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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方宣

第三章 死裏逃生

第二天早上,屯溪城新安江碼頭豔陽高照,文德橋上人頭攢動,兩年一度的文房四寶進貢朝廷儀式轟動全城。文房四寶同業會會長程名高與夫子廟老夫子朱貢生領隊進京,據說本來邀請了黃山書院院長汪應澤,但是他拒絕了,隻是派出兒子汪鈞儒代表他家筆娘娘筆莊參加。當然還少不了澄心堂朱若心、脂硯齋江夢生,隻是少了太子墨莊的胡黛墨與胡文禮。

徽州做墨的墨莊成百上千,挑選貢墨並不困難,就由徽墨世家取代。八個身著青衣的年輕後生,挑著八擔藥墨現身屯溪城新安江碼頭,同樣八個青衣小夥挑著八擔澄心堂宣紙、八擔筆娘娘宣筆和八擔脂硯齋歙硯。四八三十二個小夥一律青布褲褂紅綢係腰,貼著大紅紙頭的青竹扁擔顫顫悠悠,碼頭上的跳板也顫顫悠悠。走進船艙之後,小夥子們就坐在船幫之上。三層樓的官船穿過文德橋、月亮橋、寶帶橋順流而下,穿過徽州一府六縣無數青青大山,最終在杭州錢塘江拱宸橋碼頭停歇。

錢塘江其實就是富春江,富春江其實就是新安江,一條江叫三個名,三個名叫的是同一條江。拱宸橋就在錢塘江上,今天的拱宸橋和昨日文德橋一樣是人山人海,又是三十二個青衣小夥挑著三十二擔綾羅綢緞上了另一條官船,綾羅綢緞也是進獻皇家的貢品。官船領頭,後麵一排是空空的樓船,樓船一隻接一隻,長長的船隊彙入京杭大運河。在京口瓜洲渡和揚州茱萸灣,一批又一批青衣小夥紛紛登船,他們挑的是金陵的金銀財寶和揚州的胭脂香粉。長長的官家船隊沿大運河一路逶迤北上,筆墨紙硯與胭脂香粉香氣濃鬱,綾羅綢緞與金銀財寶閃閃發光。官家船隊張燈結彩,絲竹悠揚,大運河兩岸人山人海如螻似蟻。有的地方老先生還沿河設置香案,向官家船隊磕頭祭拜,鑼鼓齊鳴、吹吹打打一路歡送。

朱貢生每隔兩年便經曆一次皇家朝貢,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他就站在樓船船艏,撚動飄拂的胡須麵對程名高說:“皇恩浩蕩,惠澤鄉裏。我等老朽能欣逢盛世,此乃三生有幸。”程名高也連連點頭附和:“三生有幸,真乃三生有幸。”

兩人端坐在船艏茶桌旁,一路飽覽大運河勝景。汪鈞儒忽然湊上來,從袖中取出一卷《徽州俗話報》,斯斯文文地說:“去年宮中出了大事,想必會長應該知道。”程名高說:“有何大事?”汪鈞儒說:“程會長真不知啊?就是我們徽州上莊大文豪胡適,出洋留學歸來的胡博士,到宮中看望少年皇上溥儀,全中國七嘴八舌,吵得菩薩不進廟。”

程會長突然直起腰來:“哦,這樁事啊,我怎麼不知道?你不想想,重重大山裏的徽州都知道這樁事,全中國哪個角落不知道?胡博士啊?皇上誇他是有為青年,他也大讚皇上開明,用功讀書,前途有望。我也不知他所說的前途有望指什麼?皇上就是一代天驕、真龍天子,有王家帝業還要什麼前途?胡博士真是一派胡言。”

朱老先生說:“看不出來嗎?胡博士想做帝師,王國維那樣的帝師。”汪鈞儒說:“我們徽州的胡博士,有這個資格。他出過洋,比王國維更有資格做帝師。聽說是少年皇上主動打電話請胡大博士上門,少年皇上才十七歲,其實在宮中做個傀儡皇上,也是挺寂寞的。他大概有心請胡大博士做帝師,聽說還讓胡大博士免去一切煩瑣宮儀,連跪拜也免了。”

江夢生在一旁看了看報紙,說:“是啊,你看我們《徽州俗話報》上刊載的這篇《宣統與胡適》,就是胡大博士寫的。他說,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在宮中很寂寞、很可憐,想找個人談談,也是人情上很平常的事。不料中國人腦筋裏的帝王思想,還不曾刷洗幹淨。一件很有人味兒的事,成了怪異的新聞。”

朱若心站在一旁,說:“聽說胡大博士還特地寫了一首詩,公開同情少年天子,那詩我倒是挺喜歡:咬不開,砸不碎的核兒,關不住核兒裏的一點生意;百尺的宮牆,千年的禮教,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

朱老先生說:“這算是什麼詩啊?既不講押韻,也沒有平仄,這算是哪門子詩?胡大博士好意思拿到報上發表?哪有李清照的《采桑子》或蘇東坡的《一剪梅》美?我是一點兒都不喜歡。不知道你們這幫黃山書院的年輕學生,怎麼就喜歡這些東西?”

汪鈞儒說:“新詩就新在這裏,明白、通俗,當然也不乏詩意。胡大博士出洋留學,是新人類。對於身處共和體製下的人們來說,皇帝是封建糟粕,注定要掃進曆史垃圾堆。他們不能容忍胡適前往拜見的奴性行為,一個個吹胡子瞪眼睛,雙方都恨不得在胡大博士頭上砍幾刀。但是在胡適眼裏,皇上不是皇上,就是一個可憐的寂寞少年,他太寂寞太可憐了。”

朱老先生撚動著長長的胡須:“我做過徽州墨務官,一生多次為皇家選墨供墨,老朽自然希望皇上一直端坐龍廷。沒有皇上端坐龍廷,那我大清算什麼天朝上國?哪裏有萬邦來朝?那我等臣民該怎麼活啊?老朽不能容忍皇上受到非議,更無法容忍一些人吵吵嚷嚷要取消皇上。沒有了皇上,沒有了王法,你說臣民草民怎麼活?”

樓船上的人麵麵相覷,沒有人能回答他的話。長長的官家船隊借著東風乘風破浪,一路浩浩蕩蕩向北京挺進。大運河的盡頭是北京通惠河皇家禦碼頭,在這裏纖夫化身為清一色挑夫,挑著筆墨紙硯、胭脂香粉,挑著綾羅綢緞、金銀財寶登岸進宮。往年內務府大總管馬佳·紹英總在禦碼頭準時迎候,派出皇家衛兵前來引導,派來宮中車馬前來運載。這一次卻略略有些不同,既沒有官轎來接程會長和朱老先生,也沒有太監執宮燈引進紫禁城,連碼頭上值勤的太監也不知去向。朱老先生一時失了方寸,這是他多年向朝廷進貢從未出現的情況。與程會長商量的結果是,隻好親自動身前往紫禁城尋找馬佳·紹英。

向路邊的百姓打聽,他們一聽轉身即走。北京城的氣氛與往年大不相同,紫禁城雖然依舊莊嚴,卻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偌大皇宮竟然無人出麵接待納貢。朱老先生找到從前進貢時相熟的一位內務府小宦官,將這些筆墨紙硯貢品暫存在武英殿修書處,等候小宦官通告,再按宮中程序補辦納貢之禮。

程會長與朱老先生一行等待十多日,不見回信,隻好返回徽州。等到秋天,朱老先生與程會長再度趕到京城之時,正逢後來史書上記載的“北京政變”,就是這場政變給了溥儀朝廷最後一擊。這位中國曆史上的末代皇帝,在被廢黜多年之後,終於被驅逐出宮。一個叫吳佩孚的將領,向山海關另一個叫張作霖的將領發起總攻。吳佩孚的部下馮玉祥突然倒戈,劍指北京,發出和平通電。在馮玉祥、張作霖通力協作下,吳佩孚的軍隊在山海關一敗塗地,隻好領著殘兵敗將逃回洛陽。占領北京的馮玉祥國民軍馬不停蹄,連夜行動,將賄選的民國總統曹錕軟禁起來,解散了被民間戲稱的“豬仔國會”,以顏惠慶為總理的內閣宣告辭職。

軍閥們打來打去,溥儀的朝廷早就名存實亡。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午夜,士兵突然闖進紫禁城。馮玉祥派出的是北京警備司令鹿鐘麟,他奉馮玉祥之命驅逐末代皇帝溥儀。宮女們得知紫禁城沒法住了,丟下皇上一路哭哭啼啼,央求太監幫忙打電話到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訂房間,否則晚上將流落街頭。

前來上貢的程名高與朱貢生就趕上這個關口,沒辦法聯係內務府。在一片混亂之中,朱老先生在宮門口發現了一位曾經接待過他的內務府掌禮司員外郎,一時失了態,瘋了似的趕上去:“員外郎,員外郎,我是徽州朱貢生,員外郎沒忘記吧?”

員外郎盯著朱老先生看了一眼,朱老先生上前拱手示意:“徽州朱貢生,員外郎,我們進貢來自徽州的文房四寶。”員外郎認出了他,大驚失色道:“哎呀,朱先生,您來得真不是時候,刀兵都進了朝廷,皇上皇妃自顧逃命,誰還顧得了筆墨紙硯、綾羅綢緞啊?顧不上了,您看著辦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朱老先生,您丟下貢品,自顧逃命吧,槍炮可不長眼睛,別丟了性命。”說罷,他慌慌張張消失在混亂的人流中。

朱老先生在大門外交涉了半天,一時束手無策。紫禁城的內城守衛隊被國民軍繳了械,由鹿鐘麟率部接管。鹿鐘麟正在與溥儀身邊的侍衛兵接觸,達成的妥協是將優待條件大幅修改之後,脅迫溥儀及其後宮皇後王妃離開紫禁城。最後好說歹說,一應貢品被鹿鐘麟部隊接收。此時的溥儀一身藍袍,外套玄色背心,在禦花園裏坐立不安,時不時用望遠鏡眺望紫禁城內發生的一切,麵容憂傷。

內務府大總管馬佳·紹英手裏拿著公文,氣喘籲籲地來到溥儀麵前,也顧不得行禮,開口就說:“皇上,皇上……馮玉祥手下鹿鐘麟拿來這個,叫,叫簽字……”

溥儀掃了一眼,一下子跳了起來,剛咬了一口的蘋果滾到地上。

大總統指令

委派鹿鐘麟、張璧交涉清室優待條件修正事宜,此令。

國務院代行國務總理黃郛

馬佳·紹英說:“他們說,限三小時內,全部搬出去。”溥儀一時汗流滿麵:“那怎麼辦?我的財產呢?皇後呢?皇妃呢?快,快打電話,我要親自與他們對話。”馬佳·紹英說:“電話線早已切斷,斷了。”

溥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馬佳·紹英哆哆嗦嗦地說:“鹿鐘麟一直在催,說,說再限二十分鐘,不然的話,不然的話,景山上就要開炮啦……”此話一出,宮女們嚇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溥儀的老丈人榮源跑到禦花園,東躲西藏,最後找到一處假山洞,側身擠進去,再也不肯出來。

溥儀看見王公大臣都嚇成這副模樣,長長歎了一口氣:“那就答應吧,活命要緊,趕緊答應他們的全部要求。”不一會兒,二十名持槍士兵進來,給溥儀準備了汽車,一共五輛。鹿鐘麟也跟著進來,在前麵引導。他坐第一輛,溥儀坐進第二輛,婉容、文繡、張璧、馬佳·紹英等人依次上了後麵的車。車隊經過宮中四散逃命的宮女太監麵前,坐在車上的婉容突然哭泣起來。她的哭聲引發了宮女的共鳴,車裏車外哭聲一片。

朱老先生目睹此景也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他擦淨了淚抬頭再看,車隊已經駛離了皇宮。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上空,懸掛著一顆落日,落日緩緩沉沒在一片晚霞中,通紅的西天宛若一個巨大的傷口,鮮血湧流。

胡文禮沒有死,他也不可能死,他如果死了,我這部長篇小說就沒有辦法寫下去。他死不了,他這一生三起三落九死一生,頭頂三尺有神靈,三尺之上的神靈一直在護佑著他。從太子嶺太子崖上摔下時他被野藤掛住,撞上一棵斜生的古鬆,彈起來,最終落入太子嶺下的新安江。醒來時發現自己置身江邊一條篷船上,一個俏姑娘正守在身邊,一見他醒來,立馬麵露驚喜:“醒啦,我大大,他醒來啦!”

這是徽州婺源墨模匠人吳子秀一家。吳子秀這次帶兩個工匠送一船墨模去屯溪城,歸途因大霧停航,泊在太子嶺下。沒想到半夜時分有人落水,他與女兒吳桃花、雇工老馬七手八腳將落水者救上船。胡文禮渾身是傷,腰也不能動,就那樣直挺挺地躺在船幫上。吳桃花燉好黑魚湯,一勺一勺喂給胡文禮喝,徽州人的習俗就是喝黑魚湯利於傷口收疤。她將奶白色魚湯端到胡文禮麵前,幾乎逼著他喝下。她的動作那麼自然,從胸前掏出一條粉紅色繡花巾,利落地掖在他的領口,防止湯汁將衣服弄臟,然後舀起一銅勺魚湯,用嘴吹了一下:“來,我喂你,別動,我負責喂你。你隻負責吃喝,你要聽我話。”

吳桃花天生就像胡文禮的妹妹,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姑娘的熱情,被動地張開嘴喝了一口,腦袋昏昏沉沉,傷口疼得厲害。他努力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喝。吳桃花放下湯碗:“是不是很痛?”他不說話,隻是看著吳桃花。

吳桃花說:“那等到中午再喝不遲,先好好睡一覺。我陪你說話,說著話你就忘了痛。你看,這是我大大的衣服,你穿上有點顯小。”

麵色黝黑的老馬赤腳走進來,他腰間係一根麻繩,看到醒來的胡文禮,他咧開闊大的嘴巴笑起來:“兄弟,你真是命大之人,從百丈高的太子嶺上摔下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胡文禮感到腰痛如刀割,他努力忍住疼痛,想挺身坐起來。吳桃花慌忙阻攔:“不行,快躺下快躺下。”胡文禮說:“不行,我得回家,我不能丟下我妹,就是回家送死也得回去。我妹若不在人世,我活著也沒有意思。”

吳桃花遲疑了一下:“你傷成這樣,怎麼走啊?你沒法子下船。”老馬忽然說:“兄弟,我問你,你是不是叫胡文禮?”胡文禮不說話,隻是看著他。老馬繼續說:“說嘛,我們既救了你一命,還會害你不成?我估計你就是胡文禮。胡村就在太子嶺那邊,你剛剛得中徽墨金牌,還要拿巴拿馬世界金牌,這麼大的事,全徽州筆莊墨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剛剛遇到從深渡過來的幾個墨工,他們說黟縣各地,到處張貼著通緝胡文禮的府衙告示,也不知你斯斯文文的書生模樣,到底犯了什麼死罪。千真萬確是死罪,你要是真想死,我們也救不了你,你走你的。”

胡文禮仰麵倒下,淚水浸滿了眼眶。

吳桃花將湯碗捧到船頭,突然慌慌張張跑進來,壓抑著尖叫一聲:“哎呀,有兵追來了。”吳子秀一直坐在船頭沉默不語,一聽此話就急了,馬上跳過去和老馬合力扯篷。他們拚盡全力一下一下扯著布篷子,撲嚕撲嚕撲嚕嚕,船篷升起來。

江灘上正遊走著一隊士兵,他們發現情況不對,立馬朝這邊趕過來:“別開船,別開船,老子要上船檢查。”吳桃花拚命撐著船篙,赤腳一步一步從船板上走過來。篷船一點點撐離了江灘,十來個士兵追至江邊,其中一個涉水撲到船頭上。吳桃花怒目圓睜,揮篙便打,直打得他齜牙咧嘴,痛得扒不住船沿,最終落水。他泅著水,惱羞成怒地痛罵:“他媽的,你找死啊?老子一槍斃了你。”

岸上幾支火槍乒乒乓乓響了幾下,冒出縷縷藍煙,船篷被打出七八個焦洞。這時的木船已進入新安江中流,順流而下,眨眼之間就消失在太子嶺下。

胡文禮墜崖後,其父胡祖春難以接受這個噩耗,病情急轉直下,竟一命嗚呼。胡黛墨連續三天都跪在太子嶺上失聲痛哭,銀耳媽的安慰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整個胡村籠罩在悲傷之中,胡師爺在祠堂裏對村民說:“胡祖春、胡文禮父子是太子墨的傳人,他們的去世是我們李改胡一族的不幸。我提議,不如將父子後事一起合辦,以徽州最隆重的葬禮,祭奠我胡村胡氏一老一少徽墨傳人。”

胡師爺如此發話,眾人點頭稱是,葬禮一應程序全按徽州風俗舉辦,包括向同族同宗各家遞送報喪書。

同族同宗:

本族李改胡後生胡氏文禮,享年二十缺一,不幸於民國十三年三月初九子時三刻遇難早殤。其父胡氏祖春悲傷過度,憂戚而終。胡氏痛心疾首,胡家哀哀欲絕,葬禮合二為一,時在三月初十。忝在至戚知,謹以訃聞。

民國十三年三月初九

胡氏宗祠師爺率胡村同門同姓泣血

發送報喪書後,胡祖春、胡文禮父子葬禮全麵鋪開,整個胡村陷入空前忙碌之中。雖然胡文禮遺體找不到,但一應風俗程序必不可缺:沐浴、襲殮、小殮、靈座、魂帛、銘旌,然後大殮、出殯、開壙、發引。胡黛墨一連五六日沒吃沒喝,隻是臥床痛哭或癡傻呆坐。大殮那日她早早來到現場,被銀耳媽和金狗半扶半托著。一看見紫紅棺木中收殮的文禮衣物,她突然淚水長流,癱倒在地。

出殯那日烈日懸空,天氣異常燥熱,長長的送葬隊伍從一座座牌坊下經過,仿佛永遠走不完似的,招魂幡遮天蔽日,吹鼓手跟著一前一後兩口棺材一路吹著哭喪調。四個手拿哭喪棒的少年一路同時撒紙錢,那是沿路撒下“買路錢”。路邊不時有人設置紙紮的祭台,有時一連有十來個,那是隻有徽州人才明白的“路祭”,他們以此感念長者的恩德,痛心晚輩的早逝。

被人攙扶著的胡黛墨臉色蒼白,欲哭無淚,躺在青磚地上最後人事不省。她不相信哥哥已死,哥哥會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棄在徽州祖屋。胡師爺以藥墨磨汁灌下,過了一時三刻她方才清醒。她在青磚縫裏發現一隻遺落的戒指。戒指有點舊,是金子佩戴了太長時間以後留下的包漿,上麵刻著一個字:程。她幾乎要跳起來,想起了文房四寶選拔賽上程會長那雙顫抖的手,他佩戴的就是一隻刻有“程”字的黃金戒指。她出了一身冷汗,心頭生出一個大大問號:難道這隻戒指就是程名高的那隻?它為什麼會出現在太子墨莊?難道是他那晚帶領那幫地保來搶奪太子墨,揪打混亂中……

她不敢推理下去,收住眼淚,握緊了那隻戒指,冷冷地對胡師爺說:“師爺,這葬禮到此為止,不必再辦。我不相信我哥離我而去,不相信,絕不相信。他活著,他一定活著,我要去找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胡師爺說:“使不得,黛墨,千萬使不得。我知道你難過,胡村人都為你難過。但是人死如燈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胡黛墨不聽,開始了她漫長的尋找。映山紅開始一叢一叢凋謝之時,她帶著搶出來的那件白洋布短衫,來到太子嶺下那條橫貫徽州的新安江。站在布滿鵝卵石的江灘上抬頭仰望,高高的太子嶺懸崖絕壁,青藤垂掛,一線清泉從崖頂跌落下來,在凸起的石壁上濺起串串水花。

胡黛墨在卵石灘上搜索,一些上遊衝下來的枯木,一隻散了架底朝天的篷船。石縫中有幾叢遲開的野桃花,吐出紅豔的花枝在風中搖晃。新安江在靜靜流淌,一張船帆鼓滿了清風,如同日曆一般一頁頁翻過。也有三三兩兩赤裸著上身、衣衫破爛的纖夫,他們彎著腰,身子如一張張弓,一直俯撐到地,嘴裏喊著號子,緩緩移過去,移過去。

胡黛墨一直目送著纖夫,他們在前麵停下來,張羅著收緊纖繩。她趕緊上前打聽:“有勞諸位船家,你們日日在此上水下水,背纖帶貨,知不知道有人在太子嶺上失足落水?”有位年紀稍長的問她:“你家人從太子嶺上落下來?”胡黛墨點點頭,年長者說:“那你往下遊找,下遊有個太子灣,是個回水灣,一般新安江上遊的落水者,都在那裏找得到屍首。”胡黛墨聽到“屍首”二字就一陣心酸,背過身去默默垂淚,她不相信哥哥已成為“屍首”。

年長者朝她後背說:“太子嶺那麼高,落下來哪能活著?”胡黛墨不說話,拖起沉重的腳步來到太子灣。她沿著回水灣走了半圈,什麼也沒有發現。水邊泊著一隻烏篷船,船艏竹竿上立著幾隻黑青色魚鴉,穿蓑衣戴竹笠的老者端坐一角,默默吸煙。胡黛墨上前詢問:“老伯,向你打聽個事。”她約略說了說,老伯張開沒牙的嘴,像裂開的西紅柿:“姑娘,我日日守在太子灣,這幾日什麼也沒看到。要不,你到別處再找找。”

她告別了漁人,風餐露宿一路尋找。一路上不知向多少路人打聽,沒有任何消息。在上遊一個水碼頭,一位身穿青衣的書生擦肩而過,神態酷似胡文禮。她一路追趕上去,那位青衣書生十分害怕,三步兩步將胡黛墨甩在身後。胡黛墨急了,高聲叫道:“我哥,我哥,我是黛墨,我是黛墨。”青衣書生嚇得魂不附體,快步奔逃。胡黛墨急了,大叫:“快,快,幫我攔住他,攔住他。”

幾位擺渡工以為她遇上劫匪,包抄而上截住那位書生。書生掙紮著:“放開我,我又不認識她。她一定要訛詐我,我不是她的哥,她也不是我的妹。”

胡黛墨趕上來,發現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生,隻是背影與文禮哥有幾分相像,胡黛墨連聲道歉,在書生的白眼中癱坐在地。

胡黛墨徹底絕望,隻身一人回到寂寞的胡村,整日閉門不出。父親已逝,又失去了哥哥,她傷心欲絕,不知如何才能將日月打發。某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她一個人默默坐在天井裏,月光如水一樣籠罩著她,她突然感到腰部有點脹痛。認真體會一番,似乎又沒有,突然間又無比脹痛。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努力站起來,從屏風後麵上得二樓,在廊簷美人靠上重新坐下。

此時的老宅院一片空寂,月光從天井裏灑落下來,她孤獨一人,衣衫單薄,愁容滿麵。她將手安放在腹部,朦朧的月光在眼前水一樣晃動,想象自己穿一身錦緞旗袍,如畫報上看到的上海小姐,繡花緞子鞋踏在青石台階上,寂靜無聲。梅花的淡影,梅花的暗香,蟋蟀低鳴如風中遠逝的簫聲。壓抑的喘息,就是出事那天晚上哥哥胡文禮那樣的喘息,還有令人窒息的吻,那種吻讓她神魂顛倒。汗水浸透她的身子,她側過身伏在美人靠靠背上,嘴角流出幾滴清水。清水越流越多,最後凝結成線,她忍不住開始嘔吐。也沒有吐出什麼,她突然害怕起來,渾身再次被密集的汗水浸濕,恐懼在這個春天的夜晚攫住了她。她決定找點事做做,打開大門外出倒草木灰。

這是一個天色暗藍的夜晚,她在巷口一個角落裏靜靜站立片刻,忍不住又是一陣嘔吐。實在也吐不出什麼,隻是那種嘔吐感讓人無法控製。她拚命想忍住,卻被站在暗中的銀耳媽發現了。她就在暗處突然發話:“黛墨,你是不是受涼了?”胡黛墨突然一驚,她一連許多天不再出門見人,也不將大門打開。銀耳媽的一句話讓她心酸,眼淚情不自禁湧上眼眶。她一言不發,反身想關上門,銀耳媽卻攔住了她:“黛墨,你有什麼事瞞著我?”胡黛墨臉上掛出一縷笑容:“沒什麼,可能受了點涼。”

銀耳媽壓低了聲音:“不對吧,黛墨,受了涼隻會咳,怎麼會吐?”胡黛墨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又控製不住幹嘔了幾下。銀耳媽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你怎麼像我,像我剛懷上銀耳時的樣子?”胡黛墨狠狠將她推開:“胡扯什麼?”她憤怒地衝進天井,反身關上木門。銀耳媽一人靜靜地站在門外。幽深的村巷裏,有人打著燈籠經過,照著廊簷下一樹落花,夜晚的梔子花白得觸目驚心,像雪球。微雨過後,廂房裏傳出三兩聲徽腔徽調。

銀耳媽聽見銀耳在叫她,答應了一聲,才心事重重地離開。這時候的胡村漆黑一片,春風從高高低低的魚鱗瓦屋頂上一陣一陣刮過。春風後麵跟著春雨,春雨像春風一樣一場接一場,徽州的古鎮老村就浸泡在春雨裏。這是胡文禮“去世”頭一個“六七”,“六七”就是他“去世”四十二天,按徽州風俗要送“六七飯”,我在《太子墨的前世今生》裏記錄了胡黛墨精心準備的“六七飯”,她帶著酒肴來到哥哥衣冠塚前,意外發現程玉娥正跪在墳前燒紙錢。她大吃一驚,不明白他們非親非故,程太太為什麼要這樣做。

程玉娥回頭看到了胡黛墨,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特別是她的左手,她看得更加仔細一點。她是個左撇子,幹活總是左手先行,做墨當然也是。隻是做墨太久,她的手帶著淡淡的墨跡。徽州做墨人都有一雙黑手,墨痕深入肌膚,洗是洗不掉的。

程玉娥看著,若有所思,臉上帶著歉意:“我打算去村子裏看你,順便在文禮墳前燒草紙。對於名揚徽州的一代墨模大師英年早逝,我也深表惋惜。來胡村時,特地多叫了一乘轎子,就在村口楓香樹下,希望黛墨姑娘能賞個臉,到我們徽墨世家散散心。這也是我犬子江夢生的意思,畢竟你們是黃山書院同窗學友,他時時在家念叨你的好。”

她又看了看胡黛墨左手。

胡黛墨忍不住又是一陣幹嘔,其實什麼也嘔吐不出來。程玉娥似乎心領神會,隻是一言不發。胡黛墨沉下臉來,將臉扭向一邊:“程太太,謝過您的好意。”程玉娥說:“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請黛墨姑娘去散散心。”胡黛墨說:“對不起,別的話我不想多說,對不起,恕不奉陪。”

胡黛墨轉身就走,程玉娥卻強行攔住她:“姑娘,你漂亮能幹,為人又善良大氣,我倒是很欣賞。上回在屯溪城裏見了一麵,一直不忘。那日我後腳趕到柳春園,你們前腳就走了。”

胡黛墨略一點頭,冷冷地說:“謝謝。”程玉娥說:“姑娘,我一向吃齋念佛,也沒有壞心眼兒。看你現在,你一個人過得不容易,哥哥又走了,我隻想幫幫你。我程玉娥從十六歲我娘去世那天開始,就一心向佛。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隻想接你到徽墨世家住幾天,也猜到你肯定不願意。不要緊,我有的是耐心,我等待你回心轉意。梔子,你過來。”

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女傭梔子應聲而來,手裏捧著一隻徽州人稱作“貓歎氣”的竹簍。程玉娥接過來,說:“姑娘,這‘貓歎氣’裏有六塊人參藥墨,百病皆治,在屯溪同仁堂藥房,一塊售價十塊銀圓。在杭州、上海,賣得就更貴了。你若生活上遇到困難,還可以救急,拿去賣掉。當然,我希望你回心轉意,去屯溪城找我。你一個姑娘家,生活在胡村,我實在放心不下。你有困難一定要去屯溪城裏找我,不要緊的,我也會常來胡村看你。”

胡黛墨說:“程太太,千萬不要來看我。這藥墨你帶走,不帶走,我也要當垃圾扔掉。”

程玉娥說:“隻是我一點兒心意。”

程玉娥也不再多說,轉身和梔子離開,她們穿過一片收割過的麻地,走向山坡下的胡村。看著她們的背影隱沒在竹林後麵,胡黛墨起了好奇之心,提起那隻“貓歎氣”竹簍,小心地掀開蓋子,裏麵整整齊齊碼放著六塊藥墨,每一塊均以紅絲絨布襯托,在淺色花紋紙盒中,它們是那麼好看,清涼的藥香撲鼻而來,帶著一絲艾草和薄荷的味道。

胡黛墨一向酷愛做墨,麵對如此墨中珍品,她實在不忍丟棄。她把它們供在文禮哥墳前,然後重新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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