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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墨做墨
陶方宣

第二章 笑裏藏刀

桑葚熟透、鳥聲如洗的早晨,一聲鑼響,打破了太子嶺下胡村的寧靜。地保羅三敲著一麵有裂紋的銅鑼,宣告文房四寶同業會舉行筆墨紙硯選拔賽的消息。這是新任會長程名高新官上任燒的第一把火,選出徽州一府六縣筆墨紙硯頭獎金牌,各獎銀圓一萬塊,集中送到巴拿馬,參加萬國博覽會。

那張告示就張貼在胡氏祠堂大門口,銀耳媽馬上叫來了胡黛墨,那裏已經擠滿了早起的村民。一看到胡黛墨過來,金狗就說:“黛墨,都說八卦太子墨出在你家,拿去比賽,金牌肯定就是你的,一萬塊銀圓哪!你大大也有錢看病了。”地保羅三一聽,眉開眼笑湊上來:“是吧?快,快,我給你寫上名字,同業會要選拔的,就是徽州府筆墨紙硯各路高手。”

胡黛墨並不理睬他,湊到告示前,一目十行看了一遍,飛奔回家告訴了胡文禮。胡文禮卻一聲不響,胡黛墨說:“哥,去參賽嗎?”胡文禮抬起頭:“你說呢?”胡黛墨說:“當然去,金牌銀圓一萬塊,一萬哪!我們何曾見過這麼多錢?大大看病不成問題,我們可以拿著這筆錢,重新開莊做墨。你不是一直要做墨嗎?我們胡家從此東山再起。我敢打賭,太子墨肯定能拿頭獎,還要選去巴拿馬,參加萬國博覽會,再從海外拿個大獎回來,那更不得了。走遍徽州一府六縣,哪裏能找得到比太子墨更好的墨?”

胡文禮悶悶地說:“這筆獎賞很重、很重,我們也實在太缺錢。可是,你知道,太子墨一旦現身,我們的日子,怕是從此不會太平,這就是大大一直對我們隱瞞的原因。我思來想去……”

胡黛墨正想說點什麼,忽然一陣鑼鼓鏗鏘之聲由遠而近,最後停留在胡家大院門口,黑壓壓的一群人。為首的那個地保羅三趨步上前,遞上一封邀請函,細長的臉上笑容可掬:“胡黛墨、胡文禮,官家明人不講暗話,徽州一府六縣都知道,你們胡家墨莊,有一塊傳了十八代的八卦太子墨。此墨如果參賽,必得金牌,一萬塊銀圓就是你們的。程會長特地委派小人送上邀請函,邀請你們到時攜墨參賽,可別耽誤了大事。”

胡文禮接過邀請函,放到桌上:“都是謠傳。”地保羅三說:“胡文禮,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程會長都這樣說,太子墨肯定就出在胡家,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你不知道,就好好問問你大大。太子墨,太子墨,你們胡家墨莊不是一直就叫太子墨莊嗎?”胡文禮說:“不過就是用了這個名,黟縣也有別家在用,不代表李改胡的太子墨就在我家。”

地保羅三說:“你這樣強詞奪理,我也無話說。小人隻是跑腿,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小人勸你好好問問你大大,聽說他病得很重,還是早早問明。程會長說了,隻要參賽,墨魁金牌必定是你,又出名,又得銀圓,送到巴拿馬,再得國際大獎,那就是海外留名,名垂青史,何樂而不為?”

一群衙役又敲鑼打鼓地離開了。

胡文禮一時沉默不語,胡黛墨站起來,一拍桌子:“怕什麼?怕人活搶不成?他們敢搶,我拿命來保,太子墨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太子墨。哥,去,你不去我去。好東西也要亮出來,讓全徽州人都看看,好東西有多好。一輩子做縮頭烏龜,我不幹。”

胡文禮想了想,輕聲說:“我再想想,要不要跟大大說?”胡黛墨壓低了聲音:“這是大大送給我的聘禮,是我的,我做主。你一說,大大肯定不同意。重要的是,我們要拿到這筆獎賞給大大治病。太子墨再重要,也比不上大大的命要緊。”胡文禮抬起了頭,望望天井上方一塊藍天:“好,你當家,聽你的。”

胡黛墨像小女生一樣尖叫了一聲,興奮得一夜未睡,一直擠到胡文禮床上來,用左手一會兒掏他胳肢窩,一會兒撓他腳底板,騷擾得他無法入眠。他煩躁地說:“你要做什麼?我睡了。”他轉身屁股對著她,用棉被裹著腦袋。胡黛墨無奈,也轉身背對著他,還用屁股狠狠頂他一下。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地保羅三又來敲門,他們竟然派了篷船來接他們兄妹到屯溪城,這也讓胡文禮深感意外。他們匆忙收拾了一下,隨船順新安江而下,抵達屯溪城夫子廟前古戲台時,已是中午時分。平日裏唱徽劇用的戲台上,擺了一條長長的桌案,紅綢鋪墊,檀香繚繞,程名高等一府六縣的頭麵人物,以及黃山書院汪應澤、夫子廟老夫子朱貢生等,齊齊在桌案前落座。案上擺著各縣做墨高手送來的各家名墨:翰林風月墨、龍鳳呈祥墨、西湖十景墨、九霄雨露墨、素功紫玉墨、張英貢朱墨、開文壽圖墨、名花十友墨……每一樣都巧奪天工,每一款都精美絕倫。最令人稱絕的是徽墨世家參賽的幽穀蘭花墨,它被程名高之子程妙七送上台時,引起全場轟動:與其說那是一塊墨,還不如說是一盆花,它確實也是一盆蘭花,種在一隻景德鎮最出名的“梨花帶雨”古瓷壇中。這盆名為墨子蘭的蘭花,在屯溪城外琴溪山上、文筆塔下野生了足足一百年。而那塊宋墨就在這叢百歲蘭花根部掩埋了一百年,蘭花根須將宋墨緊緊纏裹,飽吸墨汁,成了一棵墨蘭,葉子與花朵均呈墨色。宋墨與蘭花結為一體,不是芬芳撲鼻,而是異香嫋嫋,讓人分不清哪是墨香哪是蘭香,堪稱人間極品。

地保羅三在水泄不通的人群裏扒開一條路,領著胡文禮和胡黛墨直奔選拔台。胡文禮跟在後麵不動聲色,胡黛墨卻急得跳腳,將手伸向胡文禮胸前,那寬大的青布衫裏,就藏著那塊沉甸甸的太子墨。胡文禮將手壓在胡黛墨手背上,左右掃了一眼,果斷將她推開,大步流星來到選拔台。地保羅三上前一步,大聲報告:“徽州府黟縣胡村太子墨傳人胡文禮、胡黛墨前來參賽,他們選送的賽品,就是名揚天下、祖傳十八代的傳世墨寶——李唐王朝皇家八卦太子墨。”

地保羅三這樣一說,全場再次轟動起來,隔壁宣筆、宣紙、歙硯展台,密密匝匝的人流一下子潮水般圍過來。程名高會長和幾位身穿長袍馬褂、留著白胡子的長老全都站起來,地保羅三也及時出現在胡文禮身邊:“有請胡文禮、胡黛墨獻寶。”

胡文禮還在猶豫,地保羅三卻早有準備,突然出手,死死揪住胡文禮的長衫衣襟,太子墨就在胸口特別縫製的布袋裏,被地保羅三一把攥住:“程會長,八卦太子墨來了。”

四五個地保一擁而上,將胡文禮團團圍住,其中一個刺啦一聲,扯開胡文禮青布長衫大襟口,從他懷中搶出紅綢緞包裹的太子墨,轉身獻給程名高。程名高接過來,雙眼放光:“真的,這就是我們徽州人口口相傳,傳了一千多年的八卦太子墨。”

程名高用中指上一隻碩大的黃金戒指,輕輕磕碰著太子墨,發出細微的金屬般聲響。胡黛墨發現,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那隻黃金戒指一直在輕敲太子墨,戒指上刻著一個字:程。

眾人如潮水般湧上古戲台,其中就有徽墨世家的程玉娥。她看到胡黛墨登台的一刹那眼前一片雪亮,她被人流推搡著,不得靠前。她憤怒地使出渾身力氣,在擁擠的人群中左衝右突,最終擠到胡黛墨麵前,看著她的臉,包括她的眼睛和鼻子,以及她的左手。她敏銳地發現胡黛墨是個左撇子,她上前緊緊攥住胡黛墨那隻左手,差點失聲發出一聲尖叫。

我大學畢業分配到安徽省黃山市政協文史辦公室,那時候屯溪市已改為黃山市屯溪區,那份清閑的職業讓我無所適從。有兩位從市文聯調來的老先生是我的同事,他們一個快退休了,一個退休返聘,隔三岔五要請病假,事實上外出采訪的就我一人。我就是在黟縣太子嶺下胡村采訪時,認識了這位名叫胡黛墨的老太太。當時她正值九十大壽,耳不聾眼不花,說話嗓門清亮,為人處世幹脆利落,人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看那外貌也就是七十歲左右的樣子。她當時任徽州文房四寶博物館館長,回憶起那次太子墨獲得金牌之事,她告訴我,比賽結束後,徽州名角金姑娘的戲班子開始搭台唱戲,金姑娘一身紅襖綠褲,上台麵對清清的新安江,唱起了徽州討彩調,略略帶點黃梅戲的唱腔唱起來清甜又婉轉:

小小鯉魚長紅鰓,

上江遊到下江來。

上江吃的金絲草,

下江吃的水青苔。

過了幾多桃花渡,

過了幾多釣魚台。

金的金絲草呀,

水的水青苔。

桃的桃花渡呀,

釣的釣魚台。

不為好客的好朋友,

我不到徽州這方來……

好戲連台唱了三場,筆墨紙硯各路高手就聚集在古戲台下,擺開一個接一個攤位,現場展示。汪鈞儒家筆莊攤位,“筆娘娘”三個瘦金體大字高高懸掛。汪鈞儒坐鎮,一身青布長衫,短發中分,像唐伯虎又似祝枝山。他在攤位後麵埋頭做筆目不斜視,有板有眼,當然也像模像樣。胡黛墨一眼看到,馬上笑靨如花,叫了一聲:“鈞儒。”

汪鈞儒抬頭一笑:“是你們。”他和胡文禮兩位男生一番大呼小叫。胡文禮拈起一支筆,一節竹枝夾兔毛的宣筆,插在箬葉筆帽裏,那麼弱小,似乎還微微有點害羞,像山上野蘭花的蓓蕾,它的名字也秀美動人——蘭花筆,像徽州漫山遍野的野蘭花一樣嬌羞。它夾雜在一排排宣筆之間,那些蘭花式、竹筍式、水菱式、香盤式宣筆,從小到大,由細到粗,一排接一排,一行跟一行,帶著一種女性的柔美,也帶著一種傳統文化的優雅。

胡黛墨也隨手拈起一支,愛不釋手地把玩著:“真美,怪不得徽州人稱筆為筆娘娘。娘娘,就是徽州人所說的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是神靈,筆娘娘也是有靈性的。”汪鈞儒點頭稱道:“筆在徽州人眼裏,就和菩薩一樣,是神聖的。”胡文禮也點點頭:“是的,筆娘娘,你們家筆莊就叫筆娘娘,好名字,真是好名字。”

隨著擁擠的人流往前走幾步,黃山書院汪應澤院長正在畫畫,他使用的便是一支蘭花筆。一大片澄心堂四尺淨皮績溪宣紙,平鋪在麵前桌案上。蘭花筆在歙硯上飽蘸徽墨,遲遲未落,汪院長稍稍停頓片刻,讓靈氣在丹田彙集,然後筆落宣紙。此時此刻的宣紙好比一方積雪的園地,筆落下去,就是掃帚掃開積雪。一番潑墨揮灑,一片神奇瑰麗的風景即刻在紙上呈現:梅枝、蘭花、溪橋、村舍,一抹寒山瘦水、一片風花雪月。蘭花筆如同一頭黑色的小毛驢,嗒嗒嗒穿過茫茫雪地,硬是在虛空處折回一枝梅花,或是一叢蘭花。

胡黛墨上前叫了一聲:“汪院長。”汪應澤猛一抬頭,發現了胡黛墨與胡文禮,他哦了一聲,然後說:“金牌,不錯。黃山書院不會倒,書院會重新開張。我正在籌措股本,你們二人也別中斷學業,我會重新與你們聯係。”胡黛墨沉默不語,胡文禮有點木訥。

他們繼續往前走,正是朱若心家澄心堂紙坊展台,朱若心將抄紙作坊也搬到了現場。他們沒有辦法帶來青檀枝、高稈草和龍須草,他們帶的是青檀枝、高稈草和龍須草舂成的紙漿。朱若心看到他們,隻是嫣然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她身後站著的三位漢子就是抄紙工,用細篾竹盤在禾桶替代的紙槽內蕩呀蕩呀,不經意間,細篾竹盤上便有了一層薄霧,似有似無,恍若月光。倒扣於紙墩上,慢慢便有了一堆雪白。烘紙的時候,一個內通蒸汽的鐵皮烘牆潔淨無痕,抄紙工全憑直覺,將濕漉漉的紙貼附其上,眨眼之間熱氣散盡,一頁白紙飄落而下,像清風拂起一匹白綾,像晨風吹起一團白霧。

夫子廟那位胡須飄飄的長老朱貢生伸手接過一張,一時喜不自禁。麵對烏泱泱的參觀者,他開了口:“最脆最薄的紙,就這樣承傳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我們徽州這一頁宣紙,既呈現了中華傳統,又承傳了華夏文明。”

胡文禮聽得心頭暖意融融,頭一次發現夫子廟的朱老先生是那麼可愛。他挽著妹妹左手繼續向前,胡黛墨突然驚叫起來:“哥,快看,快看哪……”隻見一排攤位全是硯台,清水注入一方歙硯,是一方奇石。一塊塊玲瓏剔透的奇石寶硯,怎麼看都像是一方方花掩柳繞的青草池塘:有的是桑葚滴落蛙聲如雨,火紅的塘鯉魚追逐桃花流水,一如穿紅肚兜的村娃;有的就是一片湖山勝境,一片煙波浩渺、鷗鷺蹁躚的湖泊,葦岸一抹,山色雲影,曉風殘月,花謝花飛。

胡文禮在人流中站定,捧起一方硯台把玩,漸漸癡迷:蝴蝶優美的觸須,孔雀五彩的尾翼,故園流淌的小河飄帶似的逶迤,江河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流淌,清風無牽無掛地在草原上吹拂。梅雨時節,一條條青草叢生的鄉間小路;霜降過後,一隊隊高天上緩緩南飛的雁陣。

看到胡文禮和胡黛墨走近攤位,脂硯齋攤主江夢生眼睛裏含著淡淡的笑意,那一刻他完全不像色迷心竅的浪子:“歡迎我們徽墨金牌得主,在我們大徽州,筆墨紙硯從來彼此不分,墨與硯更是形影不離。小生不才,拈花惹草,卻一向敬仰大才。黛墨、文禮,老同學不講客氣話,有喜歡的硯台請隨便挑,小生免費奉送。”

胡黛墨想起父親回憶的那一幕,冷下臉來:“不不不,我們不要。”江夢生說:“一點兒心意,你們黟縣產墨,我們歙縣出硯。這是羅紋硯,像這一塊,產自山澗清流之中,是清清流水千年萬載洗濯而成。這塊叫金星硯,黑地黃點,像夜空中繁星萬點。這方羅紋硯,藍黑細線似羅紋,細如青絲粗似緞帶。這些硯亂花迷眼,有魚子紋、瓜子紋、棗心紋、蒜子紋、鬆毛紋、豆斑紋、角浪紋,高明的工匠利用天然紋理,稍作雕琢如渾然天成。所以,每一方硯台都是天工與妙手之偶得,就像山溪裏那些蛾眉硯、臥蠶硯、柳葉硯、仙女眉、春水碧,全都源自徽州山水的神奇造化,是大自然的恩賜。”

他一指自家展台上“脂硯齋”牌匾,說:“脂硯齋,知道脂硯齋嗎?知道《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嗎?”胡文禮說:“就是《紅樓夢》吧?”江夢生說:“對,《紅樓夢》最好的版本,就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脂硯齋據說就是曹雪芹化名,脂硯就源自我們江家的硯塘硯坑,非常名貴,因為它產量極少,百年難逢一塊。”

江夢生隨手拿起一方硯台,那硯台像一隻剛剛采摘的癩葡萄(又名金鈴子、小苦瓜),石中的胭脂紅正好做了瓜瓤,一抹蟹殼青雕成了瓜葉。絕妙的是其間一點點胭脂紅,刻成了蜻蜓的眼睛,一隻彩色的蜻蜓飛累了,停歇在癩葡萄金黃色的蒂花上。硯石中隱現的絲絲紅暈,像胭脂一樣溫潤。江夢生說:“這就是胭脂紅硯,《紅樓夢》的紅就是胭脂紅。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硯箋》中,就有這樣的記載。此硯被我們歙縣一位愛硯成癡的瘋和尚帶走,他背負著一塊硯石,浪跡江湖,成為學無師、居無刹、食無缽的硯癡。據說他亂發如蓬,積垢生虱,在路人圍觀嘲笑中,他目中無人,自由出入,懷中揣一塊歙硯,反複把玩,饑則舔硯而飽,困則枕硯而眠。巧合的是,他與同樣落魄的曹雪芹相識,才有了後世讓人如醉如癡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一塊脂硯,我送給黛墨,好墨配好硯,太子墨配胭脂硯,這才是文房絕配。”

胡文禮驚愕不已:“怪不得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夢生,你好生了得。”江夢生一時得意,出醜賣乖地做了個鬼臉,百無顧忌地逼尖了嗓音,模仿金姑娘戲中道白:“小生非嫖客,一生為墨客。”

胡黛墨噘起嘴,取笑他:“你與金姑娘,真是絕配。”說完拉起胡文禮轉身即走。江夢生攔住了他:“兩位留步,我家也做墨,去我家墨攤。”

他領著胡黛墨與胡文禮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自家墨攤。墨工們用從琴溪山上砍來的鬆枝,在地壟裏燃鬆取煙。高大笨重的鐵鑊內,水牛骨熬成的膠水沸騰如漿,黏稠的大氣泡此起彼伏,發出歎氣似的聲音。待到膠質冷卻後,取濃膠和煙炱置入廣口石臼中,以楠木杵搗和,直搗得炱膠融合,烏黑發亮,再用大方鐵錘將墨坯錘打。墨工左手執錘,右手翻墨,做墨人特有的一雙黑手上下翻飛,砰砰砰的錘坯聲此起彼伏。待墨坯被完全錘熟之後,方才過秤,均勻填入墨模壓墨。此時熬膠爐前柴火熊熊,烈焰騰空,木杵搗墨、鐵錘錘墨之聲震耳欲聾,如同大軍過陣,又似萬馬奔騰。各縣做墨高手們揮汗如雨,一塊塊精美絕倫的徽墨漸漸成形。

胡文禮忍不住手癢,上前展示他的拿手絕活——絕世刀功。做墨要有墨模,他的刀功就是刻模雕模。看到胡文禮上場,人群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歡呼。他絲毫不受影響,也不悲不喜,在攤位後麵穩穩落座,一言不發,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凜然之氣。還是那身青布長衫,夏日徽州青天那樣的青色,有點飄逸,也有點風流,把他襯托得玉樹臨風。兩道濃濃的劍眉微微上挑,紅潤的嘴唇緊緊抿起。一塊花梨木板端在手中,他細細端詳打量一番,然後用一雙飽滿、骨感的大手拈起雕刀,是他隨身攜帶的那把紅柄雕刀,略略運一運丹田之氣,便揮灑自如地雕刻起來。他握刀的手臂並不怎麼動,就那麼緊緊握住一把祖傳的紅柄雕刀,手腕卻靈活自如,所有的功力全壓在手腕上。隨著手腕靈巧轉動,木板上出現了富貴牡丹、遊龍騰空,四角飾有靈獸圖案,每一刀均絲絲入扣,栩栩如生。

就在眾人一片叫好之時,他又變戲法似的從攤位下取出十塊楠木板,一字排開,將一塊塊木板井然有序抱在懷中,令人眼花繚亂地一陣雕刻。楠木屑紛紛落下,一幅幅徽州風景清新如畫。十幅木刻就是十樣風景,十塊木板合在一起,就是古徽州十景。他在每一塊上用金農體刻上一個字,十塊模剛好十個字:徽州天地美,新安好風水。

程會長一行正好巡視到此,朱老夫子看了又看,讚歎不止:“妙,妙,真是妙啊,著實太妙,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徽州墨模。”他突然發現近旁的胡黛墨,胡黛墨微微一笑,一時手癢,忍不住就在胡文禮身邊手腳麻利地做墨:一雙巧手上下翻飛如春燕銜泥,烏黑軟糯的墨泥在手中搓成長長一條,然後像做包子似的迅速分成一塊一塊墨坯,以秤稱過竟然分毫不差。一排十塊墨坯分好後用手一攏,就均勻在案頭排列成陣。取出胡文禮雕刻的墨模,先墊陰文模背,再對準榫頭榫眼,快速接上左模右模上模下模。邊框、底座、頂蓋、夾墨板,一塊不能少。將墨坯壓入以滾軸壓平,套上陽文模麵,再裝模入框,以鐵錘一番敲打壓實。一係列手工如同魔術師變戲法,在手下一番轉動碾壓,然後拆模取墨,一幅宋人山水圖軸墨便呈現在參觀者麵前:一汪盈盈湖水漣漪蕩漾,一抹淡墨淺痕勾勒的遠山縹緲如煙,兩葉扁舟隨波逐流,三枝蓼花在秋風中搖曳瑟瑟秋寒。那花色分明看得出是紅中帶白,紅白相間中呈現悠悠古意。透過蓼花,還可以窺到一彎板橋,穿棕蓑的農人正牽牛而行,牛背上落著一隻八哥,似聞隱隱牧歌。

朱老先生撫墨讚歎:“這全是墨模功力,此乃人間極品,請問黛墨姑娘,這墨模就是出自這位方家之手?”胡黛墨得意地瞄了胡文禮一眼,嘴一努:“我哥哎。”朱老先生連連點頭:“好,好,徽墨金牌出在你們胡村胡家,你們真不愧是太子墨傳人。徽墨徽州第一,墨模徽州無雙,好模做好墨,好墨配好模,真乃絕配。”程名高用手在攤位上敲了幾下:“散會後到同業會來領取賞錢。”胡黛墨抬起頭,一時心花怒放,拱手相揖:“謝過會長大人。”

胡黛墨彎腰繼續做墨,她緊抿嘴唇,不讓快樂流露出來。偷偷瞄一眼胡文禮,他倒沉得住氣,依舊氣定神閑地在雕刻墨模,仿佛世間萬物與他無關,又仿佛世間萬物就是他手中這塊模板。這一次他刻的是棉花圖,長長的一幅圖軸,從棉籽播種到開花采棉,一直刻到紡紗織布、剪裁成衣。

攤位前一片靜穆,眾人目光聚焦在刀尖上。他屏息靜氣聚精會神,不緊不慢地挪移刀尖。突然攤位前麵一陣騷亂,原來來自績溪上莊胡開文墨莊的墨師,當場做出了重達五百斤的仿古秦權墨,碩大的秦權墨像古鐘一樣古樸厚重,墨麵上篆刻出秦始皇二十六年頒發的詔文,文曰:

廿六年,皇帝盡並兼天下諸侯,黔首大安,立號為皇帝,乃詔丞相狀、綰,法度量,則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四十個字字字燙金,蒼勁拙樸,厚重如漆。趁著這一陣小小的轟動,胡黛墨小聲說:“哥,快,我們去領賞,一萬塊銀圓哪,我急得要死。我們快快領賞回家,天不早了,小妹我急等這筆天外飛來的橫財。”胡文禮點點頭:“行,我也急。好,我們去同業會。”

胡文禮和胡黛墨收拾好攤位,以皂角淨手,匆匆來到文房四寶同業會。地保羅三準時出現,原來他一路在後麵跟蹤二人。羅三領著他們來到屯溪街上柳春園酒樓,程名高會長在此擺了一桌豐盛宴席,邀請兩人入座。他們似乎早有準備,胡文禮與胡黛墨一到,酒宴便立馬開席。程會長輕聲咳嗽了一聲,然後開了口:“今朝榮幸與我們徽墨金牌同席,作為文房四寶同業會長,老夫深感榮幸。胡文禮先生與胡黛墨小姐也是黃山書院學生,我們把酒言歡,歡聚一堂。”

在場的人都舉起酒杯,胡文禮淺淺飲了一口,放下酒杯:“程會長,此次選拔賽,筆墨紙硯奪得金牌的共有四位,像筆娘娘、澄心堂和脂硯齋,都各居徽州文房四寶之首,怎麼不見他們前來赴宴?”

程會長手一揮:“不管他們,同業會單單隻請你們胡家兄妹,因為你們的太子墨是寶中之寶,實在令人愛不釋手。而在徽州人眼裏,筆墨紙硯文房四寶,向來以墨為重。來來來,我再敬我們徽墨金牌一杯。”他舉杯自飲,一飲而盡。胡文禮隻是略略品嘗一口,扭頭瞥了胡黛墨一眼。胡黛墨回瞪他一眼:“哥,你不能喝了,我們還要連夜趕回胡村。”

她焦急地眺望了一眼窗外,暮色四合,漁火點點,新安江兩岸紅燈高掛,絲竹悠揚。

一旁的地保羅三連忙說:“不急不急,大人已安排小人幫你們在柳春園訂了客棧,今晚就在屯溪城留宿一夜,明日再回家不遲。還有文房四寶同業會的金牌證書,我去拿。”地保羅三站起身要走,胡黛墨馬上說:“謝過地保,我們今晚就要回家。大大臥病在床,我們還等著拿賞錢,給他抓藥治病。”

宴席上一時冷場,眾人寂靜無聲,大家將目光一起投向程名高。程名高臉上擠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哦,哦,是這樣,承諾的一萬塊銀圓自然分文不少。但是,同業會這段時間抽稅不足,一時還沒有湊齊。不過絕不會拖欠,三天之內,必定安排羅三送銀圓上門。我程某人說話算話,先奉上百塊銀圓作為訂金。羅三,如數奉上。”

地保羅三心領神會,響亮地應和了一聲:“好嘞。”馬上取了同業會獎牌和一袋沉甸甸的銀圓,輕輕擱到胡黛墨桌前。胡文禮拿在手中掂了掂,開心一笑:“謝謝程會長,好的,很好,我相信程會長的安排……”胡黛墨想說什麼,卻被胡文禮按住。程名高說:“太子墨就暫時存放在同業會,我們要派專人送往上海,和各地選拔出來的寶貝一起,送往巴拿馬,參加萬國博覽會。”胡文禮說:“行,程會長代表同業會做事,我沒什麼不放心。隻是,我參賽前,在太子墨上做了一個標記,以免與別家古墨混淆,我要抹掉標記,以免引起誤會。”

程會長說:“好的。”地保羅三取來太子墨,程會長小心翼翼托在手上,湊上前深深地嗅了一下,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李唐皇家禦墨,就是與眾不同,這個墨香淋漓……”一圈人馬上圍擁上來,圍著那隻太子墨,人人眼中冒著金光。

朱老夫子說:“程會長說得好,墨香淋漓。”他接過來反複把玩著:“哪裏有標記?在哪裏?”

胡文禮緊緊攥著胡黛墨的手,緩緩起身:“在這裏,我指給你看。”他從朱老先生手中接過太子墨,托在指尖上轉動著、尋找著。就在眾人一愣神的片刻,他突然出手,扯爛了頭頂上方懸掛的紅燈籠。一片漆黑的刹那間,他突然發話,擲地有聲:“三天後,我胡文禮在胡村靜候程大人。”然後他飛起一腳,用力一跺,將一排雕花木格窗欞踹得稀碎,拖起胡黛墨奮力躍起,兩人眨眼間落入柳春園吊腳樓下靜靜流淌的新安江。

民國十三年的那個春天,就成為胡黛墨最為懷念的春天。九十歲的胡老太回憶那個映山紅如火如荼的春天,臉上情不自禁地飛起兩團紅暈,那是她生命的花季,女孩子的花季就在這個春天和漫山遍野的映山紅、油菜花一起綻放。那天他們破窗而出,落水後遊過了新安江,在一處廢棄的水碓房中躲了一夜。第二天經過齊雲鎮冷先生的藥房,給大大配了藥,然後兄妹倆一路狂奔回家。

雨過天晴,綿延不斷的青青大山淡淡遠去,春天的天空高遠明淨,寶藍色的天空像徽州村女漿洗過的青布衣裳。琴溪山上,高高聳立著文筆塔,像剛剛拱出土的春筍。遠遠的天邊,有一彎彩虹,彩虹一頭掛在半空,一頭插在青青山巒上,像一座七彩的橋。青山下的農田裏,金黃色的油菜花如洪水泛濫,間或也有一些絨毯一樣的紫雲英,無數蝴蝶落花般群飛而起。兩個人從春天的山野間奔跑而過,一路狂奔一路大罵程會長的奸詐。隻一會兒,他們就忘掉不快,像淘氣的孩子,一路打打鬧鬧來到一片開滿映山紅的山坡上。胡文禮為自己跳窗而逃的機智得意得不行,一路都在得意揚揚地自吹自擂:“我真有能耐啊,你看哥多有能耐!想好了妙計,抽身而退。這幫老家夥,他們有多壞,想強搶太子墨,又想賴賬。真是瞎了眼,相信了這幫老家夥。幸虧哥哥我絕頂聰明……”

胡黛墨聽不下去了,她伸出一隻腳使個絆子,胡文禮摔了個狗啃泥。胡黛墨跳進映山紅花叢中,像蝴蝶一樣躲閃著,不時發出尖叫。胡文禮在後麵緊追不舍,最後將她撲倒在花叢中:“我讓你壞,讓你壞,讓你壞。”

胡黛墨尖叫著,誇張著自己的疼痛:“救命啊,救命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胡文禮仍然不肯放過她。胡黛墨火了,掙紮著抬起手來,狠狠揪住胡文禮耳朵,一直將他的腦袋揪到她的麵前。兩人都倒在地上,臉與臉貼得那樣近,嘴唇差點就要湊在一起。胡黛墨突然意識到什麼,放下手。胡文禮卻仍然不肯放開她,嘴唇動了動,裝成要親嘴的樣子。胡黛墨突然笑起來:“哥,你最壞,你才是最壞最壞的大壞蛋。”

胡文禮放下手,兩個人仰麵平躺在映山紅花海中。天是那麼藍,寶藍色的天空一直壓下來,壓在他們臉上,四麵青山成為花海的屏障。鳥聲如洗,映山紅像一場山火,在青山間這裏一堆,那裏一簇,熊熊燃燒,把胡黛墨的臉燒得紅撲撲的。胡文禮看著她,輕輕地說:“我妹,多想和你睡在一起,一直睡下去,睡到明天,睡到明年,不再起來。”

胡黛墨故作惱怒地坐起來:“你壞,你壞,我不理你了。”胡文禮突然按住她:“別動,別動。”他順手摘下一枝映山紅,插在她的鬢發間:“哎呀,我妹,你真好看。”胡黛墨想摘下來,胡文禮握住她的手:“別動。”他拖著胡黛墨悄悄穿過花叢,花枝搖晃花瓣落滿地。兩個人穿過大片大片花叢,來到一汪山泉邊:“你看,你自己照照,看你有多美。”

清澈如鏡的山泉中,倒映出兩個年輕人的身影,一個帥氣灑脫,一個嫵媚多情。兩個人腦袋並在一起,簪在鬢發間的映山紅把胡黛墨映襯得越發秀美。胡文禮輕輕地說:“黛墨,我的好妹妹,我第一次發現,你真漂亮,太漂亮了。”

胡黛墨突然揚起腳,將一塊鵝卵石踢進泉水裏,咕咚一聲,水麵被打破,胡文禮與胡黛墨的身影立馬被漣漪衝散。隻一會兒,水紋散去,兩個人的麵孔又漸漸變得清晰。胡文禮仍舊不肯放開胡黛墨的手:“我妹,什麼時候你才能做我的新娘?”胡黛墨大叫一聲:“哥,你越說越離譜……”

胡黛墨死死揪住他的青布長衫,胡文禮抱著胸口大叫:“別扯別扯,別扯落了太子墨。”胡黛墨這才止住了手,胡文禮重新掖好太子墨:“我妹,這不是我胡扯,這是大大的心願,你忘了嗎?大大為你我訂下婚約。現在,我們又拿到徽墨金牌,今後你我要在一起,生上四五個娃娃,一家人相親相愛,在一起刻模做墨。太子墨是徽州金牌,我們當然要成徽墨龍頭老大。我妹你好好想想,這樣的日子有多美!”

胡黛墨裝作不樂意地說:“不不,我不想這麼過。哥,你永遠是我的哥,我永遠做你的妹。”胡文禮說:“你傻啊,結了婚,我還是你的哥,你還是我的妹,這個又沒變。”胡黛墨撒起嬌來:“不不,我永遠隻做你的妹。”胡文禮狠狠瞪了她一眼:“真是傻妹妹,不說了,回家。”他握住胡黛墨的手,一路翻山越嶺,在天黑時分回到了胡村。

這個晚上發生在胡村的故事,我在《太子墨的前世今生》一文中有過詳細描寫:胡師爺已得知太子墨中得徽墨金牌,在胡氏祠堂為他們接風洗塵。胡祖春服了藥病情稍有好轉,他早已得到村人報信,十分興奮,圍繞著徽州文房四寶的比賽問東問西,到夜半更深才遲遲睡去。

胡文禮與胡黛墨卻絲毫沒有睡意,胡黛墨燒了一大鍋熱水,用單柄木勺將熱水舀在杉木澡桶裏。那種澡桶粗大笨重,有一人高,是徽州獨有。胡文禮脫得隻剩下一條粗布內褲,跳進去大叫起來:“啊,真是舒服,太舒服了。”他在熱水裏脫掉內褲,遞給胡黛墨,然後將濕淋淋的臉從澡桶沿上露出來,衝著她擠眉弄眼,叫了一聲:“娘子。”

胡黛墨氣急敗壞:“呸,誰是你娘子?別做夢娶媳婦,想得美。”她突然拿起他準備換上的衣服:“我讓你使壞,不給你換了,讓你光屁股。”胡文禮急了:“哎呀,娘子,你好狠心。”

胡黛墨不理他,胡文禮洗好後發現廂房裏寂靜無聲,從天井裏透進一方月光,將廂房照得一片明亮。他用布巾纏裹著下身,悄悄進入廂房。他以為胡黛墨睡著了,突然一雙手從房門後麵抱住了他,是黛墨。胡黛墨一直在等他,她將一張光滑柔嫩的臉貼在他寬闊的後背上,灼熱的嘴唇吻著他,一路從後背吻到脖頸。他站著不敢動,他的喘息在親吻中漸漸變得急促。他控製不住,轉身抱住了她,兩人的嘴唇吻在一起,貪婪的吻像水蛭吸附,再也無法分開。

胡黛墨在熱吻中發出喃喃呻吟:“哥,我哥。”她在他懷中扭動、掙紮,碰掉了他身上纏裹的布巾。他貪婪地吮吸著她的舌,兩個人就勢倒在那張祖傳的雕花木床上。月光裏他汗濕的身體像水牛一樣拱動,在青青草地上一路狂奔、踐踏,驚飛草叢中的叫天子,還有無數蝴蝶與螞蚱。叫天子發出尖厲的銳叫,一起驚慌失措地躥到雲天上。

月亮西斜的時候他們睡著了,整個胡村整個徽州都睡在一片明月中。徽州的夜晚要麼漆黑如徽墨,要麼月光似宣紙。今晚又是一個月光如水的徽州之夜,徽州的山山水水像剛剛烘出的宣紙一樣雪白,白牆黑瓦像夢幻一樣不真實。

突然,樓下傳來一個男人拚命發出的喑啞之聲:“土匪來了,黛墨、文禮,快逃!”樓下一番打鬥,發出一陣乒乓亂響。胡文禮慌亂中想從床上跳起來,卻發現自己光著屁股。稍一遲疑,頭頂上屋瓦又傳來響動,七八個蒙麵大漢從天井裏縋繩而下。發出叫喊的那張嘴似乎被人捂住,最後的聲音變得喑啞,直至消失。

一群蒙麵人破門而入,將胡黛墨團團圍住。胡黛墨掙紮著,嘴也被死死捂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時候大門洞開,又是七八個蒙麵人破門而入,將胡黛墨擄至門外。胡文禮手忙腳亂扯過青布衣衫套上,追出門去。另一撥蒙麵人趁機衝入天井,將擱置在廂房桌案上的太子墨擄走。胡文禮回頭一看,頓感大事不好,才明白這夥人是衝著太子墨而來,高聲喊叫:“強盜,快來人哪,強盜!”然後跳出門外緊追不舍。

胡黛墨被人揪住頭發,死死往下壓。揪打中她跌倒在地,與蒙麵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掙紮中她突然靈機一動,死死扳住男人的一根中指,幾乎要將其扳斷。男人疼得齜牙咧嘴地叫喚,最後隻得放開她。她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躍起,抬腿便跑,邊跑邊叫:“土匪來了,強盜,強盜!”

金狗第一個聽到胡文禮聲嘶力竭的喊叫,打開門狂敲銅鑼。村裏男女老少打著燈籠火把趕到胡家,隻在照壁樓梯下發現胡黛墨,還有掉落在地的戒指。而此時的胡文禮正狂奔在黑漆漆的太子嶺山道,一路呼喊追到懸崖上,蒙麵人一下子消失無蹤。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太子嶺上的石板道,繼續往前尋找。幾個躲藏在鬆林中的蒙麵人突然跳出來,在黑暗中朝他後背狠狠跺了一腳。猝不及防的胡文禮隻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便墜入太子嶺下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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