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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都賦:鄉關何處兩都賦:鄉關何處
書石,劉乃藝

六 血脈隔閡

年後過了初五,周掌櫃又帶著周鈞儒去見了賀扶光,依前所言,讓周鈞儒拜在賀扶光跟前做義子,大擺了一日水席。

賀扶光也是多年盼子無望,膝下隻有一女,還不足兩歲,如今竟忽然多了個聰明靈秀的兒子,自是意想不到的喜事一樁,連忙找銀匠打了長命鎖,又趕製了一年四季八套衣裳,夫妻倆高高興興受了周鈞儒的頭,給了見麵禮,愛得不知如何是好,自此周鈞儒便改口叫賀扶光“義父”。

宴席間,賀扶光悄悄將周掌櫃拉到一邊,言說如今河南局勢紛亂,為官者又以搜刮地皮為能事,自己一個小小議員,苦心為百姓做事,卻難以左右形勢,因此謀之於周掌櫃。

周掌櫃一聽此言,心下立刻明了,賀扶光欲謀升遷,卻苦於無門路和無人支持,而自己的嶽父魏老先生正是縣上議員,且頗有幾分人望,因此便應了他請嶽父率眾舉薦,自己再出些錢財為之通融,賀扶光謝了許多客套之詞。

自此,兩家不僅結了幹親,且更多了政商之誼,自是親上加親。

辦完此事,還不到初十,周掌櫃忽然接到了一封急電。

然而他看完之後即刻把那電文就著火盆燒了,急匆匆要去川地,隻說那邊生意上出了大事,連過完正月十五也等不得,第二日一早便要起程。

周太太心下疑惑,也不知何事,隻是看他如此焦急,便連夜收拾行裝,第二日周掌櫃便踏上了南去的火車。

這次周掌櫃去了川地之後,一年之中回家的時間更少,往往隻到年下才返回一趟,每次都是待不到十五便匆匆離去,大部分時間是周太太帶著周鈞儒度日,年複一年,周鈞儒也已長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年。

這幾年間,周鈞儒已經漸漸能頂起家裏許多事,既要幫周太太寫信、家務記賬,又要照看伊河鎮的鋪麵租賃和偃師縣周記藥行櫃上的生意,不時還要幫人寫寫書信,儼然成了鄉鄰們眼中的“小先生”。

周掌櫃這幾年在家時間極少,每年臘月宴請生意往來、仕宦鄉紳的宴席,也都由周鈞儒操辦。他雖年輕稚嫩,卻也盡力照顧得周全,幾乎沒出過什麼岔子。本縣政商各界都知道周家少爺辦事穩妥,再過些年必然是要接班做周家主事人的,因此也鮮少有人再質疑他的身份。

然而周鈞儒並不似外人看來那般自如從容,自前些年遭遇綁匪,一個心結便死死困住了他:若自己真是周家的親生兒子,父親還會與劫匪這般從容斡旋嗎?縱然父親待自己如親生,到底隔了一層血脈,真到危難之時,自己這個外來子在他心裏的分量,永遠是可以被權衡掂量的;自己這條命,自始至終,都是標了價錢的。

數年來,這個念頭起起伏伏,百般折磨著他的心神,可他既不敢直麵這份父子“本質”,又要在人前撐起周家大少爺的驕傲。每次想起,便覺心思七上八下,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不是周家的親生兒子,夢魘魔咒般揮之不去。

在家裏心念雜亂,他便總是忍不住要跑出去。周家宅院的高牆之外,就是煙熏火燎的破舊房子,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這些是他自幼就熟悉的,他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兒,經曆過身上隻有單衣的寒冬,也懂得衣不蔽體的羞恥,更體味過窮困煎熬中失去親人的無奈。許是天性裏的善良,抑或是對自己曾經苦難生活的補償,他幾乎見不得那些饑餓乞求的眼神,總是忍不住悄悄周濟鄰裏一些糧食、幾塊散洋,才覺心中能有幾分安然。因此,凡有人求到周家門上,周鈞儒無有不幫的,累年下來,舍出去的錢糧不知幾多。

然而這樣的施舍往往讓他的心緒越來越沉重。

有次在街上遇到一對餓得走不動路的祖孫,老太太的眼神猶如渾濁的魚眼,跟在她身後的小孫女更是枯瘦如柴衣不蔽體,隻剩了一個大大的腦袋和皮薄如紙的肚子,祖孫二人向他伸出手時,他留下一句“等我去拿吃的”便匆匆往家趕去。

然而當他帶了幾個饃趕回來時,老太太已經咽下最後一口氣,小孫女卻絲毫顧不得奶奶的屍身就在旁邊,擦了一把淚抱著饃瘋狂撕咬吞咽,眨眼間便將兩個饃吃得精光。

原來,餓到極致的人是沒有悲傷的,哪怕至親之人離世,也不及眼前的一口食物重要。

周鈞儒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那個場麵,明知道那老人已經走到了生命盡頭,他卻依舊陷入了深深的自責:若自己早回來片刻,她是不是就不會死,那個年幼的孩子是不是就不會失去親人。

滿腹愧疚慌張地回到家時,周太太正在院子裏看著兩個長工把大車上幾十袋白麵搬運去夥房,一見周鈞儒回來,立即沉了臉色:“又拿家裏的東西去填那些窮鬼了?”

周太太是個勤儉持家之人,一粒麥半塊饃也舍不得丟棄,平日家裏的大小財產都要親自掌管,一一過目,除了不過問外當家生意上的事宜,家中一切都精細算計得嚴密,乃是個極為傳統的當家主母,尋常莫說接濟窮苦鄉鄰,便是見也不肯見上一眼的。

然而周鈞儒看著滿滿一大車的白麵,心裏卻莫名地一陣酸楚,周家宅院裏溫飽豐足,一牆之隔,便是餓死骨。但他不敢流露出不滿神色,隻是故作輕鬆:“兩個饃而已……”

周太太冷笑:“兩個饃?你且自己說,這幾個月,麥、麵、錢,你拿了多少去送人?周家未來都在你身上,多大的產業,經得起你這樣散財敗家?”

周鈞儒無奈道:“娘,不過幾斤糧幾塊錢,難道真就看著老鄉鄰挨餓?”

周太太:“他們挨餓關我們什麼事?周家的產業,都是你爹一點點積攢下來的。”

兩個長工看向周太太和大少爺的神色有些尷尬,趕快各自低頭搬一袋麵躲去了夥房,這樣的口舌齟齬隔一陣子便要發生一次,眾人早已看習慣了的。這位大少爺總是背著周太太私拿家裏的東西去給外人,甚至變著花樣把錢糧藏在衣服裏、水桶裏偷偷運出去,雖然在鄉鄰間落了個好名聲,在家裏卻是時常吃癟受訓斥,慢說周太太極為不滿,在下人們看來,終究也是吃裏爬外的行徑。

周鈞儒強撐著解釋:“娘,我爹一生積德行善,是為什麼?周家若要在伊河鎮立足,就得和鄉鄰們一條心,你看鄰縣的康百萬家富不富?不也大把地舍錢舍糧,遇動亂時,鄉黨們才會盡力保全他們家。”

周太太不依不饒:“還敢狡辯?如果隻是幾斤糧食幾塊錢倒也罷了,可是年後這幾個月,僅僅是麥和麵,你偷著散出去上千斤不止,在櫃上支了多少錢,更是沒個數兒,你如今是周家的少爺,不能再跟那些窮鬼攪在一處!”

周鈞儒隻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地站在那裏聽訓斥,他甚至能感受到角落裏下人們異樣的眼光和竊竊私語,而他就這樣站在院子中央,被斥責,被窺視,顏麵盡失,連帶他的出身也再一次被人暗中拿出來翻檢、打量,成了他上不得台麵的佐證和談資。

所以,他隻能越來越多地逃避周家宅院裏的審視,逃避那些饑餓的眼神悲慘的命運,轉而到戲裏去尋求一片平靜之地,戲中那些人情溫暖的故事,皆大歡喜的結局,都讓他癡迷其中,樂不思歸。

這幾年他在偃師藥行櫃上管事,兜裏又隨時拿得出幾個銀圓,看戲便成了他最大的消遣。每有戲班來伊河鎮開戲,他也都會送些湯菜饃飯到後台,閑暇時更是忍不住結交名角兒,四處拜師學藝,幫人抄本子,間或改改戲詞,新寫幾出折子戲,時日久了,人人都知伊河鎮周家大少爺好戲,但凡來到偃師的戲班子,無有不邀他的。

近年洛陽一帶興起了一種時新的唱調兒,叫作洛陽曲子,聲腔之細膩別致、婉轉動人,竟比梆子戲好聽許多。周鈞儒一下便愛上了這曲子戲,一麵跟人學唱,一麵收集曲牌唱腔,短短三兩年間,竟集了七八十種,且每種曲牌都信手拈來,唱念功夫不輸高台上的角兒。

周太太對此自是百般不滿,私拿家裏的東西給外人誠然有些吃裏扒外,平日看緊了多敲打些便是,但唱戲卻是徹底丟盡了周家的臉麵。戲子行當算是下九流,到官宦大戶人家唱堂會時,妓女都能上桌陪主家坐著,戲子卻隻能站著伺候,一旦做了戲子,比之討飯都不如,不僅好人家的姑娘絕不下嫁,死後連祖墳也不能入,自家兒子如此迷戀唱戲,將她氣了個倒仰,幾次三番要動家法狠狠責打。

眼見周太太不容,周鈞儒便索性流連戲班,甚至整日不肯還家,私下裏人人都傳周家少爺不務正業,放著好好的家業和生意,偏要去戲班子裏鬼混,將來隻怕周家的基業要在他手上敗落了。然而坊間越是傳這些閑話,周鈞儒便越做出一副渾不介意的樣子,更加與戲班打得火熱,偏要擰著性子去對抗那些明裏暗裏的眼光。

開春時節,李坤和的曲子班來到伊河鎮,周鈞儒自然要去見他,看著後台伶人上妝,勒頭,換彩衣彩鞋,不疾不徐忙碌著,準備當晚的戲。然而扮演小丫鬟的人卻遲了,眼看著太陽將要下山,依舊沒能到場。李坤和雖有些急躁,卻不便發作,隻說還有些時間,等他一等。

誰知左等右等,這人就是不到,直到第一通鑼響,還是不見人影,大夥兒就漸漸急了起來:丫鬟角色雖不重要,但沒了他如何開戲?周鈞儒就看著李坤和額頭開始冒汗,坐立不安。二通鑼響,依然等不來人,大家全都焦躁起來,有人開始罵罵咧咧,臨演誤場,等於要了戲班的命,今晚這戲若是演不成,他李坤和就再也別想進偃師討開口飯了。

眼見李坤和與眾人急得團團轉,周鈞儒於是說道:“李老板,實在等不到他,我把這角色頂上如何?”

李坤和連連擺手:“不可不可,你又沒登過台,怎麼能頂個角色?”

周鈞儒:“雖沒登過台,但這小丫鬟戲詞不多,我都能唱;那些身段台步,也都看得熟了,隻要不出差錯,今晚這場戲不就成了?”

李坤和:“萬一出了差錯,豈不是更砸場子?少爺,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這登台的事,怎麼能讓你一個生人上?”

周鈞儒:“李老板,你隻管放心,我一定不會出差錯,把角色穩穩當當頂下來。”

周圍的人也都開始活絡了心思:“就讓周少爺試試何妨?有大夥兒把著場子,他又是個愛票戲的,能出多大差錯?總比開不了戲好。”

正說著,第三通鑼響,前麵墊場戲已開始清唱,李坤和看著周鈞儒,眼前的少年剛剛長成,五官分外秀氣好看,雙眼又透著靈氣,扮起來必然是個妙人兒,於是一咬牙:“少爺,你就當救我的命了,今晚能不能成,全托付在您身上了!”說著,眾人七手八腳幫周鈞儒打扮起來,化開官粉給他臉上拍勻了,又勾了眉眼,點了朱唇,再把勒頭一上,彩衣彩鞋一穿,竟比當家男旦還漂亮幾分。李坤和都驚歎:“少爺要是正經去唱戲,不知多少太太小姐要追著捧角兒呢!”

及至鑼鼓弦子催著丫鬟登台,周鈞儒嫋嫋娜娜出了上場門,水靈靈的眼睛四下一轉,早有一群人被攝了心魂,更兼他開口清脆利落,柔膩嫵媚,身段輕軟靈活,一段戲唱下來不僅毫無差錯,還連得了七八個彩,台下觀眾看他竟如癡如醉,倒把當家男旦演的小姐風頭都搶了幾分。

退場時,觀眾連連叫彩,周鈞儒本已到了下場門,偏又退回了七八步,眼神嬌俏大膽地向台下飛轉了幾圈,才又在連成片的鼓掌叫好聲中走下去。

下場之後,李坤和連連作揖打躬,挑大拇指讚歎:“少爺,您這戲演得真是,到了精髓了,怎麼就這樣好?這不僅是救了我的命,簡直能讓我們李家班在偃師紅火起來!”周鈞儒一麵卸裝一麵回道:“這也沒什麼,隻是個小角色,要不是家裏管著不讓我票戲,我早就想組個班子了,自己登台自己演,那才叫順心如意呢……可跟你說好了,不能說是我幫你頂的角色,要是被我母親知道了,不定又怎麼罵我。”

當晚的戲演完,伊河鎮都震動了,沒人知曉李坤和從何處找來這麼一位角兒,卻隻配個小丫鬟,紛紛向他提出明晚便要這位角兒登場挑大梁。李坤和一邊作揖答謝,一邊委婉解釋今日來唱的乃是個票友,身份貴重,隻是偶爾興致來了才串一場。

雖說刻意瞞了身份,但伊河鎮人人對他熟識,到底有人看出了是周鈞儒在串戲,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走在街上,也總有人圍著他喊:“少爺,來一段兒?您比那戲班裏的角兒唱得可是好多了!”周鈞儒笑笑:“你來寫我三天戲,一定給你唱。”被人們追得躲不過了,就找個僻靜處清唱一折,並再三叮囑大家不要告訴家裏。

然而這事終究瞞不過周太太,不多時日之後,到底讓她知道了,氣得指著周鈞儒又是一通怒罵:“不知身份,去跟討飯班子鬼混!你一個堂堂少爺,竟去給戲班子串戲,說你多少次,還是與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將來是要指著你頂起周家門戶的,你這個樣子,怎麼放心把周家的家業交給你!”

周鈞儒既不頂撞也不惱火,賠著笑臉:“娘,我隻是去看戲,又沒做什麼。”

周太太:“我不知道你?來偃師的哪個班子不找你?你不和人家鬼混,請客掏錢地應酬人家,人家能理會你?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倒把他們當人看了!”

周鈞儒依舊軟著聲氣:“娘想到哪裏去了,哪裏就戲子無義,這些人不過跑江湖討口飯吃,最是講義氣重規矩,不把他們當人看,當什麼?”

周太太見他油嘴,越發脾氣往上撞:“記住你是周家的少爺,不是野泥腿子!就算你生在泥腿子家裏,賣到我周家來,也要有周家的氣度!”

周鈞儒終於有些惱了。這些年來,周太太私下總把“賣到周家”掛在嘴邊,令人厭煩,但他依舊盡量壓著:“娘,我便是野泥腿子,賣身到這裏,也是來周家做頂門立戶的少爺,您老提這些陳年舊事,爹知道了又要生氣,鄰居們也會笑話。”

周太太一聽此話,頓時不依不饒起來,也不管說話輕重,隻一味數落道:“你也不用拿你爹搪塞我,他由著你胡鬧,我卻要給你好好立規矩!我買得你,就也賣得你!”

周鈞儒到底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如何受得住這等奚落?忍不住出口頂撞:“我姓周,不姓魏。”

周太太娘家本姓魏,尋常都稱呼她周魏氏,周鈞儒此話自是把她做了外姓人,因此更把周太太激上了火氣:“你個忤逆子!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娘!別當我是你那窮家野戶沒教養的親娘,教你那些貧賤門戶的野見識!”

周鈞儒聽到此話,隻覺氣血上湧,火氣再也壓不住,發根都漲得豎了起來,上前一步逼到周太太跟前問道:“你憑什麼說我娘!”

周太太一見他眼睛都紅了,知道自己方才說話太過,頓時有些氣軟下來,說:“你現在是我周家的孩子,就隻能有我一個娘,你親娘賣了你,你就不該記得她!”

周鈞儒:“我記不記得,用不著娘費心!”

說著氣哼哼轉身就往門外走,周太太依舊在身後喊著:“真當我不知道你這些年一直貼補他們?我才是你娘,你卻惦記著外人!”

周鈞儒已經出了門,頭也不回地去了。

周太太隻當他負氣,並未十分放在心上,他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能跑去哪裏?然而整整兩日,周鈞儒依舊不見蹤影,問了櫃上夥計,也都說不曾見過,周太太頓時慌張起來,急得幾乎掉眼淚,連忙叫了鐵順兒來問。

鐵順兒頓時震驚失色,萬一少爺再次失蹤被綁,如何向東家交代?然而聽得周太太提了少爺的親娘他才負氣出走,急得直跺腳:“太太你糊塗啊,提這個做什麼!要是少爺出點什麼事,可不是要了東家的命!我去找他!”說著一陣風般奔去馬廄,牽了匹馬就衝出門去。

周太太怔怔地站在原地,心頭平添幾分懊惱,更覺焦躁起來,滿心後悔:何苦爭這兩句嘴,若是兒子真有個什麼閃失,可如何是好?越想越擔心,越想越害怕,最後竟不由自主地滿屋打轉,不時拿著帕子拭淚,焦灼地等著鐵順兒的消息。

周鈞儒就站在當年遇到周掌櫃的那道山梁上。

自賣身到周家,他從沒回過這裏,哪怕是夢裏想到了家,也隻是一個人回味,從不曾跟人提起過。在周家立穩腳跟後,他一直盡力讓人往回捎幾個錢,貼補家用,但回家看看的心思卻是從來沒動過。

賣了便是賣了,他自然知道周家不希望他與薑家再有什麼牽連。

然而周太太這一提及他的親娘,周鈞儒心裏卻似一頭紮進了迷障,偏要衝到最深處看個明白,娘在他心裏的位置空前膨脹起來,也不知是思念還是不甘,抑或是對自己在周家處境的逆反,他騎了一匹馬就衝到這道山梁上。

山梁下有一片迎風起伏的蘆葦蕩,不遠處是他出生、長大的村子,村子裏有一處破舊的草棚,娘和哥哥姐姐們就住在那裏。他印象深刻地記得,每次從外麵回到草棚裏,眼睛都要適應一陣黑暗,才能看清娘坐在破床旁邊紡線,織補,做針線活計。

他捎回家的錢並不多,但這些年積累下來,他們應該已經整修了新房子,過上溫飽的日子了吧?他知道,隻要走下山梁,回到村子裏,就能見到他們,就能知道他們日子過得怎樣。然而到了這裏,他卻忽然發現,自己並不能直接去見親娘和兄弟姐妹。

境遇的不同,身份的懸殊,他和自己的血親家人已經漸行漸遠,見了又能如何?無非多流幾滴淚罷了,並不能改變什麼。

因此,他就在這山梁上坐了大半天,望著不遠處的村子,知道他們生活在那裏,不至於忍饑挨餓衣不蔽體,比之當年自己離開的時候還能有一條生路,就夠了,至於自己這個被賣了的兒子,就不要再去打擾他們的生活了。

站起身的時候,他忽然苦笑了起來:不能再見的親娘,再也回不去的家,還想那些做什麼?至於周家,能給自己一個少爺名分,便是天大的福分,何必奢望父親真的對自己待若親生?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撅了幾根草棍咬在嘴裏,騎了馬慢慢往回走,不過走出十幾裏路,就看到鐵順兒打馬而來,一見了他立即停住:“少爺,你這是去了哪裏?怎麼一聲不吭就離家?”

周鈞儒卻似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就是出來走走,急什麼?”

鐵順兒:“太太是說了幾句不合適的話……”

周鈞儒:“娘也沒說什麼,千萬不要跟爹提起這事。”

鐵順兒反倒怔住了:“這孩子,怎麼還……你不是去找你娘了?”

周鈞儒:“鐵順兒叔,我娘就在家裏,上哪兒去找我娘?”

鐵順兒越發不明所以起來,隻得說道:“這樣也好,少爺,快跟我回家吧,太太要急死了。”

周鈞儒無事人一樣應著:“好,回家。”

一路無話,二人回了家,周鈞儒見了周太太,隻例行公事地叫了一聲“娘”,就自回書房去了。

周太太有些氣噎,明知自己說話太重,因此也不計較他說話的語氣,讓廚房做了飯食,親自端著送去書房給他。周鈞儒知道,這分明是周太太在向自己示好道歉了,因此也就謝過母親,拿了筷子吃飯。兩日奔波,周鈞儒確也餓了,熱熱的一頓飯吃下去,整個人都舒坦起來。周太太一直看著他吃飽了,又囑咐了幾句,才推門離開。

這般母慈子孝地過了幾天,二人都刻意略過前幾日的事,漸漸地這一番風波也就淡卻了。隻是周鈞儒回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母子間的相處也愈發冷淡疏離。

他漸漸年長,張夫子已經老病還鄉,自不必再去塾裏念書,因此便遵照周掌櫃的意思開始接觸櫃上的生意,借機時常留宿偃師縣城的周記藥行,周太太也就尋不到他的事由。

這幾年來,他跟在偃師櫃上學著處理生意,舉凡藥材、賬目、方劑都跟著習學經手,他自幼跟著父親和鐵順兒聽的都是藥行的事,如今每日在庫房、藥櫃、賬房之間周旋,漸漸地便熟練起來,儼然有了“小掌櫃”的氣度,尋常櫃上的事務都能應付自如了。

一日,他正拿了方子看夥計們抓藥,用戥子把藥材按分量稱出來,單手紛飛起落抖上幾抖,便均勻地分到十幾張紙上,不過片刻將藥抓好,用麻繩穿起紙包交給病人,又細細叮囑了煎煮之法,剛要送出門去,卻見一個人急匆匆衝進門來:“大夫!快去學校看看,十幾個學生上吐下瀉,吐得走不了路了!”

坐診大夫聞言,頓時站起身來:“他們吃了什麼東西?”

那人急道:“白果!孩子們不知道厲害,一人嘗了一把!”

大夫急歎了一聲,立即道:“快點走,帶上鹽、甘草!”

周鈞儒也跟著趕了過去,是偃師縣公立小學的孩子們。到了學裏,大夫忙著讓人燒開水給他們喂淡鹽水,又煎了甘草灌下去,幾位老師忙忙碌碌跟著燒水灌藥照顧,小半個時辰才終於安靜下來,孩子們的情況漸漸穩住了。

大家終於安下心來,幾位老師擦著額頭的汗,向周記藥行的大夫致謝。周鈞儒忽覺一位老師頗為眼熟,思索了片刻,忽然腦中一閃念:“小祁莊祁大哥?”

那人一愣,果然是祁書瀚,他有些詫異地看著周鈞儒,好一陣子才終於想起:“伊河鎮周小少爺?”周鈞儒立即點頭,一隔五六年,他身量長大許多,早已變了模樣,祁書瀚竟還能認出他,心中更覺驚喜。

略攀談了幾句,周鈞儒才知祁書瀚已經大學畢業,回到本縣公立小學教書,算得上人人尊敬的先生了。他幼年時心目中的英雄,如今已是二十出頭的穩重教書先生,偃師自古重師道,對於學裏的先生幾乎是敬若賢明的,尤其在鄉下地方,學校老師是比父親還威嚴的存在,送孩子進學念書,必然要對先生說上一句“孩子交給您,隻管嚴加管教,打也打得罵也罵得”,以示尊重之意。

因此,周鈞儒也不敢貿然再喊“祁大哥”,而是恭恭敬敬稱一聲“祁先生”。祁書瀚忙著照料學生,不及細談,便約了他改日再敘。小學與周記藥行同在一條街上,相隔不過幾十丈遠,二人交往自然也就方便了許多。

此後時日,祁書瀚果然隔一段時日便約周鈞儒到學校閑聊幾句,他好似已經忘記了周鈞儒被嘲笑“野種”的尷尬場麵,亦不把他當作十四五歲的孩子,隻與他平等論交,與他講些外麵的世界。周鈞儒也漸漸在他麵前從容自信起來,不時說出自己的見解和主張,年齡相差七八歲的兩個人,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祁書瀚剛到學校不過半年,邀請他回來任教的是恩師楊勉齋先生之子,並且有意讓他做下一任校長,因此壓在肩頭的辦學責任很是沉重。然而短短一年時間,他的教學成績便卓越突出,又招了許多學生入學就讀,因此學校老師人人敬服,及至舊曆年底,便正式接任了校長之職。

偃師縣公立小學與楊勉齋先生淵源頗深,亦是偃師辦學條件最好的小學之一,在教育界極有影響力,因此新任校長的就職典禮備受矚目。祁書瀚就職之日,本縣的官商士紳及文化名流盡數受邀到場,一則弘揚教育風氣,二則也為學校日後爭取捐助預先籌謀。

當天,學校的三層小樓上掛了亮眼的紅色橫幅,全校師生將各處教室打掃幹淨,在院子裏列了齊整的隊伍,前排擺了桌椅凳子,受邀賓客依次落座,場麵雖簡,卻也頗顯整肅莊嚴。

祁書瀚自回到家鄉學校任教,便不再穿著大學裏的西洋衣裳,依舊換回棉布長袍,一身儒雅端莊之氣,站在臨時搭起的小台子上發表就職演講。人們從未見過如此年輕的校長,隻見他不過二十出頭,站在那裏頗沉穩,絲毫沒有飛揚輕佻之態,做過自我介紹後,便從容說道:“在座諸位都是偃師縣的仕商名流,自然深知教育的重要性,聖先師孔子興辦教育‘有教無類’,至今已經兩千餘年,但是本縣的文盲率依然奇高,一個村子裏能認字的不過兩三人,孩子能夠上學讀書的也是少數。因此,我們要興辦學校,招收學生,也希望諸位和我一道,勸說鄉鄰們把孩子送進學校,有條件的可以一直攻讀上進,念到中學、大學。若不能一直求學,讀兩三年書,也能識字算賬操持生計……”

周鈞儒坐在下麵,靜靜地望著祁書瀚,隻覺他的言辭並不似官樣文章般冠冕堂皇,字字句句殷切真實,鞭辟入裏,令人心生信服。

就職典禮結束之後,祁家便開始張羅著為祁書瀚定一門親事。

他如今既是大學生,又有公職,而且是縣公立小學的校長,在鄉鄰間自然是一等一的人物,這樣的家世、相貌、人品,必然要選個匹配的女子為良聘。在他讀書期間,父母便已多方物色,隻等他一畢業便相看定親。

篩來選去,祁老先生覺得首陽山康家寨康先生的女兒最合適。康家雖非大富大貴之家,卻與鞏縣康百萬是同宗,早年間康家先祖搬到首陽山選了片有山有水的寶地,起了莊子住下來,由於處事仁厚,樂善好施,遠近不能謀生的百姓到首陽山一帶皆能得到周濟扶持,因此許多人家前來墾荒依附,久之以康家的莊子為中心,漸漸形成了村落,也唯有這般仁德忠厚的家族,才能生息數百年之久,賢名遠播。康家對子女教育亦是嚴格遵循傳統舊禮,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子必然是賢惠持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如今這事事維新的世道,哪裏還能尋到傳統守禮的大家閨秀?

康老先生雅好書畫、瓷器收藏,本是個風雅人物,因此給子女取名也不落俗套。他膝下兩女三子,皆是妾室所生,但他並不重男輕女,女孩取名也和男孩一樣剛氣硬朗:長女康宜儉,次女康含章,二子三子五子分別取名康審之、康思之、康行之,且對五個孩子教養極為嚴謹,兩個女兒自不必提,腹有詩書端莊雅秀,三個兒子也都讀書上進,審之已經念了大學,思之和行之在中學也都頗有進益。祁老先生為兒子求娶的,便是康家的長女康宜儉,為示禮敬之意,他親自帶了祁書瀚,鄭重到康家寨上門提親。

祁老先生攜子親自登門,康老先生亦覺禮數隆重。然而康家是祖訓嚴謹、恪守舊禮的傳統舊式家庭,康老先生在前院廳堂接待祁家父子,女眷卻一概在二進院裏不許見外客,尤其是大小姐康宜儉,更不能出麵任人相看。倒是康家的幾個男孩子,跟著父親應酬進退,謙和有禮,謹言慎行,很得祁老先生讚賞。

康老先生在校長就職典禮上已經見過祁書瀚,當時看他儀表堂堂,從容揮灑,便有欣賞之意。如今跟著他父親上門提親,言談舉止儒雅謙和,執禮甚恭,更覺他人品貴重,又是人人敬重的公職之身,心中自是滿意,於是爽快地同意了這門親事,言定半年之後成婚。祁書瀚連康家大小姐的麵都沒見到,便被兩個長輩安排了終身大事。

他並不知道,彼時康大小姐就在康老先生的書房裏,與他們不過一簾之隔,她聽得父親與祁老先生來往對答,許久也聽不到祁書瀚說話,便忍不住掀開簾縫偷覷了一眼。隻一眼,就覺得這個年輕人眉目清朗,舉止溫和,當下就相中了他,後來聽得父親同意了親事,更是心頭歡喜,如此英年才俊,又是左近幾十裏唯一的大學生,這樣的婚事,她自然是滿意的。

祁書瀚是受過新式文明教育的洋學生,向來反對舊式家庭的盲婚啞嫁,然而此番父親包辦他的婚事,他並未反對,而是規規矩矩地聽了家裏安排。連祁老先生也詫異於兒子竟如此敬順父母之命,連連感歎兒子自從畢業有了差事,行事穩重了許多。

然而他的心裏卻是另一番躊躇之誌:革命未成,何以家為?

在開封上大學這幾年,他看了許多北京輾轉運輸過來的《新青年》雜誌,也研究過陳獨秀、李大釗、胡適、魯迅等人在雜誌上和報上辯論的各種“主義”,漸漸地便傾向了共產主義。那位與他相熟的俄文老師,便帶著他讀了《共產黨宣言》等文章,益發堅定了他的信仰:唯有共產主義,才是最適合當下中國的道路。彼時正值國共合作,在“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倡導下,校內共產黨人積極活動其間,祁書瀚很快就與他們接觸密切起來。

然而短短兩年之後,國共合作宣告破裂,白色恐怖驟然降臨。民國十六年,祁書瀚將要畢業之時,南京政府的蔣介石竟大肆屠殺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白色恐怖之下,開封的黨組織立即停止了一切活動,就地遣散隱入地下。

麵對如此情勢,祁書瀚意識到:革命工作的開展,絕非空憑一腔熱血和大談救國主義,這份信仰,是要靠鮮血和生命去捍衛的。因此,在許多人退卻的嚴峻時期,他毅然遞交了入黨申請書。

當這份入黨申請書輾轉送到上海中央時,其不畏犧牲的革命大義精神,令中央大為震驚,這樣意誌堅定的青年革命者,正是黨組織最可寶貴的力量。因此,祁書瀚此次受組織安排回鄉任教,身上便背負了一個重要使命:回到偃師家鄉任教,擔任開封到洛陽的地下交通員,發展革命有生力量。

從那一刻起,祁書瀚便下定了決心,自己這條性命不屬於小家小我,而是要為遍地饑餓苦難的百姓而戰鬥。此時,偃師並無黨組織,與上線省委的聯係也時斷時續,祁書瀚便肩負了籌備工作,一麵與上線聯絡,一麵積極發展小組成員,並深入田間地頭,在農民間滲透革命意識,引導農民覺醒,工作極為隱蔽。

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危險重重、荊棘坎坷的路,所以家中為他定親,他便一切聽從了安排:成家立業不過是一個地下工作者的正常生活“掩護色”,至於娶哪家小姐,他並未放在心上。

婚禮當日,他的心思亦不曾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那一日的賓客中,有位潛伏了許久的同誌送來緊急密信:組織內有人被捕叛變,必須馬上通知所有人撤離。

作為河南省中原腹地開封到洛陽的地下交通員,他幾乎掌握著黨組織在這一區域內的全部人員名單和機密信息,對每一位地下工作者的上下線關係都了如指掌,也正因此,幾乎所有的絕密情報和任務都交由他來執行。

成婚,是他一生一次最重要的日子,可任務來臨的時候,他絲毫不曾猶豫,立即以不勝酒力為托詞,迅速梳理了那個叛變者能接觸的關鍵組織成員,並急電示警。

然而完成任務,送走賓客,帶著一身酒氣進入洞房,看到康宜儉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這個素未謀麵的妻子在他生命裏的重量:因為這個女人,把他視作自己的天。

這也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成婚之日,嫁得良人,是每個女子最大的期待,而自己卻幾乎從未想過她的感受,讓這樣一個大喜的日子危機四伏。

那是祁書瀚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

康大小姐看起來端莊溫柔,清麗俊美,半低著頭,眼神小心低垂著隻看地麵。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喜房的炕上,大紅吉服將她映襯得滿麵通紅,丈夫進來也不敢主動說話,隻是呼吸聲緊張沉重了許多。

他從未想過自己娶的竟是這樣一位品貌出眾、恪守閨訓的女子,一時有些愣怔,心中更覺愧疚難安,呆呆地看了她片刻才開口道:“外頭賓客太多,我回來遲了,讓你一直等著,委屈你了。”

康大小姐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不遲。”說著站起身幫他將身上沉重的大紅外袍脫下來,掛在架子上,不過片刻的肢體觸碰,她便羞得頭也不敢抬,卻依舊倒了一杯茶奉給他。

她的這番舉動,讓祁書瀚升起了更深的愧疚,一個出身傳統禮教家庭的女子,嫁進祁家依然謹守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規訓,自己在喜房中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他回房,可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抱怨辛苦,而是毫無怨言地伺候丈夫。

他的心一下子被觸痛了,接過茶碗放下,伸手拉住她的小臂:“宜儉,你不用這樣照顧我,你我夫妻,本該平等相對,你不需要伺候丈夫。”

然而康宜儉的臉色卻倏然變了:“你,看不上我?”

祁書瀚猛然意識到自己這樣說話並不能令她理解,連忙解釋道:“不不,你這樣溫柔端莊,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我隻是希望你能多想想自己,女人並不是生來就要伺候丈夫的。”

康宜儉更加迷惘:“女人不就應該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我不伺候你還能做什麼?”

祁書瀚深知一時半刻改變不了她的想法,於是笑了笑,說:“以後你就會知道,不伺候丈夫也有很多事可以做。”說著,幫她去了頭上的簪子首飾,脫下喜服,柔聲安慰:“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你我還有很多話,以後可以慢慢說,來日方長。”

自那日之後,他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僅是開封到洛陽的地下交通員,還是一個女人的丈夫,是未來他們孩子的父親,他的身前是山河破碎家國飄零,他的身後,卻是要盡力守護的一室安然。

偃師,伊河鎮。

鄉間歲月平淡。十六歲的周鈞儒已經長出胡楂兒,說話也開始變得粗沉,儼然有了青年人的模樣,衝撞了數年的心思沉穩了許多,他已經學會了不再刻意執拗,與周太太的相處也多了幾分安然。

這一日,他正在櫃上料理生意,忽然有人衝進來:“周少爺!周少爺在嗎?”一見了周鈞儒,便急急說道:“快去張集營,張夫子不好了,要見你一麵!”周鈞儒隻覺腦袋嗡的一聲響,連聲問:“張夫子現在怎麼樣?請大夫看過了嗎?”來人回道:“像是不行了,你快些去,還能見上最後一麵!”聽了這話,周鈞儒早已急得汗出如漿,立時讓人套了馬車,帶上自家藥行的大夫,取了些救命的珍貴藥材,直奔張集營而去。

趕到張夫子家時,夫子已近彌留。周鈞儒一把拉住夫子的手,道:“夫子!學生來了!”張夫子見了他,眼神裏有了幾分神采:“卓先……我等你許久了……”周鈞儒強忍著悲傷笑道:“夫子,我這不是來了,還帶了大夫和藥材,您身體一向硬朗,一定沒事的。”

張夫子搖了搖頭:“人老了,要走的時候,自己知道,我也就一時半刻的事了,所以才打發人去叫你。”

周鈞儒:“夫子,先讓大夫把把脈,先別往壞處想……”

張夫子:“也罷,你帶了大夫來,總得讓你盡一份心。”說著,大夫進來,隻一看臉色,就知道人已是不好了,又把了脈,更是暗中對周鈞儒搖了搖手指。

周鈞儒臉上希冀的神色弱了下來。

張夫子:“孩子,不要傷感,人總有一死,你是讀過聖賢書的人,聖人都不諱言生死,何況你我尋常百姓。”

周鈞儒終於忍不住眼圈紅了:“夫子,您教了我這些年,這點學識都是您給的,除了父親,就是您和師母最疼我,如今您病得厲害,為什麼不叫我來侍奉……”

張夫子搖了搖頭,掙紮著一邊喘氣一邊鄭重道:“卓先,你已經十六歲了,也算成人了,侍奉夫子固然是你的心意,但你要有自己的誌向和人生。我聽說,你這兩年沉迷戲文,這倒也沒什麼,隻是不該荒廢正業,誤了前程。入了那戲子歡場之地,便是走了下流,讀書學禮,最怕立身不正,染一身臟濁之氣……”

周鈞儒隻覺當頭棒喝,臉麵紅到耳後,知道自己流連戲班紈絝敗家的名聲已傳到夫子耳朵裏,羞愧得頭也不敢抬,隻能點頭稱是。

張夫子知他心有愧意,便繼續道:“偃師不是你久居之地,周家也未必能富貴百年,就算你一個外來子繼承了家業,焉能根基穩固?倒不如趁著將要成年,到外麵去走一走,見見世麵。你生在這個亂世道,將來如何變誰能知道,隻有你自己看清了天下事,學會了靈活變通,才能在亂世裏蹚出一條路來……”

周鈞儒聽得這一番話,頓覺醍醐灌頂頭腦清明:“夫子,您說的,學生都記下了!”

張夫子微微頷首,繼續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記住,隻要你心誌堅如鐵,這世上就沒有能難住你的,把讀過的書用上十之一二,就能在亂世裏保命,不可做個迂腐的書蟲,更不要失了讀書人的立身之本……”說著,張夫子劇烈咳嗽,竟嘔出一大口血,眼見呼吸滯塞,竟有些順不過氣來。

周鈞儒連忙把救命的丸藥用水化開,給夫子喂下去,過了半刻,張夫子才又恢複清明:“卓先,不必強違天命,我該走了,薄皮棺材我早就備好了,你把我和你師母合葬,不要大辦,就安安靜靜地送我走……家裏這些書,我已經分別整理裝箱了,你都帶走,這是我藏了一輩子,最看重的東西……”說著,夫子的臉色開始漸漸發灰,出氣越來越少,隻剩一雙眼睛努力睜著看向周鈞儒,片刻之後,神色一鬆,溘然歸去。

周鈞儒靜靜地看著張夫子,卻一滴淚都流不下來。這位滿腹經綸的前清秀才,經曆了屢試不第、取消科舉、前程徹底無望後,轉而教授學生,卻又趕上了民國新時代的小學興起,他這一生都在追著時代跑,卻終究是被時代拋在了後頭。

可在臨終之際,他依然能對周鈞儒說出這樣格局高遠的話,周鈞儒的一生中,永遠謹記著這一句話:

隻要你心誌堅如鐵,這世上就沒有能難住你的。

不可做個迂腐的書蟲,更不要失了讀書人的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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