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子秀怒氣衝衝地出現在吳公潭時,吳桃花渾身濕透躺在青石板上,隻有牛保等幾個模莊工匠在場。吳子秀揪住吳桃花的頭發一陣拳打腳踢,牛保拚命上前阻攔:“老板,老板,你不能這樣子,你要打死她,鬼都找你算賬。”
吳子秀被牛保死死抱住,喘著粗氣,如同一頭耕地犁田的老牛:“丟人現眼,敗壞門風,不如打死她算了。女人壞了名聲,在徽州活著也是死了。”吳子秀看到躺在石板上的吳桃花,又一次怒火中燒:“打死她,打死她,牛保,把她丟到潭裏去。瞞不住的,族裏人知道了也得沉潭,這是徽州千年不變的老規矩。”
吳桃花抬起頭來,濕漉漉的亂發遮住了眉眼:“不讓你們費心,我自己沉潭。胡文禮,你把我害了,我吳桃花即便做鬼也要嫁給你。”
吳桃花站起來,吳家模莊的匠人們都盯著她,她搖搖晃晃的影子慢慢挪向平靜幽深的吳公潭。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勸慰,村中很多人顯然已經聽到吳公潭邊的動靜。半夜三更又哭又鬧,吳村人其實都聽到了,他們開門出來驗證著自己的判斷,然後三三兩兩打著燈籠火把出現在吳公潭。
吳桃花腳下被藤蔓絆了一下,跌倒在地。牛保突然衝到胡文禮麵前,揪住他的衣領,麵孔扭曲:“胡文禮,你是人嗎?你還算男人嗎?”一句話提醒了胡文禮,一直呆若木雞的他仿佛在一刹那間清醒過來,仿佛在一刹那間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吳桃花麵前,輕輕喚了一聲:“桃花,對不起。”
吳桃花抽泣著,撲到胡文禮懷中,不顧一切放聲大哭,她的哭聲像唱山歌一樣。婺源的山歌永遠都是那麼悠長悲傷,像呻吟又像歎息。她哭了很久,沒有人勸慰。最後胡文禮抱著吳桃花站起來:“大家都看到了,桃花不是淫婦,我胡文禮也非奸夫,我和她一直相愛。隻是我浪跡他鄉,家裏窮得不成樣子,連彩禮也出不起,我和她一直不能成親。今晚,我在這裏告訴大家,我胡文禮會風風光光迎娶吳桃花,到時候我要請大家喝喜酒。”
胡文禮抱著吳桃花走了幾步,然後讓她站立,自己則在她麵前彎腰蹲下來。牛保趕緊上前扶著吳桃花,吳桃花撲倒在胡文禮寬闊的後背上,胡文禮背著她,在眾人驚喜的目光中回到了吳家模莊。
後來這個風流故事在徽州被演繹成多個版本,有人說這是吳氏父女為了拉攏墨模刀師設下的苦肉計。否則,門庭一向森嚴的吳家模莊,怎麼可能放任孤男寡女在夜晚自由進出、野外偷情?又有一則傳說是:身為徽州姑娘的吳桃花,不可能不知道徽州的老規矩,她怎麼可能在月光下、草地上,與外姓男子發生那樣的傷風敗俗之事?不要說大家姑娘吳桃花,即便是小門小戶打小放牛的村女,也不可能如此放蕩。唯一的可能就是,吳子秀實在不忍放棄進門入戶的徽州第一刀師,更何況還是徽墨金牌,一代名匠,胡文禮被他所救實在是天意。女兒吳桃花多年來上門提親的媒婆踏破門檻,但是她從來隻是婉拒,冥冥中她就在等待胡文禮,等待著這個高大英俊、刀功蓋世的徽州男子。傳說之所以成為傳說,因為它得不到當事人的佐證,在口口相傳中加入口述者的個人喜好與道德評判,最後漸漸偏離事實,它唯一的功能就是滿足了傳播者的好奇心。但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是,胡文禮卻從此心無旁騖地在婺源吳村生活下來。誰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誰也不知道他現在想著什麼,包括吳桃花。
吳桃花雖然日日與胡文禮生活在一起,但是她也難以揣摩他的內心世界。他一心一意地雕刻墨模,一本正經地與吳子秀探討墨模技藝,與他探討石楠木和花梨木之間的細微差別。當然,他也會拿兩塊不同的模板做試驗,包括刀尖的走勢或線條的粗細,他對墨模的見解深得吳子秀讚許。
吳子秀雖然經營模莊幾十年,但他走的一直是低端市場,而且他的主要精力用在銷售上。他之所以如此相中胡文禮,就是想在質量上取勝,與徽州那些模莊分庭抗禮,恢複祖上的榮耀,成為全徽州首屈一指的大模莊。要做到這一點憑他一己之力肯定不行,但是一表人才的胡文禮完全可以做到。他與胡文禮一個主內一個主外,要不了幾年,吳家模莊在徽州肯定無人能敵。他沒有和胡文禮細說這件事,但是他的一些想法零零星星和胡文禮提起過。他相信,這些事不需要他開口來說,胡文禮應該也心知肚明。
胡文禮當然早就洞穿了吳子秀的內心,吳桃花投潭之後,胡文禮像換了一個人,凡事都變得積極主動起來。在模莊裏也端起大師傅的架子,什麼板子適合什麼圖案,什麼墨坯適合什麼模板,他說得頭頭是道,也肯手把手地教下麵那些剛入門的徒工。他們也看得出來,胡文禮開始將模莊當成自己的家,有時候也會上山尋找花梨木、紫檀木、雞翅木、石楠木,這都是雕板製模的絕佳材料。這可是一樁辛苦活,砍下的木料要一一扛下山,或等待溪水暴漲時放木排運下山,再以篾絲捆紮,一直浸泡在吳公潭裏,泡上兩三年時間。這是一道必經的程序,吳村人稱之為“殺料”。木料經過“殺料”之後,再碼放在後院裏“坐陰”,起碼要“坐陰”五到十年之久。“坐陰”時間越長越好,這樣才能保證木料堅硬如鐵,做成的墨模不變形,不走樣。
那天胡文禮和牛保將四十根花梨木和三根石楠木浸泡在吳公潭,兩個人揮汗如雨地忙活了一下午。吳桃花來送點心,她做的是艾葉粑粑。牛保大口大口嚼著艾葉粑粑,灌了一口茶水,笑著對胡文禮說:“文禮兄弟,等到這些木料刻板製模的那一日,你和桃花生下的小子,肯定都會開口叫大大了。”
吳桃花想起月光下發生在吳公潭的那一幕,狠狠瞪了牛保一眼:“艾葉粑粑都塞不住你的嘴!”胡文禮一連吃了五個艾葉粑粑,他喝了一口茶水說:“我這輩子命中注定,隻能吃桃花做的艾葉粑粑。救命報恩,這是天經地義的老規矩。”牛保立馬反唇相譏:“還不滿足啊?兄弟。你知道在婺源,有多少人排著隊想吃桃花姑娘的艾葉粑粑?”吳桃花癡癡地看著胡文禮,想說什麼,最終又什麼都沒說,手裏拿起一塊軟軟糯糯的艾葉粑粑,出其不意地狠狠堵住牛保的嘴。
在龍尾山沿溪而上行走許久,兩條溪流交彙處,便呈現一處安靜的坑塘。一處一處坑塘裏深埋著千年萬載被流水衝來的硯石,這裏一窩,那裏一窩,被徽州人稱為“龍蛋”。它確實也像蛋,被流水衝去了棱角,像蛋一樣圓滑,大小也差不多,隻不過有的像雞蛋,有的像鵝蛋。大大小小的“龍蛋”往往“聚群而居”,一發現就是一窩。村後那片起伏綿延的大山就叫龍尾山,龍尾山下“龍蛋”理所當然。挖坑采硯的硯工如發現一窩“龍蛋”,從來秘不示人。據說隻要說破,第二天再來,“龍蛋”就跑得一個不剩。“龍蛋”在采硯人眼裏就是靈物,帶有仙氣。
江夢生帶著胡黛墨回到老家江村,一路走一路被采硯工叫著“少爺回來了”,然後穿過脂硯齋高高的門樓,最後走進江家硯塘。
管家程妙七對江夢生的歸來並不客氣,隻是過來淡淡地打了個招呼。他的目光在胡黛墨身上停留了許久,他似乎認識胡黛墨,但對她的出現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對江夢生這個大少爺,他也沒有起碼的禮貌,這讓胡黛墨非常奇怪。江夢生並不在意,麵對著采硯工挑回的一擔水淋淋的硯石,對胡黛墨說:“硯為磨墨盛墨之具,硯與墨向來形影不離,就像筆與紙形影不離一樣。”
胡黛墨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那些“龍蛋”:“我跟家父做墨多年,對墨了解一些,對硯真的不了解。”江夢生說:“其實我對硯也無甚興趣,否則不會將家裏的硯坊墨莊,全交給大管家小管家打理,很少過問。說實話,幾年了,去黃山書院讀書後,江村這裏就不曾來過。”
他撈起一方硯石,對著太陽照了照:“水硯水硯,硯石離不開水的滋潤。你看這方硯石,一抹遠山,一葉扁舟,端硯在手或供硯於案,恨不能蕩舟歸隱。”胡黛墨笑了:“夢生,你也是好才情,可惜不學好。”江夢生說:“是吧,才知道我啊?人都說醉生夢死,我這一生,可能就是醉生夢死。不過剛才這話並非我說的,是夫子廟的朱老先生說的。”
他轉身引領胡黛墨去看硯坊,偌大的院落裏,一大片綠竹叢生,兩條山溪從山牆下嘩啦啦流進院內。沿溪數十個硯工圍盆而坐,每一隻巨大的高腳澡盆內,全都浸著采硯工送來的硯石。刻硯工身圍巨大的皮圍裙,人人雕刀在手麵盆而坐,從盆中撈起一塊硯石左思右想,打量著從何處下手雕刻,才能烘托出它們本身的自然之美。
胡黛墨從水中隨意取出一塊硯台,拿在手中把玩,忍不住嘖嘖讚歎:“我們徽州的筆墨紙硯,樣樣愛死人。”江夢生也撈起一塊:“是的,是這樣。墨與硯、筆與紙,其實就是夫與妻,它們是離不開的。好硯之好在於發墨與宜鋒,濃墨淋漓,筆鋒酣暢,來源於硯之水性。好硯的本性就如同我這樣的好色之君,從來都是水性楊花。”
說到此他麵露得意之色,胡黛墨吃驚地盯著他,眼神漸漸變得厭惡。江夢生毫不在意,繼續往下說:“你看看我們歙縣江村,它就在青山窪裏,八溪彙集之處,山高林密之地,常見野花繽紛飛瀑如練。好水才出好硯,歙縣產硯是自然而然的事。歙硯中最好的硯,全都是產自山澗清流之中,是清清流水千年萬載洗濯而成。我說不好,有請老硯師。”
一旁的白發老硯師端硯在手,會意一笑,開始侃侃而談:“少爺應該知道,在歙縣人眼裏,硯與筆一樣帶著靈氣、仙氣。好硯養成,是仙氣凝結。比如這一方硯台,是脂硯齋的傳家之寶,叫孩兒麵。什麼是孩兒麵?就是小孩子的顏麵,就是臉蛋。”
胡黛墨內心一動,接過硯台細細一看,發現帶有陳年積垢的硯石經清水洗淨後,露出孩兒麵一樣細膩、潔淨的光澤,那種光澤溫潤如脂,籠罩著一層層淡淡的瓷暈。老硯師鼓一口氣吹上去,隱隱可見點點露珠。他說:“孩兒麵要放在才出世的嬰兒繈褓中,隨同嬰兒一同長至十六歲,快成年時才能得見天日,成為好硯孩兒麵。它得到孩兒十六年從小到大、長大成人的童真稚氣,所以它才渾然天成、靈動可愛。明明是石,卻嫩得像吹彈可破。”
胡黛墨被深深地吸引,接過來托在指尖:“哦,真是神奇。”老硯師又拾起一方硯台:“這也是一方古硯,叫美人膚。我不說姑娘也可以猜到,它要像一塊寶玉一樣,置放在美人懷中。一般的美人還不行,必須是處女,也是從女嬰出生,一直伴到十六歲,取出古硯,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膚。當然,它本來就是寶貝,甚至比寶貝還要寶貴。”
胡黛墨聽到這裏,臉上飛上一抹紅雲,假裝要往懷中藏掖。老硯師渾然不覺,拿起他剛剛做成的硯台,說:“這方硯台,原本是一塊粗糙斑駁的硯石,不成形,也不成樣,我將它雕成一方鯉魚硯。你看,魚的鱗片全是天然的粗糙裂紋,鯉魚是跳起來過龍門的造型,進京趕考的書生帶著它,應該是最好的兆頭。杭州每年的春闈秋闈,那些趕考的書生,人手一方鯉魚硯,是書生,誰不盼鯉魚跳龍門?”
江夢生說:“你看這鯉魚,活蹦亂跳的樣子,好像一不小心,要跳入水中遊走。似乎它本來就是活魚,被封在石中,一鎖萬年,隻是等到了老硯師開石救魚的這一天。”
老硯師哈哈一笑,又拈起一方徽墨黑硯台:“你看,徽墨黑。徽墨黑硯石比較常見,老硯師也做不出名堂。但是這一塊不同,你看它,像徽墨一樣漆黑如墨的老底上,密布著金沙。金沙在光線照射下會閃閃發亮,一如夜空中的星星,好似古徽州長夜漫漫,夜空中星光閃耀。我能做的,就是用雕刀尖將七粒金沙略略剝出,讓它在繁星點點的星空裏脫穎而出。”胡黛墨驚叫起來,脫口而出:“北鬥七星,吉星高照。”老硯師非常滿足地應和:“對,就是,這方硯就叫吉星高照,一上市就會遭到瘋搶。”
江夢生說:“明白了吧?高明的老硯匠,其實都是藝術大師,一切都不能按設計而來。石中有變,要因勢利導,便於在死寂的石頭中發現詩與畫,發現美與愛。那其實也是生命留下的痕跡,是大自然的靈感、造化,是神來之筆。每一方傳世名硯,都是神來之筆。一方石硯,一片花草葳蕤、山河永恒的大千世界,也是孕育生命的湖泊,生命便是在水中孕育。”
老硯師說:“是的,是的,少爺是讀過新式學堂的,說得真好。硯台屬水,無墨的硯台,也得用清水洗淨,再注入活水,謂之養硯。硯不養便枯,枯硯磨不出好墨。枯硯磨出的墨,總是枯滯幹澀,寫出的字便呆板,了無生機。我帶少爺和姑娘去看硯坑、硯塘,看看那些才出窩的‘龍蛋’。”
他領著胡黛墨和江夢生往前走,一直走到脂硯齋後麵溪流間一處一處坑塘,說:“這就是龍尾山下的采硯坑,這些都是,‘龍蛋’一發現就是一窩。”
他接著講起了一個傳說:相傳,古時龍尾山上彩蝶紛飛,芙蓉溪畔野花盛開,一個年輕的獵人手挽弓箭追逐一頭彩色小鹿來到這裏。小鹿敏捷,一會兒出沒於花叢,一會兒消失於密林,絲毫沒有被追殺的驚慌,回望的眼睛甚至閃射著友好與喜悅。年輕的獵人十分疑惑,不忍心射殺,陪同這頭彩色小鹿一路翻山越溪來到龍尾山深處。當年的龍尾山荒無人煙,青青山岡上到處林木蔥蘢,藤蘿紛披。小鹿在芙蓉溪邊停下,再度回眸看了獵人一眼,目光溫柔。獵人頓起憐愛之心,放下弓箭走到小鹿身邊。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林中射下萬道金光,照耀在溪水之上。小鹿長長的鹿角如同一棵美麗的花樹,它低頭飲水,溪水立馬呈現出一個小小的漩渦,像一朵金色的菊花,而鹿身上的毛發也呈現無數菊花狀的漩渦。
小鹿最終喝飽了水,發出呦呦鹿鳴,一條遊龍騰雲駕霧淩空而來,龍尾在溪水轉彎處搖了搖,小鹿躍上龍身,飛離而去。獵人如夢初醒,在小鹿剛剛飲水的地方,發現一塊布滿閃閃金星的靈石,這塊金星硯後來成為江村的歙硯之祖。從此開始,歙縣這條普通的山溪,成為中國文化人神往之地,一塊塊巧奪天工的硯台,伴隨著多情才子的詩篇傳遍江湖。一處一處采硯的坑塘,眉子坑、羅紋坑、水弦坑、金星坑都是古坑,有唐坑也有宋坑,就是唐代開采和宋代開采的硯坑。當然也少不了明坑,明代朱元璋當朝時開采的。更少不了清坑,清代乾隆年間開采的。明坑也好,清坑也罷,采“龍蛋”不能完全采空,一顆不剩。完全采空,那就成為死坑。隻要保留一顆,哪怕隻有一顆,過一些年它會招來百顆千顆“龍蛋”。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不問也不說,靈氣、仙氣就是這樣,你不能說破。一旦說破,靈氣、仙氣就煙消雲散。
胡黛墨聽得如醉如癡,對一旁的江夢生說:“我就不明白,如此靈物,你怎麼就不愛呢?”江夢生遠眺青山白雲,說:“早年間也愛過,愛墨愛硯。後來就變了,隻是一味地愛戲愛人。我所愛之物太多太濫,濫而不精,終將一事無成。”他在胡黛墨麵前並不隱瞞,睜大無辜的眼睛看著她。胡黛墨也看著他,仿佛剛剛認識他。
江夢生迎娶胡黛墨在徽墨世家引發軒然大波,關於胡黛墨複雜的身世,在這裏我必須抽絲剝繭做一些必要的交代。當然,所有的資料都來自我對胡老太的采訪,我至今仍然保存著我編輯的《徽州文史資料》。在第七輯有一篇《太子墨的前世今生》,就是胡黛墨的全部回憶實錄。這篇長達三萬字的回憶錄構成我這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梗概。記得當初為了證實材料的真偽,我曾經多次和出售山貨的山民們一起擠在蹦蹦車上,來到當時仍然偏僻遙遠的山鄉胡村,一次又一次和胡老太當麵核實。有一次我提到程玉娥收養的那個左撇子女嬰,胡老太抿著嘴說:“她與我是前世有緣,她完全是為了我才吃齋念佛。她曾經當麵對我說過,她要彌補她兄弟犯下的罪孽。”
你無法想象程玉娥對胡黛墨的寵愛,這個一生不育的女人,把每一個孩子都當成她的心肝寶貝,這一點在屯溪老街廣為人知。江夢生比胡黛墨大兩歲,是江天福和原配馬氏的兒子。馬氏生下江夢生後因病去世,程玉娥被迎娶進門時,江夢生已經四歲。她將他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但是江夢生兒時與她不親,甚至拒絕她喂飯穿衣。程玉娥滿懷母愛沒有著落,隻好挖空心思接近江夢生,一直到她男人江天福在正月十五看花燈時,蹊蹺落水而死。這時候江夢生孤孤單單,麵對這個慈母般疼愛他的繼母,才慢慢有了一些親近,但這是有條件有限度的。作為一個富家大少爺,他十多歲以後便被程妙七引入屯溪街花街柳巷煙館,春花院是他們最常去的地方,隔三岔五就徹夜不歸。程玉娥從家中女仆嘴裏得到一些零星消息,幾次在春花院堵到他,一番數落,也曾沉下臉痛斥他忘了先父的教誨,年紀輕輕就依紅偎翠虛擲青春。但是江夢生橫豎不放在心上,麵對程玉娥的數落他不辯解、不反駁,隻是冷漠地看著她,然後自行離開,我行我素。程玉娥將他送進徽州最新式的學堂黃山書院,在這裏他遇上了胡黛墨,母子二人最終在胡黛墨身上找到了共同點,達成妥協。
胡黛墨的出現讓程玉娥喜出望外,她是一個長相甜美、人見人愛的姑娘,雖然有一點兒潑辣,有一些彪悍,但是潑辣得恰到好處,彪悍得極有分寸。她是個左撇子,這一點讓程玉娥格外驚喜。她曾經抱養過一個左撇子女嬰,是別人在半夜送上門來。她剛出生不久,躺在繈褓中,粉妝玉琢,玲瓏可愛,程太太愛不釋手。幾個月後的正月十五,屯溪城裏鬧花燈,從文德橋到寶帶橋,到處張燈結彩。程玉娥和江天福全家出動,租了一條遊船看花燈。後來因為江夢生受寒發熱,程玉娥帶他登岸回家。而江天福則帶著朝奉程名高繼續劃船看燈,據說那個女嬰被新安江上花燈所吸引,竟然開懷大笑,連江天福也感到吃驚。他們一路從文德橋到寶帶橋,最後在一個紮紙匠手裏買了幾隻鯉魚燈、荷花燈,在新安江上放燈。那個蒼老的紮紙匠拿燈時嘴唇顫抖,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個笑個不停的女嬰,甚至忘了收錢。
遊船就在那天晚上撞上寶帶橋傾翻,江天福與女嬰落入水中,半個月後才在下遊五十裏外的龍船渡找到江天福的屍首。而那個不滿周歲的女嬰,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隻有朝奉程名高活著回來。程玉娥懷疑翻船是她這個兄弟程名高搞的鬼,卻查無實據。她認定胡黛墨就是當年那個女嬰,自從那次文房四寶選拔賽在屯溪街相見之後,她就無法忘掉這個左撇子,早早晚晚,眼裏全是胡黛墨的影子。江夢生成天與戲子在一起鬼混,唱念做打,吟風弄月。就憑他這樣一個花花公子,不可能接得下這個馳名徽州的大墨莊。這個大墨莊要是敗在他手裏,將來她怎麼有臉去見列祖列宗?江夢生正需要胡黛墨這樣一個姑娘來當家做主,支撐門麵。
江夢生什麼態度,程玉娥不得而知,而程名高閃爍的眼光裏早就燃燒著一片妒火。這片妒火讓他坐立不安,終於在胡黛墨離去那日爆發了。姐弟倆的爭吵在徽墨世家早已司空見慣,程玉娥多次使用不同的手段驅逐程名高,但是程名高潑皮耍橫,油鹽不進,就是不肯離開徽墨世家。每次爭吵之後,他都厚著臉皮來哄姐姐。他倒是從來不肯對姐姐下毒手,他和她拚的是年歲,他知道年邁的姐姐拚不過他,他吃定這片大墨莊將來就屬於他程名高父子。
這一次卻與尋常有所不同,程名高黑紅的臉龐扭曲變形:“你不能讓這個胡村女子進入江家,你不能這樣做。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而且你看出來了嗎?她還是個左撇子。左撇子女人是不吉利的,不能娶。她一進門,壓夢生一頭,這徽墨世家從此就沒有太平日子。”
程玉娥不屑地搖搖頭:“誰說左撇子不吉利?我是徽州人,我怎麼沒聽說過?我倒是聽過徽州一句諺語:家有三左,銀圓上摞。家裏有三個左撇子,那會發家發得不得了,你知道嗎?我江家的事,與你程家無關。”
程名高聲音很大,故意讓全墨莊的人都聽到:“我不會同意她進門,我不同意的事,你肯定做不成。”
程玉娥怒火中燒:“那我也不妨告訴你,你別不識抬舉強做主,我的家事也不用你幹涉,你別忘了你自己幾斤幾兩。你在外麵是程會長,你在江家,從來就是個小朝奉。紹興師爺,徽州朝奉。朝奉是什麼?就是個跑腿的,徽州的規矩還要姐教你嗎?朝奉再大,也是朝奉,它再大也大不過主人。”程名高一聽暴跳如雷,抄起桌案上的青花瓷瓶砸在地上:“那我也告訴你,你不仁別怪我不義。奉勸你別出這樣的餿主意,別到時讓你自己先下不了台。什麼江家的、胡家的,我明著告訴你,程玉娥,這徽墨世家就是我們程家的,是我程名高一手打造起來的。”
瓷瓶落地的那一聲巨響,仿佛一個信號,將江家大院主子與仆人全召到後院墨莊。程名高鐵青著臉往外走,程玉娥聲音追過來:“我就缺一個命硬的女人將來幫我管家,早就請先生看過八字,胡黛墨與江夢生八字相配。不錯,她是個命硬的女人。如果不娶個命硬的女人,這個徽州大宅門,今後將不可收拾。”
程名高猛地轉身,臉上掛著一絲陰笑,他一步一踱到墨案前,用手指輕輕敲了敲墨案:“將一個懷著野種的女人迎進江家大宅門,你在辱沒先人。告訴你,我會讓她走著進來,躺著出去。你信不信?”
吵過之後程玉娥心事重重,坐在艾草叢生的天井裏一言不發。她那次在屯溪街上看到左撇子姑娘胡黛墨也是這樣,一個人悶坐在美人靠上,一夜不眠。侄子程妙七從墨莊後院過來,上前叫了她一聲:“嬸娘。”程玉娥裝作沒有聽到,端坐在天井裏的美人靠上。從身後側門看過去,白牆黑瓦的徽州老房子,白牆像宣紙一樣雪白,黑瓦像徽墨一樣烏黑,如同用宣筆畫在紙上的水墨畫,是宣紙與徽墨,是白得像白天一樣的宣紙,是黑得像夜晚一樣的徽墨。它們在青山秀水間像被風吹得散亂的一冊線裝書,又像畫家筆下一幅水墨長卷:破敗朽爛的陋屋、空寂僻靜的古村、殘破荒涼的祠堂、卵石鋪就的古街,像石刻的徽雕一樣凝重,又像紙紮的靈屋一樣虛幻。
程玉娥長久端坐在美人靠上,坐成了一尊塑像。
初夏的雨與晚春的雨並沒有什麼不同,密密麻麻的雨水打濕了青磚縫裏叢生的青草,門前石階上站著幾隻縮頭縮腦的雞。
程玉娥嗅了嗅空中彌散的潮濕水汽,心事重重。空氣潮濕,在徽州這種潮濕悶熱的夜晚,她總會想起十八年前的那個春天。那天晚上天氣異常悶熱,青草瘋長,草叢裏蟲子的鳴叫清清亮亮。平常那隻狹小的窗戶總是緊緊關閉,那天晚上她熱得難受,便將窗戶上細篾織成的竹簾推開,用一根竹竿撐住。她隨便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嚇了一跳:窗外桃樹開滿了灼灼紅花,花枝在月光下急速晃動,好像有人剛剛從桃花樹下迅速逃離。半夜三更誰會站在這裏竊聽?也許是隻貓。她突然聽到夜空中傳來嬰兒的哭泣聲,如同狸花貓在春天夜晚發出淒厲的慘號,她嚇得汗毛根根直豎。她嫁給江天福後雖然沒有生育過,卻分得清花貓叫春和嬰兒啼哭的不同。剛才那一聲,分明就是嬰兒的啼哭,就在大門之外。她啪的一聲關上窗子,吹熄了油燈,帶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鑽入被窩。
第二天清晨發生的一幕程玉娥一生難忘,她起早開門時,被一隻又醜又歪的大竹籃絆了一跤,裏麵的女嬰滾出來,發出貓叫一樣的啼哭。她抱起這個漂亮的女嬰激動萬分,她知道是有人故意放在她家門口,就是明擺著讓她收養。她明白這個棄嬰的主人肯定知道她,知道她愛娃心切,疼娃如命。這個人說不定此時此刻就在暗處觀察著她,她四下裏張望了一下,發現街巷裏霧氣彌漫,空無一人。
這個女嬰被她當寶一樣收養了沒多長時間,最終與她丈夫同時在正月十五鬧元宵的夜晚離去。時隔十八年,胡黛墨出現在她眼前,這全都是上天的安排,是命運無情或有意的捉弄。這一次可能是上天賜予她最後一次機會,程玉娥不可能眼睜睜再失去。她這樣想了一個晚上,在墨工們錘坯聲中站起來,叫來墨工小瓦:“二東家昨晚去見知府大人,幾時回來的?”小瓦說:“二東家一夜都沒回來。”程玉娥點點頭:“他現在是會長了,大官了,當了大官還霸著徽墨世家。去叫他回來,就說我叫他有急事。”
小瓦答應了一聲,轉身時又停住:“太太,昨天吵成那樣……”程玉娥大怒:“使不動你了,是不是?”小瓦一言不發,轉身出門。程玉娥重新坐回到美人靠上,一回頭就發現程妙七正站在不遠處,她拉長了臉:“妙七,別像個兔子似的,支棱起大耳朵,說你老子的話也是說給你聽。看出來了沒有?你老子一直巴望我早死。我一死,他就快活了。”
程妙七走上前來,低聲下氣地說:“嬸娘,二東家說過,他是徽墨世家一輩子不要工錢的長工,他親口這樣說。你們是姐弟,一個娘胎裏出來的。”程妙七說著,討好地給她捶背。程玉娥略略平靜了一點,不屑地說:“就是念著一個娘胎裏出來,我才一忍再忍。不要工錢的長工?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從小吊一個奶頭子長大,我還不知道他幾斤幾兩?他的目的,自始至終從來沒變,就是鳩占鵲巢。”
程妙七說:“不是的,嬸娘,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你有時候,也想得太多了。”程玉娥側起頭打量著程妙七:“哎,你咋越來越像你老子?你和夢生同歲,你兩人是一個天一個地。你這些天從脂硯齋回到徽墨世家,是你老子的安排吧?”程妙七說:“沒有,二東家說,文房四寶同業會雜事多,分了他的心,他讓我多多關照徽墨世家。”
程玉娥走到後院一棵古桂花樹下,蒼老的桂花樹,枝繁葉茂。不遠處一口古井,梔子正在用吊桶打水。程玉娥坐在桂花樹茂密的濃蔭中,程名高此時進來,他一邊走進後院,一邊解開布紐扣:“真是熱,梔子,快給我上杯茶水。”
梔子答應著,程名高脫得隻剩下一件單衣,然後坐在廊簷藤椅上。他朝桂花樹瞄了一眼,發現姐姐程玉娥悄無聲息地一直注視著他。他不說話,在她對麵端坐下來。
程玉娥慢慢抬起手,撚著手上的一串佛珠:“你現在成了會長,架子也大了,老姐叫不動你了。”程名高突然間軟下來:“哪好這樣說?老姐總歸是老姐,這些天不是忙著同業會的事嘛,事多,我心裏也有氣。”程玉娥說:“我問你,你跟著老姐幾十年,你把真心放在案板上,你說句良心話,當年正月十五,元宵月圓,風平浪靜,你們在寶帶橋,怎麼好好的就翻了船呢?”
程名高沒想到程玉娥突然說出此話,一時臉色發青。沉吟了片刻,他一拍大腿站起來:“老姐,不是兄弟我說你,你就是老糊塗了。我說了一千回、一萬遍了,船撞上寶帶橋石礅子,翻了就是翻了。你要問你找江神問去,找河龍問去,你別問我。”
程名高拍屁股就走,程玉娥臉黑得發青:“那我跟你說,我就要迎娶那個左撇子姑娘進門,讓她給江夢生做太太,我還要給徽墨世家換牌子。”
程名高停住腳步,身子也沒轉,平靜地說:“肚子都出懷了,還左撇子姑娘?就像我說的,這姑娘名聲早晚會臭大街。她懷的是野種,她的結局不是出嫁,而是沉潭。老姐,兄弟講話你從來不信。那就隻好像古書上說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程玉娥也站起來:“那我也告訴你,家有三左,銀圓上摞。老話這樣說,絕對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