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年初夏,我托朋友的關係,選擇豫西一家個體老板所開辦的小煤窯,去那裏定點深入生活。所謂深入,在別的地方也許隻是一個順嘴接過來的說法,帶有一定的抽象性,深入或不深入都不好判定。而到了煤礦,“深入”二字實打實鑿,不隻是掛在嘴邊說說而已。這是因為,礦工的勞動場所和一部分生活場所是在幾百米深的井下,那是另一層與地麵完全不同的天地,如果不深入黑咕隆咚的井下,就看不到那樣的天地,體會不到煤礦工人特殊的生存狀態,寫作隻能浮在表麵。所以,深入是必須的。
這家私營小煤窯開在一座國有大礦的井田範圍內,據說所開采的隻是一塊雞窩煤。對於雞窩煤的形象化說法,人們一聽就明白,無非是指煤體的存量比較小,雞窩裏隻有不多的雞和有限的蛋。雞窩煤不值得擁有大型采掘機械的大礦大動幹戈,就留給小煤窯小打小鬧吧。若拿吃住條件作比,國營大礦當然要比小煤窯優越許多。可我為什麼放著好的條件不去享受,卻偏要選擇條件差的地方去將就呢?根據我以往的經驗,凡是先進的地方,機械化生產的地方,整齊劃一的地方,都沒有多少故事可言。倒是那些相對落後的地方,還是靠人力手工作業的地方,員工素質參差不齊的地方,反而能得到一些可供寫作的素材。我在蒼蠅亂飛的窯工宿舍裏住了六七天,從井上轉到井下,從澡堂轉到食堂,從窯神廟轉到洗頭房,每天都有不少新的收獲。如果把這些收獲比作煤炭的話,我得到的“煤炭”足夠我燒一陣子的。
出了小煤窯,就是農村的莊稼地。我像一個遊手好閑的人,除了在小煤窯裏轉來轉去,還以散步和鍛煉身體的名義,轉悠到附近的莊稼地裏去了。季節既然已經到了夏天,遍地的莊稼呈現的是豐收在望的景象。金黃的油菜花徹底翻篇,翻到了油菜結角的全新篇章。飽滿的油菜角子綴滿了油菜的枝枝蔓蔓,使大片的油菜綠得白汪汪的。麥子成長的顏色與油菜反了過來,油菜是由黃變綠,麥子是由綠變黃。崗上的麥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正一天比一天往成熟的方向長。麥子成熟的標誌,是逐漸褪去青澀,從內心出發,一點兒一點兒變成金黃。目前的麥子雖然還是半青半黃,沒有完全成熟,可麥子的香氣已湧現出來。麥田裏湧出的香氣像是波浪式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香氣又像是上升的,一直升到天空去了。對夏消息最敏感的布穀鳥定是嗅到了麥香的氣息,它們異常興奮,在麥田上空飛來飛去,不停地發出嘹亮的鳴叫。布穀鳥不是立在某棵樹上叫,也不是停在田間偶爾凸起的某塊石頭上叫,而是邊飛邊叫。它們飛得很快,像一支支射出的羽箭。它們的頭一聲鳴叫在麥田南,下一聲就到了麥田北;這一聲鳴叫在麥田東,那一聲鳴叫就到了麥田西。懂鳥語的人說,這是布穀鳥在催促人們準備收割小麥。人以食為天,鳥也是以食為天,鳥類比人類還要性急許多。
我正在地頭和一位戴草帽的老人聊天,估計當季小麥的收成,忽見一隻野母雞,帶領著一群野雞娃子,從麥壟之間的縫隙裏鑽了出來。以前在老家麥苗初發的墳地裏,我隻遠遠聽見過野雞高亢的鳴叫,看見過野公雞華麗的外衣,卻從未看見過野母雞和野雞娃子,這次近距離地看到了野雞媽媽和它的娃娃們,未免讓人感到驚喜。雞媽媽隻有一個,娃娃們卻有一群。我叫了一聲野雞,剛要數一數野雞娃子有多少隻,雞媽媽大概發現了老人和我,帶著它的子女們迅即打了轉折,又鑽回麥叢中隱藏起來。它們行動迅捷,一眨眼就不見了。老人告訴我,在麥子抽穗期間,正是野母雞在麥棵子深處孵小雞的時候。等麥子熟了,該收割了,小雞們的羽毛就紮全了,翅膀就長硬了,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到別的地方去生活。我問老人,能不能逮幾隻野雞娃子放到家裏養呢?老人搖頭說不能,野雞娃子氣性大得很,養不活。他曾捉到一隻野雞娃子,用細草莖拴住野雞娃子的腿,拴在一棵麥子的根部,意思是讓野母雞繼續喂養野雞娃子,等野雞娃子長得稍大些,他再把野雞娃子取走。不料第二天他去查看,發現被拴的野雞娃子已經死了,身上爬滿了黃色的螞蟻。
或許有人認為,我去小煤窯定點深入生活,似乎隻盯著礦工的生活就行了,至於小煤窯以外的生活,可以忽略不計。我可不這麼認為,看到什麼事情好玩,讓我產生興趣,我還是願意記到日記本上。再說了,任何生活都不是孤立的,互相之間都是有聯係的,什麼生活不是生活呢?
結束在小煤窯的生活,我就近轉移到豫東平原我的老家去了。回老家當然也是深入生活,而且是深入到“家”了。回老家的一個主要目的,我是想看看收麥的場景,重溫一下收麥的舊夢。還在老家當農民的時候,我每年都參加生產隊的收麥勞動。那時候收麥,都是用鐮刀割,鏟子搶,每年都幹得轟轟烈烈,熱火朝天,像是進行一場一年一度的收割狂歡。而自從我一九七○年夏天參加工作之後,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收麥。我聽說,現在收麥都是使用聯合收割機,機器隆隆一過,麥粒與麥秸兩相分離,金黃飽滿的麥粒就傾注到容器裏去了。如此一來,由機器代替人工,就簡單多了,省事多了,鄉親們收麥就不必再付出巨大的辛勞。可是,人工有人工的美,機器有機器的美;複雜有複雜之美,簡單有簡單之美,我很想看看機器收麥的過程,增加一些新時代收麥的細節記憶。
母親去世後,我們家的四間平房就成了空屋,門前的院子裏長滿了荒草。到家後,我放下行李,未及把院子裏的荒草清除一下,就背上我的黃色軍挎包,帶上袖珍傻瓜相機,向村外的麥田走去。比起豫西山區的麥田,我們豫東大平原的麥田更加廣闊,廣闊得無遮無攔,與天際相連,仿佛連天上都種滿了金色的麥子。我心潮澎湃,真想像詩人那樣大聲詠歎,這就是我的家鄉,我的土地,我的麥田,我又回來了!沒有風,從麥田裏湧出的陣陣麥香像五月的熏風一樣讓人陶醉。
我沿著田間的小路正往麥田深處走,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從對麵騎過來。齊腰深的麥田幾乎把自行車遮住了,騎車人像是騎在麥田上。加之騎車人蹬得比較快,看上去像是一個麥上飛,或麥上漂。眨眼之間,騎車人就到了我跟前,嘩啦一聲從車上跳了下來,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問我啥時候回來的。
這是我的一個堂哥。在我們村,我一共有五個堂哥,他是其中之一。我說上午剛到家,遂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他,問他幹啥去了。
他說他到小李莊幫人家蓋房子去了。我遞給他的煙,他沒有馬上點燃,隻把煙看了一下,說這是好煙,把煙卷別到耳朵上去了。煙卷是雪白的,他的耳朵有些黑,黑白形成了鮮明對比。
眼看日到正午,我問他:你去幫人家蓋房子,人家中午不管你們吃飯嗎?
不管。幹一天給四十塊錢,五天兌一回現。另外,每兩天給幹活的人發一盒煙。煙是賴煙,才一塊多錢一盒。
堂哥年過花甲,頭發花白,臉上打了不少褶子。我誇他身體不錯,還能跑來跑去地給人蓋房子。
他說他能吃能睡,身體還湊合。趁著現在還跑得動,能掙兩個就掙兩個,不用靠孩子養活。以前隻知道把糧食看成口糧,保命糧,沒把糧食看成錢。現在才知道,糧食就是錢,錢就是糧食。他幫人家蓋房子,一個月所掙的錢,差不多能買兩畝地所打的小麥呢。現在的年輕人為啥都願意出去打工掙錢,不願在家種地呢?就是因為打工掙得多,種地掙得少,打工掙錢來得快,種地掙錢來得慢。
我承認他說得有道理,問他現在種的有多少地。
就是我和你嫂子兩個人的地,兩畝地多一點兒。說著,他仰臉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讓我跟他一塊兒回家吃飯,他用雞湯給我下麵條。
我說不了,我這會兒還不餓,還要在地裏轉一會兒。我知道他吃過午飯還要去小李莊幹活,讓他趕緊回家吧。
我閑了再去跟你說話。他蹬上破舊的自行車,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咯咯噔噔向家裏騎去。
這個堂哥比我大兩歲。一九五八年村裏開始辦小學時,堂哥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學。我們一起在村裏的小學上到四年級,從五年級開始,就轉到公社所在地的鎮上小學去上學。堂哥的學習成績不是很好,他連六年級都沒考上,隻讀完小學五年級就結束了學業。堂叔和堂嬸子一輩子生了九個孩子,夭折了七個,隻存活了兩個,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就是堂哥,女孩是比堂哥小十多歲的堂哥的妹妹。堂哥是堂叔家唯一的兒子,當然也是堂叔家的嬌孩子。自從有了人民公社、生產大隊和生產隊之後,堂叔一直在我們村生產隊裏當隊長,村裏就安排堂哥在生產隊裏當記工員。當記工員的堂哥,不必一天到晚或風裏來雨裏去地跟社員們一塊兒幹活,隻拿著記工的冊子,給參加生產隊勞動的男女社員記工分就行了。靠工分分糧食和記工分已變成了曆史,但作為記工員,堂哥應是那段曆史的見證人之一。
我繼續往麥田深處走,走著走著,看見前麵不遠處從麥壟的縫隙間鑽出一隻野兔。我在豫西山區的麥田地頭看到了野雞,又在家鄉平原的麥田地頭看到了野兔。不用說,野雞是在麥棵子裏孵小雞,野兔也是在麥棵子裏生小兔,小雞和小兔都是和麥子一起成長。我不想讓野兔看見我馬上跑掉,就停住了腳步,悄悄拿出了照相機。看樣子,這隻野兔是一隻新生的兔子,也許是初生的兔子不怕人,看到我,它一點兒都不驚慌,在地頭蹦躂了幾下,就停下來蹲坐在地頭的草地上,用前爪在臉上優雅地抹來抹去,像是擦嘴,又像是洗臉。野兔的毛色和已經發黃的麥子的顏色一樣,兩者幾乎融為一體。可是,當我剛把照相機舉起來,想把畫麵拉近一些,野兔還是跑掉了,遁入麥田去了,我隻照了一個空鏡頭。這個小兔崽子,它在逗我玩啊!
回村時,我路過堂哥的家門口,就順便拐到堂哥家看了看。堂哥家老宅的房子就在我們家房子的前麵,我們家堂屋的門口正對著他們家房子的後牆。每年過春節時,我們家所貼的“出門見喜”的字樣,就貼在他們家的後牆上。後來生產隊解散,分田到戶,宅基地重新規劃,堂哥把老宅留給他兒子,並幫助兒子在老宅蓋了兩層樓房,他和堂嫂在村外的地頭另蓋了兩間小屋,就從老宅搬出,住進了小屋。我所說的堂哥的家,是指他目前所住的小屋。小屋門前,是堂哥和堂嫂的責任田。小屋前麵沒有搭院牆,開門一個跨步,就邁進了責任田。責任田裏種了小麥,還開了一小片菜園。麥田是黃的,菜園是綠的。菜園裏種了黃瓜、豆角、茄子、辣椒,還有莧菜、荊芥等,想吃什麼菜,隨時可以到菜園裏采摘。在麥田的正中間,是堂叔和堂嬸子合葬的墳墓。因墳堆上長有一些桑樹、楮樹條子,看上去也是一堆綠。堂哥隻要一開門,就能看到他父母的墳墓。從這個意義上說,堂哥是父母的守墓人也可以。
我剛走到堂哥家小屋的東邊,從狗窩裏躥出一隻小黑狗,衝著我叫起來。小黑狗身量不大,叫聲卻不小,一副拒人的凶惡樣子。
堂哥聞聲從小屋裏走了出來,喝住了小黑狗的狂叫。堂哥手裏還端著小半碗吃剩下的麵條,把麵條倒進了狗窩前麵的一隻粉紅色塑料盆裏。在小黑狗吃麵條時,又從狗窩裏蠕動著爬出四隻狗娃子。狗娃子兩隻黃、兩隻黑,像是剛出生不久,毛團團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它們像小鳥一樣嘰嘰地叫著,找它們的媽媽。
我說小狗的生活不錯,主人吃雞湯麵條,小狗也跟著吃。我問堂哥:雞湯是事先熬好的嗎?
堂哥說不是,他買了一隻煺掉毛的肉雞,掛在牆上,想吃的時候,用刀子片下一點兒肉,切成肉絲,下油鍋一炒,兌上水一煮,雞湯就成了,下出的麵條就有了雞湯味。說著,他領我到屋裏,指給我看他掛在牆上的那隻肉雞。我見那隻白裏透紅的肉雞個頭不小,簡直像一頭小豬。我說這隻雞夠大的。堂哥說,現在的肉雞都是用飼料催起來的,長肉期間,一天到晚用日光燈照著,不許亂動,隻許長肉。一隻雞不到四個月就長滿了肉,每隻雞都有七八斤。
我說了不得,現在幹什麼都提速了。
別說養雞了,現在養豬也快得很。過去各家各戶養豬,哪頭豬不得喂上一年兩年。現在可好,養豬場裏養豬,一頭豬四個月就可以出欄賣錢。說句不好聽的話,那些小母豬還沒到發情期呢,還不知道跟公豬談戀愛呢,就肥得不行了,就被賣到屠宰場去了。堂哥邊說邊笑,在為自己的說法感到得意。
我問堂哥:嫂子呢,怎麼沒看見嫂子呀?
堂哥說:你嫂子到城裏幫閨女看孩子去了。
閨女在哪個城市?
山西陽泉。
陽泉我去過,那裏有煤礦。
不錯,我女婿就在煤礦打工,閨女後來也去了。
你怎麼不跟嫂子一塊兒去呢?
我才不去呢。在家裏好好的,我哪兒都不去,一輩子都不打算出去。
可以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開開眼界嘛!
外麵再好,那也是人家的。依我看,開不開眼界都是那麼回事,開了多不到哪兒去,不開也少不到哪兒去。堂哥接著說了他不外出的三個原因:一是地總得有人種,不能讓好好的地荒著;二是他兒子一家都到城裏去了,兒子把家裏的鑰匙留給了他,他得幫兒子看著房子;三是他在本地也能幫人家幹活,也能掙到現金,何必非要到外麵去呢!總的來說,一個人有地種,有錢掙,有飯吃,有衣穿,天底下平平和和的,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我說他是知足常樂。
他再次說,反正他哪兒都不去,就算全村的人都走光了,他一個人也要留在村裏。
我說那好,我每次回來都能看到你。
他問我啥時候回北京,他準備送給我幾斤黃豆,讓我帶回北京自己生豆芽吃。他說現在街上賣的豆芽不能吃,別看又粗又長,裏麵都是催生素,一點兒豆芽味都沒有。
我說免了,我現在懶得很,路上什麼東西都不願帶。
這次回老家,我看收麥的願望沒能實現。豫西山區土地貧瘠,麥子長得瘦弱,熟得早一些。而我們豫東大平原土地肥沃,麥子茁壯,成熟得要晚一些,大約比豫西的麥子晚收割六七天。我以豫西麥子的成熟度衡量豫東麥子的收割期,是不準確的。
返京前,我和故鄉的朋友們一塊兒喝了酒。登上火車時,我仍醉眼蒙矓。列車在豫東大平原的麥海裏穿行。車窗外金色的、動態的麥田無邊無際,更顯得壯觀無比。我禁不住給妻子打了一個電話,說大平原上成熟的麥子是全世界最美的景觀,你想象不到有多麼好看,多麼震撼……我沒有再說下去,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我母親於二○○三年的初春長眠於地下。我每次回老家,母親都不再跟我說話,我到母親墳前跟母親說話,都是單方麵的。不能因母親不再回應我的話,我就不回老家,該回老家時,我還是要回老家。通過回老家我知道,村裏的人口每年都在發生變化。村裏的土地是不變的,固定得像鐵打的一樣。盡管有的土地上麵蓋了房子,但房子下麵還是搬不走的土地。變化的是人口,人口在增加,也在減少。增加的是新出生的小孩子,我都不認識。而減少的多是上歲數的人,我所認識的人。我每次回老家,幾乎都能聽到消息,誰誰不在了,誰誰誰下世了。每每聽到這樣的消息,我都會驚訝一下,心裏沉重一下,但很快就過去了。我意識到,生和死都是正常現象,有生就有死。而生和死之間相距的時間和距離並不是很長,轉眼間就接近了。基於這樣的認識,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在村裏走一走,看一看,看看那些尚在的堂叔、堂嬸子,或堂哥、堂嫂。
有一年秋天回老家,我又去村外地頭的小屋去看望堂哥。近前沒聽到小狗叫,不知堂哥把他家的小黑狗和一窩狗娃子弄到哪裏去了。我看到堂嫂從外地回來了,堂嫂站在門口一輛電動三輪車旁,正催促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孩子上車。堂嫂比堂哥大三歲,頭發全白了,已完全是一個老太婆模樣。當年媒人給堂哥介紹堂嫂的時候,村裏不少人估計,堂哥不一定看得上堂嫂。因為堂哥是家裏的獨子,堂叔又當著隊長,家裏各方麵的條件比較好。而堂嫂長相一般,一點兒都不出色。讓人沒想到的是,兩人第一次見麵時,不知堂嫂對堂哥說了什麼話,堂哥一下子就同意了。村裏人說,這都是因為堂哥太年輕,見不得大閨女,一見大閨女就迷了竅子。堂哥跟堂嫂結婚時,堂哥還不到十八歲,當時我還在鎮上的中學讀書。堂哥成婚那天,他們家要舉行婚宴,母親提前跟我說好,那天讓我代表家人去參加婚宴。可那天學校放學晚了,我緊跑慢跑跑到家,堂哥家的婚宴已經開始,母親代替我參加婚宴去了。我嘴饞肚空,準備去大吃一頓。什麼都沒吃上,我竟不知羞恥地在我們家院子裏大哭了一場。為了自我揭醜和懺悔,我把這件事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叫《赴宴》。堂嫂是個調皮的家夥,她利用自家階級成分好的優勢,拿地主家的少年孩子取樂。她叉著雙腿,做成騎馬蹲襠的架勢,命人家從她胯下鑽過去。她還與別的女人聯手,扒人家少年的褲子,聲稱要看看人家的毛毛紮全沒有。我還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嫂子與處子》,其中的一個嫂子就是以這位堂嫂為原型的。跟堂嫂簡單聊了幾句,我知道兩個背書包的小孩子,一個是她的孫子,另外一個是她的外孫女。因小孩子沒有城市戶口,沒法在外地上學,隻能回到老家來上學。我們本村的小學停辦了,小孩子隻能到鄰村的小學去上。我們村離鄰村有二三裏路,堂嫂就騎著後麵帶鬥子的三輪車,每天往返兩趟,接送兩個小孩子上下學。堂嫂不忘跟我說笑話,問我咋不把美女帶回來。你把美女一個人留在家裏,不怕美女夜裏睡不著嗎?她說的美女,指的是我老婆。我說:嫂子還是這麼調皮搗蛋,小心我把你寫到小說裏去。
堂嫂說:寫唄,誰不寫誰是小狗。
晚上,我正和兩個堂叔和村幹部在家裏喝酒,堂哥手持一盞礦燈樣的充電電燈到我家來了。我起身歡迎他,讓他入座喝兩杯。
堂哥說他在家裏吃過飯了,他是來看看我,跟我說說話。
我說吃過飯了沒關係,不耽誤喝酒。有飯墊底,喝酒才不傷身體。
堂哥喝酒很實在,他大概也知道我家的酒都是上檔次的酒,有不喝白不喝的意思。
一個當村支書的堂弟,用一次性的薄皮塑料茶杯給他倒了上半杯白酒,有二三兩的樣子,他兩口就喝幹了。酒勁迅速攻上來,堂哥的臉很快就紅了。不知怎麼就說到了外出打工的事,堂哥的情緒顯得有些激昂,他說:咋著,非要都出去嗎?允許人出去,還得允許有的人不出去。反正我哪兒都不去,我就看著咱劉樓(我們村的名字)好。我要是出去了,誰會認識我呢,誰會招呼我喝酒呢,是不是?
在燈光下,我見堂哥眼裏像是有了淚光。我說堂哥說得好,為老兄這幾句話,我敬老兄一杯!
堂哥麵前的杯子裏新添了酒,我舉杯跟他碰了一下,他又把杯中的酒喝幹了。這時堂哥說了一句話,我記住了。他把喝酒說成打食,說:別看我來得晚,今天晚上我沒少打食。
來年夏天,當支書的堂弟打電話向我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說堂嫂出事了。我問怎麼回事?堂弟說,堂嫂騎著電動三輪車,帶著一袋麥子,去外村的打麵機房打麵。騎到村子北麵的小橋上,電動車拐彎太猛了,一頭紮到了小橋下麵小河的泥水裏,電動車和麥子都砸在堂嫂身上。等村裏人趕過去把堂嫂抬上岸,堂嫂已經軟塌塌的,一口氣都沒了。當時堂哥也在車鬥子裏坐著,在電動車往河裏衝時,把堂哥甩了下來,雖說堂哥也落了水,腿上也受了傷,身體總算沒什麼大礙。
人總要離世,人離世的情況多種多樣。我萬萬沒有想到,堂嫂會這樣悲慘地離世。我隻能說:太突然了,太意外了!
堂嫂的突然離世,對堂哥的打擊可想而知。堂哥要是有手機的話,我會打通他的手機,安慰他一下。堂哥一直沒買手機,我無法安慰他。
秋天回老家,我再去看望堂哥,見堂哥的身體垮了下來。他先是精神垮塌了,身體很快也跟著垮塌了。他得的是腦梗,一梗百梗,上梗下也梗,整個身體就僵硬了,不靈活了。所謂腦梗,我認為對堂哥來說有一定的象征性,既有物質性,也有精神性;既有肌體性,也有心理性,這兩者相互作用,就把一個好好的人整垮了。你說我是唯心主義也好,我固執己見,堅持認為堂哥的腦梗先是精神梗,心理梗,精神和心理先梗死了,才導致了血脈的淤塞。試想,要是家裏不出那場變故,要是堂嫂還活著,堂哥不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看見堂哥時,他正站在他的小屋門口啃一個剩饃。剩饃裏夾著一些醬色的鹹菜,他雙腿叉著,一隻胳膊拐著,另一隻手在往嘴裏送饃。看見我,他停止了吃饃,好像不認識我了一樣,把我看了一會兒,似乎才終於認出我是誰,叫了一聲我名字的後兩個字。我答應了一聲,幾乎掉下淚來。回想起堂哥還是一個翩翩少年的時候,我們一塊兒在初春的麥苗地裏瘋跑,放風箏;一塊兒在河裏玩水,打水仗;一塊兒在打麥場裏摔跤,摔得月光滿地都不回家。那是一個何等生龍活虎的堂哥。轉眼之間,堂哥就變成了這種狀態。我對堂哥說:你一個人在家裏不行,還是跟著孩子好一些。
堂哥說他還行,能自己照顧自己,餓不死,也凍不死。他變成現在這樣子,不願去給孩子們添麻煩。他哪兒都不去,死也要死在家裏。說著,他拿饃的手往前麵不遠處堂嫂的墳頭示意了一下,說看見了吧,我將來的位置就在那裏。
我勸堂哥不要太悲觀,趕上了好時候,要好好活著。
世上很多事情不能完全以自己的意誌為轉移,有時要以別人的意誌為轉移。堂哥到底還是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極不情願地轉移到外地去了。二○二一年初冬,我回老家為母親“送寒衣”之後,再次去看望堂哥,見堂哥家小屋的門被封上了。封門用的東西是一些打成捆的玉米稈子,有個別麻雀在幹枯發黃的玉米稈子上麵臥著,不時叫上一聲。一些幹樹葉子像冬天的雪一樣被風旋到了門口,腳一踩嘩嘩作響。
我問村裏人,堂哥到哪裏去了。村裏人告訴我,堂哥被他兒子接走了,接到外地去了。堂哥不想走,他兒子租了一輛車,硬把堂哥架到車裏拉走了。村裏人悄悄告訴我,堂哥的兒子之所以要把堂哥接走,是不願意讓堂哥死在家裏,原因有三個:一是怕堂哥死在村外的小屋,無人知曉;二是堂哥若死在老家,還得買棺材,辦葬禮,太費錢,太麻煩;三是村裏沒有青壯年人,抬棺材都找不到人。聽到這些說法,我難免有些黯然。我想,我的堂哥,他恐怕再也不能回到生他養他的老家了。而我呢,這一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堂哥了。
那次去小煤窯定點深入生活之後,我寫了《失蹤》《皂之白》等好幾篇短篇小說,分別發在《十月》《北京文學》等雜誌上。可能因為與堂哥太熟了,越熟越燈下黑,我從沒想到要寫一寫堂哥。在再也見不到堂哥的情況下,在離堂哥越來越遠的情況下,我才終於想起來寫一寫堂哥。每個人都是小說的對象,誰能說我的堂哥就不值得寫一寫呢?
2021年12月12日入住湖南大廈,參加第十次作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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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12月25日寫完於朝陽光熙家園
原載《大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