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老虎的告示發布不久,七濠口迎來了一位道員。道員領提督之令前來招撫,開出的條件:給予徐懷禮都司職銜,將其所部編為水師緝私營,上自安徽省界,下至狼山鎮江麵,準其帶船巡邏,緝拿販私劫盜等不軌之徒,即以所獲財物充餉。都司僅為四品武官,與兵馬大元帥天差地別,但那是草頭王,此為朝廷官,豈可同日而語。況且鹽幫嘯聚多年,遊蕩於官匪之間,徐寶山早想求得一個正經名義,卻遭到官家忽視。現在射出一支響箭,一位道台便來招安,這一注無本生意做賺了。
徐寶山跟隨道員前往江寧,拜見水師黃少春軍門。這時候辜人傑也回城了,聽到這個消息,他有了被出賣的感覺。不過他並不恐慌,幕僚之言豈能當成證據,畢永年的行為也非受他指使。辜人傑自有勢力,姓徐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在思慮中過了兩天,辜人傑正在營中巡視,門上來報徐懷禮求見。辜人傑愣了一下,惡狠狠地一揮手:“帶他來!”
徐寶山被帶到辜人傑麵前,恭順地行了參見禮。這是都司拜副將,沒敢以龍頭見龍頭。辜人傑陰沉著臉,擺出十足威勢。徐寶山陪著小心,稟說:“我因貧困落入鹽幫,隻求活命,決不作惡。近因聯軍擾京,洋船鬧江,長江上下民情洶洶,一幅瓦裂魚爛景象。小子雖居下流,卻也具有天良,追隨大帥之後,呼喊保駕救民。軍門大人寬宏大量,賜予名義,然而小子掂得出斤兩,哪敢以職官自居?今日冒昧來拜門頭,不管論品級還是論幫規,副將大人都高踞上頭,還請大人老哥開恩提攜。無論答不答應,我都繞不開門前這條路,反正我這累贅吊到老哥腰帶上了。”
這話挑不出毛病,辜人傑隻好接受。可也深知,這種人有奶便是娘,必須切實提防。如果這次反水,便打亂了自立會的用兵計劃,將“一”字長蛇陣攔腰斬斷。辜人傑派人趕往漢口,把此訊報給唐才常。
唐才常尚未見到密信,遠在日本的梁啟超,還在興奮地向康有為報訊:“老虎來歸,尤為可喜。”同時函告唐才常:“老虎果來歸,宜告以弟所謀一切,使心安。待弟謀成然後定策,不可輕於一擲也。”梁啟超的所謂謀,就是讓徐和哥老會首領楊、李團為一軍,作為正兵,並且提示唐才常、狄葆賢:“兩公入虎穴否,是一大問題。”他建議二位以一人入徐營,一人在外接應。入營後應選擇勇誠士卒上百人,充當親兵,既可自保安全,又可漸攬兵權,使其聽我指揮。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梁啟超自負籌餉重任。他連電澳門總會,希望同門能夠不分畛域,撥發款項資助唐軍,勿使英雄無用武之地。明知那些人靠不住,他甚至想孤注一擲,托人向美國商人借貸,以備急需。
康有為則是另一番忙碌。他此時身在新加坡,由熱心救國的僑商邱菽園供養,看上去安富尊榮,其實在運籌帷幄。在他的謀劃中,首先以廣西為發難之地,以鎮南關遊勇頭目陳翼亭為正軍主將,讓其率部與各地會黨遊勇配合,取道桂林,襲湘取鄂。為了防止孤軍深入,派弟子梁炳光經略廣東,由侄子康同富辦理廣東軍務。針對用非其才的質疑,康有為為侄子辯護:此子曾在廣州軍營當兵,熟悉省城及兵營情況,而且熟讀《三國演義》,對赤壁鏖兵、三國搏戰如數家珍,並非隻在紙上談兵。在兩廣總督李鴻章奉旨北上議和後,康有為製訂具體的攻取廣州方案:挑選精勇分隊入城埋伏,襲奪水師艦船,用艦炮轟擊城池;於觀音山五層樓及各城門遍插預製的清兵旗幟燈籠,布為兵變疑陣,趁亂襲取全城,然後挾代理廣督出示安民,照會各國領事,如此全省可傳檄而定。
對於這套謀劃,邱菽園半信半疑。邱菽園原籍福建,考中舉人後,奉父命來此埠繼承家業。他初識康有為於戊戌年,對這位變法聖人奉若神明。相處一年間,始知此君議論多而行動少,心機深而見識淺,眼眶高而膽子小。舉義起兵何等重大,統帥應該身當前敵,他曾建議康有為去到香港,就近指揮。康有為列舉理由搪塞,其中一條是,清廷懸賞十萬購康首級,港澳宵小哪個不想發這筆橫財?難怪一位加拿大華僑失望埋怨:“康先生有救世之心,而無救世之勇。平日但知舞文弄墨,置中國瀕危於不顧。”
當然,說康有為身處危險中,並非全為空穴來風。保皇會近日便得到警訊,有日本刺客前來行刺。根據以往經驗,這類消息大多不了了之,但是警惕豈可放鬆?在嚴密戒備中,這天果然有確訊傳來:有三名日本人乘船登岸,其中一人名叫宮崎滔天。宮崎滔天!此人有東瀛義俠之風,與孫中山結成生死之交。政變後康有為逃亡出京,宮崎籲請日本領事相助,並親自陪同康有為乘輪東渡。在日期間,宮崎撮合孫、康聯手,遭到康有為多次拒絕。難道他還不死心,今日殺上門來了?
三個日本人在鬆尾旅館住宿一晚。次日上午,宮崎滔天到新加坡保皇會,向會長邱菽園講明來意:孫中山將於近日赴香港,籌劃惠州起義。此舉與唐才常的長江起義互為犄角,是掀翻清朝黑暗統治的重大契機。宮崎作為孫先生的代表,希望與康先生見麵會商。邱菽園答應安排,送走日本人後,馬上去見康有為。麵對這個送上門的難題,幾大弟子爭得不可開交。梁鐵君是康有為麾下鐵俠,他對這個日本浪人不服氣,願跟他當麵交交手。同門兄弟極力反對,日本人狡詐無比,誰知他會使什麼暗器?從根本上講,弟子們反對兩派合作。幾年前孫中山鬧廣州起義,結果一敗塗地。在我長江大舉聲勢如潮時,豈容其在惠州扯我後腿?
康有為坐在案首默默聽嚷,邱菽園也不作聲。不知從何時起,他已從康黨內圈抽身出來,不願做無謂辯爭。最終還要康有為拿主意,他慢吞吞地說:“宮崎於我是救命恩人。拒而不見,於我聲名有玷吧?”他的眼梢餘光瞟向邱菽園,沒有聽到回聲。康有為欠一下身子:“那這樣,覺頓先去見見宮崎。”
覺頓姓湯,是康門高足之一。湯覺頓前去旅館,交給宮崎滔天一封信,並替老師致上歉意。這封信以康有為回複邱菽園的口氣,表達這番意思:宮崎先生於我有再造之恩。據聞今來此地,極思一見。然如你所知,政府保護極嚴,幾如處於獄中,能否相見,尚難預料。倘不幸不得晤麵,請代我饋贈百金,以作程儀。滔天先生若有要事與我磋商,門生湯某可代為領教,然後轉達於餘。此間苦衷,尚祈鑒諒。
這位聖人又使出往日拒孫的慣技,宮崎滔天禁不住心頭火起。他在等候期間,也聽到了刺客的傳聞,這時便用冷臉對笑臉:“康先生如願見我,政府不會代他拒客吧?我不是貴國的荊軻,他也非落難的秦王。況且秦王也見了荊軻,那種氣魄才能掃平天下。康先生這樣子,隻好做落魄的荒島囚人了。”
宮崎滔天拒收百金程儀,立即伏案疾書:
南海先生足下:側聞先生頃接友人電,電文中有日本刺客即將抵島雲雲。先生杯弓蛇影,恐不敢親身試險。自以為與先生並非泛泛之交,初聞傳言而失笑,繼見回函而失色,幾不知今夕何夕。我日本曾有狂漢加刃於俄國皇儲,又有凶徒槍傷李中堂。可知敝國有風險,然來此避難者不減反增,其故如何?
湯覺頓帶信回去了。對於宮崎等人,此行就算結束了。三人商議著明日回程,不料這天下午,旅館來了一幫英國警察,用手槍對準三人的胸膛,展開搜查。從身上沒有搜出武器,行李包中卻有三把日本刀。接下來搜出三萬元現金,這是更可疑的證物,原本要用於惠州起義計劃。在長達兩小時的現場訊問中,宮崎等人咬定一套說辭:三個人是商業夥伴,正在周遊列島,尋找營商目的地。宮崎與康有為是朋友,他想順道訪友,也許其間產生了誤會,原因為何,不得而知。
警察出示了英國殖民政府的拘票,將三人押往警察所。在拘留室度過一宿,他們竟然被投入監獄。宮崎多年浪跡天涯,破規犯禁,真正的監獄卻未坐過。麵對封閉的高牆、狹小的鐵窗、陰暗的牢房,還有屋角散發著惡臭的便桶,他的心一陣陣收緊。
在監獄中煎熬了一星期,盼到了開庭審理的日子。到庭上才得知,主審官是英國總督,另一位大人物是日本總領事。訊問按程序進行,第一項是嫌犯來此的目的,第二項是與康有為的關係,第三項是意欲會晤康有為的手續。宮崎滔天做出與上次一致的回答。
庭審於此結束。退堂以後,總督與總領事談笑間做出判決:由於宮崎等人妨礙治安,將其從本管轄區驅逐出境,五年內不準入境。
北方亂事愈演愈烈,南北信息突然中斷。以前朝廷向各地發電旨,是飛騎急遞至直隸省城保定,再由保定發出。這條路被義和團截斷後,隻好改遞濟南,由山東巡撫袁世凱代發。隨著聯軍兵鋒逼近北京,這條道也要被掐斷了。這是覆亡的前兆,江南從官方到民間,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對於沿江大舉,更是時不我待,唐才常緊急召集各路頭領,來漢議事。
為了掩人耳目,自立會以對俄磚茶貿易的名義,設立漢口義群公司。頭領們裝扮成客商模樣,從各地趕來赴會。秦力山路遠來晚了,他跟前來迎接的沈藎開玩笑:“你這天子近臣,打算拿什麼招待我?”
沈藎張大了嘴:“近臣?天子?這是哪兒跟哪兒?”
“沈愚溪跟唐佛塵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怎麼,這就把你嚇住了?”
沈藎請秦力山登上馬車,一起趕往集會地點。他在車上接著說:“沒有嚇住,可有些迷糊。起事如果失敗,那沒什麼話講。但若一舉成功,我們會成就何種局麵?擁光緒複辟?或者像我們的會名擁眾自立?再不然回到上海國會,弄成美國那樣的國家?似乎都合適,又都不合適。”
秦力山慨歎一聲:“這叫舉棋不定,是康聖人給咱設的絆。所以畢永年力主叛康,可是唐佛塵,還盼著康家錢糧呐。”
集會地在一所旅館,名叫賓賢公。旅館由自立會開設,作為接納會友之所。其他要地也有設立,襄陽叫慶賢公,沙市叫製賢公,嶽州叫益賢公,長沙叫招賢公。踏進賓賢公的院子,秦力山跟朋友們一見麵,便迫不及待地顯擺說:“我在大通設立了通賢公,那地方雖非通都大邑,也得給我一通百通。”
這位老兄爭強好勝,大家要湊他的興,都揀好聽的誇說一番。秦力山確有可誇耀的,他所在的大通乃是總兵駐地,上通省城安慶,下達古都江寧,是控扼蘇、皖、鄂三省的天然險要。占了地利,還占人和:安徽撫標衛隊統帶孫道毅,是秦力山的同鄉好友。秦力山運動水師,聯絡官兵,獲取軍械,都是這位好友幫助辦的。
其實各地大同小異,會黨和兵營密不可分,在大難將起的時日,就像幹柴等待觸燃的火星。因此,大家皆有斬獲,不過有的愛講談,有的愛默思,讓秦力山落得個“出風頭”的評語。這三字是他的搭檔吳祿貞給的,吳祿貞去安慶辦事,比秦力山到得還要晚。林圭陪著他來見大家,林圭的“風頭”更大些,人人叫著“林大帥”,還有戲稱“豹子頭”的。
賓賢公成了聚義的梁山泊,在興奮不安中度過一夜。次日,李慎德堂中濟濟一堂,在一張長方桌旁,唐才常立於案首,林圭、傅慈祥等依次列坐。廳中氣氛凝重,大家收起昨天的笑談,知道這是舉義前的訣別,明日便要奔赴莫測的前途。
唐才常講說當前軍情。北方朝廷生死未卜,南方督撫自謀生路,與列強的互保條約即將簽訂。洋人軟硬兼施,在談和期間,英國兵船二艘溯江而上,分別訪問江寧、武昌。處在官和洋的夾縫中,自立會的勢力暗地擴張,西至川渝,北至豫陝,南至湘贛,東至蘇浙,富有票已發出百萬餘張。彙總來看,軍營和幫會是其主力,核心會員三十餘萬,令下即起的兵力十餘萬。
唐才常停住話頭,看看案頭擺放的特殊物品。人們都提起精神,他們知道那是軍令所在,是軍魂附著的印鑒和信物。唐才常據案起立,眾人也都起立,同時退向桌案尾端,使首端的虎符帥位分外顯豁。唐才常肅顏高聲:“天命無常,時不我待,漢脈如縷,義不偷生。現經中國國會議決,在漢設立總會,以唐才常為駐漢總理。業經報明滬會,篆刻關防一顆,內刊中國國會督辦南部各省總會字樣,於庚子年七月八日開用。”
唐才常對眾展示總會關防,就是印信。唐才常接著宣布:“成立中國國會自立軍,以唐才常為諸軍督辦。軍隊編製,起發之初集兵二萬,分七軍四十營;置總會親軍十營,中、左、右、前、後五軍,各五營,自立先鋒軍五營;各軍統領由總會派,營官由統領派;以親軍統領為總統,節製各軍起發之始,即出示加募健兒三十營,以加募之兵置糧台、總會及軍械所衛隊營。”
唐才常總統親軍、先鋒軍,兼全軍總糧台。以大通為前軍,秦力山統之;安慶為後軍,田均一統之;常德為左軍,陳猶龍統之;新堤為右軍,沈藎統之;漢口為中軍,林圭統之。從秦力山開始,各位統領一一向前,接受關防。秦力山的印文是“中國國會統帶自立前軍各營關防”。
中國國會自立軍至此成立。當場商議起兵日期,大家的共識是宜早不宜遲。最終商定七月十五,距今隻有三天,已是迫在眉睫。根據與林圭、黎科等人的商定,唐才常簡要說明起事須辦事項:國會檄文,自立傳單,招募布告,照會各國宣言,安撫百姓告示,保護租界教堂文告,委人略地接收州縣地丁征冊及稅厘局卡曆年簿據,劄委權知各州縣事,撫輯流散,編練團軍,以及行軍功過賞罰條例,予以淺顯易懂之牌示。
散會以後,各軍統領立即奔赴前線,而親軍和中軍所在的漢口,仿佛籠罩在戰雲中。唐才常身為全軍統帥,第一急務卻是“催糧”。唐才常請黃忠浩幫忙,向上海美領事館發急電:“生意定於七月十五,款到即付。”容閎安排的可靠眼線,會及時傳遞這條信息。
這樁生意是什麼,黃忠浩一看就明白,可他默默照辦了。徐老虎的兩麵三刀,將唐才常置於危險之中,使黃忠浩無法置身事外。他可以給予助力,但要不露形跡。這叫明哲保身,也叫安守本分,在故友與家國之間,有難以拿捏的分寸。麵對唐才常,想起譚嗣同,黃忠浩自歎弗如。“義無反顧”四字,並非人人可當啊!
唐才常的這條電文,是由蔡鍔經手送來。在時務學堂留日學生中,蔡鍔年紀最小。這叫黃忠浩心生惻隱,他把蔡鍔留在營中,不管將來生意如何,決計不賠掉這個小夥子。蔡鍔還帶來一個消息,日本東亞會幹事井上雅二,日前由江寧遊曆到武昌,晉見了湖廣總督,據說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甚歡或者不悅,那是可以瞬間轉換的。黃忠浩咀嚼著這些,到了下午得到命令,總督傳見。黃忠浩趕到總督衙門,上堂參見。張之洞時年六十三歲,身形瘦削,胡須斑白,頗有幾分學究氣。加之他喜歡歪倚在椅子上,以致傳出“猴帥”的謔稱。然其權勢豈容褻瀆,儒臣兼具軍帥之威,在近世是堪與曾國藩作比的。
張之洞慢條斯理,說起北援事宜。湖北提督張春發帶兵七營,會同江南布政使陳澤霖,已於日前出發。湖北又調集五營兵,擬由黃忠浩統帶馳援。然而,英、日等國領事,反對抽出兵力,認為那會使東南像北方一樣亂。聽見大帥征詢意見,黃忠浩掂量著說:“標下乃一武弁,對大局毋庸置喙。然就耳目所及,一片不安跡象,須有重兵彈壓,方可確保無虞。抽七營再抽五營,空虛是免不了的。”
張之洞想了想問:“團練頂不頂用?”
黃忠浩回答:“大帥多年練團,用以綏靖地方。隻是戊戌年後,各項經費縮減,加之義和團狂飆突起,湖北團練也被波及。如何禁止作亂,已成燃眉之急。”
靠在大圈椅上,張之洞瞑目不語。等候的時間太長,黃忠浩幾乎以為他睡了過去。忽然,座上發出聲音:“你看唐才常如何?”
黃忠浩吃了一驚,竭力鎮定著自己:“大帥要用唐才常?”
他竟然反問過來!想想前言後語,這一問並不顯得唐突。張之洞聲氣不變:“怎麼樣?”
黃忠浩恭謹說道:“回大帥話,標下以為唐才常不好用。從其赴日、回滬、辦報的行跡看,倒也合乎時人常態。不過要從紙上搬到地上,那得問水土服不服。”
這話聽上去含糊,可也拿捏得當,使問答雙方可進可退。停頓片刻,張之洞發出一聲歎息:“唐才常,他是我兩湖書院的學生啊。你該知道,我曆任封疆,數任督軍,有京漢鐵路之築、鎮南關大捷之勳,然我最得意的官職是兩任學政,最看重的事業是這所書院。書院為兩湖育才何止千百,譚嗣同與唐才常,一個是我最痛惜的弟子,一個是我最憂心的學生。”
第一次聆聽老帥曆述心跡,黃忠浩似被噤住,大氣也不敢出。聲音從上麵悠悠傳來:“譚嗣同之剛烈,唐才常之英挺,這是從他們的功課中感知的。《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說》《曆代商政與歐洲各國同異考》《擬自造各種機器遏洋貨利權議》,這些文章僅睹其題,便可認識唐之用心。至於《論中日通商條約》《論中國宜與英日聯盟》,則是他畢業以後的著述,雖非不刊之論,卻也卓然可觀。”
對唐才常的著作如數家珍,深藏的用心是什麼?黃忠浩緊張思索,張之洞夢醒般唉了一聲:“罷了,世事如棋。此種懷舊,可以休矣。我明日出城,巡視護軍前後各營,擬於午後到龜山兵營小憩。”
黃忠浩趕緊應是,施禮退下。回營途中反複掂掇,張之洞的意旨十分明顯,然而此種舉措,對參與各方都包含風險。黃忠浩首當其衝,他是應該裝傻,權當沒有悟出其中曲折,還是順其自然,讓事情沿著已定脈絡發展?
黃忠浩派人找來唐才常。唐才常倒沒有顯出驚訝,他早就囑托日本人接洽,求見張之洞。現在老帥主意變了,應為時勢所迫,對我之軍興是一佳音。黃忠浩告誡他要慎重,對於高官顯宦,萬萬不可以常情度之。唐才常點頭稱是,滿懷心事無可捉摸,思緒似已飄向遠方。
的確不可以常情度之。對於張之洞,眼前情勢瞬息萬變,是他平生未曾經曆過的。張之洞是局內人,其所見所思之深透,非凡庸輩能夠窺探,而他受到的驚嚇,更是無法想象。政變以來的頹勢,演變成國家災難,就像高樓被蛀空根基,他們這些希求支廈的獨木,感受到脊骨折斷的痛楚。從一開始,南方督撫就不接受與列強開戰的亂命。然而身為臣子,無力阻止朝廷自殺,隻得退而求其次,與列強談判東南和平。時至今日,簽約互保,可是突見北京不保,試問中國何人可保!
對於這一刻,南方其實早有預案:迎鑾南下。張、劉的迎鑾計劃不一樣,張謇、陳三立向劉坤一建議,迎請光緒帝南來避禍。這符合劉坤一的一貫主張。光緒被廢後麵臨生命危險,劉坤一上表力保,其中名句“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須防”,使朝中頑臣心存畏懼。張之洞則希望迎接兩宮,請太後和皇帝同時南幸。因他自詡為慈禧的親信,慈禧即使看不上江寧,一定願意臨幸武昌。但這隻是一種念想,陸續派去的若幹兵力,在八國聯軍麵前是紙糊的兵馬,人家不允許,一隻鳥也休想飛到南邊來!
現在一切都晚了,朝廷如果倒了,剛剛定案的互保,鬧不好就會破局。因為洋人最講實力,而地方當局的實力,由北京的當局賦予。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今之計,唯有重新披掛一張虎皮。這讓張之洞想起李鴻章的來信中,講述的一件驚悚故事:李鴻章奉旨北上時,曾在香港與香港總督相會。港英當局企圖運動兩廣獨立,竟提出帝位做誘餌。李鴻章不由慨然長歎:“自從曾國藩掃滅洪楊,拒絕部將以黃袍加身時,漢人的皇帝夢就做到頭了。”
觸動張之洞心思的,不是什麼皇帝夢,而是“獨立”兩個字。同樣是英國人,會否將兩廣未成之事,搬用到長江沿岸來?細究起來,在鼓動張、劉跟北京唱反調時,列強已經這樣做了。現在的疑問是,張或劉是不是唯一的選項。兩位巨公乍看上去無可取代,但若刨根問底,本地和外洋是對立的兩方,總有衝突不可避免。此時出現的第三方勢力,便會受到列強的重視。唐才常就是這種勢力。張之洞得到的情報稱,唐才常和容閎開立的國會,已被西方視為新中國的雛形。
心裏翻騰著這些思緒,張之洞於翌日上午出城渡江,巡視了漢陽的幾處軍營,於午後來到龜山。總督大人輕車簡從,不著官服,穿著一身竹布長衫,確是一副休閑的模樣。黃忠浩迎接入營,請進靜室,入座獻茶。侍立著回了幾句話,黃忠浩請示說:“請大帥且入內間歇息,等待起身後,標下稟告營中事務。”張之洞頷首應允。黃忠浩正要退下,卻見張之洞放下茶碗,輕聲吩咐:“時間還早,我們去山間走一走。”
黃忠浩親自做向導,與兩名督轅親兵一起,護衛著張之洞出軍營,踏幽徑,覽風景。龜山位於漢江與長江交彙處,登山可見“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此地的三國故跡、唐詩餘韻,令人流連,然而張之洞豈是賞景之人?迤邐來到龜山東側,在一座綠蔭籠罩的墓塚前,張之洞停下腳步,手指墓前石碑問:“知道這位是誰嗎?”
沒等黃忠浩答出聲,張之洞笑了笑:“不要笑我明知故問。你看這‘吳魯肅墓’四個字,便知何為名不正言不順。魯肅是三國英雄,可是三國是哪一國?當時漢祚尚未終結,東吳不過是一塊土地,大王孫權連一方諸侯也稱不起。魯肅被孫權授為偏將軍,繼任大都督,並無漢天子之任命。所以這碑隻好含糊其詞。哈哈!”
張之洞擇一塊青石坐下,敞開衣襟迎著山風,曼聲吟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忽聽樹叢間有人搭話:“老師,學生聽說的詞句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張之洞抬眼望去:“那是哪個?”
一陣林木搖曳,唐才常排開蔭翳,趨近前來,撲地跪倒:“學生唐才常拜見恩師。”
張之洞一個眼風掃去,親兵退至遠側警戒。張之洞正視唐才常:“你還認我這老師嗎?”
唐才常再叩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唐才常雖不肖,不敢違此古訓。”
張之洞一揮手:“那好,起來說話。”唐才常遵命起身,又遵命坐在一塊石頭上。黃忠浩侍立在旁,看師生二人一個衰老,一個健壯,而其身份地位之懸殊,令人生出無限感慨。張之洞處之泰然:“你為何要見我?”
“學生求老師救中國。”
人們常常說救國,身在清朝而言中國,是有特殊含義。張之洞本要馬虎過去,可他仍然點明:“你為何這樣講?”
唐才常沉穩說道:“通常所謂國,是指朝廷之國,一姓之國,甚至一人之國。中國則為炎黃之國,五千年之國,四萬萬眾之國。中國今日危矣,老師為國幹城,自是責無旁貸。”
張之洞不認這話:“何為幹城?我隻是清朝的湖廣總督,下麵還有兩省巡撫,共同管理這片土地。站在我的位置上,我若跨出省界一步,便為逾分,何言救國!”
唐才常毫不退讓:“老師所言是常態,國運而今是變局。且不說六十年前的鴉片之變,隻說晚近甲午之變、戊戌之變、德國強占膠州之變、八國侵襲北京之變,老師還能安常處順否?在其位,謀其政。學生不在老師之位,卻願代謀老師之籌,請將數十年的洋務事功,變作通中西的國家政略,挽狂瀾之既倒,垂千古而不朽。”
張之洞凝視著唐才常,浩然長歎:“伯裏璽,伯裏璽啊!”看出唐才常似乎未聽明白,張之洞認真解釋:“這是英語音譯,專指共和國之元首。前年在總督署,譚複生對我雄辯滔滔,我曾用此語稱呼他。你和譚複生同一口氣,怎麼,你想獨立建國嗎?”
此語雖輕,重於泰山。唐才常依然沉靜:“學生擁護老師獨立。”
盡管早有準備,仍覺心中一凜,張之洞厲聲嗬斥:“大膽!叛逆!竟敢胡唚,還不退下!”
“學生並非胡說,而是勢已至此,不得不做萬全準備。老師跟列強講和,可是和約恐非定案,萬一北京城破,老師還有跟列強交易的本錢嗎?學生願作老師之籌,手有所握身有所恃,方有立足之地。”
張之洞瞑目端坐,仿佛老僧入定。忽然掀起壽眉,眼縫中瀉出金線般的光:“你們跟洋人立有和約?”
唐才常從懷中摸出兩張紙,捧呈張之洞,一邊說:“容閎用英文撰《通告友邦書》,電達英、美、日三國當局,此為漢語譯文。”他沒有說明,已從文中排除少量觸目詞語。
張之洞捧起紙,卻又皺眉放下。黃忠浩明白其意,忙從貼身夾袋中尋出老花鏡,原是預備讓老帥觀景的。張之洞戴上眼鏡,看到這樣的句子:“中國國會有鑒於載漪、榮祿、剛毅等之頑固守舊,煽動義和團之敗國事也,決定不認滿洲政府有統治中國之權。將欲更始以謀人民之樂利,因以申張樂利於全世界,端在複起光緒帝,立20世紀最文明之政治模範,以立憲自由之政治權與之人民,借以驅除排外篡奪之妄舉。唯此事須與各國聯絡,凡租界教堂以及外人,並教會中之生命財產等,均須力為保護,毋或侵害,切勿驚惶。所有清國專製法律,建設文明政府後,一律廢除。”
此種聞所未聞的文字,似一記重錘敲擊胸膛,張之洞魂魄振搖,幾乎把持不住。仔細考較,除了“不認”和“廢除”那兩句,其他意思,其實都是自己想過的。在地覆天翻之際,聽一段狂言妄語,也不過驚駭而已。張之洞輕哼一聲,將那張紙擲於地上:“在洋人麵前撒野就罷了,回到自己家裏,仍須忠孝節義。無論如何變亂,在我湖廣地麵,決不容作奸犯科!”
張之洞以手拄石,想要起身,不料久坐僵了腿腳,沒能立起。黃忠浩上前攙扶,親兵也趕過來,伺候總督下山。張之洞駝了下腰,身形越發矮小,在斜陽映照的山道上,留下一抹淺淺的影子。唐才常立在坡上望著,直到營盤吞沒了人跡。
唐才常渡過漢江,回到駐地,與林圭會合。林圭正急得團團轉,連說遲了,遲了!原定於前日到貨的軍火,至今尚無蹤影,他這豹子頭,像孫猴子一樣沒棒弄了!唐才常隻能再發急電,向康、梁要錢要軍火。看著手下人奔走的身影,唐才常有了一種不好的感覺。鞭長莫及,千真萬確,彼此距離太遠了,用萬裏外的一瓢水,來救義兵頭上的火,這是何等虛無縹緲!
當然,海外彙款緩不濟急,唐才常也算有所預備。富有票麵上的“憑票發典錢一千文”,並非當真發錢,而是許諾在江上可以憑票乘船,因為船工多為會友。近來為了等款,唐、林和狄葆賢商定,在漢、滬趕印錢票,作為富有票的搭配。向外發放時宣稱:“吾黨將取天下,此票與正幣等值。”原本隻是嘗試,沒想到錢票頗受歡迎,發出不久,漢口市麵上出現了使用的例子。唐才常不敢相信,便與林圭結伴,跟隨報訊的會友,前往湖南幫聚集的一處市街。
漢口商幫繁多,湖南幫水運勢大,也有經營土產、洋貨的商棧。這家洋貨店開在一處碼頭附近,店中貨品甚豐,中年老板親自張羅生意。唐才常挑了一隻洋瓷缸、二斤白砂糖,林圭扯了幾尺洋布,然後由同行的會友結賬。老板接過幾張自印錢票,找給來客幾枚銅板。
這次買賣使唐才常備受鼓舞。他明白,那老板應是自立會友。而且眼下市麵幣製混亂,製錢、錢票、銀兩、自製銀圓、海外洋圓都在流通。但若自立會不能穿透人心,你是不能當真金白銀用的!眼看大難臨頭,人人失魂落魄,即使有一線希望都會抓住。武漢的這個局麵,大部分歸功於林圭。若無他和傅慈祥等一幹兄弟,唐才常這位全軍總統,真要沒咒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