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外掙錢,回家過年。掙錢隻是手段,不是目的,回家過年才是目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村裏的青年和壯年男人,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外地打工,掙錢,隻有在過年那幾天才回到家裏和親人團聚。如果過年不回家,就等於沒達到目的,好像掙錢也是白掙。所以說呢,打工的人們從春天起就開始數日子,從春數到夏,從夏數到秋,從秋數到冬,每過一天,離年就近一天。終於數得離年不遠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年的手,他們有些激動,有些亢奮,還有些魂不守舍,魂先行者一般已提前回到家裏去了。在這樣的迫切心情驅動下,不管回家的路上人再多,不管車票有多麼難買,也不管天是下冰、下雪,還是下刀子,都阻擋不了他們回家的腳步。
廠裏臘月二十八放假,第二天一大早,田學敏就動身往家裏趕。廠長提前放話,要在臘月二十九那天中午宴請全廠職工,宴請不在廠裏食堂擺桌,要在市裏的一家星級酒店隆重舉行。職工們辛苦一年了,廠長此舉,有慰勞全體職工的意思,也有歡聚一堂、提前共度新春佳節的意思。到時候,肉放開吃,酒放開喝,歌隨便唱,玩笑隨便開,有多大嘴使多大嘴,有多大肚皮用多大肚皮,希望大家不要錯過機會。廠長難得出一回血,請大家吃一頓,田學敏也想吃,也想喝,也想和廠裏的女工在酒場上樂一樂,可是不行呀,他要是臘月二十九不走,等到臘月三十再走,那就太緊張了。從廠裏到他家有一千多裏,上午坐了火車,下午還要坐汽車,天黑才能到家。按他們老家的過節習慣,年三十也叫除夕,從過除夕開始,就算是過年。約定俗成的年也就是兩天,除夕是一天,大年初一又是一天。如果隻在家裏過初一,不在家裏過除夕,等於年隻過了一半,年過得就不算圓滿。還是他們老家的規矩,過年葷一半,素一半。豬肉、羊肉、雞肉、魚肉等,都是在除夕那天中午吃,到了初一,隻能吃點兒素餡餃子,或白菜粉條燉豆腐之類。如果田學敏在除夕中午不能趕到家,他就過不上葷年了,隻能過一下寡淡的素年,那還有什麼勁呢?二葷不可兼得,田學敏寧可放棄星級酒店裏的葷宴,也要趕回家和妻子、孩子一塊兒過除夕。主要是,在剛過罷小年祭灶的第二天,他就跟妻子塗麗雲通了電話,說好他在臘月二十九那天晚上到家,並提前買了火車票。他相信,自從定好了回家的日期,妻子就會每天想他,念他,等他,盼他,覺得每過一天比過一年都長。年年有個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雖說他不是放牛的牛郎,妻子也不是織布的織女;雖說他們夫妻定的相會的日子是臘月二十九,而不是七月七,但回家的日子一旦確定,似乎就有了一些神話的意義,就有了一些不可違背的天意,他必須按時回到妻子麵前,不能讓妻子有半點兒失望。
一路還算順利,田學敏乘坐的長途汽車在鎮上的車站停下時,滿臉通紅的太陽剛剛落到地平線以下,西天飛起的是放射性的紅霞。剛下車,他就掏出手機向妻子報告消息,說他已經到鎮上了。
妻子說:咦,還怪快哩,不耽誤回來吃晚飯。我讓文海去接你吧?
不用了,幹天幹地,好走,我一會兒就到家了。田學敏還跟妻子說了一句不算多餘的話:好好在家裏等著我。
妻子懂得丈夫話裏的意思,她笑了。她沒有笑出聲,丈夫聽不見,但她還是對著手機笑了,說好,快點兒回來吧,兩個孩子一年都沒見你的麵了。
汽車站門口停著幾輛後麵帶篷子的電動三輪車,有的三輪車司機大聲招呼從汽車站裏走出來的旅客:明天就是年三十,後天就是大初一,回家過年,歸心似箭。坐車吧,坐車吧,我的車比箭跑得都快。
從車上下來的人,很少有人坐三輪車,他們拿上自己的大包小包,紛紛向自己所在的村莊走去。
田學敏帶了兩件行李,一件是拉杆行李箱,另一件是蛇皮塑料袋子。這樣兩件行李幾乎是每個打工者回家過年時的標配。行李箱看上去比較好看,標誌著一種像城裏人一樣的時髦。不過行李箱空間比較小,裏麵裝不了多少東西,要想多裝年貨,還得靠容積比較大的蛇皮塑料袋子。田學敏的塑料袋子裏塞得鼓鼓囊囊,跟牛腰差不多,一看就是滿載而歸。他拉上行李箱,把“牛腰”扛上肩,望了一眼西天的雲霞,也打算步行回家。從鎮上到他的村莊田老莊隻有三裏路,一會兒就能到家。
一個司機把三輪車一橫,攔在他麵前,把他喊成老板,說老板上車吧。田學敏問,到田老莊多少錢?司機說:便宜,兩塊錢。田學敏想了一下,人隻有兩條腿,三輪車有三個輪子,坐車要比步行快一些,可以早一點兒到家。再者,人家既然高抬他,把他喊成老板,他坐車坐到家門口,多少也算有點兒老板的樣子。他答應了坐車,遂把行李往後麵的車鬥子裏放。車鬥子上方搭的有塑料篷子,車廂兩側各有一個順長的、能擠三四個人的座位,車上卻隻坐了田學敏一個人。對於別人不坐車,田學敏能夠理解,回家過年的人,也都是回家花錢的人,過年期間花錢的地方多的是,路上能省一塊是一塊,能省一角是一角,能省一分是一分。過去雖然有窮家富路的說法,現在最好顛倒過來,窮路富家好一些。路上都是陌生人,你花錢再多給誰看呢?而老家都是鄉親,都是熟人,你花錢小裏小氣,摳摳搜搜,是會被人看不起的。
田學敏在車上坐好了,司機卻沒有馬上開車,讓田學敏再出一份錢,一共四塊錢。田學敏問:為什麼?司機指了一下他的塑料袋子,說他的行李太占地方了。田學敏不悅,說他在城裏坐車,帶行李從來不交費。司機說,城裏是城裏,鄉下是鄉下,鄉下怎麼能跟城裏比呢?沒道理好講,田學敏不坐車了,他從車後麵一躍而下,拿上自己的行李就走。他想到司機不會輕易放棄這單生意,就走得大步流星,要甩開司機。司機果然對他緊追不舍,說不讓他交四塊錢了,交三塊錢就行。田學敏不理他,隻管梗著脖子往前走。司機又說:算了算了,兩塊就兩塊吧,行李不收費了。田學敏還是一聲不吭,還是梗著脖子往前走,他心裏說:你就是跟到我們莊,我也不會上你的車,連一分錢都不會讓你掙到。司機終於把車停了下來,他聽見司機在說難聽話,叫他小氣鬼。
田學敏進村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月亮不見了蹤影,村裏又沒有路燈,年底加月底的黑是觸底的黑。這裏叭一下子,那裏叭一下子,響起零零星星的放炮聲。哪裏有響聲,哪裏就炸出一朵明。那一朵朵明稍縱即逝,不但炸不破黑暗,明暗的對比反而使暗顯得更加厚實。田學敏不怕黑暗,有些喜歡黑暗,黑暗對他正好形成一種遮蔽,他往家走時誰都看不見他。他掙錢不多,不是一個成功的打工者,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他不但不想讓村裏人看見他,連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哥嫂,都看不見他為好。他不聲不響地走到家裏,隻看到自己的妻子和一雙兒女就可以了,就什麼都有了。
還好,田學敏走過一條東西村街,又走過半條南北村街,一個人都沒有遇到。他聽見有人在院子裏說話,聽見哪家放電視的聲音,看見有小孩子往院子門外扔的點燃的炮仗,都是隻聞聲音沒見人。他家院子的大門沒關,他剛走到院子門口,嗅覺敏感的黑妞就率先迎了上來。他都一年沒見黑妞了,黑妞對他一點兒都不生疏,見他還是這麼熱情。黑妞沒有語言表達能力,不會說熱烈歡迎一類的話,但黑妞一邊左右跳躍,一邊使勁搖尾巴,好像比熱烈還熱烈,比歡迎還歡迎。田學敏見堂屋和灶屋都亮著燈,對妻子喊了一聲,麗雲,我回來了!
妻子塗麗雲應聲從灶屋裏迎出來說:我算著你就該到家了。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伸手接過丈夫扛在肩上的塑料袋子,衝著堂屋喊正在看電視的兒子文海和女兒文慧,讓他們趕快出來接爸爸。
文海出來了,喊了一聲爸,接過爸爸手中的行李箱。文慧大概被電視裏的某個情節吸引住了,沒有出來。
一來到堂屋,田學敏就在燈光下看妻子,不光看妻子的臉龐,還看妻子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以及妻子的頭發和耳朵,好像不認識了妻子一樣。在外麵打工的時候,住在像豬窩一樣的工人宿舍,他每天晚上都想念妻子。想念這件事情真是奇怪得很,人想人在不經意的時候,被想的對象樣子還算清晰,但你越是用力,越是想定格,越是想讓形象更清晰一些,形象反而虛了、模糊了。看來風不能代替雪,雲不能代替雨,任何想象都不能代替實體,任何想念都不如見到真人。
妻子感覺到了丈夫熱切的目光,她說:你一定餓了,飯都做好了。
這個餓不是那個餓,丈夫說他不是很餓,遂打開行李箱和蛇皮塑料袋子,往外掏帶回的東西。行李箱裏裝的有煙、有酒、有奶糖,還有一鐵盒子巧克力和真空包裝的火腿腸。
兒子文海看到巧克力眼睛亮了一下,說巧克力!
文慧聽見了,說:我吃巧克力。
媽媽說:不吃,馬上就吃飯了,吃什麼巧克力。
塑料袋子裏裝的是衣服和鞋,過新年穿新衣,田學敏給妻子和孩子每人都買了新衣服。他給妻子買的是一件桃紅色的長款羽絨服,給兒子買的是一件牛仔夾克衫和一雙旅遊鞋,給女兒買的是一件帶白色毛領子的花棉襖。妻子接過羽絨服說:我都老成老太太了,給我買這麼好的羽絨服幹什麼?顏色這麼俏,我怎麼穿得出去!
田學敏說:你連四十都不到,怎麼能說自己老呢?在我眼裏你還像是一個新娘子呢!他讓妻子把羽絨服穿上試一下。
妻子沒有馬上試衣服,她說先吃飯吧。
妻子餾的是專門為過年蒸的白蒸饃,把蒸饃掰開,每個蒸饃中間都有一顆紅棗,使蒸饃裏冒出的既有麥香,也有棗香。田學敏拿起一個饃一掰開,就禁不住咬了一大口,他說真香,真好吃,這樣的饃隻有回家才能吃到啊!妻子燉的是一鍋雜燴菜,菜裏放的有上午剛炸好的小酥肉和饊子,還有白菜、豆腐、粉條。田學敏端起菜碗,剛喝了一口湯,就咂嘴不已,說一嘗就是過年的味道,過年從現在就開始了。他一連吃了兩個白蒸饃和兩碗雜燴菜,吃得頭上和背上都汗津津的。在他吃飯的時候,黑妞一直蹲在他麵前,眼巴巴地看著他,一副想吃肉的樣子。田學敏從碗裏夾出一塊小酥肉,扔在黑妞麵前的地上,說讓黑妞也過一回年吧。黑妞叼起酥肉,不及細嚼慢品,一吞就吞進肚子裏去了。把酥肉吞下去後,它還是眼巴巴地看著田學敏,一副還想吃肉的樣子。田學敏說對不起,肉沒有了。
塗麗雲大聲嗬斥黑妞,讓黑妞滾一邊去,饞死你呢!
有那性急的人家,或在城裏當了老板發了財的人家,試探性地放了幾炮煙花,煙花劈裏啪啦響過,在夜空中開出了絢爛的花朵。在關門上床睡覺之前,田學敏沒察覺妻子有什麼不正常,妻子平平靜靜,雲淡風輕,該做飯就做飯,該刷鍋就刷鍋,一切都很家常。他懂得,一切好事隻能在床上進行。比如在爐子上打鐵,他外出打工也好,一打一年也好,都是在搜集煤炭,整理鋼鐵,在為打鐵做準備工作。包括他往家裏帶年貨,還包括他剛才吃的可口的飯菜,也都是打鐵的前奏。等到了床上,爐火燃起來,風箱拉起來,錘子掄起來,才火光四射,痛快無比。他自信自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既準備好了旺盛的精力,也準備好了飽滿的感情,等著瞧吧,到時候他一定會達到妻子的滿意,也達到自己的滿意。臨睡覺了,妻子的表現才讓他覺得有些反常,有些別扭。吃過晚飯,兩個孩子接著看電視上的娛樂節目,妻子跟孩子一塊兒看。在城裏打工的時候,田學敏晚上也會看一看電視,跟著電視裏的人笑一笑。他不看電視幹什麼呢,別的還有什麼可看的呢?回到家就不一樣了,有妻子在,電視算什麼玩意兒呢。和妻子相比,一百台電視恐怕都比不上一個妻子吧!他耐著性子,把電視上男男女女的人影看了幾眼,就到東間屋的大床上躺著去了。自從和妻子結婚那天起,這張用椿木打成的大床就在這兒放著。大床雖說也有四條腿,可大床的腿不是用來走路的,是用來站的,所以大床站在那裏一直沒有挪地方。東間房和當門的屋隻隔了一層箔籬子,田學敏躺在床上沒有開燈,外麵的燈光透過箔籬子的縫隙篩進來東間屋一些,屋裏有些花花搭搭。他想,要不了多大一會兒,妻子就不會再看電視,會悄悄地來到東間屋,悄悄地上床,跟他躺在一起。可是,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卻不見妻子到東房屋裏來。妻子看電視好像看得還挺有興致,在和孩子討論這個唱歌的是誰,那個明星叫什麼。在車上顛簸了一天,田學敏有些瞌睡了,也許閉上眼睛就能睡著。但他不許自己睡覺,大睜著眼睛等妻子到身邊來。
妻子終於到東間屋來了,這時他才假裝閉上了眼睛。他準備等妻子搖晃他時,他才猛地對妻子來個餓虎撲食。然而,妻子像是從床前的鐵絲上取下一件衣服,披在身上,連理他都沒理,又接著到外麵看電視去了。
這不太正常,這就有問題了,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這個這個……問題出在哪裏呢?煩惱襲來,田學敏有些忍不住了,他喊:麗雲,麗雲,你過來一下。
妻子沒有起身,隻說:有啥話,你說吧。
田學敏提高了聲音:我讓你過來一下,你聽見沒有!
妻子這才來到了東間屋,她沒有往床前走,剛走進箔籬子門口就站下了,像是故意跟丈夫保持著距離。
破電視有什麼可看的,別看了,睡吧。
你今天不能在這裏睡。
田學敏吃驚不小,一下子坐了起來,問:為什麼?
文慧跟我睡一張床睡慣了,今天她還跟我睡到大床上。
我每次回來,文慧不都是去西間屋睡嘛,不都是跟她哥哥睡一張床嘛!
文慧今年開始上學了,成女生了,不願跟她哥睡一張床了。
小孩子家,哪有那麼多事。那我怎麼辦?
你可以跟你兒子睡一張床,正好和你兒子說說話,關心一下你兒子的學習情況。
那不可能。可以讓文慧去跟她奶奶睡嘛。
文慧聽見了爸爸說的話,她說:我才不去跟奶奶睡呢,奶奶耳朵聾了,我跟她說啥話她都聽不見。奶奶被窩裏都是虱子,惡心死了!
別提田學敏多失望,多泄氣了。還以打鐵作比,他準備好了鋼鐵,也準備好了煤炭,妻子卻不給火爐點火。妻子不但不點火,好像還給鋼鐵和煤炭上潑了冷水。田學敏有些賭氣似的說:反了你們了,我哪兒都不去,隻睡在我自己床上,一輩子都睡在自己床上。他不會忘記,以前每次回家過年,妻子都會提前把女兒安排到別的地方去睡,早早地跟他睡到一起,睡得貼皮貼肉,貼心貼肺。有一次他回到家時天還亮著,趁兩個孩子在外邊玩耍都不在家,妻子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抱住了。烈火幹柴,他們當然等不到天黑,馬上就那個了一回。到了晚上,他勢頭不減,至少又那個了兩三回。他聽人說過,久別的男人回到家,一般來說要對妻子犁三遍,耙三遍,還要攬攬橫頭。這種說法是把妻子當成了土地,而男人是犁地耙地的人。犁三遍也好,耙三遍也罷,他都能夠理解,無非是犁得深一些,耙得淺一些;犁得粗一些,耙得細一些,深深淺淺,粗粗細細,深耙細作,才有利於下種。攬橫頭也是犁地耙地的說法。犁地耙地都是豎著進行,人在地頭紮犁子下耙時,地頭的地會滑過去,犁得耙得都不會到邊到沿。所以整塊地犁過耙過之後,還要把地頭的地橫著犁一犁,耙一耙,這就叫攬橫頭。這樣的攬橫頭不難理解,可在夫妻之事上,什麼是攬橫頭呢?在一次犁過耙過之後,田學敏曾與妻子塗麗雲探討過這個問題,問麗雲什麼叫攬橫頭。妻子說她也不知道,又說,可能是再說一會兒話吧。田學敏不太認同妻子的說法,覺得攬橫頭也應該是行動性的行為,而說話不是行動,怎麼能算攬橫頭呢!也許攬橫頭並沒有統一的內容和標準,有長就有短,有豎就有橫,誰想怎麼攬就怎麼攬吧。田學敏雖然不認同妻子“再說一會兒話”的說法,但他覺得說話也是必要的。有一次,在他去城裏打工的前夜,妻子有些舍不得讓他走,趴在他懷裏哭了,妻子邊哭邊說,兩口子一年在一塊兒不幾天,這哪裏是人過的日子?我跟黑妞在一塊兒的時間都比跟你在一塊兒的時間多啊!他趕緊拍著妻子安慰:我也舍不得離開你,可不出去掙錢怎麼辦呢,怎麼維持這個家呢,怎麼供孩子上學呢?好了好了,別哭了,等我老了就不出去了,天天在家守著你。
他這次回來,妻子別說跟他親熱,連跟他睡一張床都不願意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遞給妻子羽絨服時,妻子說她老了。難道妻子真的老了嗎?真的不需要他了嗎?這不可能呀!俗話為證,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妻子目前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正是欲望強烈的時候,怎麼可能不需要他呢?其中一定有別的原因。因他常年不在家,妻子耐不住,會不會跟村裏別的男人好上呢?要是那樣的話,就糟糕透了。在家期間,他一定要把這個事情弄清楚。
屋裏沒有暖氣,也沒生火爐,有些幹冷幹冷。外屋的電視一直在響著,電視裏麵製造出來的千篇一律的笑聲一會兒就響一陣。田學敏似睡非睡,蒙蒙矓矓,睡得一點兒都不踏實。電視終於關掉之後,他覺得有一個人在摸摸索索往大床上爬,他以為是妻子,再一聽,原來是兒子。兒子把自己的被子抱過來,睡到另一頭去了。他放棄了廠裏的大餐,緊趕慢趕趕回家,本以為今晚要吃到另一種意義上的大餐,不料他兩頭不得一頭,白白浪費了大好光陰。
田學敏有早醒早起的習慣,盡管一夜睡得窩窩囊囊,在年三十的早上,他還是一早就醒了。在正常情況下,他應該一醒就起床,去看望父母,給父母送一些拜年的錢。他們現在住的宅子,是父母原來住的宅子,他們住的房子,也是父母在他們結婚前竭盡全力為他們翻蓋的瓦房。有了好樹,才能引來好鳥。正是因為有了不錯的房子,身材比他高、長相比他好看的塗麗雲才同意嫁給他。他們結婚之後,父母在村外的路邊另蓋了兩間屋頂苫草的小屋,住到那邊去了。父母為他們付出了很多,他應該對父母感恩。可是,由於受到了妻子的冷落,他像是受到了無情打擊,情緒十分低落。父母生了他,養了他,並幫他娶妻生子,他對父母的孝敬應該擺在優先位置。然而這個優先位置現在仿佛多了一個前提,那就是妻子得對他好,妻子對他好了,他才能對父母好,如果妻子對他不好,會影響他孝敬父母的心情。兒子不起床,他也賴在床上裝睡。妻子不跟他睡一張床,他要讓妻子知道,事情有些嚴重,他心裏不高興,很不高興,甚至有些生氣。
塗麗雲照樣早早就起了床,打開了大門,在壓水井前往鐵桶裏壓水。清冽冽的井水壓滿一桶,她倒進帶紅花的搪瓷洗臉盆裏一些,以手撩水,在院子裏潑地。把院子裏的幹地上灑遍雨點兒一樣的新水,她又拿起靠在牆角的掃帚,開始打掃院子裏的地。今天就是除夕,打掃衛生也是除夕的項目之一,她掃地掃得格外仔細,掃過的院地幹淨得連一根草毛纓子都沒有。一個鄰家的嫂子從塗麗雲門前過,跟塗麗雲說話,問:學敏回來沒有?塗麗雲說:回來了。
沒看見他呀!
他昨天晚上回來得晚,還沒起來呢。
嫂子跟塗麗雲說笑話:學敏一回來,你就閑不著了,就有事幹了。
塗麗雲明白嫂子說的“閑不著”和“有事幹”是啥意思,臉忽地紅透,紅得跟夏天盛開的石榴花一樣,她說:他回來不回來都一樣。
那可不一樣,學敏一回來,幹冬就變成了濕年。
塗麗雲做好了早飯,對黑妞說:去,喊咱們家的主人起來吃飯。
黑妞好像聽懂了女主人的話,果然跑到東間屋的床頭,催促男主人起床。它催促的辦法,是立起身子,用它的長舌頭舔男主人的臉。
妻子不跟他親,黑妞倒跟他親。但黑妞畢竟不能代替妻子,他罵了一句黑妞的媽,讓黑妞滾蛋,一把將黑妞推開了。
妻子看到了這一幕,她喊了文海喊文慧,說:都起床了,吃飯了,吃了飯,貼門神,貼春聯。又大聲說:今天就開始過年了,都給我高高興興的,誰都不許鬧別扭。
田學敏從床上起來了,他不洗臉,不跟妻子說話,一個人向門外走去。妻子問他去哪兒,他說去南邊看看老頭老太太。
吃了飯再去不行嗎?
不行!
大過年的,你拉著個臉子給誰看,我又沒得罪你。
你得罪我了!
我做給你吃,做給你喝,怎麼得罪你了?
你自己心裏明白。塗麗雲你太過分了,太狠心了!
他們兩個自結婚以後,田學敏在叫塗麗雲時,就把塗省略了,叫麗雲,或者叫雲。塗麗雲聽見田學敏叫了她全名全姓,好像宣布要跟她幹架差不多。她幾步搶到田學敏前麵,把大門關上了。回頭她一指田學敏,也叫了田學敏的全名全姓,咬牙切齒地說:田學敏你給我聽著,這兩天有角你包著,有毛你順著,好好跟孩子一塊兒過年。等過了這兩天,我再跟你算賬!塗麗雲這樣說著,顯然是生氣了,氣得臉色發白,手指有些哆嗦。
一見塗麗雲生氣,田學敏的氣焰就低了下來。塗麗雲長得比他高、比他壯,好像生氣的能量也比他大一些,每次在生氣的較量上,都是以他的失敗而告終。除了吵架,他們還打過架,打架時,塗麗雲不容他近身,隻雙手一推,就把他推了個仰八叉。他眨眨眼皮說:你跟我算什麼賬,有什麼可算的?
少跟我裝蒜,你欠的賬你自己清楚。
田學敏心裏開始打鼓,一打一打就打到他打工的地方去了,他問:你聽說什麼了,是不是有人說過我的壞話?
塗麗雲撇了撇嘴,話中帶刺地說:你那麼好,那麼四麵光、八麵淨,在外麵什麼壞事都沒幹過,別人有什麼壞話可說。
那不一定,現在村裏大多數男人都不在家,有的人把人嘴長在狗嘴上,說壞話的人有的是。
黑妞也許聽到男主人提到了它,並看出男主人與女主人鬧了矛盾,它站在女主人的立場,對男主人叫了兩聲。
田學敏想對黑妞踢一腳,又不敢,隻狠狠地瞪了黑妞一眼。為了保住一個男人的臉麵,並表示他在外麵沒幹過什麼壞事,不能服軟,他還是把脖子梗了梗,拉開大門出去了。
來到爹娘住的小屋,田學敏從口袋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二百塊錢,給了爹。爹接過錢,把兩張錢窩成一卷,攥進手心裏,還沒說上三句話,就開始說他不愛聽的話。爹把塗麗雲說成文海他媽,說文海他媽一個人在家,又得種地,又得照管兩個孩子,很不容易。你出門在外,一定要管好自己的錢,管住自己的腿,不該花的錢,千萬不要花,不該去的地方,千萬不要去,千萬不要做對不起文海他媽的事。
爹住的小屋門口正對著一條新修的水泥路,過年期間,外出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來了,路上人來人往,比平日熱鬧許多。那些人有的坐小轎車,有的騎電動車,有的騎自行車,有的還是步行。爹的話讓田學敏心煩。他從爹的話裏聽出,他在外麵做下的一些事情是被嘴快的人傳到家裏來了,不但塗麗雲聽說了,塗麗雲還到爹這裏告了他的狀,不然的話,爹不會說出這番管錢又管腿的話。他沒好氣地說:你不要聽別人瞎說,我對自己的要求很嚴格。
田學敏所在的工廠,是建在省會城市郊區的一家建築材料廠。被稱為老板的廠長,是和田學敏一個鄉的老鄉。老鄉們互相拉扯,在廠裏打工的人差不多都是老鄉。廠裏有多種多樣的生活,有吃飯、幹活、睡覺的生活,這些生活每天都在重複,隻有一種生活比較缺乏。前三種生活做起來比較容易,單槍匹馬就可以完成。而第四種生活一個人沒法做,需要有女人配合方可進行。因工人們的老婆都在家裏,不在廠裏,無人合作,這種重要的生活就談不上了。田學敏和廠裏的工人們聽說,不缺這種生活的是老板,老板雖說在城裏買了房子,並把老婆孩子接到城裏來了,但老板仍不滿足,他在城裏的洗浴中心買了消費卡,時不時地就去那裏消費小姐。那些隻穿褲衩和胸罩的小姐,在兩間玻璃房子裏排成長長的一排,每個小姐胸前都佩有帶有編號的圓形胸牌。那些小姐來自全國各地,有的肥,有的瘦,有的不肥不瘦。那些小姐有甜妹子、有辣妹子,也有酸妹子。老板挑中了哪一個,隻需報一個號碼,那號碼所代表的小姐就隨他到另外一個單獨的房間去了。不管長得多麼別致、多麼會來事的小姐,老板也像使用一次性餐巾紙和一次性筷子一樣,隻使用一次就拉倒了,絕不重複使用第二次,因為老板所追求的是變化和數量。聽到這樣的消息,在羨慕老板的同時,工人們更加耐不住性子,更加著急。推動他們性急的主要動力不是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部,來自他們身體裏那些小蟲子一樣的東西。那些東西數以萬計,數以百萬計,數以千萬計,它們結成群體,上躥下跳,非常活躍。它們一會兒遊行,一會兒抗議,一會兒喊口號。它們喊的口號是:我們的命也是命,我們也要生活,也要幸福。有的工人被它們折騰得有些受不了,就用自己的手,或者用一種乳膠製成的工具,把它們釋放出來,消滅掉。不料它們前仆後繼,剛消滅掉一批,很快又擁上來一批,一批更比一批凶,一批更比一批猛。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田學敏沒能守住自己,去找了小姐。田學敏有一個遠門子堂弟,名叫田學軍,和田學敏在一個廠裏上班。夏天有一天下班後,堂弟告訴田學敏,離廠子不遠處有一個村莊要拆遷。村裏的人都搬走了,房子還沒拆,一些小姐乘虛而入,在那裏做開了生意。買賣不算貴,花一百塊錢就可以成交一次。堂弟想拉田學敏一塊兒去看看。田學敏不去,說一百塊錢太貴了。堂弟說去了也可以不買,先看看貨色如何。路邊的野花可以不采,看看總可以吧。田學敏沒有抵擋住堂弟的勸說,推推托托、猶猶豫豫地就去了那裏。結果怎麼樣呢,他被熱情的小姐拉住了胳膊,就有些拔不掉腿,把一百塊錢給了人家。
回到廠裏,田學敏就有些後悔。他聽妻子說過,兒子去縣城住校讀書,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妻子每個月給兒子的生活費是三百塊錢,平均每天十塊錢。現在的十塊錢能買什麼呢,連一碗帶肉絲的麵條都買不到啊!他腦子一熱,找了一次小姐,等於花掉了兒子十天的生活費。他要是把這一百塊錢給兒子,兒子至少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田學敏覺得最對不起的還是妻子麗雲,晚上他躺在床上,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喊麗雲的名字,說:麗雲,麗雲,我做下錯事了,我對不起你啊!你放心,這樣的事我再也不幹了,就算別人拿繩子拴我的頭,我也不去了。
然而人的欲望是很厲害的,本身有著不易戰勝的力量,不是誰想不欲就不欲,誰想不望就不望的。過了一段時間,堂弟田學軍告訴田學敏,那個地方的小姐降價了,對半打折,隻需花五十塊錢就可以玩一次。還說,那些院子裏有正宮、東宮,還有西宮,去了就可以當皇帝,想跟哪個娘娘玩任自己挑選。又是降價,又是三宮,又是當皇帝,這些說法對田學敏構成了新的誘惑,燃起了他新的欲望。老天爺呀,這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再去看看吧。他進了這一宮,又想進那一宮,結果又去了兩三次。
田學敏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一看,上麵顯示的是妻子的名字,一聽,卻是女兒的聲音:爸爸回來吃飯了,你再不回來,飯都涼了。
你們先吃吧,我跟你爺爺再說會兒話。
不行,我媽讓你必須馬上回來,吃完飯還要貼春聯呢!
知道了。
爹說:是不是麗雲讓你回家吃飯,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在這兒吃飯了。回來了好好過年,不管麗雲說你什麼,你都要服軟,不要跟麗雲生氣。兩口子過日子,時間長著哩,誰家的火棍不冒點兒煙哩!
走在回家的村街上,田學敏打定了主意,讓他在麗雲麵前服軟可以,但他必須咬緊牙關,絕不能承認在外麵做下的事。他要是承認了,就等於把短處的把柄交到了麗雲手裏,麗雲什麼時候想抓住把柄把他摔一摔,就把他摔一摔。腳下一滑把不好的事情做下了,但不等於可以在妻子麵前承認,不承認是對妻子的尊重,一承認有可能對妻子造成傷害。傷害不是短時間就能過去,也許一輩子都過不去。除了妻子,還有孩子。有些事情萬不可讓孩子知道,要是讓孩子知道了,他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會一落千丈,名聲掃地,就做不起父親了。
來到家門口,他先把心靜了靜,臉上平了平,把一切不快都壓抑下來,進門就喊麗雲,說:我回來了。
回來就吃飯吧。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不回來去哪兒?
你有的是地方,去城裏唄。
天好地好,都不如自己的家好。山好水好,都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田學敏移開話題,無話找話似的說:我們家老太太聾得越來越厲害了,我跟她說話,她光看著我笑,一句都聽不見。每個人都會老,人一老真是悲哀。看見老太太聾得實聾搗碓,我想哭的心都有。麗雲,你說我老了不會變成這樣吧?
那誰知道,不知道耳朵聾有沒有遺傳。
我聾了沒事,隻要你不聾就行,我們全家就指望你呢。
我有那麼重要嗎?
你當然重要了,你的重要性你可能意識不到。咱這麼說吧,你代表著我們全家,有了你,才有了這個家。你還代表著年,過年其實過的就是你,有你裏裏外外張羅著,年才會過得歡歡喜喜。
看來你很明白呀,一點兒都不糊塗呀!
我當然不糊塗,我啥時候都不糊塗,到哪裏都不糊塗。
那你……算了,不說了。
吃過早飯,田學敏帶著兩個孩子貼門神、貼春聯。他們在院子門口兩側和堂屋門口兩側貼的是紅春聯,在灶屋門口兩側貼的是綠春聯。這樣的春聯,像是既有紅花,又有綠葉,使院子裏一下子煥發出春天的氣息。
妻子在灶屋門前開出一小塊地,在地裏種了大蒜,還種了菠菜,大蒜和菠菜不懼嚴寒,都長得青鮮鮮的。田學敏從壓井裏壓出了水,把菜地澆了一遍。妻子讓他回來就歇著吧,不用幹活。他說他願意幹點兒活。又說:我聽說有的人家在院子裏種大煙,那是違法的事,咱們可不能幹。妻子說她知道。
中午,妻子用提前炸好的雞塊、魚塊、小酥肉和羊肉,蒸了四個扣碗,還炒了回鍋肉和菠菜雞蛋,一家人在堂屋裏擺開了桌,美美地吃了一頓。吃飯時,他們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共同舉杯慶賀新年。田學敏對兩個孩子說:你媽在家最辛苦了,咱們一塊兒敬你媽一杯吧!妻子說:我不辛苦,你在外麵幹活才辛苦呢!
晚上吃過餃子,他們家和千家萬戶一樣,先按傳統的規矩放了三聲關門炮,並在大門外放了攔門棍,然後就關上大門,一家人一塊兒看電視裏的春節聯歡晚會。田學敏本不想看晚會,晚會是讓人笑的,他不想笑。可是作為家長,跟家裏人一塊兒看晚會,似乎是他的一個責任,跟家人一塊兒笑,也是他的責任,他應該負起責任。在看電視時,他有時會扭臉看一眼妻子。不知何種神秘的密碼在起作用,每當他看妻子時,妻子也總會看他。這表明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應還存在著,妻子心裏還是有他的。
他們這裏過初一的習慣是早起,誰家起得越早,表明誰家的日子過得越紅火,過得高興。這樣一來,早起在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比賽,都想爭第一,爭彩頭,誰家都不甘落後。比賽的結果,早起的時間一年比一年提前,本來五更起床就可以了,有的人家在四更就起來了,嗵嗵地放開門炮,劈裏啪啦地放鞭炮,騰騰地往夜空中放煙花。田學敏和塗麗雲不甘落後,也早早地把兩個孩子喊起來,放了開門炮,放了鞭炮,吃了素餃子,催兩個孩子去給爺爺奶奶拜年。
還有一個習慣,他們這裏是趕在天亮之前拜年,在黑暗裏,這家那院響起一片拜年之聲。田學敏帶妻子去給村裏的長輩和父母拜年之前,向妻子提了一個希望。妻子以為田學敏要提那方麵的希望,正要冷下臉子,田學敏提的卻是讓妻子穿上羽絨服的希望,他說:我專門給你買的過年的新衣服,你要是不穿,我會傷心的。他說了會傷心,情緒仿佛已經開始往傷心的方向走。大過年的,塗麗雲不願意讓丈夫傷心,她說好吧,拿出羽絨服換上了。田學敏對穿上羽絨服的妻子表示欣賞和讚美,說哎呀,好馬配好鞍,俺小孩他媽穿上這件衣服可真漂亮!塗麗雲不能不承認,這件衣服是挺合適的,穿上羽絨服是挺暖和的,她說:那就謝謝你了,謝謝你還知道想著我!
田學敏趁機表白:不想你想誰呢,我心裏隻有你!
村裏的青壯男人長期在外打工,他們心裏裝滿了外麵的世界,對家鄉似乎已經有些陌生。人與人之間呢,也不像以前大家都在家時那麼親近,關係變得鬆散起來。在五更裏,他們之所以還願意在村裏走一走,給老人拜一拜年,主要目的是想讓村裏人知道,他們在城裏沒出什麼事,混得還可以,過年他們也回來了。
田學敏夫妻在村街上遇見了堂弟田學軍,田學軍用手機上的燈光把塗麗雲上下照著,不無誇張地謔了又謔:這是哪裏的模特跑到我們田老莊來了!
你不要諷刺我!塗麗雲說。
不是我說,就嫂子這長相、這身材,到城裏當個模特綽綽有餘。嫂子在台子上把貓步一走,乖乖,一些人的眼珠子不掉下來才怪。
住嘴,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田學敏想起來了,他這次回來,妻子之所以不願跟他親熱,一定是田學軍在妻子麵前說了他的壞話。去年過中秋節的時候,田學軍回來了,他沒有回來,田學軍就有可能得到了說他壞話的機會。田學軍說他的壞話是可怕的,因為是田學軍攛掇他外出找小姐的,田學軍最了解底細。但田學敏主意已定,不管田學軍這壞小子對他妻子說了什麼,他都不會承認。
平常日子,人們一天隻吃三頓飯,或兩頓飯。到了大年初一這一天,家家都要吃四頓飯,這大概是過年的特殊待遇。從早飯到午飯這一段時間,是大年初一的一段沉靜期,從興奮到低落,從緊張到緩和,從高潮到低潮,村裏一時變得靜悄悄。有人覺得,一年到頭盼著過年,過年不過如此。還有人認為過了五更,年就算過去了,年又跑遠了。他們有些疲憊,還有些瞌睡,紛紛躺到床上睡覺去了。一些喜歡過年的孩子還興奮著,他們把撿來的炮裝在口袋裏,過一會兒就放一個。在躺在床上睡覺的大人們聽來,零星的炮聲像響在遙遠的夢中一樣。
塗麗雲也想休息一會兒,她脫下羽絨服,到床上躺著去了。也許是習慣使然,她沒去西間屋睡兒子的小床,不知不覺間躺到東間屋那張熟悉的大床上去了。看到田學敏也到東間屋來了,她像是想起了什麼,才說:哎,忘了。
你沒忘,這裏才是你真正的位置,好好躺著吧。田學敏沒有躺在床上,隻在床邊坐下了。他說:麗雲,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正好兩個孩子都沒在跟前,你說吧。
我不是說過,等過了年再說嘛!
我覺得年已經過去了,你不能再繼續折磨我了,你折磨我已經折磨得夠狠的了。麗雲你要相信我,我在外麵什麼對不起你的事都沒做過,你千萬不要聽別人瞎說。可以說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有時想你想得連想哭的心都有。
你說的是真的嗎?人家跟我說得真鼻子真眼,我不想相信都管不住自己。
我猜一定是田學軍那壞小子對你說了我的壞話,他自己幹了壞事,想拉一個墊背的,就把自己幹的壞事安在別人頭上。凡是把壞事說得真鼻子真眼的人,壞事都是他自己幹下的,說的都是他自己的經曆。
塗麗雲欲言又止,沒有說明是不是田學軍對她說了田學敏的壞話。
田學敏問:那小子挑撥咱們的關係幹什麼?他是不是趁我沒在家,想打你的主意?
他打我什麼主意,他賴皮賴臉的,我才不搭理他呢!塗麗雲這樣說著,心裏也有些打鼓,事情被丈夫猜準了,田學軍的確想打她的主意。田學軍在對她說了田學敏曾去找小姐之後,問她:我哥常年在外頭不回來,你不著急嗎?她說有什麼可著急的,不著急。田學軍壞笑著說:你嘴上說不著急,肚子裏還是著急的。哥在外麵享受,嫂子在家裏也可以享受嘛。現在這樣的情況,弄得兩口子不能在一起,隻能各自想辦法解決問題。要是嫂子不反對的話,弟弟我幫你解決一下問題怎麼樣?田老莊這麼多女人,我就看嫂子長得最漂亮,每次看見你,我都想把你放倒。說著,田學軍就往她身邊湊,示意她到裏間屋裏去。她頓時緊張起來,後退著說:田學軍,你要幹什麼,幹什麼?你放老實點兒!田學軍說:你裝什麼裝,裝起來是一把草,拿出來才是一朵花。你就別裝了,快把你的花拿出來吧!眼看田學軍要動手拉她,虧得她看見腳邊還有一個黑妞,她一指田學軍對黑妞說:他是一個壞人,咬他!黑妞立即對田學軍叫起來,並咬了田學軍的褲腳,才把田學軍嚇退了。
村裏想打她塗麗雲主意的人還有一個,那是她的一個遠門堂叔。堂叔曾在鄉政府當過幹部,腰包裏裝的有退休工資,趁村裏的青壯男人大都不在家,他就打那些留守婦女的主意。聽村裏人私下說,他已經和村裏好幾個留守婦女發生了關係。春天的一個下午,塗麗雲下地幹活路過堂叔的家門口,堂叔就把她叫到家裏去了。堂叔說的不是問題,是困難,他說:學敏不在家,我知道你有困難,我幫你解決一下吧。塗麗雲知道解決困難是什麼意思,她說不敢哪,我該叫你叔哩,咱倆隔著輩哩。堂叔說:什麼輩不輩的,輩對我來說根本構不成障礙。你想呀,婚姻這事有很大的偶然性,誰嫁給誰,誰娶誰,都不一定。你當初要是嫁給我,不就是我老婆嘛!好了,別不好意思了,來吧。塗麗雲還是說不行,要是那樣的話,她在村裏就抬不起頭了。堂叔說:要不這樣吧,我給你報酬,你隻要同意,每做一次,我就付給你三十塊錢。你老公隻有出去才能掙到錢,你在家裏就可以掙到錢,何樂而不為呢!塗麗雲像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搖了頭。堂叔說:你傻嗎?放著錢不掙,放著開心的事不做,我看你真是傻到家了。堂叔還對她說了一句捎帶她娘家人的難聽話,讓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堂叔說:怪不得你姓塗,我看你這娘兒們真是糊塗。
這些難以啟齒的事情,塗麗雲不能告訴田學敏,隻能伸伸脖子吞進肚子裏,並埋在心底。倘若她一不小心把事情說出來,田學敏衝動起來,去和堂弟、堂叔講理,那事情就鬧大了,沒臟水也有了臟水,沒狗血也有了狗血。就算田學敏壓住了火氣,不去跟堂弟、堂叔撕破臉皮,田學敏再出去打工對她也不會放心。這些事情不能對最能保護自己的丈夫說出來,卻在她心裏構成了一種委屈,這種委屈是一個女人的委屈,是一個留守女人的委屈。委屈好比是一包水,包水的皮很薄很薄,如果稍不小心把包皮弄破,委屈之水就會流得一塌糊塗。
喚起委屈的人難免脆弱。這會兒,田學敏如果也躺在他們共同生兒育女的大床上休息,塗麗雲也許不會反對。這時,田學敏接到了一個電話,同樣是外出打工回來的人約他去打麻將。田學敏問:來不來錢?打電話的人說:打麻將就是打錢,不來錢還有什麼意思?不過他們不來大的,輸一次隻掏十塊錢就行了。這樣的賬田學敏算得過來,輸一次掏十塊錢,輸十次就是一百塊錢,輸三十次呢,就是三百塊錢,兒子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沒了。他說,凡是來錢的遊戲他一律不參加,別說輸一次掏十塊錢了,掏一分錢他都不幹。
田學敏剛放下電話,要接著和妻子說話,田學敏的嫂子插了進來,嫂子一進院子就一迭聲地喊:麗雲、麗雲。嫂子是個半傻的南方女人,傻女人跑了幾次,被逮回幾次,後來生下兩個絆腳的孩子,野腳子才被穩住。盡管嫂子說話不照趟,嫂子來找塗麗雲,塗麗雲也隻得從床上起來,到外屋支應著,陪嫂子說話,並給嫂子拿油炸焦葉吃。
大年初二,田老莊村一時有些沸騰,大家都在傳說一件剛剛破獲的案子。一個蒙麵歹徒,長期在本地作奸,終於被捉住了,很快交代了罪行。據說,一個長得很磨實的矮個子男人,頭戴一頂隻露兩隻眼睛的一把捋老頭帽,手持一把閃著寒光的殺豬刀,隻在深更半夜裏作案。他選擇的作案對象都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留守婦女,打探到哪個年輕婦女的男人不在家,家裏又沒有養狗,他就翻牆撬門,揪起戰戰兢兢的婦女,把婦女給強奸了。截至歹徒被捉拿歸案,他已經在周圍幾個村莊奸汙了八十多位留守婦女。讓田老莊的人談案色變的是,在歹徒所奸汙的八十多位婦女中,竟有三位是田老莊的婦女。
聽到這樣的案子,田學敏看看塗麗雲,塗麗雲看看田學敏,夫妻二人都有些害怕。田學敏說:看來我是不能出去了,得在家裏守著你。讓你一個人在家,我實在不放心。
壞人已經逮住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個壞人逮住了,還有可能出現新的壞人。外村的壞人逮住了,咱們村也可能出壞人。
出壞人我也不怕,你不在家,家裏還有黑妞呢。
黑妞能代替我嗎?我聽說現在偷狗的人也很猖獗,扔給狗一塊包了毒藥的牛肺,狗吃了幾秒鐘就死了。
我也不想讓你出去打工,也想天天跟你在一起。連小鳥都知道兩口子天天守在一起好過,別說人了。可是,你不出去掙錢咋辦哩?靠我在家裏種的那一點兒地,打的糧食頂多夠糊口,咱拿啥供兩個孩子上學哩?孩子上學花的錢還是小錢,以後花大錢的地方多著哩。你回來也看見了,村裏不少人家都蓋了樓房。蓋樓房的目的,不是為自家住,都是為了能招鳳引女,給兒子娶老婆。一家比一家,如果誰家不蓋樓,誰家的兒子恐怕連老婆都找不著。咱家的文海眼看著就長大了,咱也得攢錢,扒了平房蓋樓房。磚瓦一年比一年貴,咱蓋樓房得花多少錢哪,一想起來我就發愁,都快愁死我了。
塗麗雲說著,滿懷的愁緒似乎又湧上心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田學敏說:我也知道不打工不行,不掙錢不行,可你得支持我才行呀!你聽到別人的一些閑言碎語,就不相信我了,就開始懷疑我,冷淡我,整治我,弄得我今年過年都沒過好,回來跟不回來差不多,我圖啥呢!
我以後相信你還不行嗎,不懷疑你了還不行嗎,你說啥就是啥還不行嗎?
光說不行,得看你的實際行動。
大年初二也是女兒回娘家的日子,今年塗麗雲不打算親自回娘家了,她收拾了一竹籃子好吃的東西,讓兒子和女兒代替她去。她對文海和文慧說:你們長大了,替我去大塗莊看望你們的姥爺姥姥吧!說著看了一眼田學敏。
見田學敏會意微笑,她又對兒子和女兒說:我聽說大塗莊今年過年唱大戲,白天唱了晚上還要唱,你們要是想聽燈戲,今天晚上就住在姥姥家吧。
2021年8月28日—9月15日,從懷柔翰高文創園至朝陽光熙家園
原載《長城》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