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煤礦參加工作之前,我曾先後參加過三個宣傳隊,中學宣傳隊、大隊宣傳隊和公社宣傳隊。回憶起來,除了自己當時喜歡趕風潮,出風頭,對唱歌跳舞比較熱衷,參加宣傳隊的個人條件並不行。我個頭不高,長相一般,嗓子也不好,沒有什麼特殊的宣傳才能。之所以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參加眾多農村青年所向往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很可能是趕巧了,跟俗話說的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差不多。在宣傳隊裏,我連配角都說不上,隻是湊個數而已。舉例來說,在公社宣傳隊時,我們隊以豫劇形式移植過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在這個大戲裏,我演不了正麵的主角李玉和,演不了反麵角色鳩山和叛徒王連舉,連吆喝“戧剪子來磨菜刀”的李鐵梅的“表叔”也演不了,隻能扮一個日本憲兵隊的憲兵,到李奶奶家翻箱倒櫃折騰一番,搜索密電碼無果,就算完成了任務。
當然,作為公社級的一支宣傳隊,我們隊裏好演員還是有的。宋耐英就是其中一個。
宋耐英在《紅燈記》裏演李奶奶,在《沙家浜》裏演沙奶奶,擔負的都是重要角色。在裝扮兩位奶奶級革命人物時,別看宋耐英頭上戴了花白的假發套,眼角畫了輻射狀的魚尾紋,但她演得慷慨激昂,大義凜然,頗具感染力。宋耐英每次唱罷大段的唱段,幾乎都會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
在綜合性的演出中,宋耐英也有單獨的保留節目,她演唱的保留節目是《朝陽溝》中銀環上山的唱段。在那段描繪山溝裏好風光的流水板唱腔中,宋耐英唱了青山唱泉水,唱了梯田唱果園,唱了牛羊唱莊稼,唱了藍天唱空氣,一路美景皆心景,唱得相當抒情。作為剛從城裏中學畢業的一名女高中生,銀環身穿一件大翻領的花格子襯衫,腦後垂著兩根長長的辮子,肩背一隻鑲了花邊的布藝書包,且行且唱,似舞似蹈,姿態很是優美。農村的戲台多是臨時挖土堆起的土台子,演員在台上表演,觀眾在台下欣賞。因土台子差不多有一人高,觀眾對演員隻能是仰視。我們每次抬著盛道具的木箱子下鄉演出,隻要有宋耐英所演唱的銀環上山,台下那些穿著黑粗布衣服的農民,總是看得目不轉睛,如癡如醉。他們不知道宋耐英的名字,還真的以為那個叫銀環的城裏姑娘到他們村裏來了呢!銀環這段唱腔的最後幾句唱詞是:朝陽溝好地方名不虛傳,王銀環我也成了公社社員。在這裏一輩子我也住不煩,我也住不煩哪,呀嗨呀嗨咿呀嗨,哎嗨呀,哎嗨嗨!
每聽到這裏,一些當地的農民往往會走神,會產生錯覺,以為他們這裏就是好地方,就是朝陽溝。這樣的好地方,連天仙一樣的銀環都住不煩,他們有什麼理由要煩呢?
宋耐英每次唱銀環上山,我也願意從後台走到前台,站到台下聽一聽。按說我們都是公社宣傳隊的一員,我可以不聽她演唱,聽她演唱顯得我過於為她捧場,不夠自端。可我就是喜歡聽她唱,喜歡看她在台上表演。她清清亮亮的唱腔,真真誠誠的神情,苗苗條條的身姿,的確能給人以不錯的藝術享受。我為宋耐英感到驕傲,同時也為自己感到驕傲,我在心裏想對別人說,知道嗎?唱銀環上山的那個宋耐英,我們在一個宣傳隊呢!
我和宋耐英同台演出的機會還是有的,那是一個集體舞蹈,舞蹈的名字叫《我們是民兵》,表現的是民兵苦練殺敵本領、時刻準備打仗的內容。在剛開始排練這個節目時,宋耐英大概覺得舞蹈過於簡單化,沒多少藝術含量,不大想參加。宣傳隊的王隊長希望她參加,她見複員軍人吳克軍也參加了,才加入了我們的集體舞行列。我們四男四女,每人一杆木製長槍。我們踏著音樂的節奏,唱著鏗鏘有力的歌,一邊左右切換,前後穿插,不斷變化著隊形;一邊做出諸如刺殺、射擊、行軍等動作,好像真的到了戰場上一樣。能參加這個集體舞,使我得到與宋耐英、吳克軍他們“並肩作戰”的機會,也得到了自我表現的機會,我跳得很認真,很來勁,自我評價還可以,至少跟上了大家的步伐。
我們宣傳隊的駐地,原是地主家的一個院落,堂屋和南房都是青磚細瓦的兩層小樓。地主被掃地出門後,院子收為公有。在我剛記事的時候,我記得那個院子是公社的衛生院,院子裏散發的是衛生消毒水的特殊氣味。“文化大革命”到來後,公社衛生院搬到別的地方去了,在南樓的一樓用稻草和泥巴做了一係列泥塑,辦成了階級教育展覽館。我們宣傳隊進駐時,展覽館還存在著,不時會有一些以大隊為單位所組織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們到展覽館接受階級教育。擔負教育講解任務的是我們宣傳隊的兩個隊員,一個男隊員和一個女隊員。男隊員在《紅燈記》裏演鳩山,女隊員在《紅燈記》裏演李鐵梅。他們的講解聲情並茂,也帶有表演性質,常把那些教育對象感動得流下眼淚。我們宣傳隊的所有隊員都住在二樓,女隊員住北樓的二樓,男隊員住南樓的二樓。樓梯是木樓梯,樓板是木樓板,走到哪裏都噔噔響。宣傳隊沒有食堂,到了吃飯時間,我們隻能穿過街道,到公社大院的食堂,跟公社幹部們一塊兒吃。公社幹部吃麵條,我們也吃麵條。公社幹部吃肉包子,我們也可以跟著吃肉包子。公社給我們每人每月發有十五元生活費,足夠我們吃飯用。我們舍不得把十五元全吃完,每月吃十來塊錢,省下的錢攢下來派作他用。公社大院裏的房子都是平房,公社幹部們住的也都是平房。從住宿條件來講,我們所住的層次比公社幹部還要高一些。有公社幹部跟宋耐英開玩笑說,宋耐英,你們都是高高在上的人哪!
宋耐英是個自信的人,不像我在幹部麵前總有些畏首畏尾。她也會開玩笑,說:住那麼高有什麼好,爬得越高,掉下來摔得越慘。後來我意識到,她這樣說話,流露的是一種悲觀的情緒。
下鄉演出,隻是我們宣傳隊的任務之一,別的任務還有不少。那時隻要從北京下來了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公社都會聞風而動,立即組織群眾歡呼、遊行。遊行時在隊伍前麵敲鑼打鼓,帶頭振臂喊口號,那是我們宣傳隊的事。遊行結束,群眾都回家去了,我們的任務還沒完。那時的要求是宣傳最新最高指示不過夜,我們的任務,須連夜把指示的內容譜成戲曲,到公社廣播站對著麥克風演唱,並通過安在公社街道電線杆子上的大喇叭和安在社員家裏的小喇叭,傳達到全公社的千家萬戶。那時公社會經常召開一些大批判之類的會議,會議召開之前,公社領導會安排我們為與會人員演一些對口詞、快板書、三句半等短節目,讓大家先放鬆一下。我們還去縣城參加過縣裏組織的文藝節目彙報演出,有一個由我們宣傳隊自編自演、由宋耐英和吳克軍表演的對口唱,得到了縣裏彙演組織者的好評。彙演之餘,我們逛了縣城的百貨大樓,去電影院看了電影。總的來說,我們這幫男女青年在宣傳隊的優越地位和風光生活,讓全公社的年輕人十分羨慕,甚至有些嫉妒。拿我個人來說,在我所就讀的那所中學裏,一下子畢業了六六屆、六七屆、六八屆三屆三個班級的同學,光男同學就有一百三十多名。在這麼多男同學當中,參加公社宣傳隊的隻有我一個。我後來聽別人對我說,有的同學對我很不服氣,說劉某某在校時各方麵的表現一般般,根本談不上出類拔萃,他怎麼就進了公社的宣傳隊呢!
我們宣傳隊駐地的大門外,是鎮裏的唯一一條南北街道。在雙日子逢集的時候,街上總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在大門口原有的兩扇大木門是厚重的,在逢集的日子,在我們不下鄉演出的日子,隻需把木門關上,連門後的木插板都不用插,就把門外嘈雜的聲音給隔開了。有三三兩兩的男青年,大概是出於對宣傳隊駐地的好奇,或許是想把某個女隊員看一看,就推開木門,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往院子裏看。不知他們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或許是感到庭院過於深了,或許看到了某個男隊員嚴肅的背影,還沒等我們趕他們走,他們就退了出去。退出去的時候,他們還關上了門。
忽一日上午,宣傳隊駐地來了一位年輕軍官。我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他是軍官,而不是戰士,是因為他穿的軍裝是四個兜,不是兩個兜。在那個時期,部隊軍人的著裝統統取消了肩章和胸牌,區別軍官和戰士的最明顯標誌就是四個兜和兩個兜。我很想參軍,兩次報名參軍不成,我一直心存遺憾。我對每一位能穿上軍裝的人都很羨慕。對當上軍官的人呢,我不隻是羨慕,還羨慕有加了吧。我對年輕的軍官有自己的想象,在我的想象裏,每一位年輕的軍官都挺拔、英俊、威武,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無可挑剔。到我們宣傳隊駐地去的年輕軍官,與我想象的是一樣的,其形象甚至超出了我的想象。他身穿嶄新的草綠色軍裝,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他頭戴的軍帽前麵綴著紅色的五星,領口兩邊鑲嵌著兩麵紅旗一樣的領章,綠和紅格外鮮明。他明鼻子亮眼,長相原本就很好,軍官的身份使他顯得更加帥氣。我們移植的革命樣板戲《沙家浜》裏,有一位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的指導員郭建光,郭建光是由吳克軍扮演的。我覺得吳克軍已經把郭建光的形象塑造得很不錯了,稱得上光彩照人。但眼前的這個年輕軍官比郭建光毫不遜色。而且郭建光不過是戲中人,是虛構出來的,出現在我們麵前的這個年輕軍官呢,是現實中一個活生生的存在。是宣傳隊的王隊長把年輕軍官帶到我們駐地來的。王隊長並沒有把軍官介紹給我們,也沒有把我們一一介紹給軍官,隻帶著軍官把我們的排演場看了一下,就讓軍官到他的辦公室去了。
我們很快就知道了,那個軍官姓李,家住本公社的李大莊,他是東北邊防軍某部的一個排長。我們還知道了,李排長是王隊長的外甥,趁李排長回鄉探親期間,李排長的舅舅王隊長為李排長介紹了一個對象,李排長到我們宣傳隊駐地是相看對象來了。那麼,王隊長為李排長介紹的對象是哪一個呢?不用我說,有心的朋友已經猜到了,是宋耐英。
是的,若不是宣傳隊的台柱子宋耐英,還能是誰呢?聽說王隊長為李排長介紹的對象是宋耐英,我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我們宣傳隊未婚的女隊員是有幾個,但從長相、學曆、才華、家庭條件等各方麵衡量,都不如宋耐英合適,隻有宋耐英才配得上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的現役軍官李排長。他們見麵交談後,彼此都點了頭,確定了戀愛關係。在為李排長高興的同時,我也為宋耐英高興。在我看來,農村的男青年並不少,可說成千上萬。可是,能供宋耐英挑選的對象並不多,恐怕連千分之一都不到。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當時,宋耐英能找到一個解放軍的軍官做對象,可說是正當其時,正得其好。
人家談對象,按理說不關我什麼事,可我就是真心實意地為他們高興。宋耐英作為我們宣傳隊的一員,她能找到這麼好的對象,好像我們整個宣傳隊都能跟著沾光似的。宋耐英作為我的同事,她能找到一個軍官,我很樂意向別人報告一下這個好消息。
“春風吹蕩春日暖,一片好風光,原野穿上了綠色的新衣裳。蝴蝶飛舞小鳥在歌唱,枝頭長綠葉,百花齊開放。”這是我上小學時所學的一支歌裏所描繪的春天的情景。每到春天,我都會想起這支歌。歌詞雖說淺顯些,但曲調是明快的,能抒發一下春天到來時人們小孩子般的愉悅心情。
隨著春意漸濃,我們宣傳隊發生了一件事,使隊裏的氣氛有所改變。這件事讓我覺得來得有些突然,因為在事前我一點兒前因都不知道。什麼事呢?是吳克軍被宣傳隊開除了。吳克軍有每天早起外出跑步的習慣,往往是我們還沒起床,他已經跑了一圈回來了。一天看不見他,兩天看不見他,問起來,才知道他被宣傳隊開除了,已經卷鋪蓋走人。他或許是半夜裏走的,或許是一大早走的,反正他走的時候我沒看見他。我們在二樓睡的是地鋪,他每天起床後,都是把他從部隊帶回的軍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我看見他所睡的那塊地鋪的確空了出來。開除吳克軍時,王隊長沒有召集我們開會,當然也沒有說明開除吳克軍的原因,就那麼不聲不響地把吳克軍攆走了。
事出必有因,吳克軍不會無緣無故被開除。至於開除吳克軍的具體原因是什麼,我沒敢打聽。在整個宣傳隊,我的年齡最小,當年才十八歲多一點兒。我年齡小,不見得我的耐心就小。有些事情不該打聽就不能打聽,知道了不見得就好,不知道不見得就不好。王隊長不讓我們知道原因,一定有他的道理,我還是尊重他的道理為好。同時我也相信,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時間是透氣的東西,瞞得了初一,可能瞞不過十五。果然,我很快就從同事們隻言片語的議論中知道了,吳克軍之所以被開除,是因為他對宋耐英有想法。我不知道吳克軍對宋耐英的想法想到了什麼程度,付諸行動沒有,反正我的看法是,這不可以,真的不可以。吳克軍是結過婚的人,不應再對別的女同誌有想法。而宋耐英是有了對象的人,她的對象還是一位我們都見過的現役軍官。吳克軍不能這樣守不住自己,不能這樣不懂事。在《沙家浜》裏,沙奶奶對郭建光照顧得無微不至,郭建光對“革命的老媽媽”沙奶奶也很尊重,但那是在戲裏,表現的是軍民魚水情。到了戲外,再搞什麼“魚水情”就不合適了。我對吳克軍一點兒都不同情,甚至覺得他是咎由自取。
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宋耐英後來的表現。按一般的道理講,既然宣傳隊已經把吳克軍開除了,宋耐英見不著吳克軍的麵了,事情漸漸地就淡了,就過去了。如果她該排練時照常排練,該演出時正常演出,一切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無痕跡。然而,宋耐英並沒把事情放過去,她情緒低落,神情憂鬱,跟以前相比,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她的情緒和神情是外露的、掛相的,似乎一點兒都不加掩飾。比如在排練間隙休息的時候,別的女隊員或上樓去了,或幹別的事情去了,隻有她哪兒也不去,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就一個人靠一側的門框站著,低眉瞅著門外的地麵。她的目光直直的,眼皮眨都不眨,像是專注於某項事物。可地上光光的,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關注。她的目光又像是散淡的,飄忽的,不管看什麼都跟沒看見一樣,她的狀態其實是走神的狀態,是魂不守舍的狀態。誰都不知道她的神走到哪裏去了,不知道她的魂是不是已經飛到了天外。在這種狀態下,她的眼睛是失效的,看不到客觀的世界,看到的是自己內心的世界,是想象出來的一切。
這天下了雨,從後半夜開始下,到早上天明時,地上已下得濕漉漉的,窪處有了灰白渾濁的積水。氣溫低了下來,讓人想起生僻費解的“料峭”二字。吃早飯的時間到了,我們有傘的打著傘,沒傘的冒雨一路小跑,去公社的食堂吃早飯。宋耐英沒有去吃早飯,一個人靠一樓排練場門口一側的門框站著,望著門外的雨地發呆。有人招呼她一塊兒去吃早飯,她吃了一驚似的,像是使勁想了一下,才想起人家是在叫她。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我不餓,你們去吃吧。
我不趁一把雨傘,也沒有膠鞋,下雨天隻能冒雨穿著布鞋往食堂跑。有位男同事有一把雨傘,他想讓我到他的傘下麵,與他合打一把傘。一把傘為兩個人遮雨,遮了頭,露了肩,總是有些困難。我謝絕了同事的好意,一個人向雨地裏跑去。我腳上原來穿的是一雙尖口布鞋,尖口開到鞋臉子那裏,穿上鞋差不多可見腳指頭縫兒。我當上公社宣傳隊的隊員後,大姐二姐見她們的弟弟在台上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大概覺得尖口布鞋太土了,跟下地幹活的農民穿的鞋沒啥區別,就聯手給我做了一雙千層底的方口布鞋。當時包括宋耐英在內的那些女隊員,穿的都是方口布鞋,隻不過,她們穿的方口布鞋帶襻帶,兩個姐姐給我做的方口布鞋不帶襻帶。在學校上學時,每到下雨天,我都會把布鞋脫下來,光著腳蹅著泥巴去上學。到公社宣傳隊之後,我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了,再光著腳跑來跑去就不大合適。所以,不管大姐二姐給我做鞋做得多麼精心,去食堂吃飯時,我也沒把鞋脫下來,在泥裏水裏蹅得一塌糊塗。
在我們宣傳隊,有兩個被稱為頭把弦的操琴者,一個主要拉板胡,一個主要拉曲胡。為豫劇伴奏時,拉板胡的是頭把弦,演曲劇時,拉曲胡的就坐到了頭把弦的位置。拉板胡的比較年輕,是個明眼人。拉曲胡的比拉板胡的歲數稍大一些,是位盲人。盲人的兩隻眼隻見眼白,不見眼黑,什麼都看不見。不管是下鄉演出,還是集體參加什麼活動,隻要一出行,必定是“板胡”拉著“曲胡”的手,二人一起行動。“曲胡”在喪失視力的同時,也喪失了單獨行走的能力,要行走隻能借助於別人的視力。於是,王隊長就把帶“曲胡”出行的任務交給了“板胡”。“板胡”並不想動不動就拉上“曲胡”的手,可一把弦子伴奏不了一台戲,他不能拒絕隊長交給他的任務。如此一來,“曲胡”就像綁定在他身上一樣,他想擺脫盲目的“曲胡”不太容易。這天早上去吃早飯,當然也是他們二人一塊兒去。他們也沒有雨傘。雨年年有,雨傘不是家家都有,雨傘當時對普通人來說還是奢侈品。雨不大濕衣裳,“板胡”拉著“曲胡”,想在雨地裏走得快一些。如果說“板胡”手裏拉的是一頭牛,那麼“曲胡”的一條胳膊就好比是一條拴牛的韁繩。“板胡”把“韁繩”拉得緊繃繃的,仿佛繃到了最大限度。“板胡”想小跑,並希望“曲胡”跟他一塊兒跑起來。可“曲胡”隻能走得快一點兒,讓他跑起來太難了,他的樣子對跑充滿恐懼,好像每跑一步都如臨深淵。他被“板胡”拖得踉踉蹌蹌,幾次都險些跌倒。他不敢埋怨“板胡”,隻能埋怨自己,說:幹嗎天天都要吃飯呢,不吃飯不行嗎?
“板胡”說:誰讓你天天吃呢,你可以不吃。你看人家宋耐英,她說不餓,今天早上就不吃飯了。你要是也不吃,我現在就把你送回去。
“曲胡”不願半途而返,他說:人家宋耐英是高級人,我哪能跟她比呢?
我吃罷早飯回到宣傳隊駐地,見宋耐英仍在原地站著,久久地看著門外的雨地。她的姿勢沒有任何變化,我外出時她是什麼姿勢,回來看她還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我上了南樓的二樓,通過窗口往下看,正好可以看到站在北樓一樓門口的宋耐英。在她看不見我的情況下,我多看了她一會兒。雨還在下著,濺起的雨點落在她的鞋麵上和褲腳上,使雨點變成了泥點。她似乎並沒有察覺,一點兒都沒有往後移動。一陣斜風吹來,她頭發上落了一些水珠。她沒有向天空看,仍低頭看著地麵。天上的雲彩在下雨,她眼裏似乎也有陰雲,好像也會變成雨水流下來。宋耐英這種雕塑般的樣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如在眼前。我想,她這種樣子如果真的做成一件雕塑的話,作品的題目應該叫《雨天裏的女宣傳隊員》。
宋耐英的情緒感染了我,我很想跟她說幾句話。但我知道我跟她有距離,沒資格跟她說話。她哥哥是縣裏辦公室的主任,她嫂子是縣裏中學的老師,她一直跟著哥嫂在縣城讀書。她是六七屆的高中畢業生,我是六七屆的初中畢業生,她整整比我高三個年級。她的老家在我們公社的宋營村,為了返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她隻好從縣城回到了宋營村,並從宋營抽到了公社的宣傳隊。因年齡和學識上的差別,我覺得她有些看不起我,幾乎沒跟我說過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自尊,她不願跟我說話,我也犯不著巴結她,上趕著跟她說話。我隱隱感覺到,宣傳隊開除吳克軍,對宋耐英構成了一種沉重打擊,致使她的精神出了問題。
麥子長起來了,宣傳隊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到了該解散的時候。我記得宣傳隊的最後一次演出是在公社院子裏的小禮堂,主要是慰問正在公社參加三級(公社、大隊、生產隊)幹部會議的全體幹部。王隊長給宋耐英安排的是一個獨唱節目,讓她還唱銀環上山。這次宋耐英破例沒有聽從安排,對王隊長說了不。說不之後,她向王隊長要求,這次她要唱銀環下山。王隊長不能不答應宋耐英的要求。吳克軍被開除後,宋耐英一直悶悶不樂,王隊長看出了宋耐英向他表示抗議的意思。眼看宣傳隊就要解散,上山之後總要下山,宋耐英想唱銀環下山就讓她唱吧。
也許因為情感醞釀已久,積累已久,宋耐英上台一開口唱,情感就像是終於找到了出口。她不僅唱得聲情並茂,唱腔裏還微微帶了顫音,帶了哭腔。且行且唱中,她把上山和下山的情景作了對比:走一道嶺來翻一道溝,山水依舊氣爽風柔。東山頭牛羊咩咩亂叫,走一步我心裏頭添一層愁。剛下鄉野花迎麵對我笑,至如今見了我皺眉搖頭……銀環下山的最後幾句唱詞是:走一步退兩步我不如不走,千層山也遮不住我滿麵羞。,我往哪裏走,好難舍好難忘的朝陽溝!唱到這裏,宋耐英的感情似乎再也控製不住,在不知不覺中,兩行熱淚順著鼻窩兩側流了下來,一直流到下巴那裏,在燈光的照耀下亮得像明珠一樣。
觀眾大為感動,反應強烈,他們認為宋耐英唱得太好了,太好了,簡直就是真的銀環靈魂附體啊!他們不僅熱烈鼓掌,不僅女觀眾感動得眼裏淚嘩嘩的,不少男觀眾也有些眼濕,差點兒把自己當成了拴寶。
隻有我們宣傳隊的隊員們明白,按藝術規律來講,演戲不能這樣演法,不管角色內心多麼悲苦,感情的波濤多麼洶湧,唱的時候必須控製住自己,不可真的流淚。藝術界所說的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就是這個道理。宋耐英演得太像了,就超出了藝術的範疇。同時隻有我們心裏明白,宋耐英壓抑太久了,她是借銀環的軀殼,代入自己的感情,把悲苦的感情徹底釋放一下。也就是說,她表麵上唱的是銀環的戲,實際上找到的是自己,唱的是自己的戲。大家聽到的是銀環下山,內裏是宋耐英自己下山。
就我自己而言,聽了宋耐英唱的銀環下山,我也很感動。我聯想到的也是自己,覺得宋耐英的唱代表了我的心聲。我對宣傳隊有些留戀,宣傳隊即將解散,我也麵臨“我往哪裏去呀,我往哪裏走”的困惑,把“好難舍,好難忘的朝陽溝”,理解成好難舍好難忘的宣傳隊也可以。
宣傳隊好比是一棵樹,樹一倒,棲息在樹上的猢猻們很快各奔東西。有的去了公社廣播站,有的被推薦成了工農兵大學生,有的去商店成了賣油鹽醬醋的營業員,有的嫁人成了農民的老婆。王隊長調到了縣裏的曲劇團,當上了曲劇團的團長。拉板胡的小夥子回家幹了一段農活,耐不住貧窮和寂寞,跑出去到各家各戶門前拉弦子要門頭去了。拉曲胡的盲人自己沒有行動能力,隻能待在家裏自拉自聽。宋耐英回到縣城的哥嫂家去了,我不知道她有了什麼新的營生。她是有靠山的人,自然不會在家裏閑著。
我沒有任何門路可投,宣傳隊解散後,隻能回村繼續當農民。當農民期間,作為備戰團的基幹民兵,我還去縣裏的水利建設工地當了一段拚死拚活的河工,累得脫了一層皮又一層皮,如同經曆了從少年到成年的蛻變過程。就在這年夏天,我得到了一個煤礦去我們公社招工的機會,我抓住機會,到山區煤礦當工人去了。對了,在宣傳隊時,我也收獲了一段讓人難忘的愛情,那是一個傻小子意想不到的欣喜。對於這段愛情,我已寫過一篇題目叫《托媒》的短篇小說,發在《收獲》上,這裏就不多說了。
若幹年後,有一年秋天,我從煤礦休探親假回老家。休假結束需要返回工作崗位時,我去縣城的長途汽車站買票。我到售票窗口一看,看到售票員是宋耐英。多少年過去了,我沒想到竟然在汽車站遇到了宋耐英。一看到宋耐英,我腦子裏迅速閃過她在宣傳隊時的一係列形象,久別重逢,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我很想和她說一會兒話,了解一下宣傳隊解散後她的工作和生活情況。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和那個軍官結婚沒有,要是結婚了,她為什麼沒有去部隊隨軍?於是我親切地喊了她一聲耐英姐。
宋耐英大約也沒想到有人會在一個公共場所叫著她的名字喊她姐,她喲了一聲,說:誰喊我姐呀?
我說是我。我報上了我的名字,問她,還記得我嗎?
她在售票窗口內看了我一眼說,是你呀,又問我去哪裏。
我說了要去的目的地。她報了票價,我付錢給她,她把票給我。
宋耐英坐在售票桌後麵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更沒有開門讓我到她的售票室裏坐一會兒。她與我對她的態度截然相反,我對她是熱情的,她對我是冷淡的。這與我們當年在宣傳隊時的狀態幾乎是一樣的,她還是有些看不起我,不願意搭理我。既然如此,我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給我的感覺,她的精神自從在宣傳隊裏受到挫傷之後,一直沒有得到改善,沒有恢複到正常狀態。人活在精神裏,她在精神陰影的籠罩下生活,恐怕談不上幸福。
從那以後,幾十年過去了,我再沒見過宋耐英,也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不光是宋耐英,宣傳隊裏的那些同事,我與他們統統沒什麼聯係,沒什麼信息,好像互相都不存在了一樣。
不承想,後來我認識了宋耐英的一個愛寫作的侄女宋麗。宋麗告訴我,她姑姑是跟那個軍官結了婚,但生了一個兒子後,便與那個軍官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她姑姑受人蠱惑,迷上了一種功法,天天跟一幫人坐在地上練功。得了重病後,她姑姑不去醫院看病,相信通過練功就能把病練好。結果她姑姑很快就死掉了。
這就是宋耐英的一生。
2022年5月7日—16日於懷柔翰高文創園
原載《鄂爾多斯》2022年第11—12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