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莊子門前,隻是幾間簡陋草房,看起來與一般窮困的農戶別無二致,而且房屋半倒,屋頂雜草叢生,院子裏能征用的東西早被搶掠一空,但周掌櫃知道,這莊子的地下,別有洞天。
屋後一處雜亂的柴垛下,掩藏著一個地下入口,其下足有兩丈方圓的一處地下室,用堅固的梁木磚石支撐著,分作兩三間,並做了極好的排水道、通氣孔,儲存了充足的糧食和生活用具,足可供一家人躲在底下數月之需,若他始終不曾返鄉,此處足以讓母子二人度過這一段戰亂。
拍了拍入口門,周太太立即從內裏打開,一見周掌櫃回來,立即撲在他身上放聲痛哭,積攢了多少時日的擔驚受怕,都在等著這樣一場宣泄。周太太哭了許久,終於安靜下來,與周掌櫃互訴近來憂懼辛酸,在這大亂之世,一家人還能守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幸事,至於倒塌房舍,丟些浮財,都已不足為道。
周太太又將母子二人逃出來的過程講了一遍,周掌櫃吃驚道:“鈞儒竟這樣能幹了?炮彈炸到眼前,你就不害怕?”
周鈞儒:“怎麼不怕?就因為怕得厲害,才帶著娘跑了。”
周掌櫃:“能跑出來,就是天大的能耐了。”
周鈞儒:“當時也沒想那麼多,就想著能跑到哪兒算哪兒,活著就是白撿一條命。”
周掌櫃點點頭,萬萬沒想到,危難時刻,這個外來的孩子竟真的將家撐了起來!他不曾選擇孤身逃跑,而是一心一意顧著周家,帶著母親拚死逃亡,簡直比親兒子更有擔當!
他不由得越發讚歎,拍著周鈞儒的肩膀:“孩子,這些年你真是曆練成熟了。偃師的生意你也照料得不錯,每月賬本我都看過,沒什麼大的疏漏,這次兵災過去,也該帶你去看看各地的生意了,周家的大少爺,總得慢慢把擔子挑起來。”
周鈞儒心裏忽地被巨大的驚喜淹沒,這話顯然是父親對自己寄予厚望,這些年自己也曾紈絝票戲放浪不羈,沒想到父親依舊把他當做家業繼承人。他小心翼翼問道:“爹真要帶我出去學習生意?”
周掌櫃:“怎麼,不想去?”
周鈞儒急切點頭:“想,想!我一定跟著爹好好曆練。”
正說著話,忽聽頭頂上一陣地麵震顫的腳步聲經過,幾乎一炷香的工夫才走完,不知是哪個方麵的軍隊,想來又有一場惡仗。
戰亂一時不會停息,來不及逃走的百姓不是被搶掠便是被抓丁,各處村莊裏連青壯年都見不到幾個,可是地窖又非久居之處,一家人總不能耗子似的長久躲在地下,周掌櫃便有些犯難起來。
周鈞儒眼見父親愁眉不展,於是提議道:“不如進嵩山躲一躲?”
周掌櫃搖頭詫異:“我們在山裏又沒有莊子,躲去哪兒?”
周鈞儒:“我跟嵩山裏的一位隱士交好,此前也給他送過幾回柴米,我想他會給我們行個方便的。”
周掌櫃再次驚住:“你竟然結交了嵩山裏的隱士?”
嵩山自古多名士,堯舜時代的許由,就避居於嵩山之中,此後曆朝曆代皆有名人高士隱居於此,這些隱士或聞達天聽諸侯,或流傳詩文畫作,皆非常人百姓所及,便是當代的軍閥大帥,為附庸風雅,也往往與隱士相交以自抬身份。兩年前石友三火燒少林寺,都未曾殃及這些隱士一絲一毫,如今周鈞儒能與嵩山隱士結交,自然是有過人之處。
周鈞儒笑了笑:“也都是巧合,單憑我,哪兒能入人家法眼。”
周掌櫃欣喜歎道:“不愧是我周培祥的兒子!從商之道,一是廣結善緣,二是險中不亂,三是自開新路,看你這幾年大有長進,我也就放心了。”
周鈞儒眼裏溢出神采:“爹當真覺得我做得不錯?”
周掌櫃麵帶讚許:“自然當真!可惜了這個亂時節,要是平時在家,知道我兒這麼有本事,一定要開一壇老酒,也準許你喝上幾杯!”
周鈞儒被父親讚得有些紅了臉,卻依舊是掩不住的雀躍之色。
第二日天不亮,周鈞儒便不顧危險,徑自騎車出去了,直到夜間才返回,帶回一個消息:那位隱士可以安排兩間房給周家三人落腳,隻是山上糧食所餘不多,需要自備些幹糧。此地距嵩山不過十幾裏路,父子二人拉著架子車,載著周太太和一些米麵幹糧,連夜趕到了嵩山,果然一所別院內預留了兩間房,房子雖破舊些,三人住下倒也不顯十分擁擠。
一切安排好之後,別院的主人前來探望,直至此時,周掌櫃才意識到,那位與周鈞儒相識的隱士,竟是嵩山裏一位赫赫有名的大畫家:韓履霜。
兩年前,石友三縱火焚燒少林寺,大火四十日夜不熄,千年古刹幾乎毀於一旦。韓履霜恰與少林寺為鄰,竟以文弱書生之勇,與石友三當麵對峙,痛陳大義,雖被石友三強行“禮送”,卻與少林寺結下了一段緣分。
此後,韓履霜捐出十幅畢生力作,義賣為少林寺謀修繕之資。彼時,尚在少年的周鈞儒竟豪氣幹雲,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壓歲金錁子,出手買下一幅畫,卻隻付錢,原畫依舊送歸,讓韓履霜對這孩子另眼相看,自此引為忘年之友。
一家三人住在韓履霜的別院,周鈞儒尋常便隨著韓履霜學些古畫鑒賞,法帖臨摹,偶爾也學幾筆畫。韓履霜與這小友分外投緣,平日雖躲在書齋裏閉門不見人,但隔幾日便邀周鈞儒暢談一番。
閑來無事,周氏父子二人便去伐些木柴,挑些泉水,倒也過得清閑自在。這一日,正在山中砍柴時,卻見幾個人一路匆匆向山下走去,周鈞儒一抬眼,就認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偃師公立小學的校長祁書瀚,因此遙遙招呼道:“祁先生!”
那人轉身看到他們:“周掌櫃,卓先,你們怎麼也在這裏?”一麵說著,一麵走到近前來。周掌櫃自然是知道祁書瀚的,看他年紀約莫二十歲,麵容清朗,眉距開闊,顯出寬宏通透的氣量,身穿灰布長袍,一副斯文書生模樣,卻極為持重端莊,即便山間道路崎嶇,依舊腳下沉穩,不愧是出身書香門第之家。
周掌櫃苦笑道:“家中遭了炮火,隻得上山避難來了,你們怎麼也在這裏?”
祁書瀚微微歎了口氣:“兵荒馬亂的,學校裏開不成課,教室也被炸了,不少孩子都跟著父母逃難去了,我和幾位老師也隻能效仿古人,道不行,寄情山水間了。”
周鈞儒故意揶揄道:“祁先生不是一向要求學生們踔厲奮發嗎?怎麼也有世外情懷了?”
祁書瀚:“踔厲奮發,也要有大道之行,如今戰火連綿,書本是擋不住槍炮的,不如團結些正道有誌之士,想想如何能讓這戰亂世道停下來,讓老百姓過上正常日子。”
周掌櫃聽他這話,心裏猛地升起幾分戒備:“祁先生果然是有胸懷的,隻是我們小小平民百姓,哪兒能管得了大帥們的事?”
祁書瀚:“周掌櫃聽說過魯迅先生嗎?”
周掌櫃點頭:“似乎是有這麼個人。”
祁書瀚:“魯迅先生說過一句話,讓人記憶深刻,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因此,我想,哪怕是小老百姓,心裏存了光明的念頭,也是能做些事的。”
周掌櫃依舊客氣點頭,稱讚魯迅先生的胸懷宏闊。而周鈞儒聞聽此句,卻如一記重錘擊破心中混沌塊壘般,頓覺熱血潮湧,天地開闊,少年的心一下子澎湃起來,上前便向祁書瀚問道:“祁先生,我也聽說過這位魯迅先生,您那裏有他寫的書嗎?”
祁書瀚:“恰好有幾本,我們也在這山裏住著,沒事的時候,可以去我那裏取。”
周鈞儒心頭雀躍,連聲道謝,言定第二天一早就去借書。
祁書瀚等人離去後,周掌櫃便也帶著周鈞儒返回,一路思索著祁書瀚的話,忽然對周鈞儒道:“你和這位祁校長,很熟?”
周鈞儒正想著魯迅先生那句話,忽聽父親問話,愣怔了一下才回應:“隻是認識,縣上國立小學的校長,人人都很尊敬他。”
周掌櫃歎了口氣:“看他的學問見識,應該能有一番作為的,可惜,還是年輕啊。”
周鈞儒詫異:“年輕有什麼可惜的?”
周掌櫃:“年輕就容易一腔熱血,受人煽動……你想去和他借魯迅的書?”
周鈞儒茫然地搖了搖頭:“爹這話我聽不懂。”
周掌櫃:“人這輩子,見得多了就容易想得多,但願是我多心揣測了。那些新書,看看也沒什麼,但是記住,不要被任何人的言論影響了心思,自己心裏拿得準主意,才是正理。”
周鈞儒點頭稱是,父子二人挑著柴擔回了別院。
第二天,周鈞儒一早便循著山路到了祁書瀚等人的住處,卻隻是幾間簡陋的泥牆茅草屋,用木柵欄草草圍了個院子,條件比之韓履霜的別院差距甚大。但那幾人看起來卻毫無頹色,衣衫整肅,精神昂揚,院子裏也被衝刷得幹幹淨淨,兩人在院中樹下看書,一人在茅草屋窗內桌上寫著什麼,那畫麵情形,竟比韓履霜筆下的《山居圖》還要清新幾分。
一見周鈞儒進來,寫字的人扣上鋼筆,抬頭叫道:“卓先來了,快進來坐!”說著起身迎出門來,依舊是從容灑脫的性情,如清風朗日一般令人愉快。
周鈞儒與另外兩位老師打過招呼,便隨著祁書瀚進了屋子。屋內光線有些暗淡,祁書瀚索性把門窗都打開,陽光照進來,便看清了室內的三張木板床,兩張書桌,以及一些簡單的日用品,其餘竟一概沒有。
祁書瀚自書桌下取出個箱子,打開,就是滿滿的一箱書。與周鈞儒所留的幾十箱書不同,這些書裏並無經史子集等部,多是一些白話文新書,還有些洋文冊子,看不懂寫的什麼。隨手拿起一本,隻覺讀來行文流暢,言語通俗,倒也別有一番意趣,讓周鈞儒頗感好奇。
周鈞儒問道:“寫這些白話文新書的,都是些什麼人?”
祁書瀚:“都是一些學富五車的大學教授,還有很多是歐洲留洋回來的高才生,白話文通俗,隻要粗識一些字就能看懂,讓老百姓們也啟蒙新思想,知道時局變化,不做睜眼瞎了。”
周鈞儒:“那位魯迅先生,就是寫白話文的文壇大家?”
祁書瀚:“他可算得上白話文裏的一杆槍了,魯迅先生的文章,哪一篇出來不是大快人心?北平政府那些人都怕他抨擊時弊,每每一針見血,絲毫不留情麵。”
說著,他翻出幾冊書,《呐喊》《彷徨》《熱風》,遞給周鈞儒:“這是魯迅先生的幾冊集子,有小說,也有些雜文,你可以拿回去看,真是筆如刀鋒,字字見血,看得人酣暢淋漓。”
周鈞儒接下這幾冊書,認真包起來,才又問道:“偃師到嵩山四五十裏路,你們怎麼到這裏來避難了?”
祁書瀚歎了口氣:“偃師就在鐵路線上,大帥們反反複複拉鋸作戰,我們的一位老師就被亂兵殺了,學生也逃的逃散的散……等到仗打完了,還要再回去重整學校,繼續招生。”
他自任校長後,幾乎是一家一戶地上門招生,學生從之前的幾十人,發展到一百餘人,其中將近一半的孩子念到了高小,雖然學費每年隻有兩三銀圓,但很多孩子依然讀不起書。他就一邊申請政府的栽培津貼,一邊到處募捐,勉力維持著學校局麵。如今眼看著已具規模的學校遭了炮火之災,甚至有老師被殺,學生逃散,對祁書瀚來說,可謂心血覆滅之痛了,而他依然有重振學校的決心,心中依然有熱血和光明,令周鈞儒深感敬服。
周鈞儒忽然鄭重起身一躬,說道:“昨日我打趣先生有了世外情懷,今天鄭重致歉,先生確是亂世良驥,實為我輩楷模。”
祁書瀚愣了一下,轉而笑了起來:“卓先,何必這麼鄭重,打趣就打趣了,做人總得有些閑趣才不會憋悶。”
周鈞儒攜了書回到別院,斜倚在樹下覽讀,竟覺前所未有的暢快,原來人間竟有這等曠世文章!那文字雖是新白話,卻字字犀利如箭鏃,所向披靡,一時竟想到快劍之刃,冰雪之錐,眼前一切迷障都被破除,決然看清了世間混沌的真相。難怪新白話文如此受人追崇,原來竟有這樣的力量和鋒芒!
短短一日之內,周鈞儒竟將三冊書全部看完,兀自意猶未盡,反複咂摸回味,仿佛沉重的暗門被打開,熾烈的陽光轟然湧入,將自己周身所在之地照耀得熠熠生輝,他從未覺得自己這樣向往光明,這樣充滿了戰鬥的勇氣和力量。他甚至想把這些故事改成曲子戲,讓戲班唱遍整個洛陽,讓所有人都感受到此時他心裏沸騰激越的情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周太太將粥和饃放在他眼前時,他依然回不過心神,口裏隻是默默念誦著書中的句子,癡迷不已。
周掌櫃一見便知他何故如此,常年行走南北各地,外麵的情勢自然是了解的,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自然也是有所見聞的,於是飯後便將周鈞儒叫到院中樹下,隻說閑散坐上一刻,與他聽風看月。他伸手拿了那三冊書,翻了幾頁問道:“哦,新白話文。這是從祁校長那裏借來的書?好看嗎?”
周鈞儒亢奮得臉色發紅:“好看,字字如刀,真曠世文章!”
周掌櫃笑了笑:“看著很是痛快解氣吧?”
周鈞儒思索了片刻,認真點了點頭。
周掌櫃:“新白話書我也看過幾本,確實鼓動人心,但是我們生在這個亂世,最要緊的是忍辱負重活下去,這些太過激進的東西,不適合我們老百姓,我們還是要跟著世道一點點地變通,一步步地慢慢往前走,你明白我的話嗎?”
周鈞儒再次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似乎在努力揣摩這幾句話的意思。
周掌櫃:“等你真正走出去看一看這個世界,就會發現,書上寫的,終究隻是書,生活和書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你看了這些東西,就穩不住心神了,隻能說明還太年輕,還需要修身養性。”
周鈞儒忽然想起了張夫子的話:不可做個迂腐的書蟲,更不要失了讀書人的立身之本。
這句話,竟然與父親所說有異曲同工之意。
祁書瀚送走周鈞儒後,又將書箱整理了一遍,打開下麵夾層看了看最要緊的幾本還在,才又重新放在書桌下。這些書屬實來之不易,盡是幾經輾轉才秘密送到他手裏的,諸如《共產黨宣言》《馬克思經濟學說》《社會問題總覽》《中央政治通訊》《紅旗日報》《中州評論》等,都是他時時研讀的書籍刊物,也是他在偃師傳播革命思想的理論武器。
前些時日,偃師國民公立小學也遭遇了炮擊,偃師地處鄭州、洛陽之間,又有鐵路途經,早已成了兩軍必爭之地,炮火連綿,整個縣城處處皆是戰火燒過的痕跡。然而若隻如此,祁書瀚也不至於直接逃出偃師避難嵩山,真正的原因是,他們見到了一具自上遊漂流而下的屍體。
這具屍體以自己之死,向他們傳遞了一個消息:上線已經暴露,必須逃走。
公立小學就在河邊不遠處,那一日,有人早起在河裏發現了一具浮屍,立即喊了起來,祁書瀚趕過去一看,便立即確認了他的身份:他雖然穿的是蔣軍的“黃狗皮”,袖口卻縫了一粒小小的紅色扣子。
這位革命同誌顯然是在逃避追捕時受了重傷,已經無力將消息送到偃師。他不去尋求醫治,而是犧牲自己也要將訊息送出來,以保全祁書瀚和幾位小組成員,必是已到危急存亡之秋。
偃師黨小組的上線是河南省委,鄭州到偃師相距約兩百裏,無從得知,他是如何躲過這麼遠的追捕,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依舊能將消息送到此處。
祁書瀚麵對這位同誌的遺體時,麵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強抑悲痛感喟了許久。他甚至不敢主動上前斂屍,忍看幾位百姓將他打撈上岸,草草埋葬在野地荒灘。
黨內很多同誌,隨時都準備為革命犧牲,更是堅持用自己的生命保護誌士同仁。但這位隨河水漂流而至的報信者,卻連名字都不曾留下,這一次斷了線,就再也沒人知道他的身份來曆,更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妻子兒女究竟如何了。
舍身,舍家,生前一腔熱血為理想;無碑,無塚,身後青史無名寄後人,這是很多革命同誌的最終歸宿,也是他們無悔的選擇。
祁書瀚歎了口氣:自己也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
雖托人送了些錢回去,卻不敢留隻言片語的書信。當時情形緊急,在有限的時間內,他必須將這些珍貴的書籍帶出來,若是被搜查發現,必然是一場慘烈的清洗,至於家人……他用力地搖了搖頭,幾乎不敢多想。
他不知道自己此次能否安然解脫,因此托人將一部分錢帶了回去,這是組織上為他預留的“撫恤”,雖不多,卻也能置辦幾間房舍數畝田產,萬一家裏遭遇戰亂或自己罹難犧牲,這些錢能讓他們繼續維持生活。至於書信,卻是隻言片語都不敢留,想來這一個多月時間,家裏是極為擔心的。
但他的身份讓他越來越顧不上家人:回偃師任教這兩年的時間裏,他已成為河南地下黨組織最核心的成員之一。
這兩年間,他在開封和洛陽之間建立起了完整的秘密聯絡線,幾乎掌握著全省的黨組織聯絡網和成員機密,若是他秘密活動的範圍遭遇清洗,必將對組織造成巨大的犧牲和破壞。因此,他寧可離開家人,躲進深山,也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如今,他們三人已與組織斷了聯係,隻有等待中原大戰結束,才能再次回到偃師開展工作。然而無論哪一方獲勝,對他們而言都依舊危險重重,蔣馮雙方都在清洗“紅色分子”,他們隻能轉入更隱秘的地下,在黑暗中繼續摸索,發展新的組織成員更要慎之又慎。
可是昨日與周氏父子的偶遇,讓祁書瀚在周鈞儒身上看到了一線希望。
這位十幾歲的少年,同情百姓疾苦,生性仗義疏財,為人豪闊,廣好交遊,又有很深的文化造詣,身上燃著如火的熱情,若是這樣的人加入革命隊伍,必然能成就一番事業。因此,他便將一些進步書籍借與他看,正可趁此機會與他多多交流,試探他的傾向。
果然,周鈞儒隔日便來還書,還不曾走進院子,祁書瀚遠遠便見他神色振奮,身影腳步都如生了風一般,想來是魯迅的書深深打動了他,此刻正自心緒澎湃。
七月,山下正是酷暑,山中卻林風清涼,祁書瀚站在門前迎著周鈞儒的時候,周鈞儒甚至覺得如逢同道知己,如遇甘霖灑落。
那一日,他在和祁書瀚的漫談裏,了解到了天下大勢,南方政府和北方政府的對立根源,軍閥大帥之間的犬牙交錯,才知道這看似說打便打的戰爭,都是有利益勾連在其中的。世事之大,不過一盤亂棋,若是看清了棋局根本,便能判斷未來情勢走向。
然而這樣的戰爭中,最苦的還是老百姓。僅以河南為例,雖然年年不是旱災、水患就是蝗災、瘟疫,但所有這一切天災,都不及軍閥混戰、稅負盤剝、土地兼並帶給百姓的傷害大,耕田者十有四五淪為佃農,辛勞一年的收獲除去繳租外根本不足糊口。軍閥征稅更是殘酷,甚至有時預征賦稅已到三年之後,若其倒台敗走,繼任軍閥必然再次加稅,加之抓壯丁、強征民夫民力、兵痞劫掠、物價飛漲,百姓如何能維持生計?
周鈞儒第一次聽聞這些,隻覺感慨極深,以前單知道百姓生活困苦,他隻能在家裏取些麥麵錢財周濟他們,原來這民不聊生的背後,竟是這些令人憤而拍案的強大勢力。
那一刻,他幾乎後背發涼,恨得咬牙切齒:他的親生父親,就是貧病交加,死於這無盡的盤剝和壓迫之下的!他也被迫離了親娘和兄弟姐妹,賣身到周家為子,縱然身份貴為少爺,但那賣掉他的親娘,畢竟骨血連心,如何能割舍得下?
他激憤地在屋內走來走去,心裏一股沉悶的鬱結之氣,憋悶到仿佛窒息:“祁先生,難道就任由他們欺壓百姓毫無辦法?”
祁書瀚沉默了一陣,堅定地搖了搖頭:“不是毫無辦法,隻要天下百姓都站出來反對他們,一定能改變這混亂的世道,然而這條路,何其艱難……”
周鈞儒焦躁道:“天下百姓都站出來?怎麼可能?他們哪有這樣的膽量?”
祁書瀚:“所以,我說這條路太艱難,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三十年五十年,但總要有人站出來,才可能等到那一天,不然這個國家的災難和疾苦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周鈞儒目光灼灼地盯著祁書瀚:“三十年五十年,一代人都沒了,要等那麼久?”
祁書瀚:“卓先,改變世道,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你的心思也太急切了些。”
周鈞儒愣了一下,才慨歎道:“與先生一番長談,大開眼界,以前隻知道洛陽偃師這方寸之地,如今天下格局都在眼前了。”
祁書瀚:“‘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卓先年紀尚輕,以後有機會到外麵去走一走看一看,便知道這天下雖大,理則相同……”
正說著,韓履霜竟也來到了小院中,打過招呼後,他便淡淡向祁書瀚道:“書瀚,令嶽一向可好?”
周鈞儒有些恍然,這兩人又怎麼如此相熟?
卻見祁書瀚恭敬道:“家嶽一向都好,前些時日還與我說起韓先生的畫作,畫中超然物外之氣,當世鮮少有人能及。”
韓履霜:“康老先生算是一方閑雲野鶴了,莊子三麵環水,帶著鄉鄰們耕織稼穡,外麵兵災動亂極少波及,說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祁書瀚:“在這亂世之中,能躲得一方清淨,已是最大的幸運。”
韓履霜將一個卷軸遞與祁書瀚:“我也有一年多沒去見他,這兩年瑣事繁多,無心作畫,就這一幅勉強可入眼,你下山時替我帶去送他,也算聊勝於無。”
祁書瀚接了畫,口中連說著“家嶽豈敢受先生如此厚贈”,隨即將畫軸展開,卻見畫上並非世外山水,隻是一片濃雲墨霧,其間幾隻孤雁,或仰天而唳,或折翼墜雲,或委地雌伏,竟無端令人愁鬱哀傷,卻又震痛心神。
三人見了此畫,一時默默無語,良久之後祁書瀚才說道:“韓先生這畫,真畫盡了心中塊壘,孤雁悲鳴,物傷其類。”
韓履霜麵上卻依舊是孤冷的神色:“這也算不得一幅畫,隻是心中所想,揮之筆墨罷了。康老先生最是我的畫中知己,送給他是不會錯的。”說著,不待幾人相送,轉身便走了。
周鈞儒也連忙辭了祁書瀚,隨著韓履霜踽踽而行的腳步,向他的別院而去。
回到別院時,周太太已經備好了晚飯,山中采的野菜,她便蒸了包子,拌了兩碟嫩菜芽,又特意給周掌櫃煮了一大碗熱湯麵。韓履霜先生依舊是在畫齋一人獨食,周家三人在院中,月下吃飯。
周掌櫃邊吃邊問周鈞儒:“那位祁校長,跟你聊了些什麼?”
周鈞儒:“他給我講了些時局時事。”
周掌櫃忽然目光灼灼地盯著周鈞儒:“年輕人,關心時局是正常的,他是不是還跟你講了些造反的事?”
周鈞儒心頭一凜,不由得詫異道:“造反?造誰的反?北平政府還是南京政府?”
周掌櫃瞬間愣住,苦笑著搖了搖頭:“這話也是,如今就算有人想造反,都不知道造誰的了。”隨即又鄭重告誡周鈞儒道:“你還小,很容易被人一番話就衝昏了頭腦,要是不慎結識了革命黨人,那就危險了,還是安安分分做個生意人為上。我們是商人,結交政客能保生意平安,結交文人能給我們多些傳揚,唯獨這革命黨人萬萬碰不得,一不小心就是殺頭的罪過,你看那些大帥,哪個不抓革命黨?萬一惹上這些人,怎麼敢讓你接手生意?”
周鈞儒恭謹垂手聽完父親訓示,低頭稱是。
周太太自添了一碗粥,聽周掌櫃說要帶他接手生意,開口便說:“阿彌陀佛,總算是開竅了,要是一直在家裏浪蕩著學唱戲,可真羞先人了。”
周掌櫃神情一滯,隨即無謂道:“你喜歡看戲?倒無傷大雅,經商做生意,這些場麵總是要經曆的,陪著長官客商看戲捧角兒,也要懂幾分門道才行。”
周太太哼聲道:“哪裏是看戲,如今周少爺愛唱戲的名聲可是全偃師都知道的。戲班子到伊河鎮第一件事就是拜會周少爺,又能登台又能做戲,還能上旦角兒扮女人呢。”
周掌櫃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鈞儒,你當真登台唱戲扮女人?!”
周鈞儒嚇得心裏一哆嗦,連忙道:“隻是認識了幾個角兒,偶爾票一出,平日裏街上趕會、年節唱戲,咱家都要寫些錢糧,我就跟著湊個熱鬧,哪兒能認真呢?”
周掌櫃聲色俱厲:“你看戲捧戲都算不得什麼,但是公開登台唱戲,就是丟了自己的身份體麵!將來你是要繼承家業接管生意的,被人知道做這下九流的勾當,誰還看得起你!”劈頭蓋臉一頓訓斥,周鈞儒氣也不敢吭一聲,再三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久在山中,幾乎斷了外麵的消息,周鈞儒年輕心盛,如何耐得住寂寞,總想著到外麵去看上一眼,卻又迫於父親嚴令,不敢擅自下山,兜兜轉轉了些日子,終究還是走到了祁書瀚的小院前。
前些時日,因著父親疑心祁書瀚有革命黨嫌疑,周鈞儒並不敢去見他。今日信步走到這裏,才發現祁書瀚三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院門用根草繩簡單拴住,人去屋空。這麼多時日,他們既不曾與韓履霜和周家有過來往,也不曾在離去時打聲招呼,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周鈞儒納罕不已,悶悶地往回走,心裏一時是魯迅先生的書,一時是祁書瀚慷慨講述天下時局大事,一時又是那個投河而死的負傷軍官,仿佛這一切之間有著冥冥的聯係,卻又找不到絲線從何牽起。
山下的炮火聲依舊在持續,聽起來似乎在遙遠的地方,但他們知道,開封、鄭州、洛陽一線,已經完全籠罩在硝煙之中了,百姓們的家園田地,幾乎全部被毀,伊河鎮的周宅,隻怕也是一片廢墟了。逃難離家,賣兒賣女,甚至家毀人亡的事,周掌櫃這些年見了太多,周鈞儒自己更是深知其苦,如今要等的,就是這場戰爭何時能夠結束了。
生活在中原土地上的百姓,幾乎年年有災,年年有患,但他們總能在年複一年的災難摧毀中,不斷地重建家園,竭力生存下去。隻要災情稍有緩解,舍家逃難的人便會重新歸來,糊一兩間泥草房,耕耘著荒蕪的田地,播種著下一季的希望,將生活的極度緊張和生命的極限頑強烙印在每一個河南人身上。
此時,祁書瀚已經潛入鄭州。
民國十九年夏末,蔣介石和馮玉祥、閻錫山正處於激戰之中,紅一方麵軍也已經發展了兩千餘人,上線認為,勞苦大眾已到生死邊緣,三方軍閥混戰也無暇他顧,若此時趁機舉事,必然一呼百應,勢如破竹,拿下中原核心要衝。
祁書瀚正是接到籌備起事訊息,才迅速離開嵩山,秘密潛入鄭州。此時的鄭州已成為蔣、馮兩軍的激烈交鋒之地,馮玉祥陳兵三萬,蔣介石兵分三路進逼開封到洛陽一線,地處中間位置的鄭州,瞬間成為懸兵之地。
他抵達鄭州的時候,城門已不能進出,河道也被下了鐵欄,禁止一切船隻和人員通行,私自潛入者一旦被發現,均視為敵方奸細即刻槍斃。
然而祁書瀚並無絲毫慌張,軍裝和當日的哨兵口令均已準備妥當,他隻消換上馮玉祥部的軍裝,在換防時對上口令,即可順利進城。與他年齡相仿的省委書記佟尚榮心思頗為縝密,早已將一切安排妥當。
提起這位佟尚榮,祁書瀚早有耳聞。他本是留日高才生,隻是當時中日關係已極為對立,前兩年日本在濟南槍殺中國軍民五千多人,佟尚榮對日情緒已達憤慨極限,於是聯合中國留學生和華僑,組織了“中國留日各界反日出兵大同盟”,在東京遊行示威,因此惹惱了日本當局,被驅逐出境。回國之後,年僅二十一歲的佟尚榮擔任了中央首腦機關所在地的上海區委書記,然而如此鐵血烈性的愛國誌士,竟還是一位青年文學家,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等,與魯迅先生等人過從甚密,可謂天降奇才般的人物。
今年初,祁書瀚聽說他隱藏了真實身份,親自來河南擔任書記,如同撥雲見日般心情暢快。縱然河南已是白色恐怖,但有如此優秀的同誌合力而謀,何愁大事不成,局勢不定?他們雖未曾謀麵,卻早已惺惺相惜,此次相見,二人都盼了半年之久。
會麵之地是一處普普通通的民宅小院。佟尚榮對外的身份,是鐵路局的一個書記職員,化名“黃孟輝”,工作時間不固定,白班夜班輪番倒,尤其近期戰事吃緊,鐵路上的工作就更加繁忙且雜亂,他的行動時間卻也因此更加自由。
祁書瀚看到佟尚榮的第一眼,很難將他與“鐵血勇武”的形象聯係在一起,那分明是一個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身材並不魁梧,相貌也秀氣,完全一副大學生的模樣。他全然未曾想到,河南千鈞重擔,竟落在這樣一位書生意氣的人肩膀上。
佟尚榮卻笑道:“這肩膀怎的?又不是亮膀子打擂台,非得力能扛鼎的孔武身軀,要的是這一腔熱血,誌如鋼鐵。”
祁書瀚也笑了起來:“人說鐵肩擔道義,道義二字,最是沉重,何況是國之大道,民之大義,尚榮兄真是一肩挑起了。”
二人哈哈大笑著進屋落座,屋內陳設甚是簡單,窄窄兩間房,除了基本生活所需再無其他,架子上掛著鐵路製服,一應用具也多是鐵路局所發,全然就是普通鐵路職員的生活狀態,毫無破綻。
佟尚榮一邊倒涼開水,一邊說道:“書瀚兄,我來河南雖隻有半年,但對河南百姓的遭遇深有感觸,所謂年年有災年年有戰,幾乎無一家不遭受顛沛流離,如此災難深重,令人痛心唏噓。”
祁書瀚憤然道:“身為河南人,我就生活在這樣的災難裏,本以為皇帝退位了,民國了,這個國家就該好起來了,沒想到天下反而越來越亂,越來越民不聊生,吳佩孚為了養他的三十萬大軍,甚至預征了三年賦稅。本就災荒連年,還要預征賦稅,簡直聞所未聞!這種世道,百姓怎麼能活得下去!”
佟尚榮:“我主動請纓來河南,一是因為這裏是天下之中,核心要衝,更重要的是,河南堪稱全國最苦難的省份之一,我們革命為的什麼?不就是為了這些最苦最窮、連活命都是奢望的百姓嗎?”
祁書瀚:“今年這一場大戰,不知又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偃師的很多村子已經十室九空了。有時我都會感到迷茫和絕望,別的地方總能感覺到世道在變,多多少少看到一線希望,但在河南,災難好像從來沒停止過,不管皇帝來了還是大帥來了,人們永遠都苦難深重。”
佟尚榮拍了拍祁書瀚肩膀:“不會的,我們都知道,天災是壓不垮河南百姓的,真正讓他們活不下去的,是人禍。我此次請你冒險過來,就是要解決這中原大地上的人禍!”
祁書瀚目光灼灼:“唯有舉事!”
佟尚榮神色堅定:“就是舉事!紅一軍已經做好了起義的準備,今天晚上幾位同誌也會趕過來,我們共商大事!”
當日夜裏十二點,其他幾位同誌也陸續趕了過來。房內完全沒有燈光,幾個人在黑暗中小聲互相介紹,祁書瀚才知道來的有楊先武、劉誌瑾、鄒越之三人,除了楊先武,其餘二人分別來自開封、洛陽。
楊先武與祁書瀚有過幾次會麵,二人頗為熟悉。然而此次他一見祁書瀚便歎了口氣:“書瀚兄,想來你已經見過泥鰍同誌了。”
祁書瀚:“泥鰍?”
楊先武:“就是送信讓你們撤出偃師的那位同誌,他的代號是泥鰍。”
祁書瀚愣住。原來那位順河而下犧牲了的同誌,隻留下了一個代號,他用生命換來了偃師同誌們的撤離,自己卻連個姓名都沒留下。
佟尚榮歎息道:“做我們這樣的事情,大家其實早有隨時犧牲的準備,泥鰍同誌不在了,我們更要將他的理想背在肩上,帶著他的在天之靈一起走到國家新生的那一天。這期間還會有萬萬千千的同誌犧牲,也許是我,也許是你們,但活著的人,也一定會把我們的理想背在肩上……”
幾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眼裏含著熱淚,生命也許隨時會終止,但理想不會磨滅,會有無數的後繼者肩負著這份信念,堅定地走下去,思及此,便覺死亦無畏。
此刻,正是夜最黑的時候,但天空中的北極星卻亮得驚人,佟尚榮推窗望著星空道:“同誌們,為了河南大地上災難深重的百姓,為了全國深陷戰火和壓迫的人民,為了建立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剝削、人人平等的理想中國,我希望我們能夠同誌一心,為一場武裝起義做準備,今日到場的五人,就是這次起義的行動委員會成員。此刻,鄭州正處於最緊要的關頭,蔣、馮大戰無論勝負如何,都會大大削弱他們的實力,而這,就是我們武裝起義的最佳時機!”
四個人點點頭,眼裏充滿了希冀和熱烈的光芒。
近一年的時間,紅一方麵軍已有兩千餘人,鄭州、開封、洛陽三地也有兩千多人的紅色義軍,並發展了近六萬人的農協會員,且籌備了上千支槍,加上上級協助籌備的一些武器,再裏應外合占領軍械庫,便可以形成強大的軍事力量。隻要起義成功發動,就有很大的把握拿下鄭州,隨後立即向開封和洛陽挺進,控製住此三座城市,河南省基本就在掌控之中了。
祁書瀚震驚於他們竟秘密積累了如此強大的力量,而自己竟是一人一槍也無,何以也能加入行動委員會?
楊先武卻鄭重道:“我們幾人之中,唯有你在學校工作,能吸引更多的熱血青年加入我們的隊伍,這份工作對你來說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份是公開的,一旦暗中組織起義力量,很容易暴露。”
佟尚榮也點點頭:“你能在那麼多次起義失敗,同誌被捕,黨組織遭到破壞,甚至河南省委都被迫取消了的時候,毅然加入革命隊伍,且在白色恐怖最凶險的時候堅守在洛陽、開封一線,中央幾位同誌非常重視你的作用,一直告訴我絕不能暴露書瀚同誌。”說著,他向衣襟內探手取出一支鋼筆,鄭重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遞到祁書瀚麵前:“這是中央伍同誌托我帶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為我們的信念,繼續堅持下去。”
祁書瀚緩緩起身,雙手接過鋼筆,眼中有熱淚閃出:“感謝黨組織和你們幾位對我的信任,我祁書瀚生死不移,必不辱使命!唯願我們此次起義成功!”
五個人的手再次緊緊搭在了一起:“唯願我們此次起義成功!”
當下幾人計議已定:十月三日發動起義,鄭州城內外同時舉事,裏應外合打開城門,攻占軍械庫,開封、洛陽的兵力外圍增援,將被中原大戰拖到極度疲憊的蔣、馮大軍趕出隴海鐵路沿線,進一步控製全省,建立河南紅色根據地。
趁著夜色,幾人悄悄離開,心中燃起熊熊的烈焰,隻待一場偉大的起義爆發在中原大地上。
民國十九年九月,中原大戰終於迎來轉折點。蔣介石軍已漸漸占了上風,戰爭局勢即將明朗之際,原本在交戰雙方間搖擺不定的張學良於東北公開發布“巧電”,電請蔣、馮、閻罷兵息戰,並接受了南京國民政府“全國海陸空副總司令”的任命,派十萬奉軍入關支持蔣介石。本就罅隙重重的閻、馮聯軍頓時瓦解,閻錫山當即撤軍回了山西,蔣介石趁勢對洛陽、鄭州、開封一線發起急攻,馮軍處處被動起來。
軍閥上層的幕後交易自然是縱橫捭闔,但這些交易落到百姓頭上,卻是令人心悸的災難。無論是哪一方得了勝利,百姓的日子都依然貧困潦倒。夏麥已經絕收,戰事又綿延到了入秋,田中再種秋收作物也早已錯過節氣,一年兩季顆粒不收,等到入冬和春荒,便唯有餓死一途了。
佟尚榮和祁書瀚等五人認為,起義時機已完全成熟,若再任由戰火荼毒百姓,河南大地上便是空前的災難。餓殍遍地,千裏無人煙,將成為入冬之後唯一的景象。因此,“起義行動委員會”決定,起義時間提前至本月二十五日,張學良的“巧電”剛剛發出,定然是蔣勝馮走的局麵,必須於蔣介石在河南站穩腳跟之前拿下鄭州及開封、洛陽,若待其成勢,以蔣之“圍剿”紅軍抓捕共產黨的決心,河南起事必會更加艱難。
當日,佟尚榮接上海中央密電,九月二十五日夜,一批槍械彈藥將隨著蔣軍的列車秘密運抵鄭州,車上的同誌會提前製動列車,起義軍同步設伏炸毀鐵軌,於鄭州西十公裏處截取軍火,兩小時後鄭州城內起義軍同步發動,占領馮軍軍火庫,裏應外合拿下鄭州。
籌備工作瞬間緊張起來,此時行動委員會五人小組已不能會麵,完全通過秘密電台聯絡,為防消息泄露,電台密碼本兩日一換,做好了起義前的周密籌備。
深夜,洛河邊。
祁書瀚帶著蘇子競、薛銘兩位同誌,將秘密油印好的起義傳單裝載上船,分頭運往鄭州、開封和洛陽。
非常時期,三城之中所有印刷作坊和油印材料都已經被查封,買賣皆屬違禁品,私人更是不允許印製任何字紙流傳到街麵,因此起義所需傳單,隻能由祁書瀚在偃師秘密製作,再運輸出去。
如今局勢,不僅鐵路和重要官道路口已全麵被封鎖,河道也被蔣介石的國軍卡死,行船極為危險。若是被查出船上的傳單,不唯起義消息暴露,更可能引發對革命同誌和起義軍的瘋狂逮捕屠殺,甚至導致重建不久的河南省委及各地組織全麵覆滅。
船運,是祁書瀚幾番權衡之後做出的決定,這是唯一在暴露後可以立刻毀掉傳單的運輸方案。傳單印製采用的是本地手工製作的土紙,紙張很薄,質地也差,甚至有些在印刷中就有了輕微的破洞,透墨也比較厲害,但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吸水性極強,一旦暴露,立即浸水,即便當場打撈起來,吸飽了水的紙張也早已糟腐朽爛,字跡模糊,成為一坨紙漿了。
祁書瀚看著一捆捆的傳單被裝進船艙夾層,夾層下各有四五個進水口,用木板堵住,一旦暴露,立刻向船艙放水沉沒。三艘船都偽裝成災民乘坐的逃難船隻,艄公皆是組織內的同誌,衣著破破爛爛,皮膚也是常年撐船曬得黝黑的模樣,看不出任何破綻。為防沿途盤查的國軍起疑,行船隻在白天,夜間一律泊岸休息,和正常來往船隻毫無差別。
傳單裝好之後,將船隻係在河邊蘆葦蕩中,三人便各自離去。天明時分,這些帶著革命火花的船就會行往三地,隻待義軍一起,便發動生路斷絕的百姓雲集加入,成就強大的紅色力量。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祁書瀚和蘇子競、薛銘回到偃師縣公立小學。蘇子競和薛銘是偃師縣工委的核心成員,此前三人在嵩山裏躲了將近兩個月,此刻因著起義之事,才冒險潛回縣城。
學校早已滿目瘡痍,院牆上布滿彈孔,大部分校舍都已坍塌,唯有一座三層主樓還在那裏,牆壁門窗皆是破洞,但梁架結構尚在,帶著幾許殘破的孤傲和遍體鱗傷。昔日為國培養人才的讀書之地,如今毀於炮火硝煙,中原之地,竟容不下孩子們的一張課桌了。
農曆剛進八月,天上無月,隻能借著幾顆暗淡的星子勉強看路,三人唏噓著在廢墟之中走過,不敢多作停留,而是去了學校附近的一處農舍。這所同樣殘破的農舍裏,還有兩間未倒的房屋,是他們的臨時聯絡點,秘密電台也暫時藏在這裏。
黑暗中,一個人迎了出來,正是偃中地下組織的骨幹學生——徐健君。徐健君年紀雖小,卻是個通訊奇才,鑽研電波頗為沉迷,密碼本幾乎過目不忘,因此負責了小組內的秘密電台工作。一見祁書瀚等人,徐健君立即問道:“老師,一切都順利?”
祁書瀚點點頭:“順利,若無意外,二十四日當能同時送達開封、鄭州和洛陽。”
徐健君立即通過秘密電台發出了消息:“順風行船廿四裏。”
四人看著電報發出,並未鬆氣,反而心裏更懸了起來:這幾艘船能否順利抵達?起義能否如期發動?
半小時之後,電台收到了消息,徐健君立即譯了出來:“悉,正巧午夜,五行缺火。”
祁書瀚激動地一拍桌子:“二十五日夜武器可送達鄭州!”
他來回走了幾圈,摩拳擦掌道:“還有三日,就是約定的起義時間,如果此次起義成功,中原大地上將建立第一個紅色革命根據地,得中原者得天下!”
這個信念鼓舞著大家,蘇子競、薛銘和徐健君甚至竭力壓著呐喊的衝動,熱烈地擁抱在了一起:“對,得中原者得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