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葬了張夫子,守了三日墓,周鈞儒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迎麵卻是周太太焦急地追上來:“鈞儒,你這一聲不吭,三四天不回家,又到哪裏去了?”周太太雖看不上他,卻又總是盯他極緊,若有個三兩日不回家便會慌張起來,恨不得派人四處尋找,總怕這唯一繼承香火的兒子有什麼差錯。
周鈞儒歎了口氣,告知了張夫子的喪訊。周太太一愣,便要吩咐人去協助辦理喪事,畢竟,周家尊師重道的名聲不能丟。周鈞儒搖搖頭:“不必了,我已經送了夫子,他不愛熱鬧,一切就簡辦了。”
周太太歎息道:“你們師生一場,你去送送他是應該的,一個老人家,又沒了老伴照應,確實過得可憐。”
周鈞儒回到書房後,夥計們把一箱箱書搬了進來,盡是張夫子一生的珍本遺存。張夫子雖度日清貧,中年喪子晚年喪妻,一生寂寞,卻總有士人君子的正身氣度,唯一所好便是藏書,收集善本更是行家高手,數十年來藏書不下千卷,說是汗牛充棟,亦不為過。
如今,這些珍貴的遺存,盡數留在了周鈞儒手中。
每個箱子上都貼了門類,經部、史部、子部、集部,總計有三十幾箱,他一箱箱地打開,最上麵都有一本薄薄的冊頁,用蠅頭小楷謄錄著箱內的藏書目錄,想來,夫子是自覺身體衰微,大限將近,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整理的。
周鈞儒撫著箱子,淚流滿麵。
夫子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周家的外來子。買來的兒子,在偃師這樣的地方並非好名聲,身邊從未斷過閑言碎語,有很多人嫉妒他,也有很多人巴結他,唯有夫子一直在教導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身世、財產,都是身外之物,別人的指指點點也不必當真,唯有自己讀書上進,有立身之道,才能超脫庸人俗事,成為真正的從容君子。
夫子入葬的那一刻,讓他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一個至親之人的離世,帶給自己的錐心之痛。那不是生父去世時被貧窮壓垮了的麻木無奈,也不是“奶奶”去世時不得不故作痛哭的狡黠之道,而是一個自己成長路上最重要的人,一個靈魂裏最重要的引路者,就這樣倒下了。此後的路,此後的人生,若遇到困惑不解,還能再向何人述說?
十六歲的周鈞儒,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沒有人替他擋在前麵,他一下子看清了遠方的路,外來子也好,大少爺也罷,這一切都不是他既定的人生,擺脫了這些身份之後,他隻是個“一無所係”的人,唯一擁有的,不過這腹中經綸和幾十箱書罷了。
然而身在周家,他自當擔起“周大少爺”的責任,學會為家事和生意奔波。這些年,周掌櫃待他始終如親子,周太太雖行事刻薄,卻也不曾虐待他,他甚至已經決定聽從夫子的告誡,從此以後不再流連戲班,收斂心思好好打理藥行生意,以求將來能真正把周家的擔子挑起來。
周掌櫃本就讓他跟著鐵順兒看顧洛陽和偃師的藥行生意,此後他更是加倍用心,每隔旬日便往返洛陽偃師一趟,跟著掌櫃打理各項事務,下鄉收購藥材,核查倉庫存儲,向各地分號運輸貨物……鐵順兒原本擔心大少爺沉迷票戲養成紈絝品性,如今見他忽然轉了性似的勤懇努力,亦是欣喜不已,暗自慶幸少爺總算成人懂事了,因此更加盡心盡力,事事都帶他參與,一一拆解管家管生意的道理。短短半年有餘,周鈞儒竟是進益頗多,尋常能獨立決斷許多事項了。
這年餘間,他與祁書瀚的交往也密切起來,學裏很多孩子家境艱難,往往連學費和衣食都備不齊,周鈞儒思及自己年幼時眼巴巴望著別家孩子上學的情形,倍覺不忍,時常捐助一二,學裏所需的藥材和看診,也都盡力相助。時日久了,偃師縣公立小學的師生們很是感激周記藥行這位少爺,祁書瀚與他更是交情日深,引為同道。
自張夫子去世之後,周鈞儒有一陣子頗覺人生迷惘。夫子與他講修心立身、家國天下的大道,讓他知道了這天下並非眼前的方寸之地,更有邦畿千裏,世界萬國。然而夫子驟然離去,他再也無處聽到這些修齊治平的道理。如今與祁書瀚的交往,打開了他眼前的另一扇大門。與張夫子所講的天下大道不同,祁書瀚對當今時局的了解更深,講些南北政府勢力之爭,軍閥大帥盤根錯節,外國列強對華分歧等。周鈞儒從未聽聞過這些新鮮時政,隻覺自己竟是坐井觀天,對天下事茫然無覺,因此對祁書瀚更加敬佩,他的博聞廣識,開闊見解,如同一束光照進了自己平靜如死水的生活,讓周鈞儒再次感受到天地四維遼遠無極,人生渺小滄海一粟,唯有立誌自強,才能如祁先生一般,走出這狹小之地,開闊格局,了知天下。
祁書瀚自接任了小學校長之後,日常事務越發忙碌起來,即便如此,為開啟民智,讓更多的百姓脫盲識字,學校在教學之餘,又開辦了夜校識字班。第一期收了五十多名學員,基本都是鐵路上的工人、附近村子的農民。雖然大部分是年輕人,但也有一些四五十歲的人低著頭坐在教室裏,甚至還有幾位婦女也來報了名,羞赧地坐在角落裏,拿著學校發的薄薄的識字本,頭也不敢抬。
開課第一天,沒人注意到,坐在最後麵角落裏的一位衣著素樸的少婦始終低垂著頭,緊緊盯著眼前的識字本,害羞的麵龐比晚霞還要紅上幾分,隻是偶爾偷瞄一眼講台上的祁書瀚,隨後便把頭垂得更低。
第一堂課,祁書瀚親自主講,先向所有人宣明讀書識字的好處:“各位同學,我叫祁書瀚,是我們學校的校長。今天看到大家願意走進教室讀書認字,這就是一個巨大的進步。隻要能認字,會寫字,就不是睜眼瞎了,能看懂官方的文書,也能自己寫信記賬,家裏有急事寫信發電報,就不用求人了。”人群裏掀起一陣低語聲,畢竟很多村子基本全數文盲,記賬回信甚至往往要去隔壁村求人,因此很多人對祁書瀚的話深有感觸。
祁書瀚又說道:“今天最高興的是,有幾位大姐也來到了課堂上,這在此前是沒有過的。從來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依我說,女子有才才是德,以前女子不能讀書識字,每天圍著孩子和灶台轉,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女子占天下一半的人口,每天下地勞作,操持家務,勞苦程度一點不少於男人,這麼多的女人不識字,我們的社會怎麼進步?現在政府倡導男女平等,女人讀書認字了,才能不受男人的欺負,才能知道家裏的財產、田地自己也有一半,男人打老婆是不能允許的事!”
聽完這番話,那幾位婦女早已激動得滿麵興奮。那位始終低垂著頭的少婦也忍不住略抬起了眼睛,詫異地盯著祁書瀚,一臉不敢置信的神色。而課堂上有些男人悄悄不忿起來——
“男女平等?這不是亂了陰陽了,什麼時候見過天在下地在上?”
“女人還想分家產?她們不就是娶回來傳宗接代伺候丈夫公婆的嗎?三從四德的規矩不守了?”
“男人回家還不能打老婆了?哪家的婆娘沒挨過揍?她們要都這樣想,那不得翻了天?”
祁書瀚看著他們議論紛紛,自然知道這些人的想法,於是敲了敲講桌:“大家肅靜!課堂上不要喧嘩,我知道在座的男人們一時不理解,大家日後讀書明理,就會漸漸明白這個道理,今天先講第一課,學寫自己的名字,每一個人,都要從認識自己開始。哪位同學願意上來,學學自己的名字怎麼寫?”
很多人立即舉起手來,祁書瀚點了幾位同學,將他們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又一筆一畫地教他們練習。
等到放學時,每個人的識字本上都被祁書瀚親手寫了名字,人人如獲至寶:這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姓名,這幾個漢字,代表著他們是一個個獨立的人。
識字班所有學生離開後,祁書瀚走到教室最後麵,含笑看著坐在角落裏的那位少婦,說:“宜儉,放學了,我們該回家了。”原來,這始終不敢抬頭的少婦,竟是被祁書瀚帶到夜校裏來的妻子——康宜儉。
祁書瀚提出帶她走出家門,隨他到夜校上課時,康宜儉心裏是有些慌亂的。
她從未進過校門,雖然對丈夫擔任校長和教書的地方充滿好奇,然而在人群中拋頭露麵,又讓她有些望而卻步。她習慣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縱然在娘家時也很少接觸外界,嫁給祁書瀚之後,更是以操持家務、侍奉公婆為任。可祁書瀚卻始終鼓勵她“拋頭露麵”,告訴她不能把自己困在家中,女人也並非生來就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要勇於出門看到外麵的世界,如今新時代男女平等,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當她終於在丈夫的鼓勵下,換了素樸的衣裳,隨他離開小祁莊,穿過學校大門,走進那幢三層小樓,在眾人的目光中走進教室,坐在最後排一個角落時,她的心是怦怦亂跳的,幾乎連頭都不敢抬起。
然而當祁書瀚開始上課時,她立刻便被丈夫的風采吸引了:那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麵,他在講台上從容有度,言辭易懂,一開口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講的內容也讓學生們耳目一新,甚至自己在家裏都沒聽他講過這些道理。放學的時候,她明顯感受到每個人都真誠地敬重自己的丈夫,那種由心底升起的自豪和喜悅,讓她幾乎忘記了羞怯,跟著祁書瀚走出教室時,她甚至驕傲地抬起了頭,恨不得讓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知道,這是她的丈夫。
婚後這年餘時間,康宜儉越來越覺丈夫與尋常男人不同,不隻因他的文化學識、溫厚品性,更在於他發自內心地敬重體諒自己,他會隨手幫自己涮洗衣裳,親自下廚燒火做菜,會拉著自己對飲賞月,讀書長談,更會帶她駕著馬車郊遊,到河邊林下感受春夏秋冬。她漸漸融入了丈夫的世界,跟著他到了一個與現實世界迥然不同的地方。
最令她感動的是,祁書瀚提議她若是想念父母和兄弟姐妹,隨時可以回娘家看望。依著舊禮,出嫁的女子便是外人,從此隻能以夫家為家,無大事不能輕易回娘家。丈夫這般體諒自己,是她意想不到的驚喜,因此每次回康家寨,她麵上總是帶著幸福的笑意,人人都知康家大小姐嫁了頂好的如意郎君。當她向父母和兄弟姐妹講起祁書瀚時,家裏人也都頗覺欣慰,雖然祁書瀚的做法太過新派,但他確實把康大小姐真真切切放在心上,這便足矣。
然而這樣平靜的日子並不長久,河南再次陷入了兵災戰亂之中,南方國民政府的蔣介石和閻大帥馮大帥吳大帥打了起來,百萬大軍打了一個多月,報上把這次打仗叫“中原大戰”。
開戰倆月之後,洛陽周邊的鄉野之間開始看到有軍隊路過,鐵路早已不通,鋪天蓋地的陸軍扛著槍行進,所過之處,將熟的夏麥被悉數踏毀,或者被後勤補給軍強行收割,更有甚者進村入戶搶走餘糧耕牛。
春荒本就難以度日,再加之夏麥被毀被搶,百姓何以為生?因此,亂軍所過之處,哭號之聲不絕於途,這一場戰亂,不知多少人絕望而死,家破人亡。
再過些時日,槍炮之聲隆隆響起,洛陽周邊已全麵開戰,不知是哪方軍隊在打仗,隻知夜半也時常聽到遠處的炮聲,一旦聽得轟隆隆聲逼近,人們便紛紛扶老攜幼,牽著牲口拉著糧食逃出家門,到荒野之中躲避,往往幾日不敢歸家。
河南每有戰亂,都在鄭州洛陽一帶決戰,偃師地處兩市之間,又有鐵路經過,因此必然受到戰火波及。連年戰亂軍匪橫行,很多村子不堪侵擾寨牆高築,小祁莊亦是如此,不僅村子四周築起了防匪防盜的寨牆,牆外也有十幾米寬的護寨河,僅有一座橋可供出入,幾乎就是個易守難攻的堡壘。這樣的寨子應對匪亂或者流兵尚有幾分防守之力,一旦遭遇炮火連天的大戰,便難以支撐了。
走進寨子,第一戶便是祁家的院子,青磚灰瓦,雕花門樓,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後院則是糧倉、牲口棚和長工居住的兩間土坯房,整體並不怎麼開闊,隻是門樓比尋常人家高出許多,兩扇大門對開,可駕馬車進入。祁家祖上幾代官身,祁老先生也在前清做過十幾年官吏,高聳的門樓彰顯著祁家的“門第”,院前是一口全村取水的井,水井旁邊是一個小小菜園,若無兵荒戰亂,這原本是一處世外桃源之地,素簡,安逸,田園如畫。
如今,這個與世隔絕的平靜之地,也被中原大戰打亂了。
小祁莊的百姓已有不少開始外逃,祁母也有了幾分慌亂,每日忙碌著準備逃難的糧食衣物:蒸幾大鍋的饅頭窩頭,切了厚片在太陽下曬得幹透,裝進拉繩布袋子,將各色醃好的鹹菜切絲,也都曬幹了裝袋,又炒了幾鬥黃豆黑豆裝在油布袋裏防潮,家中院子的幾個角落裏挖了洞,各自藏進一些糧食埋好,又備了每人兩套換洗衣裳,足可支撐全家在外躲避半月二十天之久,一旦戰火逼近,便立即舍家逃難。
看著祁母如此慌張忙亂,祁老先生卻穩如泰山一般:“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是該著死,躲再遠都一樣送了命,若是不該死,炮彈見了你都繞路,跑什麼?”祁母聽了這話,忍不住譏諷地哼了一聲:“你活了一把年歲,算是夠本兒了,孩子們還年輕呢!”老太太一向性格強悍,奚落了幾句,祁老先生便不再多言,拿起《易經》自去看了。
康宜儉看二老如此,忍俊不禁,又不敢笑,於是勸說道:“娘,不用慌張,如果真的亂起來了,我們可以回康家寨,山上總歸要安生許多。”祁母歎了口氣:“孩子,還是你懂事,祁家的男人,就沒一個上心家務事的,你看看最近都亂成什麼樣子了,書瀚還是一出去就好幾天不回家。”
這話說完,婆媳二人忽然意識到,祁書瀚又已經四五天沒回來了。康宜儉心中有幾分失落,卻又不敢顯在臉上,隻得笑道:“他當校長這一年多忙得厲害,經常就住在學校了,如果每天回來,路上就要走大半個時辰,太辛苦了。”
然而這一等又是七八天,始終沒等到祁書瀚回家,炮火的聲音越來越近,想到學校裏去找他,又怕遭遇兩軍交戰被流彈所傷,一家人漸漸緊張起來,連一向言辭極少的二弟澤約也忍不住問道:“大哥怎麼還不回來?我去學校看看。”
康宜儉也整日懸著心,每有炮火聲響起更是心驚膽戰,聽得澤約如此說,強壓著焦急勸道:“去不得,縣城裏有駐兵,不定什麼時候就開戰,現在隻是你大哥不回來,你要再遇上什麼,不得把人急死?”
祁老先生也放下《易經》:“澤約,你就別跟著胡鬧了,家裏有一個不讓人安生的就夠了,你能踏踏實實守在家裏,就是福氣。”
澤約低了頭,不再說話。雖是一母同胞,但澤約完全不像哥哥書瀚,他性情沉默平和,不善言辭,也不愛結交朋友,甚至讀書一途也是平平,還是在哥哥的勉勵下才上了中學,成績不過中等。然而祁老先生並不以小兒子平庸為憾,祁書瀚固然是天之驕子,為祁家門楣爭光,但澤約卻是個老成守家之才,將來正好接手家裏的幾十畝良田,在學裏讀上幾年,能寫寫文書算清賬目便夠了,他原本資質尋常,出人頭地顯然無望,在家耕種務農,安安穩穩過日子才是最好的歸宿。
康宜儉不讓他出門去尋祁書瀚,也是怕他遇到危險疏於應對,反而讓人擔心。然而話雖如此,康宜儉心中也早已忐忑不安,白天尚且能強裝鎮定,晚上回到自己的臥房,卻是徹夜難眠,總是忍不住去揣測書瀚遇到了什麼危險,偶爾淺睡,也總是一夕數驚,被接連不斷的噩夢嚇醒。
伊河鎮。周家也已經亂了陣腳。
周家是偃師首屈一指的大戶,如今戰亂逼近,周太太便失了主心骨,丈夫不在家,兒子未成年,偌大的家業很容易被亂軍盯上,一旦有軍隊在伊河鎮路過,周家必然是最大的劫掠對象,戰火越來越近,這一家人的性命和財產如何保全?她本就守財,如今不時聽說某鎮某家的財產被“勞軍”,更是嚇得寢食難安,因此一邊收拾金銀細軟藏入地庫,一邊張羅著要做逃難準備。周鈞儒也忙著將一些應急之物放到鄉下莊子裏去,萬一真打過來,總有個藏身之地,至於房子和笨重的家具,便隻能聽天由命了。
周鈞儒心知父親不在,自己不得不與母親相依為命,於是每日打地鋪睡在周太太炕邊,徹夜枕著一個梆子,每當有槍炮聲從遠處傳來,哪怕聲音極輕微,他都能一躍而起,拉著周太太躲進地窖。
這一日半夜時分,外麵忽然響起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炮彈落地的爆炸聲幾乎就在耳邊,周鈞儒枕著梆子躺在地下,這一聲巨響幾乎把他震暈過去,顯見戰爭已經到了不足十裏之處。周太太也被震得一陣哆嗦,勉強爬起身來,周鈞儒立即拉著她跑了出去。
周太太本就嚇得走不穩路,眼看周鈞儒竟是拉著她跑向大門,更加慌張:“我們不去地窖嗎?你這是帶我哪裏去?”話音剛落,就聽又一聲炮響,火光照亮了半邊天,分明就在不遠處了。
周鈞儒等著炮響過後才說:“去鄉下莊子上,已經打到這裏了,鎮上肯定要遭炮火,藏在家裏就是等死!”
周太太焦急道:“家裏的東西怎麼辦?”
周鈞儒:“還管什麼東西,能活著逃一條命就不錯了!”一邊說,一邊拽著她向街上跑去。
周太太原是小腳,此刻慌了心神,越發一步都跑不動,偏偏此時不能坐馬車,畢竟槍炮聲驚了牲口更危險。周鈞儒歎了口氣,奔向房內拿了一床被子,鋪在架子車上:“娘,您上車,我拉著您跑!”
周太太慌張著坐上車,周鈞儒拉起架子車就衝到了街上。年輕人一股血勇,腳下又快,不一會兒就跑出了伊河鎮,向鎮外的莊子奔去。
一路之上,槍炮不斷,照得天空一時亮如白晝,一時又陷入漆黑,周鈞儒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完全顧不得道路崎嶇坑坑窪窪。周太太在車上顛得一刻也坐不穩,緊張得雙手抓著扶手:“孩子,你慢些跑,這麼一直跑下去會受不住的。”
周鈞儒大口喘著氣:“再受不住,也比吃槍子兒好,能跑多遠是多遠吧,跑到莊上藏起來,等徹底打完仗了再回家。”
終於跑出了七八裏路,眼見著炮火稍微遠了些,麵前卻是一條河,河寬足有十幾丈,而河上的橋,早被唯恐亂軍過河的百姓拆毀了。周鈞儒站在河邊左右為難,若要繞路,很難說其他橋沒被拆,若不繞路,帶著周太太和架子車如何過河?
母子二人站在河邊,周太太幾乎哭出來:河道很寬,又沒有浮橋,母子二人如何過去?周鈞儒眼見她急得眼淚欲落,隻得安撫道:“你先別急,讓我想想辦法……”然而他隻思索了片刻,便把架子車卸下來,又將兩個木輪也拆了,將被麵扯成了布條,把輪子綁在架子車下麵,很快就成了一個可坐人的簡單木筏。
他把架子車拖下水,又擰了結結實實的一根布條綁在腰上,試了試浮力和平衡,才招呼周太太上去試試。周太太憂慮道:“你怎麼辦?”周鈞儒:“這河我能遊過去,再帶上您應該也可以,到了這一步,沒別的辦法了。”
周太太焦急無奈,隻能聽他安排,坐上了木筏。周鈞儒拉著木筏一步步向河裏走去,待到水深處,他開始鳧水,腰裏的繩子牽著木筏一點點向對岸移動。
時節已經入夏,河水並不涼,但夜半漆黑一片,隻能看到影影綽綽一點對岸的影子,水流又湍急,周鈞儒遊得就極為艱難。周太太坐在木筏上,眼見他如此費力,更加六神無主,隻是一聲聲叫著讓他當心。
遊到河心時,周鈞儒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手扶著木筏,打算休息片刻,偏偏此時一個旋渦過來,連人帶筏子瞬間被衝出去幾丈遠。周太太一陣驚呼,險些落水。周鈞儒死死拽住車輪,拚盡全力才算穩住木筏。這一番驚險,讓周鈞儒放棄了在河心休息的打算,奮力向對岸遊去。
好在有驚無險地到了對岸,周鈞儒一下子就癱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整個人脫力了一般,手腳都哆嗦著抬不起來。周太太同樣哆嗦著坐在他身邊,也早已沒了力氣。
周鈞儒不知自己為何會拚了性命地帶著周太太出逃,雖有母子之名,但他與周太太的關係並不融洽,周太太對他亦是百般挑剔,但真到了生死攸關之際,他唯一的念頭竟是一定要帶著她活下去,也許在心裏,他早已把周家當做了唯一的依靠。當他們母子二人渡過河,劫後餘生般地在岸邊休息時,彼此忽然感覺到,他們是性命相依的一家人,是大難臨頭時難以割舍的牽掛。
周太太伸手摸向了周鈞儒的臉:“孩子,這兵荒馬亂的,你爹又不在家,我們母子二人的命,全靠你了……”然而就在此時,他們忽然聽到河對岸又一聲劇烈的炮響,漫天的火光下映出成片房屋的影子。
那一刻,二人心中隻剩了一個劫後餘生的念頭:家,沒了。
周掌櫃雖然遠在川地,卻是消息靈通,中原大戰一起,他便早已知情,洛陽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偃師距洛陽不足百裏,怕是難以保全,因此越發提心吊膽,整日關注報紙上的軍情,打聽戰場局勢。
得知洛陽開戰之後,急急要給家中發電報時,卻發現線路已經中斷了,他不知道家中是否遭遇了戰火,更無從知道周太太和周鈞儒的安危。
他這一生都在社會變亂中度過,從洋鬼子打進大清朝,到皇帝遜位變成民國,再到南北方各有一位大總統,再後來就是這個國家徹底沒了坐天下的人,大帥們相互打得天昏地暗。但就在這個亂得史書都寫不清的時代,他從一個挑擔販賣藥材的小生意人,一步步做到了周記藥行的大老板,鋪麵生意遍及各地。捫心自問,周掌櫃覺得自己算得上亂世裏的英雄漢,不管天下如何大亂,他都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本。
然而這一次,他真的慌了。
若是自己在家,不過是藏匿資財帶家人避難就是,仗總有打完的時候,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然而現在家中隻有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女人和一個剛剛十六歲的兒子,百萬大軍拉鋸中原,炮火不長眼,這兩個人,能不能逃出一條命來?
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回鄉,哪怕需要穿越戰區,哪怕遭遇生命危險,他也要趕回家去,他的家在偃師,根在偃師,無論生死,他都要回到那個地方。
然而重慶到偃師幾千裏之遙,若要轉火車,再遇上兵亂,怕是路上便要耽誤半月二十天,周掌櫃如何經得起這般焦心煎熬?想快些回到家鄉,便隻有一個辦法:飛機。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後,1929年中國便與美國和德國分別組建了航空公司,不僅南京與上海之間往來飛行頻繁,還有了北平飛廣州、南京飛蘭州等長途航線,閻錫山、張學良、李宗仁等也在各自勢力範圍內發展航空業,又開通了許多短途航線,用於載貨載人。
但飛機並不是普通人可以乘坐的,一則高昂的票價令一般人難以企及,按照航空公司的定價,北京飛天津的機票要一百八十塊大洋,天津飛青島要四百六十塊大洋,如果直接買北京到上海的機票則要兩千大洋,堪稱天價;二則航空公司的飛機數量極少,每家隻有幾架飛機,能坐上飛機的人雖然非富即貴,但即便是財力充足,也往往求票無門。所以,飛機幾乎都是軍閥大帥和上層名流才能乘坐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有此機會。
周掌櫃選擇坐飛機回河南,無疑是一個極為大膽而冒險的想法,不僅票價昂貴,而且極為危險,若在以往,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一隻巨大的鐵鳥在天上飛,還要把人裝在鐵鳥肚裏,萬一掉下來,豈能活命?
然而此刻周掌櫃已顧不得許多,他恰好認識一位常常往來於重慶和北平的大藏家,於是以藏家私人朋友的身份,花一千二百大洋的價錢,得到了登上飛機的票證。飛機中途要加幾次油才能抵達北平,其中一站便是在鄭州張馬機場,他可趁機離開,另想辦法再回偃師。
這架飛機是美國的道格拉斯客機,有三四十個座位,周掌櫃走進機艙時,乘客已將將坐滿,皆是衣冠楚楚的政商人士。飛機起飛時,腳下猛地騰空,劇烈晃動著,耳邊傳來隆隆的轟鳴聲,第一次坐飛機的周掌櫃不免有些緊張,他仰靠著座椅靠背閉上眼睛,極力壓抑著胸口的不適,片刻之後,飛機進入了平穩上升階段,令人緊張的不適感才終於散去。
周掌櫃看著雲層下方的山川土地在緩緩遠去,飛抵河南上空時,他心裏早已突突地跳成一團,自上空俯瞰,地麵上到處都有炮火燒焦了莊稼的痕跡,還有些地方冒著黑色的濃煙,不知這滿目瘡痍的地麵上,有多少人死於戰火,又有多少家園被毀,人們舉家逃亡。
所幸,這一路還算順利,飛機落地鄭州後,由於大藏家的麵子,駐守軍隊竟派了一輛車專程把他送往火車站。
這對於周掌櫃來說幾乎是意外驚喜,不承想短短一日就到了鄭州,若是火車順利,明日便可到偃師縣了。然而這一段路途卻是最凶險:鐵路早已被大帥們控製,用來運輸兵力和糧草,哪裏還有客車通行?
從鄭州到偃師,無論搭火車,包洋轎車,或者是馬車、徒步,都有可能遭遇亂軍,稍有不慎就是生死之險,區區不足二百裏路,竟比重慶到鄭州都難。周掌櫃在火車站附近盤桓了一日,才終於買通一個火車上的鍋爐工,混在燒鍋爐的工人中上了車。
路過偃師時,車並沒有停,鍋爐工告訴周掌櫃,前方有一段鐵路被水淹了,火車路過時會減速,若是身手敏捷,可以跳車下去。周掌櫃咬了咬牙,看準了火車行進漸漸緩慢,狠心咬牙在涉水路段縱身跳了下去,跌落在一片水坑裏,渾身烏黑泥濘,幾乎如野人一般,好在身上並未受傷,隻是擦破些皮肉,已屬萬幸。
跳下火車時正值淩晨,周掌櫃沿著鐵路踉踉蹌蹌向偃師方向走去,遠處不時有炮火的亮光,遙遙地能聽到爆炸聲,不知何處正在交火。
他一麵走,一麵警覺地觀察著周邊的環境,稍有動靜,便立即躲進樹林或草叢裏,就這樣一路躲躲閃閃,終於在天亮時分遠遠看到了偃師縣城。他藏在一片茅草叢中啃了口幹硬的饃,喝了幾口池塘水,沉沉睡了兩個時辰,才又繼續出發。白天的路比夜間更危險,一旦遇到交戰雙方的小股部隊,形跡可疑的人很可能被當作奸細槍斃,他隻能避開大路,在小路或者荒地裏穿行,直到太陽斜斜西沉,才終於趕到伊河鎮。
隻一眼,周掌櫃就覺雙目眩暈站立不穩:眼前的伊河鎮,顯然已遭了炮火蹂躪,地麵的彈坑,坍塌的屋角,觸目驚心地昭示著戰爭的傷痕。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顯然,大家已經棄家逃難去了,隻有他一人孤零零地走在昔日的街道上。映著血色的夕陽,伊河鎮靜得仿佛一座死城,雖是酷熱的夏季,周掌櫃卻越來越覺寒氣砭骨,甚至吹過的風都是陰惻惻的。
他的心越跳越快,腳下也不由得越來越急,最後竟一路跑著到了自家門前。
門開著。
高聳的門樓塌了半邊,牆也毀了長長的一段。
院裏圍牆坍塌的地方,是巨大的深三四尺的炮彈坑。
絲毫沒有人的氣息,直到走進最後一重院子,也沒有發現一個人影。
周掌櫃倚著牆癱坐在地上,全身虛脫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沒有人,卻也沒有屍體和血跡:他們,應該已經逃了吧?
他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才搖搖晃晃起身,在院子四處喊著尋找,依然聽不到任何回應。家裏顯然是遭過劫掠的樣子,除了坍塌了一些圍牆和屋角,地麵有些震落的屋瓦之外,一應值錢的陳設都被搶光了,地下滿是瓷器玻璃碎片,衣裳被褥也被洗劫一空,隻有一些沉重的家具什物尚在。
他起身離開後院,慢慢走到街上,忽聽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伴隨著竊竊的私語,打開手電筒,卻見幾個人猛地捂住頭竄進了陰暗處。
他咳嗽了一聲:“是我,周培祥。”那幾個人小心翼翼探出頭來,確認了是周掌櫃,才圍上前來,相對歎息垂淚不已。每日戰火不斷,鄉鄰們都是白天躲在野地裏,夜晚才敢回家,既不知道大炮什麼時候轟過來,更不知道隔三岔五飛過頭頂的飛機會不會丟炸彈,大家隻要聽到飛機和槍炮聲,無論做著什麼,都會立即逃出家門,唯恐死於轟炸之下。
周掌櫃詢問起家裏的情況,眾人皆說這陣子並未見到過少爺和周太太。周掌櫃心下略安,想來母子二人已經逃出了伊河鎮,於是繼續問道:“你們,家裏還有吃的嗎?”
眾人紛紛搖頭,幾個女人已經落下淚來,說:“能留得一條命就是萬幸了,哪裏還敢想著吃什麼,今年的麥全毀了……”周掌櫃知道此時一斤糧就能活一條命,因此向眾人道:“我家窖裏還有些麥,今天夜裏招呼大家分一分,先渡過這幾天難關,再想以後吧。”
當夜,約莫一百人悄悄聚在周家門前,周掌櫃調度,幾個青壯年出力,均算下來,每人分得一鬥麥,周家的糧窖也幾乎一空了。人人感念周掌櫃的義舉,言定第二日四處打聽周太太和少爺的下落,務必將這母子二人平安找回。
然而眾人無不詫異:戰火之下,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帶著小腳母親,能逃到哪裏去?
焦慮難眠的一夜之後,天麻麻亮周掌櫃就急著去櫃上看他們是否藏在鋪麵裏,然而連看了幾個鋪子,都是大門緊鎖,哪裏有一個人影。好在當天始終無槍炮聲響起,鄉鄰們陸續回來許多,街上漸漸有了人聲,但沿街所見之人,莫不是愁容滿麵,隨處有坐在倒塌的屋下痛哭哀號者,更添了許多愁慘景象。
正自一籌莫展時,忽見遠遠地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向伊河鎮而來。
這個時代,腳踏車是難得一見的時髦物件,聽說前些年宮裏的小皇帝得了一輛,連鑾駕都不坐了,定要騎車,在這遠離京師的偏遠鄉下,大部分人更是一輩子都沒見過這樣新奇的東西。
是誰如此招搖?
不等周掌櫃回過神來,卻聽那人驚喜地喊道:“爹!”一邊連聲喊,一邊腳下蹬得飛快,片刻工夫就到了眼前,正是周鈞儒。
周掌櫃大喜過望,一把攬住兒子:“鈞儒!你這是從哪裏來?你娘呢?”
周鈞儒:“我把娘送去了鄉下莊子,這兩天都沒聽到槍炮聲,就回來看看家裏怎樣了。您怎麼也回來了?”
周掌櫃竟忍不住喜極而泣:“你們母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這些時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周鈞儒仔細打量著父親,隻見他渾身泥汙,滿麵焦色,頭發都灰白了一層,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前些日子太亂,電報也發不出去,讓爹擔心了……我和娘都好,一點兒沒受傷,您千裏迢迢地趕回來,路上一定吃了很多苦……”
周掌櫃搖搖頭:“我不苦,不苦,知道你們一切都好,我這心思一下就穩住了,家還在,人還在,比什麼都重要……”
父子二人回到家中,家裏毫無生氣,院牆房舍倒塌了不少,東西也被搶劫了許多,已然不能居住了。周掌櫃歎了口氣:“年年戰,年年亂,今年這場仗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了。”
周鈞儒:“夫子說,中原是天下必爭之地,天下有亂,河南必亂,生在這個地方的百姓,一到亂世就苦不堪言。”
周掌櫃:“家裏隻能如此了,打仗怕是幾個月都不會結束,我們到鄉下避一避吧。”
周鈞儒歎了口氣:“如今鄉下也不太平,莊稼、糧食、牲口、車輛,幾乎全都被亂軍搶走了,村裏的青壯男子都被抓了丁,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哪裏還有活人待的地方?”
周掌櫃在滿地狼藉中,翻到一件長袍,又在井中提了一桶水,草草洗了一番。周鈞儒騎著腳踏車載著父親前往莊子。
路途中,周掌櫃忽然意識到,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兒子何處來的腳踏車?周鈞儒一笑:“一個朋友送的。”
周掌櫃一驚:“你什麼時候有這樣的朋友了?平白無故就送你腳踏車?”
周鈞儒隻是笑,並不多言。
那一日,天幾乎黑透了,卻見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推著腳踏車孤身進了莊子,整個人都靠在車上,看起來全無力氣,像是負了很重的傷,身上染了大片的血。
有兵丁進院,周鈞儒自然有些恐懼,抄起一根木棍就對準了他。誰知那人竟毫不畏懼,開口說道:“小兄弟,不要害怕,我不是歹人,是落難到這裏的,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個忙?”
周鈞儒並不肯放下木棍,警覺地後退了幾步:“幫什麼忙?”
軍官臉色慘白地笑了笑:“我這個樣子,走不出多遠就會死在路上,如果你能把我送到河邊,那邊會有人接應我。”
周鈞儒:“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軍官:“將死之人,還有什麼可騙的。”
周鈞儒:“那好,我隻把你送到河邊,其餘的一概不管。”
軍官:“多謝小兄弟,把我送過去之後,這輛腳踏車就送你做個紀念。”
周鈞儒拉了架子車,趁著夜色將那軍官送至河邊,誰知並無任何人接應,那軍官隻是看著他笑了,那一笑竟仿佛暗夜裏的一抹陽光,讓他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起來:“小兄弟,我這一去,必死無疑,卻也死得有意義。記住,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見過我。”說完,竟直直地一頭紮進河裏,轉瞬就被河水衝走了。
那一刻,周鈞儒驟然被震撼到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真的可以笑著從容赴死。
隻是,他為何要這樣做呢?
到了河邊,周鈞儒再次想起那個軍官,他一邊拉過河裏的木筏子,和父親坐上去,一邊問道:“爹,張夫子跟我講過舍生取義的大道,當今這世道,還有如此大道嗎?”
周掌櫃愣了一下:“越是亂世,越有人想要解救天下百姓,怎麼會沒有大道呢?”
周鈞儒:“可是那些大帥各個都發通電說自己是吊民伐罪,卻搞得越來越民不聊生,說什麼解救百姓,他們不禍害百姓就算得上是仁義之師了。”
周掌櫃苦笑起來:“從我記事以來,就沒見過什麼仁義之師,從大清朝到各國洋鬼子的兵,再到如今遍地大帥們的兵,我什麼沒見過?哪一個是真想著老百姓的?”
周鈞儒眼裏的光暗了下去:“爹說的是,要真有想解救百姓的人,怎麼會亂成這樣,這次中原大戰,洛陽一帶最慘,我們偃師縣,據說已經十室九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