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州,民國十九年九月二十四日夜。
這一夜看起來分外安靜,蔣軍停止了進攻,馮軍也安靜下來,一夜都沒聽到槍炮之聲。習慣了炮聲隆隆的百姓,反覺得這樣寂靜的夜分外可怕,像是心裏懸著什麼一般。
然而佟尚榮卻正期待這樣的機會。
紅一方麵軍的隊伍已經開到了鄭州城外五十裏處,秘密潛伏在三皇山裏,隻待起義時間一到,便可下山與農協會員會合,自城外攻入鄭州;而潛伏鄭州城內的一千餘人,也早已枕戈待旦,一旦起義命令下達,立即攻占軍火庫和馮軍司令部,同時打開城門,迎接紅一方麵軍進城。
雙方裏應外合攻城,馮軍和蔣軍必然陷入大亂,遭遇雙重夾擊的馮軍必然守不住鄭州,棄城逃走,紅軍便可趁機占領鄭州,以逸待勞,與蔣軍形成對抗之勢。到時洛陽與開封的起義隊伍再次與鄭州城內的紅軍裏應外合,夾擊圍城的蔣軍,逼迫蔣軍撤退,則大勢可定。
如此安排,可謂嚴謹,幾乎全是借力打力的戰法,希望以最小的犧牲換來占領鄭州的巨大勝利。
作戰任務已經送達各起義軍隊伍,按照計劃,他們應該已經到了集結待命的位置。此次起義,也得到了中央的全麵肯定和支持,隻要起義軍拿下鄭州,大別山鄂豫皖根據地的蘇維埃政府也會全麵行動,南北配合作戰,粉碎敵軍剿滅起義的企圖。屆時,開封、鄭州、洛陽一線的紅色根據地,與鄂豫皖根據地互為犄角,南下北進連成一片,即可建立地跨河南、安徽、湖北的強大蘇維埃政府,真正擁有與南京政府抗衡的實力。
想到此處,佟尚榮不禁揚起了滿心的壯誌,如果拿下鄭州,將是扭轉革命時局的一次重要起義,如何不讓人充滿期待?
此時的鄭州街頭空無一人,守城的馮軍早已人困馬乏睡死了過去,天又陰得很重,幾乎一絲光也無,他趁著漆黑夜色的掩護,來到了金水河邊。
船夫早已等在那裏,佟尚榮走到河邊,學了一聲喜鵲叫,立即便聽到了同樣的回應。
佟尚榮:“船家,能不能借個火?”
船夫:“我這船上有紙,最怕火了。”
暗號對上,佟尚榮立即跳上船,在船艙裏看到了整整齊齊的一萬份起義傳單。
他拎起兩提傳單跳下甲板,剛要登上碼頭,卻見幾隻手電筒瞬間將碼頭照得雪亮,其中一隻手電筒直射在他的臉上,眼睛都晃得睜不開,然後就聽一人喊道:“就是他!書記員黃孟輝!”
佟尚榮頓時心中一凜:起義事敗了!
行事如此機密,什麼人泄露了消息?
然而他來不及多想,隻是仿佛被嚇得失了魂一般,手一滑,兩提傳單落到了水裏,抱著頭蹲在地下:“老總,老總,別抓我……”
來人隻看了他一眼:“抓不抓你,不是我說了算,是上頭要抓人,你這共黨嫌疑,是洗不脫了。”說著跟後麵的人吩咐:“他剛才扔水裏的東西,快撈,那是罪證!”
佟尚榮聲音都哆嗦了:“共黨?我怎麼可能是共黨!老總你一定抓錯人了,我就是個書記員,你放了我,放了我……”
來人毫不客氣:“是不是共黨,上麵審了才知道,我隻負責抓人,少廢話!銬起來!”
說著兩人上前,直接把佟尚榮銬了拖到岸邊。佟尚榮依舊嚇得哆嗦成一團,似乎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另外兩個人撈了半晌,卻隻撈上來一些濕透了的紙絮,來人恨恨道:“廢物!”他捏了紙絮走到佟尚榮麵前:“老實交代,這是什麼?!”
佟尚榮不敢抬頭,低聲囁嚅著:“城裏緊缺,我隻是想走私點便宜的紙煙……”
那人氣急,抬手就扇了佟尚榮一巴掌:“死到臨頭還嘴硬!帶回去!”
幾個人帶了佟尚榮,一路推推搡搡離開了。
此時,水中忽然伸出一個腦袋,看著佟尚榮被帶走的方向,滿眼都是悲愴激憤之色。
憲兵押走了佟尚榮,又很快秘密埋伏在了他租住的民宅之外,但這些人並沒有注意到院門把手上係的那根紅布條。這樣的布條本就常見,為了關門方便,或者出於某種辟邪目的,甚至是家裏有小孩子徹夜啼哭等,都可能係一根紅布條,但在地下黨人手裏,這便成了傳遞某種訊息的工具。
因此,這些憲兵等了一夜,並未抓捕到任何前來接頭的“共黨分子”。
但是佟尚榮在被扔進牢房的那一刻,卻看到了另一個人,赫然正是這次行動委員會的成員之一:劉誌瑾。
二十五日晨,天未亮,淺眠了不到一個時辰的祁書瀚已經醒來。
此刻,他們藏身於偃師城外一個廢棄的磚窯裏,窯中雜草叢生,蚊蟲極多,待上片刻便被叮咬一身包,平日根本不會有人來這樣的地方,他們潛藏在這座窯口裏,行蹤極為安全。
這座窯口最大的好處是臨近鐵路,視線開闊,他們能從這裏看到每一列路過的火車,而這裏,也恰是為此次起義運輸武器的列車的必經之路。隻要武器順利運抵鄭州,起義便有一半把握可以成功了。
然而他們還沒等來火車,就聽到了電台急促的聲音。按原本的保密計劃,隻有通知起義準備就緒時才會再進行一次聯絡,而此刻,並不是約定的聯絡時間。
除非,生了變故。
徐健君很快將電文譯了出來:魚落淺水,諸事不宜。
祁書瀚腦中嗡的一聲巨響,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死死握住了拳頭。足足深呼吸了幾次,他才沉痛地向三人說道:“同誌們,我們的行動取消了,有同誌被捕,計劃泄露了。”
蘇子競和薛銘錯愕地看著電文,震驚失色:“失敗了?”
祁書瀚麵色悲愴地點了點頭。
幾人悲憤難抑地盯著祁書瀚,仿佛一桶冰水兜頭澆下,滿腔熱血猛地湧起又落下,心頭冰冷空洞得無著無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良久之後,蘇子競才艱難地開口道:“書瀚兄,我們籌備了這麼久的計劃,六七萬大軍逼近鄭州,就這樣失敗了?”
祁書瀚再次點點頭,眼含熱淚:“就這樣,失敗了。”
薛銘:“這六七萬起義軍怎麼辦?我們的紅軍同誌怎麼辦?”
祁書瀚:“他們,都來不及行動了,隻要沒有暴露,能夠安全返回駐地,就算是保住革命火種了。”
蘇子競忽然痛哭起來:“我不相信我們就這樣失敗了!”
祁書瀚看著失聲的蘇子競,無力歎道:“這些年,我們失敗的行動有過很多次,可這是距離成功最近的一次,卻在行動當天遭到破壞,這條路何其艱難……”
薛銘急切道:“被捕的同誌是誰?”
祁書瀚沉默了一陣,才慢慢說道:“希望,不是他。”
薛銘:“書瀚兄,你說的是誰?”
祁書瀚搖了搖頭,並未回答,隻是立即安排眾人疏散撤離。那些傳單和證據,不知有多少落在敵人手裏,亦不知是否有人變節,當此局勢複雜之時,唯有隱蔽身份,各自散去,能保全一人是一人。從原本可能在中原大地上開辟一片紅色根據地,到如今同誌被捕,起義軍撤退,大家不得不疏散避險,每個人心裏都沉似千鈞。
蘇子競與薛銘思索了片刻,知道此時疏散是唯一可行之事,二人含淚與祁書瀚緊緊握手擁抱,片刻之後,離開窯口,各自孤身而去。唯有徐健君,靜靜地看著他們離去,才說道:“老師,我不離開,我要留下來和你一起戰鬥,哪怕前路凶險,路途黑暗,我也絕不離開。”
祁書瀚看著眼前這個學生,不由感喟不已。他自幼家中貧困,終年未曾吃過一餐飽飯,卻又酷愛讀書,每日站在學校教室窗下偷聽,久之竟能認識文字,尤擅數學,心算過人,及至自己回鄉任教,便把十三四歲的徐健君招入學校上課,食宿學費全免,不想這孩子竟對密碼通訊一學便會,竟是個通訊天才。也緣於這段特殊的緣分,徐健君對年齒相差僅七八歲的祁書瀚敬若父兄,這幾年來跟著他積極進步,加入革命組織,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已是偃師工委的重要成員。
這樣年少聰慧的孩子,自然不該因為革命失敗受到牽連,因此他歎了口氣:“健君,你還年輕,走上我們這條路,就是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現在組織遭遇了大失敗,你應該暫時隱蔽,好好求學,等待時機成熟再回歸行動。”
徐健君卻堅決不肯:“老師教過我們,越是黑暗,越要在心中留一束光明,老師前進的方向,就是學生心中的光明,不管麵臨多大危險,我絕不會後退一步。”
祁書瀚歎了口氣,拍拍徐健君的肩膀:“好孩子,正因為你這樣的年輕人,我們在這個最糟糕的時代,還能看到未來。”
劉誌瑾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黃孟輝也在同一天被捕了。
特別行動委員會總計五人,而今被捕其二,不唯起義計劃完全失敗,也許其他同誌,甚至參與起義的力量和農協會也都一定程度上暴露了。
他不知道這次究竟暴露了多少,哪怕隻是一支起義力量遭到破壞,也將有幾百名義軍性命不保,血流成河。
他是和五位同誌起運藏匿的武器時被捕的。
那幾百支槍就藏在一個廢棄的舊宅裏,院裏長著密密的雜草,完全是荒廢十幾年無人居住的樣子,可就在他們打開院門時,突然衝出十幾個憲兵,將他們團團圍了起來,刺目的手電光晃著他們的眼睛,黑黢黢的槍口對準了他們的頭,六人全部束手被擒。
他不知自己何時泄露了行蹤,竟招來如此精確的抓捕,仿佛有人始終盯著他們,隻待他們行動,便一舉抓捕。他甚至開始懷疑,楊先武、鄒越之、祁書瀚等人也一起被捕,這次的行動委員會也許已經全軍覆滅了。
然而未等他想明白,已有兩個憲兵粗暴地將他拖了出去,不由分說便是一頓警棍。劉誌瑾心知必死,隻是咬牙死死挺著,自始至終未吭一聲。
很快,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第一句話就問道:“老實招認!你是共黨分子,還是蔣介石的奸細?”
隻這一句話,劉誌瑾忽然心中一動,這意味著他的組織身份沒有暴露!雖然共黨也是死,蔣軍潛入鄭州內的奸細也是死,意義卻大為不同。
劉誌瑾的沉默不言,被那軍官看作是拒不招認,立即又是一番磨牙吮血的酷刑折磨,直至劉誌瑾大口吐出鮮血,幾乎昏迷過去,才又繼續逼問道:“說,你到底是誰的人?你的同夥是誰?”
正在此時,忽然一個人急匆匆走了過來,低聲說道:“團座,軍座叫您過去一趟。”那軍官立即起身,並回頭吩咐道:“你留下,繼續審,無論如何一小時內要得到口供!”他似乎是急於結束這段審訊,隻要一個可以向上峰交代的結果,並未打算仔細調查劉誌瑾的身份背景。
劉誌瑾雖已有些神誌昏迷,卻在聽到這句話時心中驟然雪亮:無論自己招認什麼樣的口供,他們都會殺害自己和幾位同誌,這些人要的不是真相,隻是一個理由罷了。如此,自己隻需招認為蔣軍奸細,便與組織脫離了嫌疑,縱然是死,也保全了同誌們的線索,至於究竟誰是叛徒,導致自己和黃孟輝被捕,就留待幸存的同誌去追查吧。
革命前路尚遠,不知何時能迎來光明,但自己這一生的使命和道路,隻能走到這一刻了,便以自己的犧牲,為這條路鋪一寸土吧。
心念至此,他忽然怒吼道:“東北軍入關了,閻錫山也退回山西了,你們已經被大軍圍困,還能頑抗到幾時?!”
那軍官聽了,立刻停住腳步:“我猜得不錯,果然是南京方麵的奸細!姓蔣的手段太卑鄙,拉攏張學良進關,逼走了閻大帥,如今又在馮大帥部下四處煽風點火,收買拉攏威逼利誘,你們這種狗奸細,我見一個殺一個!”
說著吩咐道:“把這六個人,拉出去,斃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誌瑾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眼裏帶出釋然的坦蕩。
他掙紮著站起來,看著另外五個人也被綁著推了出來,幾人對目而視的那一瞬間,都在彼此的眼裏看到了從容赴死的堅定信念。
他們被帶到空地上,一字排開,劊子手舉起了槍,劉誌瑾扭頭看著幾位同誌,壓低了聲音坦然笑道:“幾位兄弟,此去同路為伴,血薦中華,至死無悔!”
五人幾乎同聲應道:“血薦中華,至死無悔!”
槍響。
從被捕到草草被殺,短短不足十小時,甚至臨刑之際,都沒有人知道他們是為何捐軀赴難。
那軍官來到梁軍長家裏時,卻見他正在牆上看城防圖,敬禮之後便彙報道:“軍座,屬下昨晚連夜審訊,他們果然是蔣軍的奸細,足足起出了幾百支槍,若是真的裏應外合賺開城門,鄭州危矣!”
梁軍長點點頭:“他們人呢?”
軍官:“已經斃了,奸細萬萬留不得。”
梁軍長頓時震驚失色,當場叱罵道:“你怎可如此心浮氣躁!”隨即,他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狠狠一掌就要拍在桌上,卻又生生停住:“罷了,既然已經斃了,就不必多說了,對外隻說是斃了六個叛亂分子,下去吧。”
那軍官不知所以,茫然地看著梁軍長,不知長官究竟何意,一頭霧水地離開了。
梁軍長從抽屜裏取出剛剛收到的一封密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上赫然兩行字:“公能早日投誠,天下幸甚,百姓幸甚,蔣公決意大赦諸將,昔日兩軍對陣,來日肝膽相依。”
鄭州失守已成必然之勢,張學良倒向蔣介石插手中原大戰的那一刻,勝負就成了定局,自己再做徒勞的堅守已沒有意義。何況城外的劉峙所部作戰極為英勇,殺了個幾進幾出,將馮軍打得潰不成軍。
今天,已到了必須下決心的時候了。
他將燒焦了一角的密信取出,端詳良久,終於卷了起來,湊到火苗上,看著它卷曲燃燒,成了一團灰燼。
方才那軍官剛剛回到軍部,下屬便追了上來:“團座,六個人已經斃了,還有個黃孟輝也提出來了,要不要接著審?”“審個屁!”他恨恨地啐道,“帶回去押著,不要煩我!”
此時,馮軍已完全陷入後路切斷、重兵包圍之中,蔣介石又四處活動多方分化,軍心早已渙散,不少將領都在秘密籌備倒戈。鄭州上空日日有飛機盤旋,投擲炸彈,每次投彈必摧毀一片房屋,炸死百姓若幹,馮軍司令部也幾次險些被炸,城中軍民早已惶惶不安。
周掌櫃一家三口雖在山上,卻也能看到飛機盤旋而過,遠處的夜空下不時有一團團火光亮起,那是被投彈轟炸的地方。
躲在山中已近兩個月,戰火依舊綿延,周鈞儒不免有些心焦。他曾數次去過祁書瀚的小院,卻始終未見他歸來,也就慢慢放下了那份期待的心思。
這一日,他在林中行走時,忽然看到韓履霜靜靜地麵樹而坐,一動不動,仿佛白須白發的雕塑一般。
他的眼前,是一座小小的土塚,顯然是剛剛培土堆起來的。
周鈞儒走上前去:“韓先生,您怎麼坐在這裏?”
韓履霜頭也不回,聲音蒼涼:“我在這裏,與我的畫筆,作個別。”
周鈞儒詫異:“與畫筆作別?”
韓履霜:“正是,我將所有的畫筆都葬在了這裏,從此以後,再不作畫。”
周鈞儒瞬時震驚:“韓先生這是為什麼?”
韓履霜:“世事紛亂,戰火頻仍,民不聊生,天地不憫,我畫了一輩子的天地山水,如今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我這手裏的畫筆還有何用?”
周鈞儒細細琢磨著這番話:“韓先生,您的畫超然物外,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名品,如果從此不畫了,不是太可惜了嗎?”
韓履霜:“畫雖超然物外,人卻在塵世之中,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人這一生若是無力抗拒時,唯一的誌氣便是毀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如此,你便覺死而無畏。”
周鈞儒:“可是,最珍貴的東西為什麼要毀掉?難道不應該傳承下去嗎?大道之不行也久矣,先生難道不希望以畫載道?”
韓履霜:“亂世之道,有為玉碎者,有為瓦全者,兩者皆不可缺,而我已是老朽,不過一片不能為世人遮風擋雨的碎瓦罷了。”
周鈞儒:“韓先生,我還是有些……不太懂。”
韓履霜回頭,站起身來。周鈞儒一眼就看到,他的臉上忽然垂滿了皺紋,仿佛一夜之間從矍鑠老人變成了垂暮之年,整個人看起來幾乎沒了生氣,隻剩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太懂,也沒關係,若是小小年紀就懂了這些心境,漫漫前途,你怎麼走得下去。”說著,他擺了擺手,衣袖跟著飄起來:“我回去了,這筆塚的事,不必向人說起,你知道便罷了。”
看著韓履霜步履蹣跚的背影,周鈞儒忽然落下淚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也並不完全理解韓履霜的絕望惆悵,但這樣一個風骨如鐵的老者,竟被迫葬了自己的畫筆,從此再不作畫,該是何等的蒼涼和悲哀。
他在樹下坐了很久,才怔怔地回到別院,將韓履霜“葬筆”之事說與了父親。周掌櫃聽完隻覺一陣心驚:“不好!韓先生這是消沉棄世的念頭!快去看看他!”
父子二人立即跑去韓履霜的畫室門前,敲了敲門,卻發現門根本沒鎖,自己開了。畫室內空無一人,日常所用的紙張顏料也都依然留在那裏,仿佛主人隻是臨時出門了,但筆筒中卻一支畫筆都不再有。
畫室裏麵的一間屋子,便是韓履霜的寢居室,依舊不曾鎖門,室內整潔利索,隻有一張床,兩個櫃子,一張小桌,也都保持著往日的樣子,一物不缺。
越是這般,父子二人越是焦慮,此刻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他能到哪裏去?憂心之下,二人不顧天黑路暗,提了燈籠便進山尋找,唯恐他年邁體衰遇到危險。他們很快來到葬筆的樹下,然而韓履霜並不在那裏,他們在林中一遞一聲地喊著,直找到月上中天,卻絲毫不見他的蹤跡。
此後,他們連續三天每日在山中尋找,甚至連少林寺的僧人都問過了,卻始終沒有韓履霜的任何消息。
這位超然一世的山水大畫家,竟離奇地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隻留下了那個小小的筆塚,還有那句“人這一生若是無力抗拒時,唯一的誌氣便是毀了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如此,你便覺死而無畏”。
死而無畏。難道,韓先生真的因為這世道無望,遠離塵寰了嗎?
周鈞儒忽然覺得,韓履霜這樣的人,明明老邁之軀已經不起任何風霜,卻偏偏又骨硬如鐵,用全副的精神和力量與這爛透了的世道對抗。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曾用這樣的方式,以卵擊石。
但他確然用這種脆弱而又高貴的力量,以最決絕的姿態,抗爭過了。
二十四日晚,楊先武在水裏泡了一夜。
那種滋味簡直比水牢還可怕,因為他要不停地注意河麵的動靜,一旦有船隻或兵士路過,就必須潛入水下,僅僅靠著一根蘆葦稈呼吸。
那一日的夜間,他本要潛行到城外接應秘密搭載武器的列車的,卻不慎被憲兵發現了蹤影,迫不得已跳進了金水河裏。
十幾個憲兵站在河岸上,似乎感應到了有人入水,幾乎寸步不移地盯著。楊先武隻能潛在水下始終不露頭,那些人足足在水邊站了十幾分鐘,確信河麵平靜無波才離去。
但若想再離開河道,卻是千難萬難,每隔一段就有哨兵把守,略有水聲便會吆喝甚至開槍。楊先武幾乎大部分時間都潛在水下,緩慢地沿著河道爬行,若非自幼便有的“水鬼”天賦,他在水下萬萬潛行不了如此漫長的時間。
他全身皮膚都在水下泡得生疼,輕微的水流也能帶來巨大的痛楚,然而當他終於行到碼頭時,卻看到了黃孟輝被捕的場景。
那一刻,萬念俱灰,關於起義後的所有熱血理想,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他想過犧牲,想過自己的血揮灑在這片土地上,想過隻要起義成功,捐軀赴難也能坦然含笑赴死,但最大的遺憾卻是,筍折岩下,蟬死蛻中,都未來得及看一眼光明,出一聲鳴叫,便一切都結束了。
究竟是誰泄露了這次起義計劃?
為什麼他剛剛有所行動便被追蹤,黃孟輝剛到河邊便被抓捕?
難道真有同誌變節背叛了組織?
這個人,是誰?
然而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黃孟輝被捕,在河麵歸於平靜時,趁著夜色離開,黯然回到了自己的秘密藏身之處。
然後,他打開電台,發出了一條訊息:魚落淺水,諸事不宜。
這條訊息發出後,他知道,這次起義徹底宣告失敗了,所有籌備已久的起義力量,所有蓄勢待發的農協會員,所有的武器彈藥,都會隨著這條訊息的傳出,就地終止。六七萬人的熱切等待,也完全化為了泡影。
他赤膊躺在床上,看著外麵的天色越來越亮,看正午的太陽暴曬進窗子,也暴曬在他的身上,秋後的天氣依舊炎熱,他已被曬得全身汗出如漿,卻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然而他還不能就此消沉,黃孟輝尚在獄中,不知還有哪些同誌也一起被捕,下一步最重要的任務是:營救。
黃孟輝的上線是上海中央,且始終與他單線聯係,他根本無從與上麵取得聯絡。如今的鄭州紛亂如麻,蔣軍不斷滲透進來,馮軍也不斷分化倒戈,一旦局勢變幻,很可能來不及準備營救計劃,黃孟輝就被草草殺害了。
所以,營救必須快速展開,遲一分,黃孟輝的危險就多一分。
他細細思索著,祁書瀚在河南是最有基礎的,也是此次行動取消後,五人行動委員會唯一回電的人,也就是說,黃孟輝、劉誌瑾、鄒越之可能都已經落入危險之中了,那麼此時可以聯係的最後一個人,便隻能是祁書瀚。
何況,他是黨中央都看重的人,又在河南戰鬥多年,一定能借由他爭取到更多的營救援助。思及此,他立即起身,給祁書瀚發了電訊:
“捕得大黃魚一尾,急就食才鮮。”
聽到連續槍響的時候,佟尚榮就知道,劉誌瑾犧牲了。
他本以為下一個就是自己,也已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憲兵卻忽然又把他帶回監室,而且扔進去之後再沒有理會他。
被捕當夜,他沒有叫任何人,隻是一個人去了金水河邊,祁書瀚與他完全是單線聯係,便是那個船夫,也不知道前來提傳單的人究竟是誰。出門之前,他將家裏的電台隱秘藏起,便是最有經驗的搜索者,也絕不會找得到,門環上的紅繩更是係得很醒目。除非,有同誌變節,他們的動向才可能步步落入監視之中。
他的心思轉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一種可能性都猜到了,也做好了酷刑加身、流血死難的準備,然而始終沒人來審訊他。難道,他們還在實施別的秘密抓捕,待到一網打盡,再作處置?祁書瀚和楊先武,此時是否安全?
祁書瀚握著電文,幾乎站立不穩。
他無論如何沒想到,竟是佟尚榮遭到了逮捕。這次起義計劃籌備之完善,數年未有,而失敗之慘烈,更是數年未有,中央派駐河南的書記遭遇逮捕,而且是黨中央最重要的同誌之一,這對河南黨組織來說,可謂是前所未有的災難和損失。
何況,佟尚榮是那樣優秀的一位革命者,若他不幸罹難,何處再尋此等照夜良駒?
楊先武的來電,分明是與他協商營救事宜,祁書瀚卻不敢貿然采取行動。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鄭州城內發生了什麼,究竟有多少同誌被捕,計劃到底泄露到了何種程度,一著不慎,不唯自己,甚至可能連累更多的同誌暴露。
首要之策,是了解被捕者的情況。思及此,他立即向徐健君說道:“健君,呼號HWZ,頻率722KHZ,訊息:昨夜魚獲如何?有黃魚否?”
不過半小時,就接到了回電:“黃魚一,草魚六,草魚俱已就烹,黃魚未定。”
徐健君譯出電文,祁書瀚一眼便愣在當場:短短幾小時內,竟已有六位同誌死難!
唯一稍可緩解的,是佟尚榮尚且無事。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說道:“回電:黃魚珍貴,須留待貴客。”
這是潛伏在鄭州多年的一位同誌,藏匿在憲兵獄卒隊伍中,日日與肮臟為伍,見慣了嚴刑酷烈,冤案犧牲,卻始終堅持在那裏,為的便是若有同誌被捕,能施救一二。除了祁書瀚,他不曾與任何人聯係過,甚至連個黨內的代號都沒有,祁書瀚往往叫他的外號:老烏。
老烏是祁書瀚在開封念大學時的同學摯友,他生就臉麵黧黑,透著油亮,長得更是滿臉橫肉,凶相驚人。二人在大學時候就加入了革命黨,畢業之後,祁書瀚被派回老家偃師做了中學老師,老烏卻因為麵相凶惡,連個正經公職都謀不到,隻好去了憲兵隊,終日不是遊蕩街頭,就是獄中飲酒,時日久了,竟成了個人人不放在眼裏的酒鬼醉漢。
但這酒鬼醉漢身份的背後,卻是老烏屢屢驚心動魄的營救,這幾年來,經他手營救的革命同誌,有五六位之多。如今,佟尚榮被捕,祁書瀚唯一能托付的,便是老烏了。
劉誌瑾等人被殺害時,老烏就在憲兵隊。
他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秘密審訊,卻在看到他們坦然赴死,說出“血薦中華”的時候,便知道了他們的身份。
但他毫無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幾個人被倉促殺害,連作出絲毫異動都不能。周圍的人隻看到宿醉方醒的老烏像往日一樣,毫無反應地走了過去,根本不曾注意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悲哀和憤慨。
所有憲兵都知道,這六個人是“蔣介石的奸細”,但上峰傳下來的命令卻是:殺了六個叛亂分子。隻有老烏心中了然,他們是真正的共產黨。
他並不知道為何二十四日夜共產黨會有行動,卻知道當夜整個鄭州城都在連夜秘密搜捕南京政府的奸細。任何夜間行動者,都會被冠以奸細的罪名抓捕,至於中間有多少共產黨員,就不得而知了。
祁書瀚的電訊,讓他知道了另一個人的身份:黃孟輝也是革命同誌,而且是很重要的人物,無論如何都要保他。
好在此時黃孟輝已被扔在那裏無人問津,他還有時間,有機會。
酒醉之餘,他一直在悄悄聽著憲兵隊裏的談資,越是兵臨城下,謠言和消息越會滿天飛,而且真假虛實雜糅在一起。
那日執行槍決的人被坐了冷板凳,經常會悄悄咒罵:“老子接到的命令是槍斃奸細,團座親口下的令,怎麼反怪到老子頭上了?”
其他憲兵也往往迎合他:“大哥,您是奉命行事,上麵的事,咱哪兒能懂?團座和軍座的命令就是道理,您按道理做的,就一定不會錯。”
但背後議論的卻完全是另一番說辭:“張團長做主殺的奸細,怕是在軍座那裏熱臉貼了冷屁股,馬屁拍在馬蹄上,往日牛氣哄哄,如今不也倒了架了?”
老烏根據這些時日的消息,再加上憲兵們的紛紛議論,慢慢推測出,鄭州城裏與南京政府勾結的,應該是梁軍長,張團長是梁軍長的心腹,他見了一趟梁軍長,回來便立即改了口,足可為證。
然而下令抓捕蔣軍奸細的,也是梁軍長,其間虛虛實實,老烏也有些不明就裏。但是他知道,此時憲兵隊掌控在梁軍長手中,因為誤殺了幾個“蔣介石的奸細”,一時半刻不會再開殺戒了。
破城也就在這幾日之間,他需要做的,就是在鄭州城破之前,將黃孟輝秘密轉移。
要在獄中秘密轉移一位同誌,難度不可謂不大。
老烏非常熟悉獄中的輪班時間,幾乎毫無漏洞可鑽,而且基本每隔一個鐘頭就會巡視一遍,其間走脫一個人都會立即被發現。
他在獄中足足轉了兩天,都沒有找到可以下手的機會。然而城中的局勢卻越來越不穩了,因為開封方麵已經傳來將要破城的消息,一旦開封被攻破,鄭州必是危在旦夕。
而城破之前必然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殺政治犯,殺奸細,殺俘虜。
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必須讓黃孟輝知道自己的處境了,也必須讓他相信自己,配合營救行動。
二十七日夜,本不該是他的夜班,他卻吊兒郎當走進了監獄,手裏叮當著幾枚銀圓,向著看守的人而來。
四個看守正自無聊,一見他手中的銀圓,立即圍了上來:“老烏,這是手裏又有錢了?”
老烏故意乜斜著眼嘿嘿笑:“光棍漢一條,存了幾個餉銀,不喝了它,對不起這叮當響兒。”說著,拈起一塊銀圓在嘴邊一吹,發出嗚嗚聲。
這一聲更是把幾個人的心思都吹動了,紛紛說道:“跟誰不是喝,不如買了酒肉來,照顧哥兒幾個!”
老烏:“憑什麼照顧你們?我的銀圓認得你們?”
看守更加起哄:“銀圓不認得我們,老烏哥認得啊,您是咱憲兵隊裏唯一的大學生,一邊喝酒,一邊多跟我們講講學問,讓我們也開開見識,就像你往常說的,要博古通今,增廣見聞,對不對?”
一聽這話,老烏高興起來:“看你們幾個,確實是知道上進的,我告訴你們,人讀等身書,如將兵十萬!誰去買酒肉,今晚上我就跟你們說說這古今之事!”立即有人去接了銀圓,前去打酒買菜,老烏就坐了上座,高談闊論,雲山霧罩地吹噓起來。
及至夜深時分,幾人均已有些醉意,老烏更是醉得走路歪斜,涎水直流,起身說道:“不行,我要去放個水……”說著,竟往獄中走了過去。
其中一人拉住他:“老烏哥,茅房在外麵,裏麵不是放水的地兒!”
老烏腳步歪斜:“你懂什麼?這些犯人,大刑一過,讓他睡在屎裏尿裏都求之不得,我放點水怎麼了?”
另外幾個人搖了搖頭,交耳道:“喝醉了,由他去吧,反正丟人也不是一兩天了。”
老烏踉踉蹌蹌走了進去,走到一處監室門外,自顧方便起來。
這扇門,恰好就是黃孟輝的監室。
他正覺得惡心難堪,抬頭卻對上了老烏的眼睛。此時老烏的眼裏毫無醉意,而是目光炯炯地對他點了一下頭,用唇語說了三個字:祁書瀚。
黃孟輝立即意識到,這人是潛伏在獄中的革命同誌!
然而他絲毫未作出反應,隻是以目示意點了點頭,隨即開始故作嘔吐起來。
幾個看守露出了鄙夷的眼神,麵帶嘲笑,老烏卻好似醉得完全看不清了他人的臉色,一路搖晃著與幾人作別:“今晚聊得高興!明天再來,接著跟你們講裴行儉大破東西突厥,這中國啊,自古以來都是天朝上邦,隻有我們打別人,沒有別人打我們的,不知道如今怎麼就淪落到了洋人當道,政府無能,無能啊!”
一聽這話,幾個看守頓時緊張起來:“老烏哥,你喝醉了,不要滿嘴胡唚!”說著連推帶搡將他趕了出去。
老烏離開監獄,本想這兩日徐徐圖之,偷梁換柱將黃孟輝換出去,然而第二天就完全變了天:梁軍長帶著兩位將軍倒戈了。
布防在城外的馮軍,一夕之間竟加入了蔣軍陣營,開始猛攻鄭州城。馮軍立即陷入完全被動,毫無反擊之力,甚至守城兵力都不足。城中駐軍司令頓時大怒,下令槍決獄中所有南京政府奸細:凡有嫌疑,無需過審,就地處決。
得到消息後,老烏腦中嗡的一聲巨響,知道此時再做任何事都來不及了,這種無差別的槍決,沒有人能逃出生路,必須不顧一切搶出黃孟輝。
趕到獄中時,槍決已經開始。
獄中的犯人根本來不及被帶到刑場,隻是從監室中拖出來,就地射殺,大部分人還未發出嘶鳴,就倒在血泊裏,整個獄中已成了一片屠殺場。
眼見著劊子手將要走到黃孟輝監室前,老烏忽然喊了一聲:“這人藏了黃魚!”
聽到這句話,四個劊子手立即停了手中的槍:“黃魚在哪裏?”
老烏俯身撿起一件東西,一抬手,果然是一條金燦燦的黃魚。
劊子手頓時亂了起來:“搜!好小子,竟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藏東西,活得不耐煩了!”說著,幾個人衝進去,開始翻檢那具屍身所在的監室,果然在幾個地方都搜到了小黃魚。
趁此時機,老烏衝向黃孟輝的監室,一把將他拉出來,扔進了一片被槍殺的屍身之中。黃孟輝會意,趴在屍堆裏一動不動,仿若死人一般。
很快,幾個劊子手搜完了黃魚,繼續射殺剩下的犯人,凡是登記過共黨或奸細罪名的,不問情由,一律拖出來槍斃,不到半個鐘頭,竟殺了數十人之多。
很快,一輛卡車停在監獄門外,幾人笑嗬嗬對老烏說道:“老烏哥,你這眼力果真不錯,兄弟幾個該怎麼謝你?”
老烏:“怎麼謝?先把這些東西清理了,請我喝頓好酒!”
劊子手:“當然,今天殺的這些人,不知道有沒有屈死鬼,也得喝頓酒鎮鎮邪,去去晦氣!”說著幾人開始將屍身往卡車上搬運,一邊搬一邊念叨:“冤有頭債有主,哥兒幾個都是奉命行事,你們若是有冤屈之事,認準了仇家再現身……”
及至黃孟輝時,自是老烏抬著頭,另一個劊子手抬著腳,上車之時,那被血浸透了的“屍身”不知何故抽動了一下,劊子手嚇得立即一甩手將他扔了:“不好,詐屍!”
老烏也被他抽搐得驚了一身汗,卻見劊子手竟被嚇住了,開口道:“罷了兄弟,你身上怕是沾了東西,不能碰這些了,我和其他幾個兄弟搬吧。”
那劊子手臉色都白了,連聲道謝:“老烏哥關照,我出去壓壓驚……”
及至所有的屍身都上了車,卡車啟動之後,老烏提議道:“兄弟們都先回去洗洗晦氣,然後再去喝酒,我來跟車。”
幾人正求之不得,於是任由老烏跟著卡車和滿車的屍體離開了監獄。
卡車一路顛簸前行,到了城西亂葬崗,那裏本有一處萬人坑,乃是窮苦人家遺棄死嬰,掩埋惡病死者、凶死者的地方。
卡車開到坑邊,司機早已躲得遠遠的,看著老烏將一具具屍體推了下去,直到黃孟輝,他才低聲道:“同誌,後會無期。”說著,看好一個位置,將黃孟輝也推進了萬人坑中。
然而就在此時,那幾個劊子手卻跟另一輛軍車趕了過來,老烏一見,頓時心中有幾分緊張:“你們怎麼也來了?”
一個劊子手罵罵咧咧道:“上峰幾時體恤過下情?就看不得我們閑著,讓我們來看著把屍體扔進去,確認沒有活口了,再彙報。”
老烏:“這也太過了,已經吃了槍子兒的屍首,難道還能活過來?”
劊子手:“正是呢,上麵吹口氣,到了下麵就是暴雨狂風!”
說著,有兩個人跳上車,和老烏一起把剩下的屍首向坑內扔,然而老烏一轉身,衣袋裏卻發出了叮當的聲響,似乎有幾分重量。
二人對視了一眼,一把抓住了老烏的衣袋,兩個人按住他,就地將衣袋翻了過來:足足八條小黃魚。
幾個劊子手頓時惱怒起來:“老烏,我說你這麼積極,不是你的任務也要來監獄,不該你跟車也要跟車,原來貪了這麼多東西!”
老烏一驚:“我……”
一句話沒說完,槍已經頂在了腦袋上:“公然搶兄弟的生意,老烏,你可是越界了!”
老烏急道:“這些黃魚本是要給……”
話未說完,四個劊子手已經對了眼神,槍聲響起。
老烏的屍身應聲倒下,滾進了萬人坑中,恰恰就落在黃孟輝旁邊。
上麵的事,黃孟輝清清楚楚聽在了耳朵裏,然而他甚至來不及想發生了什麼,老烏就已經倒在了自己身旁。
沒人想到,這個看起來粗糙酒膩令人生厭的人,竟是潛伏在獄中的同誌,昨日夜裏的第一次相見,黃孟輝隻覺那雙眼睛亮得像夜空裏的寒星,帶著堅定的信念。
他在最危急的時刻,用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冒著生命危險將自己救了出來,卻因為幾條黃魚,死於粗鄙貪財者之手。
搜捕結束後的兩天,楊先武才敢潛行出門。他第一件事便去了監獄附近打聽消息,然而一眼就看到牆上貼著的巨大的告示:
查劉誌瑾等六人有通敵叛逆嫌疑,經律例審判,招認不諱,就地正法。
民國十九年九月二十五日。
楊先武瞬間眼前一黑,原來劉誌瑾也已被捕犧牲了。
黃孟輝暫時還沒有消息,但當此動亂時局,誰會認真審判一個“走私紙煙”的?說你是共黨便是共黨,毫無理由可講。
然而第二天情勢就變了,竟然不問情由一律槍斃,分明是破城之前的屠殺!他頓時驚得站立不穩,祁書瀚就算有辦法,也要徐徐籌劃,如今這格殺勿論的局麵,如何還能救人?
他遠遠地聽著一聲聲槍響,眼睜睜看著軍用卡車將滿車屍體運向萬人坑方向,而且他知道,這屍體之中,必有一人是黃孟輝。
入夜時分,四下無人,楊先武來到了萬人坑邊。那裏蚊蠅橫飛,惡臭逼人,更有食腐類鳥獸盤旋其間,他決不能讓黃孟輝犧牲在這樣的地方。然而剛走下去,就朦朦朧朧看到一個人影正努力地想要爬起來,他心裏一驚:還有人活著?
那人看到有人走下來,也愣怔住了,仔細分辨了一下,才低聲道:“楊先武?”
楊先武頓時驚喜過望:黃孟輝還活著!
他衝上前去,把黃孟輝攙扶起來,連聲說道:“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太好了……”說著,竟落下淚來。他仔細檢查了一番,卻發現黃孟輝斷了一條腿,老烏把他推下坑的時候雖已盡量小心,但從那麼高的地方滾落下去,隻斷一條腿已是萬幸。
然而黃孟輝卻顧不得自己的斷腿,急切地指著旁邊的一具屍體:“快看看這位同誌!是他冒死救了我,他在憲兵隊潛伏了多年,沒想到卻因救我而死。”
楊先武震驚:“憲兵隊的人?”
黃孟輝點頭:“是的,他叫老烏。”
楊先武愣怔片刻,默默地給老烏鞠了一躬:“我先送你上去,再來把他送去安葬,我們的革命同誌,不能無聲無息地犧牲在這種地方。”楊先武先將黃孟輝背出去,放在架子車上,送去一家診所正骨接腿。這家診所是他們信得過的地方,黃孟輝被安置在這裏是安全的,然後楊先武又去了萬人坑,把老烏拉上來,在河邊尋一處蘆葦蕩,將他安葬了。
沒有墓碑,沒有姓名,甚至沒有墳頭,一場雨後,就再也看不出泥土翻動過的痕跡,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一個潛伏地下的英雄男兒就埋身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