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疼痛與撫摸疼痛與撫摸
張宇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曆,青少年時血氣方剛自以為是,給父母鬧起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別扭,聽不進父母的話,不理解他們的苦心,這是普遍現象。沒有什麼奇怪,我們不願意重複父母的生活,急於獨立出來,掙脫父母的影響,就像小雞拱破蛋殼,闖進外麵世界。等到我們成家立業,最好娶妻生子,甚至要等到父母逝去,才回憶起父母的恩情,邊自責邊把父母放在心上養起來。一般來說,父母死後,我們才發現我們的孝心,才努力做起孝順兒女來。

就是這樣,相比之下,我們更喜歡孝順死後的父母。不僅回想他們的恩情,也願意理解他們生前的不幸。把父母放在我們回憶和思念裏泡著養起來,像把兩棵人參泡在酒瓶裏。

水草也是這樣,出走以後,她再也沒有回家,甚至不想見她的母親。一直等到母親死去,她才後悔起來,並慢慢將母親回想,才忽然憶起那年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媽可是清白人,媽有給你們說清楚那一天”,這時她才發現,媽媽這番話是對她們的一個許諾,一個自殺的許諾。

那時候已過去許多年,水草和水蓮相繼都嫁了人,隻剩下水秀一個。女兒長大像鳥一樣飛出去,把母親剩成了一個空殼。不再負擔女兒們的生活,她一下垮下來。一發現自己成了無用之人,就陷入了空虛的困境。

往日她為了養孩子,作過多少難,受過多少罪,甚至逼著她賣皮肉掙錢,把人活成了鬼。但心裏不發空,滿滿當當,有活兒幹有事做有盼頭。雖然苦,活得渾身是勁。如今孩子們相繼嫁人,不用再受那份苦難,心裏卻空落落難受。相比之下,還不如過那苦難日月心裏踏實。

她的這種有趣的感受向我們說明,人不能沒有負擔。俗話說人不能一日無事,這句話很深刻。沿著水秀這種感受走過去,我們發現一個秘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為了承受苦難和克服痛苦的,並不是為了追求幸福。幸福隻是一種假設的幻想,說白了也隻是對於苦難的不同感受,是克服苦難時的一種精神愉悅。人隻有在承受苦難時才能發現活著的價值和意義,來振奮我們的精神。從本質上講,就說人類渴望苦難也不要緊。就像女人被男人壓在身下反而能找到歡樂一樣,隻有最沉重的負擔才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充實和豐富。失去了負擔,人將變得毫無意義。

水秀就是這樣,當她受苦受夠,再也找不到苦來受這本身卻成了最大的痛苦。她能忍受克服那具體的生活的痛苦,卻忍受不了這思考的精神上的痛苦,最終想到了離開這個世界,去自殺。自己殺死自己,這是她最後想到要做的事情。

不過,她並沒有對女兒許諾過要自殺。那時刻麵對女兒的追問,她不想說謊,又無處逃脫,點頭承認之後就再無退路,為了找地方放下自己,就給女兒們一個許諾。許諾那時候隻是臨時找來安放自己的一個地方,就像一個放東西的竹籃和草筐一樣。她說:“媽可是清白人,媽有給你們說清楚那一天。”到底哪一天說清楚,如何說清楚,她當時並沒有多想。

我們在生活中經常出現這種情況,麵對困境時無路可退就把許諾拿出來抵押,雖然字字千斤無比認真,並未立刻就想到實現這許諾的形式和內容。那隻是認真空洞的一個許諾。如果不去實現它,它就成為一句空話。如果把它存放在心裏,不斷選擇形式和加進內容,最終才能使這種許諾獨立存在出來。水秀也一樣,當她想到要自殺時,這個許諾才開始豐富和充實,發出存在的呼喚。這就是說,她並非為完成這個許諾而自殺,而是自殺拯救了這個許諾。

先是女兒們長大成人,不再需要她。由於她名聲不好,不能常去看女兒,她也不能夠需要她們。身為賣淫婦,白天裏無法在人麵前站著說話,她也就沒有了自己的白天。由於年老,又洗手不幹,夜晚不再有人來敲她的窗框,她又丟失了夜晚。不能把自己放到白天裏,又不能把自己放在夜晚裏,就無處可放。就像我們家裏的一件破舊東西,用不著又不值錢,又沒處放,哪裏都放不下它,隻有扔進垃圾箱。死亡就是生命的垃圾箱。水秀隻有去死,隻有死亡那裏有地方存放她。

當然,這隻是外部環境,圍困她動員她自己把自己殺死。真正最終促使她自殺的還是她自己的主意。自從她失身以後,有一個情結一直在糾纏著她,那就是她說的清白。她雖然失身,並且又賣淫掙錢,但她頑固地認為,自己是清白女人。但是她無論如何再也找不到自己清白的證明,向這個社會向這個人間討回來自己的女人的公道。那隻有死亡,隻剩下自殺這一條路,可以證明自己,可以換回來自己的清白。該付出的全部付出了,再沒有什麼可付出的,隻有付出全部生命,才能把清白換回來。

她活到這一步,已經對這個社會失望,對這個人間失望,失望到仇恨的程度。但她不仇恨女兒,不仇恨自己。她需要用自殺來表達對這個世道的仇恨,她需要用自殺洗幹淨自己的名聲,她需要用自殺把清白換回來作為遺產留給女兒們。清白,這是一個母親為了女兒要去完成的最後的工作。

決定自殺以後,自殺就成為水秀要做的一件事情,而完成它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就如我們決心要蓋房子,就要找地方買磚瓦備木料那樣。

她先想到要償還債務。長年不和別人打交道,沒欠別人什麼債務。就欠鐵鎖的情。盡管最初是鐵鎖給她五塊錢,引她走上這條道的;鐵鎖畢竟因為她而自盡,她終是欠他一段情。往常清明時,她去給丈夫掃墓,也給鐵鎖墳上掛些紙條兒,燒幾張紙。往後沒人管他了,她去給他說說,送些錢花,讓他以後自己照顧自己。

一個深夜,水秀就來到鐵鎖墳前,先把香點著,跪下來給他磕頭。燒了幾張黃紙後,她把存的錢拿出來,是家裏餘下的再也用不著的錢。先挑五塊錢燒了,她說兄弟這錢是你的,嫂子還給你。再燒餘的錢,她說兄弟這是嫂子送給你的,可憐見你幫嫂子幹恁些活兒,沒啥報答你,就把這錢都給你花吧。最後才許一個願,她說好兄弟,看著你調皮搗蛋,嫂子可知道你是個厚誠人。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嫁給你,好好跟你過日月。

這時候夜風吹來,把紙灰輕輕托起來。她就說好,你知道了就好,你把錢接住了就好,我這就放心了。這才起身往回走,往回走時由於還了鐵鎖的債,就覺得很輕鬆,不由自言自語:人來世上總不能欠債走,欠債總是要還的。

接著她想起了族長的小旱煙袋,從箱子底拿出來,在手裏撫摸著,就像撫摸著一段往事。仇恨是早沒有了,讓歲月的風早吹散了。隻剩下了回憶,隻剩下了情。就要死的人,她不再對自己隱瞞,也不再不好意思,看著這煙袋她承認對族長動過心。甚至多少個夜晚,她靜靜等待過他把窗框敲響。他再沒有來。她等待的隻是她的等待。看著人麵前那麼威嚴的男人,原來這麼膽小怕事。這男人們永遠不知道女人的心哪。

她想把它帶走,沒有那麼重的情。再說也沒法向丈夫交代。死後被人發現了更不好。就想著還是把它送回去,還給他更好。多少年過去,他沒說,她也沒說,別人並不知道這件事。把煙袋還給他,就算沒有了這回事。隻是煙布袋太舊了,沒法再裝煙葉,得再給他繡一個。這就飛針走線,又繡起煙布袋來。

如果族長敏感,接過煙袋時就該想到什麼的。可惜他沒有。等到有人來說水秀自盡以後,他才忽然想起來,她為什麼送旱煙袋給他。背過別人,他手握著這旱煙袋,看著新繡的煙布袋,才想透了這個女人。忍不住難受,一顆顆老淚掉下來,打濕在煙布袋上。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