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才常舉辦國會,是要為自立會打起旗號,開設門麵。自立會由唐才常與梁啟超在日本成立,目的是要乘亂起兵,進可保救光緒重啟變法,退可在江南擁兵自立。這一層計劃不可對外人道,汪康年隱約有所感覺,認為唐才常不夠坦誠,這便產生了嫌隙。好在容閎信任唐才常,願讓他任意使用國會名義。在好多人眼中,容閎是半個美國人。從跟隨李鴻章辦洋務,到支持康有為“弑”太後,現在幫助唐才常“謀反”,不正是他喜歡幹的事嗎!
起義依靠的骨幹,大多是留日的湖南時務學堂學生,加上康、孫兩派的弟子和黨徒。這真叫書生典兵,典兵手段是聯絡會黨,結納豪俊,策反官兵。從今年春天起,自立會人員陸續奔赴各地,悄無聲息地拓展根基。愚園會議後,統兵大員分頭出發,林圭、傅慈祥去湖北漢口,沈藎去湖北新堤,陳猶龍去湖南常德,秦力山、吳祿貞去安徽大通,田均一去安徽安慶。唐才常很想與眾同往,眼下卻須留守上海,籌備錢糧。
唐才常回國前,康有為大包大攬說,軍費統由康黨承擔。此乃天經地義,因為從辦會到辦公司,皆以保皇的名義向華僑廣泛募捐。如此經年累月,隻見斂財不見行動,已引起大量非議。唐才常自告奮勇,無異於康黨的救兵。唐才常回滬不久,便收到三千元經費,另有兩箱“秘寶”——三十支手槍。
不過自那以後,海外的接濟斷了線。唐才常去電催促,康有為指示澳門保皇總會辦理。駐會弟子慣於舌戰,辦事往往敷衍扯皮,能把泥菩薩磨出火光。遠在東京的梁啟超,代唐才常致函康有為抱怨:“港澳同門無一可以托付大事者!如此延宕,將何顏以對海外父老?”康有為有的是辦法,他要唐才常前往香港,向富商馮君領款三萬元。唐才常與狄葆賢準備出行,恰值師襄也來討款。師襄是哥老會頭領,計劃鼓動湖南豪強,與湖北等地齊頭並進,急需錢財招兵買馬。
三人趕往輪船碼頭,購買三張三等票,匆匆忙忙擠上船。三等艙擁擠不堪,在推搡叫罵中輾轉多時,才在船尾靠舵貨艙找到一個角落,勉強存身。開行不久遭遇大風,波浪滔天,師襄這個旱鴨子率先嘔吐,狄葆賢也好不了多少。仗著自己身強力壯,唐才常上下張羅,照應夥伴渡過此劫。這段航程三日三夜,一行人水米未進,熬得筋疲力盡。到達香港,找個下處昏睡一晌,午飯後即去拜會馮君。
從康有為處得知,馮君是新加坡保皇會長邱菽園的姻親。賓主相見後,馮君很是客氣,聽唐才常說明來意,他卻沉吟不語。莫非事中有變?唐才常有些著急,取出康有為的電文請主人過目。馮君閱畢笑笑:“三萬元?你知道有幾個三萬元?”見到唐才常愣住,馮君又笑:“通過我的手,去年五月給他三萬,今年一月給他三萬,現在又要三萬。當然錢不是我的,是忠愛母國的華商點點滴滴募集的。血汗錢要用血淚報償,康先生卻用口舌行軍,你聽聽他的電報:擬於兩廣起兵,貫通湘鄂,直取幽燕。我家將才極多,軍務兵法皆可施行。內地已有兵七十餘萬,未即興師,專待餉耳。唉,除了伸手要錢,他還做了什麼?”
這話使唐才常更增疑竇。康有為好作大言,這不稀奇,兩廣起兵卻是第一次聽說。以長江一線為根本,以唐才常部為正師,康、梁一向以此相告,難道他們另有方略?唐才常斟酌著說:“勤王軍興,唯此為大,康先生謹慎也是正道。在下跟著切實行事,已在上海成立國會,正與西方強國達成諒解。同誌分布長江各處,從會黨和軍伍中聯絡誌士,等待時機,揭竿而起。在下真正專待餉耳,馮先生願意相信唐才常嗎?”
馮君直視著唐才常,許久才道:“我看先生是誠實之人,隻是可惜,李雲彪和辜人傑捷足先登。”看到唐才常驚愕的樣子,他又解釋:“他們在香港成立興漢會,要在湖南興兵,把三萬元領走了。”
唐才常和師襄麵麵相覷。李、辜是哥老會大頭領,比師襄地位高得多。唐才常不甘心:“既然如此,邱會長為什麼還讓我來?”
馮君搖頭道:“邱菽園苦康有為久矣,不過還不願撕破臉。這三萬是我自作主張,花了那麼多錢,總得聽到一點響聲嘛。讓三位白跑一趟,我要表示歉意。”
這“歉意”是兩千元。香港使用小角,實抵內地一萬八千元。三人失望地踏上歸程,船抵上海,唐才常把這筆錢全給了師襄。李雲彪等中途打劫,唐才常要找畢永年算賬。所謂興漢會,是畢永年去年出頭張羅的。參會者有哥老會七人、三合會二人、興中會三人。在畢永年的提議下,公推孫中山為總會長,並且刻製印信奉呈孫中山。自戊戌以來,救亡大旗下群雄並起,唐才常對這些名目未多留意。畢永年知道這次香港之行,為何不出言阻攔?
去到畢永年的寓所,沒等唐才常開口,畢永年將他拉到牆旮旯,從床下拽出一隻木箱。打開箱蓋,露出十幾支步槍,都有八成新,兩支手槍倒是嶄新的。唐才常用目光詢問哪兒來的,畢永年說:“日本俠客宮崎滔天,從香港派人專程送來,讓我轉交辜人傑的。”聽到這個名字,唐才常氣不打一處來:“他是駐防江寧的湘軍副將,還需要你為他弄槍?”
畢永年笑道:“他參加興漢會,我還拉他入你的自立會。辜副將欽佩孫中山,唯獨不喜康有為,認為是他誤了皇上。辜人傑要為你辦一要事,招降大盜徐老虎。”
徐老虎名叫徐懷禮,字寶山,江蘇丹徒縣(今丹徒區)人。原做竹店生意,因犯搶案投入鹽幫避禍,後成魁首,聚眾萬餘,私鹽船八百餘號。他在鎮江設立春寶山堂,將青紅兩幫納入麾下,勢力極大,把官府都不放到眼裏。唐才常不相信:“徐老虎肯降伏自立會?”
“做強盜成不了正果,亂世好出頭,他在觀測風向。辜人傑派幕僚做說客,聲稱康、孫合謀,欲推徐寶山為元帥,興師北伐。告訴你,此人已經首肯。”
唐才常捉住了破綻:“辜不喜康,怎麼打出康的名號?”
“急來一用,有何不可。倒是我要提醒你,莫再喝康家迷魂湯。你從他那裏籌到錢了?”
“還來問我?李雲彪和辜人傑把錢搶走,一定是你指派的!”
畢永年並不知道這場“打劫”。他勸唐才常不要懊惱,正龍頭李雲彪出了馬,比無名小卒作用更大。湘、鄂是會黨勢力集中地,經營好這一塊,才能居高臨下,縱橫有餘。畢永年回國比唐才常稍晚,他在日本多方打聽,得知保皇會的用兵方略,乃是數路並舉,兩廣為重,襲湘取鄂,揮軍京師。這一套紙上兵法,並未把唐才常視為主力。畢永年說:“我等身臨前敵,正所謂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若能把長江握在手中,康有為就得聽你指揮了。”為此,畢永年要親訪徐老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唐才常領教過畢永年的固執,便不勸阻,並答應再給兩支手槍,讓那份見麵禮更能打動人。唐才常回到住處不久,唐才質跑來告訴他,家裏人乘的車快要到了。兄弟二人奔出迎候,唐才常神情茫然,有一句話湧上心間:“平日互相勉勵,全在‘殺身滅族’四字。”這是當年譚嗣同說的話,今日舊境重現了。唐才常冒險犯難,生怕貽禍於尊親,所以讓二弟才中稟告父母,請舉家遷徙來滬。老年人安土重遷,何況還有祖母年逾八十,不得不千裏奔波,全是不孝子的罪過啊!
一家人灑淚相見,迤邐來到虹口隆慶裏,在租賃的小院安置下來。唐才常陪住在這裏,侍奉於老人膝下,他想起“孺慕”的古訓。年逾三十而化身孺子,有一種吐不出的痛楚。為了不致引起懷疑,對鄉人宣稱的遷家理由是,唐才常要在江蘇候選。朝夕相處中,唐才常絕口不提候選,父親也沒有問。父親在鄉以教讀為生,唐才常在他跟前總像是個學生。而今父子二人沉默以對,唐才常恍如回到從前,耳畔響起童伴們的誦讀聲。他不禁油然想起,摯友譚嗣同的父子相處。譚父是達官貴人,對幼年喪母的兒子,缺少一份嗬護,這使嗣同孤弱似草,又剛烈如刀。與這位亡友相比,塾師之子何其幸運。
朋友們沒讓唐才常安頓許久,東文譯社的井上雅二派人找他。井上是日本兵庫縣人,學習中國語,曾任職台灣總督府。前年改任東亞同文會上海支部幹事,以教日文為名,開設東文譯社,參與中國新派人物的各種活動。這一回,他推薦軍人出身的甲斐靖,給自立會做軍事顧問。甲斐靖通報了一個不利的消息:駐上海各國領事會議決定,中國各方購槍械,須經當事國領事批準。至少在短時期內,購槍渠道空前狹窄。唐才常講了經費緊缺的情況,甲斐靖說,那就更需要發動軍人。根據日本軍方情報,江南各軍人心浮動,反對太後對外宣戰,這種形勢大可利用。他建議唐才常早赴前線,避免康有為仍然在犯的錯誤:置身事外,徒歎奈何。
這話使唐才常受到刺激。他巴不得馬上動身,可是前方各處都來要款,他怎能兩手空空。按捺著心中焦灼,唐才常去見容閎,打聽各國對中國國會的反應。容閎說美國領事表示支持,英國領事態度曖昧,聲稱可與唐才常做一些接觸,評估以後再做決定。法、俄、德與英國爭奪勢力範圍,做合縱連橫的遊戲。我們在夾縫中求生存,顯示力量才有活路。
唐才常請容閎草擬英文國會宣言,然後告辭。回到報館院裏,狄葆賢滿麵喜色迎上來,手中擎著一張紙。唐才常接過閱看,原來是邱菽園的來電:
馮君告以唐兄赴港,抱憾而歸,遲複歉甚。知兄高義,言行必果,寄洋元三萬以助軍實。
畢永年來江寧見辜人傑,不料撲了個空,辜副將奉命進山剿匪。江寧是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駐地,外國人稱之為南中國的首府。現今江督劉坤一,與湖廣總督張之洞,正在籌劃東南互保,謀求與列強達成協議。這是一樁國際買賣,各方勢力縱橫捭闔,各國信使來往穿梭,使江寧官場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畢永年在這裏見到陳三立。二人是國會同人,又同為譚嗣同的好友,然而一為貴公子,一為江湖客,中間總像隔著一層。畢永年講話直率,請求幫助說服唐才常,不要再上康黨的當。康黨拿保皇做生意,是要把皇帝再賣一次,如果跟著叫賣,不是很可恥嗎?這話十分刺耳,陳三立淡淡地說:“康黨有過多謬誤,然其抓住了正大名目,凡為士大夫,誰能放棄忠君的牌子。國會魚龍混雜,徒逞口舌,唯一維係人心的,恐怕還是王朝社稷。”畢永年激烈抗辯:“陳公子,你誤了!今我之國立於十字路口,退一步則死,進一步則生,豈可仍將清朝裹腳布頂上頭?國會乃立國之基礎,我與章氏意見相同,擬請陳撫台出來坐鎮,定可號令天下。”
“陳撫台”指陳父陳寶箴,原為湖南巡撫,因支持變法而遭免職。陳三立哪肯接受這種擁戴,二人話不投機,這便客氣分手。畢永年前往鎮江,由一位會黨朋友先去傳話,得到允許後,便於這天上午來到七濠口。這裏有青石砌成的碼頭,碼頭右邊建起一排瓦屋,就是開山堂的地方。畢永年與同伴騎著馬,兩匹騾子馱著裝槍的木箱。到了門口報名進去,但見院落闊大,空無一人。看樣子,這擺的不是碰頭陣,而是迷魂陣。畢永年沉得住氣,走向坐北朝南的大房子,令同伴和車夫在門口等候,徑直跨步進屋。
這是大開間的堂屋,正中放一四方矮桌,四麵各配一隻長凳。桌麵偏南放著一隻茶碗,預示這是來賓之位。畢永年過去坐下,兩腿平放,雙手平伸,搭於雙膝。這時,從東間門洞走出一人,手執茶壺,腳無聲息,趨向前來。畢永年起身相迎,右手食指摳住碗底,拇指置於碗邊,左手做出“三把半香”的形狀,直伸三指撫著茶碗。這叫洪門出手不離三,據說是開山祖師洪二和尚創下的幫規。
這套拜碼頭禮儀中規中矩,迎賓人方才將茶注入。畢永年以唇輕沾碗沿,然後將茶徐徐飲下。按照規程,那人啟口發問:“漢留從何處而來?漢留向何處而去?”“漢留”是會黨見麵的稱呼,取漢族遺留之意。
畢永年從隨身夾袋中,取出俗稱票布的寶劄,仍用三指禮儀雙手奉遞,口齒清楚地闡明來意,俗稱條子:“我兄弟姓畢名永年,草字鬆琥,占得富有山樹義堂小碼頭。兄弟上承拜兄栽培,下承兄弟夥抬愛,居於總堂之位。久聞貴龍碼頭山清水秀,人傑地靈,我兄弟帶上一堂單張草片,請會貴龍碼頭一緣哥弟。尤恐款式不合,掉紅掉黑,卷邊折角,言語不清,口齒不明,禮節不全,問候不及。我兄弟多在山岡,少在書房,隻知江湖貴重,不熟會中禮俗,一切不周不到,還望大五哥高抬龍袖,亮個膀子,龍鳳旗、日月旗、花花旗,給我兄弟打個好字旗。”
大五哥,專指轅門官紅旗五哥。畢永年闡罷條子,沒見到大五哥應聲而出,執茶壺的反倒轉身退入東屋。屋子靜悄悄,卻是在敲靜堂鼓,要看來者是被駭退,還是翻牆越城,硬衝闖關。畢永年麵浮冷笑,到東門前口宣《闖山令》:
適才小弟初來到,聞說眾仙赴蟠桃,特具香燭和紙炮,擅闖名山望饒恕。專程請安把喜道,誠心拜會眾英豪。大爺仁義稱師表,二爺聖賢美德操,三爺桓侯武藝好,管事五爺眼界高。兄弟登山來討教,恭進香堂把聖朝。
這一回闖山成功,裏麵傳出《接客令》:
適才五爺來稟報,山門外來了大英豪。
怪道昨夜燈花爆,敝山增添瑞千條。
為無知會賢弟到,愧未出迎十裏遙。
請進香堂煙繚繞,吩咐迎賓大小幺。
眾聲哄傳叫請,畢永年恭敬而進,但見東屋聚人甚多,背靠東山牆,排列著十幾把羅圈椅。正中那椅蒙著虎皮,虎皮上坐著的那人,像一隻精瘦的猴子。可惜了老虎的名號!畢永年心中歎息,行過三指禮,在寶劄之外又加一張公片。這是長七寸寬三寸半的紅絹,正麵印富有山的堂名,兩邊印“同撫漢族”“還我河山”。這回大五哥接過公片寶劄,呈交正中的那位,口中闡念:“各位拜兄初次會識,行客拜坐客,英雄拜豪傑,坐客一位姓徐名懷禮字寶山,春寶山堂正龍頭。”
五哥介紹各位碼頭大爺,大家依次拜過,分賓主坐下。徐寶山咧開嘴笑:“畢兄弟前來闖山,我不是故意刁難,隻因下麵報上來,說有一人無惡不作:拉肥豬、動觀音、搶童子、關圈、劃盤子、摸莊、打背手、點水、穿灶、踏帽,哎呀呀,天倉滿了!那人恰巧姓畢,這就跟兄弟岔一塊了。”
他說了一串江湖隱語,從拉肥豬起依次是綁架勒索、綁架婦女、綁架兒童、把人藏起來、毀容、謀殺、私吞財物、出賣同夥、調戲婦女、玩弄拜兄包養的妓女。“天倉滿了”指惡貫滿盈。對方如此戲弄,若以黑話應對,那便落了下風。畢永年泰然念出四句詩:“人王腳下兩堆沙,東門城上草生花。絲線穿針十一口,羊羔美酒是我家。”
徐寶山眨著眼,他並未不懂裝懂:“這是啥子?”
畢永年一伸手:“拿紙筆來。”
徐寶山使個手勢,便有小幺奔走伺候。畢永年不叫鋪桌案,吩咐二小幺撐開紙張,濡墨揮毫寫下四字:金蘭(蘭)結義。眾人看了轟聲叫好。徐寶山仍然莫名其妙,便有懂文的兄弟講解:金字是人字加王字再加兩點;蘭字是草頭加門再加柬。以此類推,字字恰當,畢兄自謙“少在書房”,可這才氣十分了得!
徐寶山連忙讚歎:“了得了得,這等本事不到朝中做官,可惜了的。”
畢永年鼻子一嗤:“朝中官全會這兩下,就把朝廷玩完了。兄弟還有一問:徐兄本事怎麼樣?”
徐寶山眨著眼:“不怎麼樣,我不過是個強盜頭兒。”
“誣良為娼,逼良為盜,它是把英雄逼上梁山。看那宋江,看那林衝,哪一個不走這條道?宋江後來入朝做官,結果如何?朝廷灌給他一壺毒酒。這跟當今好有一比,譚嗣同入朝保主,最終在菜市口被砍頭。所以,如果還有做官之念,我勸老兄死了心。”
徐寶山眨著眼:“畢兄瞧破我心事了。這麼說,我隻有死心跟著你造反?”
“不是我,是跟著孫中山、康有為。說到底不是孫和康,他們遠在幾千裏外,夠得著的唯有徐大帥。七百條船數萬號人,這是你的本錢,孫和康源源供應軍火,補充錢糧,這是給個皇帝也不做的買賣。說實話,這個大帥我想當,可我赤手空拳,隻得投奔貴山,為元帥老哥牽馬墜鐙。”
眾人默無聲息,像被一壺酒灌醉了。徐寶山齜齜牙:“好啊,這話辜人傑也說過。他是副將官居二品,卻願給我打下手,你說奇怪不奇怪?”
“這就是勢,這個字含義太廣,你不懂。舉個例子吧,曾大帥掃滅太平天國,完全可以自立為帝,可是上瞅天下瞅地,他不敢。如今運勢完全轉過來了,嗨,你聽明白沒有?”
“半是清白半是糊塗。再有一問,送給我這份見麵禮,你不怕我出賣你?”
“那我要還你黑話了。除了朝廷的酒,江湖上跟你翻肥腸、拿梁子、灰錐子、吹燈籠、草壩場、三刀六洞薅毛了。”從“翻肥腸”起依次是算老賬、報仇、判死、挖眼、活埋、把人殺死。
徐寶山眼珠滴溜溜轉,雙肘一按,嗖地躥上椅麵蹲踞,惡狠狠地叫:“操他娘,我幹了!回去告訴你那康、孫,糧草給老子準備好!”
畢永年說降,馬到成功,誌得意滿地告辭而去。七濠口碼頭一切如常,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忽然平地一聲雷,徐寶山以“兩江兩湖兵馬大元帥”的名義,發布告示:
本帥近奉光緒皇帝密詔:朕自戊戌八月以來,坐受太後淩辱幽禁,慘無天日。榮祿、奕劻等,日日以謀弑朕躬為事。爾軍民人等世受國恩,亟宜勠力同心,剪除奸黨,以救朕躬。為此特布告兩江兩湖豪傑之士,速速遵詔行事,約於本年秋間,聽候本帥軍令,即率本部人馬,會師江淮,取道北上,以清君側而奠國基。爾公爾侯,爵賞在即,河山帶礪,決不食言。
與此同時,他還向江蘇巡撫鹿傳霖發出一函:“鹿兄閣下:盤踞貴治久矣,恨不相晤一睹尊範。足下當此巨任,而以苟且祿位,坐視榮祿等窺竊神器,囚我聖皇,獨不聞主憂臣辱之義乎?”鹿傳霖駐地在蘇州,一向與江寧的江督互別馬腿,看到這封強盜函,並未被激得拔劍而起。他正要奉旨北上,樂得躲個清閑,便把這樁麻煩事報到江督劉坤一處。
劉坤一一麵跟洋人領事談判,一麵防備外國兵船駛入長江。鹽幫又來添亂,使他大為惱火。對於治下的幫夥,平時尚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今火燒眉毛,豈可任其撒野?劉坤一考慮派兵平亂,幕僚張謇前來獻策。張謇向大帥分析:
北京危如累卵,朝廷詔催勤王;列強步步進逼,主導東南戰和;沿江民情不穩,會黨陰謀起事。徐老虎突然發難,正是瞅準了時機。他打的是勤王名目,這是督撫和康黨都在搶的旗號,無法說他是叛逆。況且此人黨羽眾多,曆年販私獲利豐厚,勾通營弁,賄結吏役,軍隊衙署皆有其耳目。往剿斷難一鼓而擒,恐有治絲益棼、兵連禍結之憂。他要待價而沽,何不恩結利誘?善用徐某這把砍刀,削平沿江作亂的宵小,方可弭患於無形。
劉坤一采納此策,選派一名道員,去見長江水師提督黃少春,以水師名義招撫徐寶山。
唐才常身帶三萬元銀票,搭乘日本船“大井川丸號”前往漢口。與他同行的,有日本人井上雅二、田野橘次、甲斐靖,另有幾位自立會兄弟。唐才常與日本友人途中密談,講述他的行動設想。康有為和孫中山,都希望在兩廣發動,以利於海外的補給和應援。此計迂遠,緩不濟急,唐才常擬以漢口的林圭為龍頭,中遊的秦力山等為龍身,若能加上徐寶山,將能厚集江上中堅。國會在上海既是龍尾,又是龍舌,事成後則一變而為龍首,那便可以扶搖直上了。井上問道:“有中國成語‘初試啼聲’,你如何操持武昌首義?”唐才常說:“哥老會興起於四川,大盛於兩湖,結穴於武昌,已滲透入鄂軍各營。這是埋設於總督署地下的火藥。張之洞如果見機轉向,我可打出擁張獨立的旗號,將其納入國會範圍。此事是否可行,擬請田野兄出麵見張,巧作試探。張之洞如果頑固不化,他那杆帥旗必須砍倒。”
船到下關,井上雅二與唐才常分手,要去江寧活動。唐才常和田野等人繼續航行。立在船舷邊,麵對浩蕩江水、列岸青山,唐才常不由回想起上海的家中。辭父前他躊躇不決,不知如何解釋武漢之行。直到在父親膝下叩別時,唐才常含糊稟說,有事要去漢口。父親依然沒有問。默然相對許久,父親低聲說話了:“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此次離鄉前,譚撫台派人送來一封信,隻有短短兩行字,那是撫台哀悼兒子嗣同的:謠風遍萬國九州,無非是罵;昭雪在千秋百世,不得而知。”
唐才常受到極大震動。相對於自己的悼譚聯:“與我公別幾許時,忽警電飛來,忍不攜二十年刎頸交,同赴泉台,漫贏將去楚孤臣,簫聲嗚咽;近至尊剛十(卅)餘日,被群陰構死,甘永拋四百兆為奴種,長埋地獄,隻留得扶桑三傑,劍氣摩空。”譚父聯語有疑,有問,有恨,有悲,有字字血淚不得吐的灰心欲絕。而父親直到分別才揭開此秘,應該是告誡、警示、囑咐、痛心?!
抵達漢口,舍舟登岸,一行人趕往俄國順豐茶行,麵見買辦容星橋。容星橋是容閎族弟,在香港參加了興中會。林圭回國時,孫中山交給他一封介紹信,林圭據此求得容星橋的幫助。容星橋出麵具保,幫自立會租下兩處房舍,一在前花樓街寶順裏,作為秘密住所;一在英租界和華界相接處,這是一座兩層樓房,作為自立軍總機關。
容星橋帶唐才常一行去見林圭。馳至江漢關附近的一條街道,在一處兩層小樓前下車,唐才常抬眼看見“李慎德堂”的匾額。這是借用李虎村家的堂號。李虎村是湖南慈利人,以時務學堂留日學生的身份,投入湖南威學營統領黃忠浩營中做事。上月黃部移駐漢陽,李虎村就此接應林圭,暗中做林圭的總文案。
林圭將此處設為中軍,樓下是門房和親兵住處。由左邊台階上樓,樓梯口一間住親兵,緊挨著林圭住室,中間就是大廳,右設香堂、印鑄室,那是雕刻印信的地方。唐才常健步登樓,沒有讓人通報,因為他望見香堂中聚人不少,正在舉行入會儀式。唐才常悄悄走近前,透過窗洞往裏瞧,但見香堂正中懸掛關公聖像,神案上置野草一束、白水一樽、信香三炷,這有個名目叫“香水緣”。林圭、傅慈祥等龍頭大爺分列兩旁,在他們對麵排隊的一二十人,應該是本次入會的弟兄。
這時儀式開始,踩堂管事按照行規行拐子禮,俗稱“歪屁股禮”。此禮源於軍人身著甲胄,行禮不便,隻是歪出左腳,將右後半側身體前傾拱手作禮。拱手時豎直兩根拇指,意謂無論何時絕不倒旗。管事禮畢吩咐全體肅靜,執事各執其事。接著從大爺起依次唱名,各就各位。大爺唱《開堂令》,大管事讚《香水令》《傳堂升位令》,眾龍頭拈香對聖像行三跪九叩禮。下麵才是入會終點:歃血為盟。由承行管事到香長前請寶刀,又接過小幺奉上的大紅公雞,邊舞邊唱《裁雞令》:“此雞不是非凡雞,身穿五色錦毛衣。……今朝落在兄弟手,取名喚作鳳凰雞。東方祭青旗,南方祭紅旗,西方祭白旗,北方祭黑旗,中央祭起杏黃旗。周天九宮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鎮旗,三十六杆天罡旗,七十二杆地煞旗。弟兄今日同結義,當效桃園永不離。”唱畢揮刀,割斷雞脖,順勢一擰,扭下雞頭,鮮血淋漓。執事用托盤托著酒碗,承接雞血。龍頭大爺林圭唱《賜福酒令》,執事將血酒分賜入會弟兄,至此禮畢。
飲下入盟酒的新進弟兄,一個個亢奮得紅了臉。唐才常看得身上烘熱,瞥見兩個日本人的臉色,他的心中涼了下來。田野熟悉中國情況,對這一套見怪不怪,甲斐靖恐怕觀感不佳。就唐才常的本心而言,豈不希望統率西式兵馬、船堅炮利,叱吒風雲?然而眼下手無寸鐵,能夠糾集的,唯有這幫江湖弟兄。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域外之人怪他不得。
林圭在裏邊早就瞄見了唐才常,等到儀式結束,急急出來相見。談笑之間,有幾撥人來見林圭,一見麵便舉起右手,口稱“大帥”,行西式軍禮。這與香堂禮儀相映成趣,甲斐靖現出困惑的表情。林圭快人快語:“從日本回來的,跟那草澤中出來的,做派不同,心理則一:都想趕快扯旗放炮。”他又轉對唐才常說:“大帥,林圭僭越了吧?”唐才常笑道:“你就是中軍大帥。捷足先登開辟地盤,林述唐功勞第一。”
到了夜晚,林圭和唐才常等到寶順裏住宿。這是隱秘的活動場所,沈藎已在這裏等候多時。沈藎駐紮地在新堤,因事來漢逗留數日。唐才常詢問什麼事,林圭插話說:“他這右路軍,來搶我中路軍的飯碗。”沈藎嗔怪林圭:“你不要隻顧開山堂,忽略真正的軍之大事。古人雲,三軍易得,一將難求。說到底,我們這將都是自封的,人家黃忠浩才是真將軍。”
黃忠浩字澤生,湘西人,做過沅州書院山長,後捐內閣中書。這樣一套履曆,本應老老實實做文官,他卻學習西方軍事,出任長沙新軍統領。譚嗣同籌劃自立,讓師襄帶領會黨兄弟,去軍營當兵學習。黃忠浩禁止軍中結黨,曾與譚嗣同發生爭執,不過並未影響二人交誼。張之洞對黃忠浩頗為賞識,調他帶兵駐紮龜山。這也給了沈藎一個機會,天天過江重修長沙舊誼,說服黃忠浩參加自立會。黃忠浩不肯答應,但在沈藎看來,他是猶豫不決,需要有人用力一推。
第二天,唐才常和沈藎渡過漢江,前往龜山威字營。至營門報姓名,裏邊拖延很長時間,方才放他們進營。一名軍官引領二人,到一間密室等待。沈藎告訴唐才常,他就是在這裏跟黃忠浩交談的。二人耐心等待,等了一個鐘點,竟然杳無音信。這是怎麼回事?沈藎嘀咕說:“前幾天不這樣啊,難道他決心已下,不好向你當麵回絕?”唐才常勸他少安毋躁,所謂戎馬倥傯,就是為帶兵人設定的。又熬過好長時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黃忠浩進得門來,雙手抱拳:“抱歉,抱歉,佛塵兄親臨,我卻被軍務絆了腿,多有得罪。”
唐才常趕緊回禮:“軍務豈同俗務,兄弟們此擾委實冒昧。”
分座上茶,互道契闊,敘舊也隻三言兩語。唐才常赴日前後,與黃忠浩沒再會麵,其間倒有書信往來。帶兵人與流亡者,所見所識不可能一致,但有一個共同的念記——亡友譚嗣同。小心地避開這個話題,黃忠浩談起湖北護軍。張之洞雖是儒臣,卻一向重視軍事,當年出任兩廣總督,在中法戰爭中不落下風。甲午年代理兩江總督,他效法德國陸軍編練自強軍,連梁啟超都為報紙撰文稱:“全軍操練僅八月,而其士軀之精壯,戎衣之整潔,機械之堅銳,紀律之嚴明,皆令觀操之西洋人士咋舌讚歎。”後來回任湖廣,張之洞帶回五百名自強軍,以此編為湖北護軍,作為省城衛戍部隊。黃忠浩曾在自強軍做營務,後由江寧調長沙,此次奉調赴鄂,乃因張之洞再一次“變法”,欲將兩湖軍隊合而為一,練成雄師。
黃忠浩敘述這段淵源,是在表明心跡,預杜遊說之口,免傷朋友和氣。沈藎聽不下去:“不就是士為知己者死嗎,如此老套,虧你還學德國兵法。”
黃忠浩笑道:“那是老皇曆。自從德國侵占膠州,張公將學德改為學日。這也合乎國人時尚,不是有大批學生留日嗎?”不等沈藎出言反駁,他又發話:“此非士人對知己,而是軍人對國家。國難當頭,軍人當以軍令為依歸。不瞞二位,剛才我是接到命令,張公擬派我率兵北援,抵抗洋軍。”
沈藎瞪大了眼:“這是亂命,你為何不反!”
黃忠浩一懍,正要發怒,唐才常在一旁輕聲問:“澤生兄何時出發?”
黃忠浩回言:“時間未定,令我做好準備。”
“恕我直言,我看是張公心意未定。請問你率軍去援誰?援救端王和剛毅?這場亂事,正是他們鬧出來的。去打誰?打八國聯軍?張、劉二公正與八國領事講和,他為何要上戰場拱火,壞了東南互保大計?”瞧瞧黃忠浩的臉色,唐才常聲音低沉,“亂局麵前各打算盤,幾分為國家,隻有天曉得。或許,還有天上的複生曉得。”
複生是譚嗣同的字。黃忠浩扭歪了臉:“你,用複生的刀來刺我!”
“我不刺你,我為複生痛心。我忘不了,他為會黨入營向你請罪,叫畢永年對他打軍棍。而今如何?哥老會在你營中大行其道,更有多人入我自立會。此非人力可抗,乃是人心思變,都要在天塌地陷前另尋活路。唐才常如是,沈愚溪如是,黃澤生難道不如是?”稍停又道,“你那張公也如是。這有個證據,陶森甲加入國會了。”
黃忠浩和沈藎都很驚訝。唐才常解釋道,這是在沈藎離滬後發生的。陶森甲是張之洞屬下道員,他說是在父喪丁憂期間,自作主張來入會。此言可真可假,但在道員的假言中,含有總督大人的真意。唐才常進一步透露:“田野橘次晉見總督,講說國會和自立會的主張。張之洞雖未表明態度,但是不製止便是默許,至少是開一口子,視我之勢力大小以定行止。”
唐才常取出國會章程,敦請黃忠浩一觀。透過那些觸目的文字,黃忠浩看到一個熟稔的身影,那是譚嗣同。在大難到來時守境自立,最初由譚嗣同發其端,再從湖南到日本,從上海到漢口,落足於唐才常的行動中。那麼黃忠浩該如何做?軍人之身非可自主,即使要赴死,也須佇聽軍前號聲!
黃忠浩鄭重地還回章程:“這與張、劉二公的東南互保互為表裏,可以並行。不過在我看來,若要沿江發動,應當注重江蘇、上海。武漢雖為重鎮,天時與人和尚待衡量。”
這是含蓄地提醒,張之洞工於心計,有宦海猾吏之稱,在鄂行事需要謹慎。唐才常請黃忠浩放心,滬、蘇、鄂首尾呼應,尤其在江蘇,已經收服徐老虎這支生力軍。這引起了黃忠浩的注意,他詢問徐老虎的歸順情況。聽罷回答,黃忠浩吩咐門外的親兵,速去取來一宗公文。
公文是水師提督黃少春發來的。黃忠浩抽出一張交給唐才常,唐才常越看越納悶。這竟然是徐老虎的起兵告示!他為何貿然行事?緊張思索中,他聽到黃忠浩的聲音:“提前泄露用兵計劃,自重身份,抬高要價。他眼中的買主是官方,因為你的本錢不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