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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尋覓覓尋尋覓覓
劉慶邦

梧桐風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個季節都是一個大門檻。邁過門檻,人們遇到的是不同的氣候,呈現在麵前的是異樣的景象。除了大門檻,門裏還有小台階。一季裏有六個小節氣,四六二十四,等於一年有二十四個節氣小台階。沿著台階,不管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行,一階一世界,每一階都有新的變化。比如從處暑到白露,從氣溫上講,就是往下行,一步比一步氣溫低。處暑者,出暑也,意味著已出了暑天,天氣不再炎熱。白露呢,是指天氣漸涼,寒生露凝。古人以四時配五行,秋屬金,金色白,故稱初秋的露珠為白露。白露不是白霜,對植物還沒什麼殺傷性,樹上的葉子還稠著,路邊的野草還綠著,花園裏的花還開著。隻不過,葉子顯得有些沉重,野草綠得有些發糙,花也開得艱難多了。隻拿花來說,攀在灌木叢中的牽牛花雖然仍在開放,但開得已經有些瘦弱,有些牽強。花期較長的月季花也是,花骨朵倒是舉起來了,花瓣卻遲遲打不開,好像每打開一片花瓣都得舉全身之力。一朵豔紅的月季花,好不容易打開了,再往下看,花朵下麵的葉子上卻出現了一些暗褐色的斑點。那些斑點像是用力太過憋出來的,又像是一個人臉上生的老年斑。

節令白露的第二天,梅國平沒有在草葉子上看到露珠,因為這天下雨了。雨點落在草葉子上不會停留,不會凝結成珠,隻把草葉子變得濕漉漉的。立秋之後,隻要下雨就是秋雨,不再是夏雨。秋雨與夏雨的風格有所不同,夏雨下起來總是電閃雷鳴,大喊大叫,充滿激情。而秋雨輕輕的,綿綿的,落地時幾乎沒什麼聲音。一般來說,夏天的雨下得時間比較短,忽地來了,忽地走了,來時不打招呼,走時也不說再見。秋天的雨像是成熟的雨,有耐心的雨,細水長流,下得時間長一些。更大的不同是雨的內涵,夏天的雨不管下得有多大,給人的感覺還是熱乎乎的,而秋天的雨裏就帶有了寒意,小雨裏也有寒意。梅國平想過,秋雨裏的寒意是含有天意,自然之意,也有人的意誌在裏頭,李白的“雨色秋來寒,風嚴清江爽”,還有民諺“一場秋雨一場寒”,傳達的就是秋雨寒的意念。有意念的先入,秋雨就與寒意有了必然聯係,隻要秋雨來,不寒也是寒。梅國平脫下了夏天穿的半袖衫,換上了秋天穿的長袖衫,手持一把黑色的雨傘,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下麵站著。楊樹的葉子還很稠密,偶爾從樹上落下一片沾滿雨水的樹葉,樹葉還是綠的,一點兒都不發黃。這樣的楊樹,跟一把綠色的大傘差不多,要是雨剛開始下,雨下得又不大,樹冠之傘會把雨水遮住,周邊的地是濕的,樹下的地是幹的。可雨下的時間一長就不行了,樹冠對雨的遮蔽效果就沒有了。這場雨是從昨晚後半夜開始下的,到了這天早上,已經下了好幾個小時。持續不斷的秋雨一滴一滴在樹葉上積攢下來,雨水積得多了,葉片托不住,就一層一層傳遞下來,使每一片葉子都像是變成了屋簷滴水,啪嗒啪嗒滴落下來。這樣的“屋簷滴水”落在梅國平的傘麵上,似乎比細雨直接落在傘麵上更有分量,發出的響聲也更大一些。煤礦上的煤總是很多,煤燃燒之後,煉成的煤渣也不少,家屬房之間的通道就是廢物利用,用煤渣鋪成的。在幹天幹地的時候,通道是灰色,一下雨呢,通道就變成了黑色,像是還原成了原煤的顏色。梅國平的黑色雨傘周邊,掛滿了銀色的水珠,傘上有多少根傘骨,傘骨的梢頭就有多少顆水珠。當水珠大得不能再大時,就掉在通道上摔碎了,濺起一些細小的水花。雨傘罩得了頭罩不住腳,水花難免濺在梅國平的皮鞋上,還濺在他的褲腳上,使他的皮鞋和褲腳上沾了一些顆粒狀的黑點兒。

梅國平是個愛幹淨的人,平常日子裏,他的皮鞋總是擦得亮亮的,褲腿線是線,縫是縫,每天都板板正正。偶爾低頭,梅國平看到了濺在鞋麵上和褲腳上的黑點兒。他沒有移動腳步,也沒有扭過臉看後麵的褲腳濕得怎樣。沒事的,好比下井挖煤的人,身上總難免會沾一些煤塵,下雨天在雨地裏久站的人呢,身上也難免會帶一些雨。梅國平是習慣早起的人,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他起得越早,從不在雨雪天睡懶覺。還不到上班時間,不少人還在床上躺著,他一大早站在雨地裏幹什麼呢?他在等一個人,或者說在等著看一個人。那個人是一個姑娘,名字叫喬點鳳。他跟喬點鳳並沒有約,甚至跟喬點鳳連熟悉都談不上,隻是說過幾句話而已。但不知從哪裏來的信念,他相信喬點鳳一定會從自己家裏走出來,一定會到豆師傅家裏去,越是天氣有變,越能增加喬點鳳去豆師傅家的確定性。進而他相信,在這個細雨如愁的早上,他一定會看到喬點鳳,說不定還能跟喬點鳳說上兩句話。

這裏是礦上的職工家屬生活區,礦大人多,生活區的麵積也比較大。生活區鋪有三條南北長的通道,每條通道兩側都有好幾排一個模式的家屬房,每排連脊的房子裏都住著五六戶人家。有人伸著脖頸在門口刷牙,刷得滿嘴都是白沫子。連舌頭差不多都刷白了,就從茶缸子裏噙一口水,向門外的雨地裏噴,噴得地上一片白。有婦女打著雨傘,向生活區底部的公共廁所方向走。婦女的另一隻手在褲兜裏揣著,手裏攥著從卷紙上撕下來的手紙。手紙沒有完全揣進褲兜,在褲兜口露出一段白。通道一側的水龍頭裏開始供水,有壯年男人手提一隻大號的鐵皮桶,到水龍頭下麵擰開水龍頭接水。水龍頭舉得比較高,鐵皮桶放在水池裏比較低,當頗有壓力的水流剛剛注進桶裏時,砸得桶底一陣當當響,像敲擊鐵皮鼓一樣。一隻連眼珠都是黑的黑狗,在廁所前麵五彩雜陳的垃圾堆裏嗅來嗅去。它沒有什麼收獲,像是簡單思考了一下,顛顛地跑走了。靠山吃山,靠煤吃煤。這個生活區的各家各戶,燒的都是本礦生產的煤。他們把原煤打碎,摻上一些黏土,製成每塊煤上有十二個窟窿眼的蜂窩煤。燒蜂窩煤的好處,除了可以節約用煤,還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保持煤火不滅。晚上睡覺時怎麼辦呢?他們的辦法,是睡覺前往爐孔裏添一塊新煤,隨即用鐵餅樣的爐蓋把爐口蓋上,再把爐灶下麵的通風口堵嚴,就行了。第二天早上需要燒水,或做早飯,把爐蓋一掀,並把下方的通風口打開,冒過一陣煙,紅中帶藍的火苗很快就會升騰起來。這會兒,各家的爐蓋應該都打開了,整個生活區彌漫著濕潤的煤香。因密集的雨點兒一直在往下壓,煤香在地麵散去得比較慢,煤香顯得格外濃鬱。一隻不知名的鳥從這棵樹上飛起來了,落在另一棵樹上。那隻鳥在另一棵樹上隻停留了一會兒,又飛走了,飛到生活區外麵去了。生活區裏所栽的樹木主要是楊樹,另外還有一些雜樹。楊樹是礦上的綠化隊統一栽的,栽在通道的兩側。雜樹由各家的人自由選擇,都栽在自家門口。那些雜樹有柿子樹、石榴樹、葡萄樹,還有泡桐樹、梧桐樹等。豆師傅家門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樹。

沒出梅國平的預想,喬點鳳果然從家裏走出來了。喬點鳳打的也是一把黑傘,她把傘篷壓得很低,把頭和臉都遮住了,把肩膀也遮住了。如果拿傘作比,好像她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傘字。隻不過,傘字下麵隻有一豎,她的“傘”字下麵卻有兩豎,因為她長有兩條腿。她腳上穿的是一雙深筒膠靴,褲腳掖進了膠靴的筒子裏。膠靴看上去還比較新,靴子麵上閃耀著明亮的漆光。這樣的膠靴,是下井的礦工特有的勞保用品,每個礦工一年才能領到一雙。有的礦工隻穿舊的,舍不得穿新的,把新的省下來,給家裏不下井的人當雨靴穿。喬點鳳不下井,沒有資格領取膠靴,她穿的膠靴,極有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豆明生送給她的。喬點鳳的家住在第二排房,她從房前的夾道裏走出來,向後麵的第五排房走去。豆師傅家住在第五排房,他家門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樹。一般情況下,一個人打著傘在雨地裏走,不會把傘放得那麼低,不會把頭臉都遮住。喬點鳳大概想到了有人想看她,有人想跟她說話,她不想讓人看到她,更不想讓別人跟她說話,所以才這樣把自己掩蓋起來。

秋雨繼續在傘麵上絮語,梅國平的傘麵上有絮語,喬點鳳的傘麵上也有絮語。花有花的語言,雨有雨的語言。秋雨在兩個人傘麵上發出的絮語,也許隻有絮語和絮語之間才聽得懂,並互相以絮語做出了回應。可梅國平沒有喊喬點鳳,他懂得什麼叫理解,什麼叫尊重。喬點鳳把傘打得那麼低,顯然使用的是傘的語言,傘的語言在告訴梅國平,喬點鳳不願和任何人說話。梅國平的傘對喬點鳳是敞開的,當喬點鳳從他身旁走過時,他把傘篷向後麵傾斜,寧可讓雨水淋在自己身上,也要亮明他對喬點鳳的態度。他沒有喊喬點鳳,卻移動腳步,跟在喬點鳳後麵,也向生活區的後麵走去。

喬點鳳大概聽到了她身後的腳步聲,並猜到了跟在她後麵的人是誰,她腳下遲疑了一下,一時有些慌亂。但她並沒有加快腳步,更沒有舉起傘來,回頭證實一下跟在她後麵的人是不是她所猜的那個人,繼續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到豆師傅家所住的那排房的夾道,她就拐進去了。喬點鳳相信,隻要她拐進夾道,跟在她後麵的人就會停下腳步。果然,她一向右轉拐進夾道,她身後的腳步聲就不響了。細雨如歎息,喬點鳳心想,這個人真是個懂事的人,為人有分寸的人。

有一個水龍頭,就安在豆師傅家那排房的西頭,梅國平在水龍頭旁邊站下了。他目送著喬點鳳從西往東,往那棵梧桐樹所在的地方走,也是往豆師傅家裏走。這時梅國平有一個期望,也是一個判斷,他想,當喬點鳳走到豆師傅家門口時,當喬點鳳進門前收起雨傘時,應該會回過頭看他一眼。這個判斷也是一個試驗,如果喬點鳳能看他一眼呢,表明事情有些希望,他可以把事情繼續進行下去,如果喬點鳳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呢,他對喬點鳳就不敢抱什麼希望了。成敗在此一試,梅國平看喬點鳳看得有些目不轉睛,還有那麼一點兒緊張。還好還好,如梅國平所期,如梅國平所望,喬點鳳在收傘進門的那一瞬間,果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光的速度總是很快,目光也是光,目光的速度當然也很快。不管什麼東西,一快就有力量。盡管喬點鳳隻是匆匆看了梅國平一眼,像書麵上常說的驚鴻一瞥,梅國平還是迅即就接收到了。因為梅國平一直在等著喬點鳳的目光,當喬點鳳的目光過來時,兩個人的目光就在空中產生了對撞,兩光相撞,更有力量。天上並沒有打閃,可給梅國平的感覺,他眼前仿佛閃過了一道明亮的閃電;天上並沒有打雷,可在梅國平的幻覺中,他耳邊像是轟然響起了雷聲。“電閃雷鳴”之後,他的信心又堅定了幾分。

看見喬點鳳走進梧桐樹下的豆師傅家,梅國平並沒有馬上回自己家,仍在水龍頭旁邊的雨地裏站著。梅國平注意到了,自從豆師傅的兒子豆明生出事後,喬點鳳作為豆明生曾經的女朋友,幾乎天天都到豆師傅家裏去,有時是早上去,有時是晚上去。喬點鳳隻要去豆師傅家,必定會提上豆師傅家的鐵桶,到水龍頭這裏為豆師傅家提水。梅國平聽生活區的大媽們說過,在豆明生活著的時候,豆家所吃所用的水都是由年輕力壯的豆明生負責提。豆明生不在之後呢,喬點鳳像是從豆明生手裏接過了接力棒,就把為豆家提水的責任承擔了起來。梅國平還聽說,喬點鳳之所以時常到豆家,是舍不下豆明生,寄托的是對豆明生的感情。喬點鳳和豆明生是礦中的同學,他們兩個在中學階段就開始了戀愛,從十六歲戀愛到二十四歲,已經相愛了八年。他們原定在今年國際勞動節時結婚,兩床大紅的被子都做好了,照得滿室裏都是喜氣。可因為計劃中的大衣櫃和箱子還沒有做好,他們就推遲了婚期,定於國慶節再舉行婚禮。哪裏料得到呢,勞動節過去時間不長,還不到兒童節,豆明生就在一天夜間遇上了井下瓦斯爆炸,再也沒有從黑夜裏走出來。

果然,喬點鳳一手打著雨傘,一手提著鐵桶,向水龍頭這邊走來。

梅國平對喬點鳳打招呼:喬點鳳早上好!

喬點鳳也說早上好。她沒叫梅國平的名字。

我來幫你提水吧?

不用。謝謝你!

喬點鳳把鐵桶放在水泥砌成的水池裏,擰開水龍頭,開始往桶裏注水。她一開始沒有把水龍頭擰至最大,水流打在桶底發出的聲音不是很響。等桶底有了一些水,她才把水龍頭擰得稍大一些。這時水龍頭裏噴出的水,才剛剛有一點兒“水龍”的樣子,“水龍”垂直著鑽進水裏,冒出一簇簇白色的水花。喬點鳳低著頭,順著眉,隻看著水桶和水桶裏不斷增長的水,沒有看梅國平。喬點鳳戴的是一副透明眼鏡框的眼鏡,因她的皮膚比較白皙,表情也比較沉靜,看上去跟沒戴眼鏡差不多。

你今天還去矸石山上撿煤嗎?梅國平問喬點鳳。喬點鳳初中畢業後,一直在家裏待業,沒有參加工作。在好天好地的時候,她會爬到矸石山上撿煤賣錢,為家裏增加一點兒收入。

不一定。喬點鳳說。

我建議你今天不要去撿煤了,天下著雨,矸石山上太滑,不安全。

看情況吧。

說話之間,桶裏的水快要滿了。喬點鳳不等桶裏的水滿得溢出來,就及時關上了水龍頭的旋鈕。一桶水恐怕有三四十斤重,喬點鳳用右手提起水桶往豆師傅家裏走時,不得不使勁向左側傾斜著身子,才能保持整個身體的平衡。梅國平見喬點鳳身體瘦弱,提著一大桶水有些吃力,真想追上去,把喬點鳳手裏的水桶接過來,替喬點鳳提。可喬點鳳說過不讓他幫著提水,他不能違背喬點鳳的意誌。來日方長,他打定了一個主意,以後要替喬點鳳為豆師傅家提水。

和所燒的煤一樣,生活區每月所用的水也是從礦井下采的。礦區在山區,山區幹旱的時候多,下雨的時候少,地麵上基本沒什麼存水。山區的農民,家家打一口水窖,趁下雨時收集一些雨水。水窖裏儲存的死水當然談不上幹淨,裏麵有樹葉子、草毛纓子,還有羊糞蛋子等。就那樣渾濁不堪的水,農民們也非常珍惜,用得十分節省。比起農民來,礦上的職工和家屬就優越多了。礦工在幾百米深的井下挖到了煤,也挖到了水。他們把地下水抽到一座高高的水塔上,稍做淨化處理,就可以通過埋在地下的水管,送到礦上的澡堂、食堂和生活區。隻不過,給生活區送水是定時的,早上六點和下午六點各送一次,每次送水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

這天下午剛過六點,梅國平就到豆師傅家去了。喬點鳳一般是早上為豆師傅家提水,他提前到頭天下午為豆師傅家提水,這樣就免得喬點鳳第二天早上為豆師傅家提水了。秋雨還在繼續下,午後刮了兩陣風,雨成了斜雨,零一下子,星一下子,下得小多了。梅國平往豆師傅家走時,沒有再打傘。來到豆師傅家門前的那棵梧桐樹下,梅國平看見濕地上落著好幾片濕漉漉的樹葉子,心形的葉片還是綠的,一點兒都不發黃。有一片葉子就在腳前,他似乎從新鮮的葉蒂處聞到了一股梧桐樹特有的青氣。他繞了一下,把腳前的葉子繞開了。豆師傅家沒有關門,梅國平一到門口,就看到了在屋內床邊坐著的豆師傅。他喊了豆師傅,自我介紹,說他是小梅。

豆師傅抓過放在床邊的一根單拐,欲站起來。

梅國平趕緊上前扶了一下豆師傅,讓豆師傅隻管坐著,不要起來。

豆師傅說:我認識你,你爸是咱們礦的礦長。

我爸隻是一個管機電的副礦長。

副礦長也是礦長。

豆師傅的兒子豆明生出事後,梅國平作為礦上宣傳科的一個幹事,曾被抽到礦上組織的事故處理臨時工作組,參與了豆明生的善後工作。以前他爸爸在另外一個礦工作,隻是一個科長。他爸爸調到這個礦,才當上了副礦長。隨後,他和媽媽隨著爸爸,也來到了這個礦。可以說,他是這個礦的一個新人,對這個礦的一切還不是很熟。因參與了豆明生的善後工作,他對豆師傅家的情況,以及豆明生與喬點鳳的戀愛情況,才有了一些了解。豆師傅在井下受了傷,導致一條腿落下了殘疾,不能繼續下井采煤,隻好提前退休,讓兒子豆明生頂替他參加了工作。兒子出事的當天夜裏,豆師傅穿著工作服,拄著拐棍,一直在井口等。每抬上來一位工亡礦工,他就湊上去仔細辨認,看看是不是他兒子。黑夜深沉,星光慘淡,當他終於在一副擔架上認出麵目全非的兒子後,他沒有撲在兒子身上大哭,隻說了一句“我的孩子”,就一瘸一拐地離去了。走出不幾步,他就靠在一棵樹幹上抽泣起來。在微弱的燈光下,隻見一個花白的頭顱靠在樹幹上不停地顫抖。善後事宜的協商,是在礦上的招待所裏進行的。在兒子的遺體火化前,豆師傅隻提了一個要求,希望給他兒子豆明生穿一件棉衣,兒子這一回要走遠路,過了夏還要過冬,過了冰天還要過雪地,他擔心兒子臨走時穿得太薄會受凍。工作組組長的答複是,這次遇難的礦工統一著裝,一律穿西服打領帶,西服和領帶都是嶄新的。要是單獨給豆明生穿棉衣的話,恐怕還要和礦上及礦務局的領導商量,請示。豆師傅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堅持他的要求,說既然礦上有統一的安排,那就算了。豆明生的母親沒有參與善後問題的協商,她還住在礦上的醫院裏。她第一次哭得休克,是豆明生的姐姐和喬點鳳把她送到了醫院。醫生把她搶救過來,她再次哭得昏死過去。醫生擔心她隨時會有生命危險,一直在對她實施監護治療。豆明生母親的生命倒是保住了,但從那以後,她就癱瘓了,再也不能下床活動。這樣的兩位老人,哪裏有能力去水龍頭那裏提水呢?梅國平說:豆師傅,我來幫你們提點兒水。

豆師傅說不用,有喬點鳳天天幫我們提水。她早上提的水,我們還沒用完呢。我們兩口子半死不活,用水用得很少。

喬點鳳不如我的力氣大,以後你們家用水,就由我來提吧。我們家就住在西邊那排房,離你們家也很近。梅國平到廚房看了看,見水桶在地上放著,桶裏的水隻用了小半桶,還剩有多半桶。梅國平說:豆師傅,沒用完的水,我先倒進鍋裏和燒水壺裏。以後用水,您不用再省著用,我晚上早上都可以來幫您提。梅國平很快把滿滿一桶水提了回來,放進了廚房。他問豆師傅:你們家門前的梧桐樹長得不錯,是您栽的嗎?

不是我栽的,是我兒子豆明生和喬點鳳一塊兒栽的。我兒子參加工作那一年,他們兩個去縣城裏買回了樹苗子,就栽上了。樹還活著,可惜我兒子沒有了。

這話有些悲哀,梅國平一時不知道怎樣安慰老人家才好。

你來幫我們家提水,喬點鳳知道嗎?豆師傅問。

她會知道的。

點鳳那孩子可是個好孩子呀!

我知道。

她經常過來幫助我照顧明生他媽,要不是她幫著照顧,明生他媽恐怕活不到現在。豆師傅說著,回過頭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豆明生的媽媽。

梅國平也看見了,豆明生的媽媽臉色蒼白,隻有眼珠在微微轉動,嘴裏卻說不出話來。每個人都有媽媽,看見豆明生的媽媽,梅國平聯想到自己的媽媽,眼睛差點兒濕了。自己的媽媽和豆明生的媽媽年紀差不多,自己的媽媽身體很好,洗衣做飯都不成問題。豆明生的媽媽卻是因為突然失去了兒子,受到沉重打擊,身體才垮掉了。

第二天下午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黃黃的陽光一照,氣溫有了小幅上升。這天傍晚,梅國平剛給豆師傅家提了水,還沒有離開,喬點鳳到豆師傅家來了,二人在豆家不期而遇。對於在豆叔叔家遇見梅國平,喬點鳳似乎並不感到驚奇,因為她聽豆叔叔說了,梅國平也在為豆叔叔家提水。但室內相遇不是路邊相遇,互相不說話恐怕說不過去。還是梅國平先跟喬點鳳打招呼:喬點鳳,我沒經你允許,給豆師傅家提了點兒水。

想提就提唄。

這兩天你沒去矸石山上撿煤吧?

你不是說下雨天矸石山上不安全嘛,所以我就沒去。

看來喬點鳳很把他的話當話,並沒有當成耳旁風,這讓梅國平心裏一動,幾乎接近於感動,他說: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你一定要愛護好自己!

喬點鳳低眉微笑了一下,撩開套間的門簾,轉入套間裏去了。套間是豆家為豆明生布置的婚房,婚雖然沒有結成,但房子裏的一切都沒動,好像豆明生並沒有離開人世,還會回來結婚。以前為籌備婚事,喬點鳳作為當事人之一,自然會時常到婚房裏看看,走得輕車熟路,一走就走到套間裏去了。

梅國平感覺出來了,喬點鳳還是在回避他。梅國平不會忘記,那天在協商處理豆明生的後事時,因喬點鳳沒有和豆明生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還不算是豆家的人,就不具備參與協商的名分。豆明生出事後,梅國平聽生活區的家屬們議論紛紛,說到喬點鳳和豆明生的戀愛經過。他們都說喬點鳳與豆明生的感情很深,人說礦井深,他們的感情比礦井還要深。不管豆明生上白班還是上夜班,喬點鳳經常去井口,等豆明生下班歸來。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越能在離井口不遠處看到喬點鳳的身影。豆明生每天下井,他們都像是經曆一場離別。而豆明生每天升井呢,這對戀人像是離別後的重逢。往往是,豆明生剛從井口走出來,喬點鳳就迎了上去,趁人不注意,用自己的白手,拉住豆明生沾滿煤灰的手。那天,梅國平看見一個姑娘在門外的回廊上站著,姑娘臉色蒼白,眼泡紅腫,正靠著回廊邊的欄杆出神。梅國平猜想,這個姑娘應該就是喬點鳳。他走過去問:請問你是喬點鳳嗎?喬點鳳愣了一下,否認了自己是喬點鳳,問梅國平是誰,找喬點鳳幹什麼。姑娘既然不願承認自己是喬點鳳,梅國平也沒有多問,隻說:我是礦上宣傳科的小梅,我聽說喬點鳳很痛苦,請轉告我對她的安慰。姑娘點點頭,眼淚湧流出來。她掏出手絹剛把眼淚擦去,更多的眼淚又湧流出來。梅國平又說,請她不要太悲傷,要珍重自己的身體,因為她的路還很長。姑娘說:謝謝!謝謝!我一定轉告她。說罷,咬著嘴唇,轉身下樓去了。

梅國平欲走,豆師傅又跟他說了幾句話,問他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沒有。

梅國平說他今年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家。

那你一定有對象了吧?

梅國平搖搖頭。

那你比我兒子還大一歲呢,應該找對象了。

不著急。

小梅我跟你還不太熟,有一件事我不該對你提,不提吧我又想提。

豆師傅您隻管說。

你跟你爸爸說說,看看能不能讓礦上給喬點鳳安排一個工作。一個姑娘家,成天風裏來雨裏去在矸石山上撿煤,終究不是個事。

在協商處理豆明生的後事時,豆師傅也曾提出過,讓喬點鳳頂替豆明生的名額,能夠在礦上參加工作。豆師傅說,豆明生和喬點鳳雖然沒有領結婚證,但兩個孩子談戀愛已經談了八年,喬點鳳已經跟他的孩子差不多。豆師傅還自責,說讓兩個孩子在勞動節那天結婚就好了,就是因為家具沒打好,他才同意兩個孩子推遲了婚期,都是他對不起孩子啊!工作組的組長倒是沒有當場拒絕豆師傅的要求,說這事要跟礦上勞動人事科的科長商量一下。商量的結果,還是因為喬點鳳沒有和豆明生正式結婚,還不是豆明生的妻子,不能頂替豆明生參加工作。豆師傅念念不忘這件事,他還是一心在為喬點鳳著想啊!梅國平說:我也認為礦上應該為喬點鳳安排工作。這樣吧,我不一定跟我爸爸說,可以去找人事科的李科長說一下試試。

外屋和套間隻隔著一層印花布的布簾子,在套間屋的喬點鳳大概聽到了豆叔叔和梅國平的對話,撥開布簾子,從套間屋裏出來了。她說:梅國平,對不起,我該給阿姨擦洗一下了。

梅國平明白喬點鳳的意思,在喬點鳳為臥病在床的阿姨擦洗的時候,他不便待在這裏,他可以離開了。進一步理解,喬點鳳不願意和他同時待在豆師傅家裏,喬點鳳心裏隻有豆明生,還沒有從失去豆明生的心靈陰影裏走出來,要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梅國平說:那我走了,辛苦喬點鳳了。

喬點鳳去廚房燒熱水,把熱水倒進洗臉盆裏,取一條毛巾在熱水裏蘸一蘸,絞一絞,準備為阿姨擦洗身子。

豆叔叔拄上拐棍,離開床邊,說不下雨了,他也出去活動活動。臨出門,他又對喬點鳳說:我看小梅這個年輕人不錯,他跟明生一樣,一看就是個好孩子。

喬點鳳沒接豆叔叔的話。

人事科的李科長,是梅國平的爸爸在省裏煤炭幹部學院的同學,梅國平把李科長喊李叔叔。有一天,梅國平到辦公室找到了李叔叔,把喬點鳳前前後後的情況跟李叔叔說了說,看看礦上能不能為喬點鳳安排一個工作。

李叔叔沒說能不能為喬點鳳安排工作,隻是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你爸爸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沒跟我爸說過,這是我自己的意思。

噢,那你說說你的理由。

理由嘛,我聽說喬點鳳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也是用情很深的人。因為早戀,她在學校時曾受到校方批評,但她對豆明生癡心不改,照愛不誤。喬點鳳的父母嫌豆明生的家庭條件不好,也反對喬點鳳跟豆明生談戀愛,有一段時間,父母把她從家裏攆了出去。父母把她攆走,她就去找豆明生。豆明生出事後,她不相信豆明生死了,好像豆明生還活在她心中,有時,她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井口,去那裏等豆明生升井。另外,喬點鳳對豆明生的父母也很講情意,豆明生不在之後,她還經常到豆師傅家,幫助兩位老人做家務,照顧兩位老人。在現在,我覺得像喬點鳳這樣的女孩子是很少見的,不說鳳毛麟角也差不多。

聽梅國平說了理由,李叔叔看著梅國平微笑了,說:好小子,聽你這麼說,你是不是對喬點鳳有點兒意思呀?

窗戶紙被點破,梅國平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他沒有否認對喬點鳳的意思,說:不好意思,如果可能的話,還是請李叔叔幫個忙吧!

你放心,這個忙李叔叔一定要幫。

聞聽此言,梅國平很是感動。他在替喬點鳳感動,感動得眼都濕了。他說:李叔叔,太謝謝您了,怎麼感謝您才好呢!

你不用謝我,這事趕巧了。今年下半年,咱們礦計劃招收一批新工人,優先考慮在家待業的礦工子女。喬點鳳屬於優先考慮的對象之一。我一直在這個礦工作,對於喬點鳳的情況,我恐怕比你還要了解。喬點鳳成天不言不語,文文靜靜,又心事重重,沉沉鬱鬱,很有點古典之風,的確是一個好女子。

古典之風的說法讓梅國平感到新鮮,他說:古典之風,我以前可沒聽說過。

怎麼,不是嗎?

梅國平說:是。

這年的國慶節前夕,喬點鳳參加了工作,正式成為礦上的一名工人。她工作的地點是在選煤樓上,和別的女工一起,站在運煤的皮帶運輸機兩側,把夾雜在煤裏的矸石撿起來。這個工作與她上矸石山撿煤有一個共同之處,也是沾得滿手都是煤灰。但是,兩者卻不可同日而語。上矸石山撿煤是風裏來,雨裏去,在選煤樓裏幹活風刮不著,雨淋不著。上矸石山撿煤是自謀生路,能不能撿到煤很難說,在選煤樓裏工作,每月都有工資,是旱澇保收。更大的區別在於,她以前是待業的、漂泊的狀態,沒有歸屬感,成了全民所有製企業的工人呢,她一下子有了歸屬感。如此柳暗花明般的變化,喬點鳳不認為是趕上了礦上招工的機會,而是梅國平在背後幫了她的忙。不光她這樣認為,豆叔叔也是這樣認為。豆叔叔不止一次對喬點鳳說:都是小梅幫你找到了工作,你一定要好好感謝小梅。這個小梅,真是一個好孩子!更讓喬點鳳難忘的是,她去人事科辦理參加工作的手續時,李科長曾對她說:小喬你知道嗎,梅國平對你很夠意思呀!為讓你參加工作的事,他專門來找過我。

喬點鳳點頭說知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喬點鳳臉上紅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怎麼知道的。

這年的中秋節與國慶節挨得比較近,兩節之間隻隔了兩天。也就是說,在陽曆十月一日那天,農曆是八月十三。新月總是升得比較早,西邊的太陽剛落山,東邊的月亮就升了起來。月亮已接近圓滿,礦區各處都灑滿了月光。豆師傅家門前的梧桐樹葉子落了一些,枝葉顯得比以前稀疏。月光透過梧桐樹的枝葉灑在地上,地上花花搭搭,猶如盛開的菊花。

國慶節的這天晚上,梅國平和喬點鳳不約而同,都來到了豆家。梅國平帶的是月餅,喬點鳳帶的也是月餅。月亮將圓,月餅先圓。梅國平說:喬點鳳,我們想到一塊兒了。

喬點鳳說:梅國平,你幫助我參加了工作,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你不用感謝我,這是趕巧了,正好趕上礦上要招工,你才順利地參加了工作。

李科長告訴我了,為我參加工作的事,你專門去找過,幫我說了不少好話。

李科長說,他對你的情況比較了解,她還誇你長得文靜呢。我正要跟你商量一件事,看你願意不願意做。

喬點鳳文靜地看了梅國平一眼,讓梅國平有啥事隻管說。

梅國平說,局裏礦工報的編輯交給他們宣傳科一項任務,要他們選擇一些對煤礦事故有切膚之痛的人,以現身說法的形式,談一談自己的感受,並形成第一人稱的文章,在礦工報上發表,以期對全局職工、家屬進行安全生產意識的教育。

聽梅國平提到事故,喬點鳳低下了眉頭,瞅著腳下的地麵。豆師傅家沒有椅子,也沒有高板凳,隻有幾個矮腳小板凳,梅國平和喬點鳳都隻能坐在小板凳上。豆師傅家裏的地麵沒有抹水泥,也沒有鋪磚,隻是砸實的土地。土地與地氣相通,地麵稍稍有一些潮。

梅國平接著說:其實寫起來也很簡單,你呢,主要寫一寫與豆明生的戀愛經過,再寫一寫失去豆明生給你造成的打擊和痛苦,提醒大家處處注意安全生產就行了。

喬點鳳抬起頭來,再次看著梅國平時,眼裏漸漸地有一些濕。她的眼不是一下子濕的,像是從眼角那裏開始洇起,一點兒一點兒把眼睛都洇濕了。那濕不像是水濕,像是眼睛上起了一層霧。喬點鳳大概也覺出了眼睛有些模糊,她把眼鏡摘下來了,用手指肚把鏡片擦了擦。擦過之後重新戴上,她的眼睛不但沒有清亮,輕輕吸了一下鼻子之後,雙眼似乎模糊得更厲害了。

梅國平想起來了,喬點鳳和豆明生原定在今天結婚。倘若豆明生不發生意外,今天應該是他們兩個大喜的日子,應該是室內雙喜明燈,門外爆竹聲聲,到處充滿喜慶的氣氛。因豆明生不在了,一切都成了泡影,預訂的喜情就變成了悲情。今天是喬點鳳敏感的日子,也是傷懷的日子。梅國平向喬點鳳道了聲對不起,說他不應該在今天跟喬點鳳說這件事。

喬點鳳當然不會忘記今天是什麼日子,她等日子,日子不等她,她所等的日子已離她而去。她對梅國平說:你不用想那麼多,這沒什麼。隻不過,我哪裏會寫什麼東西,我怕寫不好。再說,我也不敢寫。

好,一切尊重你的意思。

喬點鳳不再回避地看著梅國平問: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等等再說吧。

我聽說你寫文章寫得很好,你是高中畢業,差一點兒就考上了大學,誰能跟你比呢?

梅國平看了一眼門外的月光,像是想了一下,對喬點鳳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來替你寫,寫完給你看,得到你的認可之後,咱們再交上去。

喬點鳳點了頭。

三天之後的農曆八月十六晚上,當梅國平和喬點鳳又在豆家相聚時,梅國平從喬點鳳的角度,以喬點鳳的口氣,已把稿子寫完了。三百字一頁的稿紙,他寫了六頁還多。寫完,改完,他又工工整整地把稿子抄寫了一遍,才拿給喬點鳳看,請喬點鳳多提意見。

喬點鳳接過稿子,剛看了兩頁,眼淚就湧流出來。她用牙咬住顫抖的嘴唇,起身到套間裏去了。

豆師傅在廚房裏炒菜,今天他執意要留梅國平和喬點鳳在家裏吃晚飯。

月光如水。梅國平不知在外屋等了多長時間,喬點鳳才從套間裏出來了。喬點鳳的心情好像稍稍恢複了一些平靜,但她的眼圈是紅的,鼻頭是紅的,睫毛還是濕的。可以想見,喬點鳳的情感受到了怎樣波濤洶湧的衝擊,或許她抓過枕巾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沒有哭出聲來。

梅國平示意讓喬點鳳坐下,正要安慰喬點鳳幾句,喬點鳳先說了話,她說:國平,你比我自己還知道我啊!

梅國平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怎麼樣,咱把稿子交給礦工報發表吧?

不料喬點鳳卻說:不,這篇文章我要自己存著,什麼時候想看的時候就看。

2021年11月3日—27日,從懷柔翰高文創園至朝陽光熙家園

(寒衣節期間,回老家幾天)

原載《北京文學》202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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