。

吳子秀對模工們稱胡文禮是他的遠房侄子,模工們並不多問。隻有老馬意味深長地看了胡文禮一眼,繼續埋頭忙自己的手頭活。一字排開的十幾隻桌案上,刨了皮的木板木塊堆積如山,師傅領著一群徒工正在精雕細刻。

胡文禮跟著吳子秀走馬觀花看了一圈,模板上拓印的圖案比較簡單,無非二龍戲珠或鳳穿牡丹。徒工們首先坐姿就不正,腰不直,腿打彎,刀法也欠精致,刻成的圖案呆滯,畫麵也了無生趣。

吳子秀扭頭對胡文禮說:“賢侄,看過我吳家模莊,有何指教?”胡文禮實在有點忍不住,聽吳老板這樣說,當下也不客氣:“好墨出自好模,好模才配好墨,沒有好模就得不到好墨,這是徽州做墨人都懂的道理。我看得出,吳家模莊主要走私塾家學描紅墨路線,以廉價取勝。”吳子秀眼睛一亮:“不愧行家裏手,一語道破天機。我這裏的模工全是小工,草草跟師傅學幾日,便上手刻模。所用模板,無非就是後山砍來的硬雜木而已,以價廉量多取勝。我有心提高墨模刀師和刻工水平,無奈高手實在難覓。”

胡文禮說:“刻模絕非一日之功,普通的小工,別說十天半月,三年五載也難以學成。本人就是模工起家,知道徽州墨模刀師雖說也有玩花招糊弄人,但最終拚的還是童子功。七八歲入行,從師學藝,臨摹書畫,練習書法。先打好書畫底子,再苦練刀法刻工,至十八九歲,方可成為過得去的刀師。”吳子秀說:“怪不得徽州人常說:黃金易得,李墨難求。墨工好求,刀師難覓。”胡文禮說:“那可不,徽州墨模,僅刀法就有線雕、平麵雕、陰文雕、淺浮雕、立體雕五種。造化深的每種要練兩年方可出師,造化淺的,那不知學到猴年馬月。”胡文禮說著,突然貓腰從一個刻工手裏抽出雕刀:“瞧瞧,我沒費力氣,就奪了你的刀。你握刀手力太鬆,完全不得勁,這樣刻出的圖案,膚淺飄忽,花拳繡腿,看我的。”

胡文禮拿起一塊模板,端詳片刻,雕刀在模板上大致比畫幾下,像繡女在花繃上飛針走線,隨即龍飛鳳舞地雕刻起來。眨眼之間他停住了手,吹起木屑,一幅新安泛舟圖呈現於刻板:青山間,一灣秀水逶迤而來,群山倒映在江中,清晰可見。烏篷船如荷花瓣一樣輕巧靈動,甚至漁翁臉上的皺紋和魚鴉嘴裏銜著的小蝦也纖毫畢現。荷蕊凋落,漣漪依依,小蝌蚪戲於水草間,粒粒可數。

吳子秀將墨模拿起來,他的手一直在顫抖:“呀,我吳子秀在徽州婺源開模莊這麼多年,頭一回發現這樣的刀師。吳子秀何德何能,能將這樣的刀師迎接進門?這是我前世今生十代人的修行。你不能走了,我吳子秀絕對不會放你走,你一定要留在我模莊做刀師。”

胡文禮紅了臉,吳子秀拿出一把雕刀遞給胡文禮:“這是我送給你的。”胡文禮說:“雕刀是我吃飯的家夥,多年來總是隨身攜帶,不離不棄。”他從腰間取出那把插在刀鞘中的紅柄雕刀,那是一把沉甸甸的雕刀,比筷子略微長一些,刀柄呈荸薺紅,刀刃與刀尖並不光亮,甚至還有星星點點暗斑,卻削鐵如泥,鋒利無比。

胡文禮說:“這是一把祖傳的好刀,產自龍泉,它的年歲與我黟縣胡村一樣久長。”吳子秀接過雕刀,放在手中掂了掂:“是把好刀,每一個徽州模莊,都有這樣一把好刀,我吳子秀也有。我吳氏模莊至今已傳了十代人,在南宋時吳氏模莊曾統領徽州墨模製造。徽州一府六縣所有的大墨莊,全到我吳家模莊定模做墨。那時候吳村家家都有我吳家模莊,人人都是我吳家模莊刀師。村子裏客商雲集,人來人往,每天光墨工客商吃的稻米,要雇三十個勞力從外麵挑進來。隨著先祖刀師去世,家業到了晚清迅速敗落。傳至民國我吳子秀手中,僅剩下這一爿小小作坊。我一心想光複祖上墨模技藝,既為彰顯先祖榮耀,也為弘揚徽州千年工藝。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困難重重,我在痛苦中苦熬時光。”

胡文禮聽到這裏,低下了腦袋,他知道吳子秀投向他的殷切目光,更明白桃花姑娘對他的一片癡情。吳桃花幾乎不加掩飾,隻要和他在一起,她的眉眼裏全都是柔情蜜意。胡文禮也照顧她的情緒,不時和她在一起說說話,或者到山上為模莊尋找花梨木、紫檀木、石楠木。表麵上裝作興高采烈的模樣,但是隻要他一個人在場,他馬上就變得鬱鬱寡歡,長籲短歎。吳桃花自然知道她的熱情並沒有感染胡文禮,他其實隻是在迎合自己。但她並不著急,她在耐心等待,或者說她在有意創造時機。她明白,現在的胡文禮走投無路,最終隻能投入她的懷抱。她同時也尋找時機、創造時機,那日她說在後山發現一棵樹,應該是花梨木或石楠木,正適合做模板。胡文禮答應去看看,這正是她的小花招。兩個人在闃寂無人的午後進入深山老林,一路上吳桃花從來不放過挑逗的機會。有時摘下一朵野蘭花,別在鬢邊,對他說:“好看嗎?”胡文禮說:“好看。”有時她又順手摘下一串山裏紅,示意他張開嘴,然後準確無誤地丟進一顆:“好吃嗎?”胡文禮木然地咀嚼著:“酸,好酸。”吳桃花咯咯咯地笑起來。

兩個人轉過一道山嶺,驚起一群野鹿,正在吃草的野鹿驚慌失措,四散奔逃。吳桃花試圖去追趕一隻公鹿,奔逃的小鹿自知逃不掉,突然掉頭向吳桃花撞來。吳桃花嚇得一聲尖叫,撲進胡文禮懷中。胡文禮緊緊抱住她,幾隻美麗的小鹿好奇地圍住他們。小鹿溫和的眼神和胡文禮結實的胸膛讓吳桃花春心蕩漾。胡文禮用強有力的胳膊抱著她,像抱著塊木頭,最終悻悻地將她放開。

他們在山林裏走了很久,她也說不清花梨木在什麼地方。兩個人來到一處小溪邊,坐在野花繽紛的草地上,吳桃花眼睛開始發潮。胡文禮叫了她一聲:“桃花……”吳桃花低眉垂首:“我是醜八怪嗎?你就那麼厭惡我?”胡文禮說:“不是,桃花,你是個好姑娘,你是個漂亮的好姑娘,我說的全是真心話。”

吳桃花淚眼汪汪,淚水滴落:“那你為什麼在我麵前像塊木頭?你來我家這麼長時間,難道一點兒看不出來,我喜歡你?”胡文禮說:“桃花,實在對不起,我在黟縣老家有個抱養的妹妹,大大臨死前將她許配給我,我們訂了婚。我逃亡之後,她現在生死不明,你說我現在哪有心思談情說愛?”吳桃花說:“你嫌棄我,你不喜歡我,我是知道的。你也不必枉費心思,編出這樣的離奇故事誆騙我。”

吳桃花丟下胡文禮起身離去,胡文禮一路追著她:“桃花,桃花。”吳桃花腳步匆匆頭也不回,她不想回也不能回,她無法麵對這樣的難堪局麵。在吳村,她向來都是驕傲的公主。有多少後生明裏暗裏喜歡她,她從來裝作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她好心將胡文禮接進家門,端茶送湯繼而投懷送抱,熱臉膛換來個冷屁股,這事情若傳出去,讓她沒法在村裏做人。

胡文禮知道她受了委屈,便憨憨地笑著,從後麵抱住了她:“桃花。”吳桃花轉過身來,逼視著胡文禮:“告訴你,花梨木是我編的。”她死死盯著胡文禮,整個人像藤蔓一樣纏在他身上,越纏越緊,嘴裏發出輕輕呢喃:“文禮,文禮……”

胡文禮輕吻她,像蜻蜓點水,然後輕輕放下她:“我要去尋找花梨木。”吳桃花不肯放手:“花梨木找不到的,是我編的。”胡文禮說:“能找到,我能找到。”他強行擺脫吳桃花的糾纏,朝密林深處走去。

吳桃花在後麵叫他:“回來,胡文禮,你回來。”胡文禮越走越遠,一直走進更深的深山。他找到幾棵香榧與紫檀,做好標記,準備明天過來砍伐。他回來時天色已晚,吳桃花早已不見蹤影。他一個人在山道上不緊不慢地走著,思考著回去如何麵對吳桃花的盤問。他在溪畔又坐了很長時間,然後沿溪步行,雙手擱在身後,像吳村那些悠閑的山民。在山道轉彎處有一蓬柴草,他以為是山民砍柴遺落的,一腳踩上去,誰知是個獵人布下的吊籠陷阱:他被野藤編織的吊籠高高吊在樹上。胡文禮又急又氣卻無力掙脫,隻好倒掛在那裏,一直等到繁星滿天,才看到密林深處飄忽而來的火把。他高喊了一聲,果然是吳子秀和吳桃花前來尋找。他們救下了他,吳氏模莊以徽州著名的“一品鍋”為他壓驚。

吳家過分的熱情,以及模工們會意的眼神,都讓胡文禮如芒在背,滾沸的“一品鍋”他也食之無味。他是徽州人,自小在徽州生徽州長,自然知道“一品鍋”是隻有過年才可以吃得上的美食。平時要是來了貴客,徽州人家頂多備幾樣小菜,絕不會做“一品鍋”。除過年以外,徽州人家用“一品鍋”待客,那是比天還大的麵子。胡文禮破例和吳子秀喝了燒酒,吳桃花就坐在一角瞅著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一杯接一杯給自己灌酒,他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醒來時已是夜半更深,他伏床嘔吐,直吐得翻江倒海,如同死去一樣。床旁放著徽州特有的高腳木盆,他呻吟著看到木盆邊有一雙腳,順著腳往上,他看到了吳桃花憔悴的麵龐,吳桃花一直在陪伴他。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桃花。”

吳桃花將手放到他的頭上:“你喝多了,我不放心。酒醒了,沒事了。是牛保設下吊籠害了你,我當麵罵了他。他也是一片好心,看到我回家雙眼紅腫如桃,以為你欺負了我。”

胡文禮一時涕淚交加:“桃花,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吳桃花按住他的嘴:“是我對不起你,沒事,我等你,等你三生三世。我是如來佛,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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