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十五年。
此時的河南,早已被吳佩孚三十萬大軍拖進了無盡的苦難深淵,每年將近一億銀洋的軍餉都落在了河南人民頭上,而且吳大帥軍中不止鄉民和壯丁,更招募了許多匪幫加入,兵匪不分家的劫掠騷擾之下,老百姓的日子竟是空前赤貧艱難起來。
尋常城鎮村落,最怕穿著軍裝的人,他們穿上軍裝是兵,脫下軍裝是匪,橫行鄉裏,防不勝防,尤其是那些故意投靠了大軍閥的山匪,上千人自成一團,匪首成了團長,平日裏幹的依舊是魚肉百姓的勾當,卻有了軍閥背景作靠山,所謂“剿匪”,往往是匪喊捉匪,地方政府也奈何他們不得,百姓又能怎樣?
洛陽、開封一線更是軍匪橫行之地,吳佩孚的駐地便在開封,沿鐵路一線盡是重兵,越發方便了這些匪人四處劫掠。開封、鄭縣、洛陽城裏多有兵痞打砸搶事件,沒幾分人脈關係背景的,莫說遇事隻能忍氣吞聲,就算逼出人命也無處申告。
偃師地處鄭縣和洛陽之間,地處衝要,又有車站,雖隻有不到千人的駐兵,卻時有兵力補給運輸列車路過,因此城中穿著“黃狗皮”的大兵隨處可見,百姓們都是低頭躲著走,唯恐一個不慎就招惹了他們。
伊河鎮離偃師約莫二十裏之遙,但也早已不是安寧之地,周掌櫃每次發電報回來,都是叮囑家中謹慎門戶,勿多外出。周鈞儒本是好熱鬧愛交遊的性子,這年餘間竟鮮少離開伊河鎮,幾乎每日隻往返於私塾和家中,周太太依舊不放心,派了夥計天天跟著。
這幾年生活富足安定,周鈞儒漸漸適應了在周家的身份,身量也長了起來,腹中讀了些詩書,便顯出幾分書香雋秀的模樣,與昔日黑瘦如柴的窮小子迥然不同,全然換了個人一般,叫他“野種”的聲音也漸漸銷匿了,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就是周家大少爺。
周鈞儒在人前的言談舉止亦是循規蹈矩,走在伊河鎮街上,所遇之人無論貧富,必都按輩分稱呼問好,鄉鄰們都誇讚周家少爺知書達理,穩重得體,將來定是個狀元之才官宦之身,然而他們全然想不到,這個看似文質彬彬的少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謹小慎微的外來子了。
他脫去了剛入周家時的惶恐瑟縮,憑著手裏的零嘴兒吃食和機敏縝密的心思,身邊聚集了十幾個“跟班兒”,每日上下學路上都鬧哄哄跟著一群孩子,反倒是昔日追著他喊“野種”的周家子孫們,早已被打壓得失了神氣,見了他無不遠遠繞行,仿佛躲避瘟神一般。一些族人甚至帶了孩子上門質問,幾次三番告到鐵順兒麵前,然而細問起來,周鈞儒卻從不曾與他們起過爭執,更不曾欺辱他們分毫。
然而隔不幾日,上門質問的族人便會遇到些急不得惱不得的麻煩,諸如炕上忽然爬滿了螞蟻,灶裏猛地躥出隻耗子,出門踩了一腳馬糞,衣裳被蹭了汙穢等等,幾乎隔三岔五便出一些小亂子,氣得他們在街上叫罵不止,卻又尋不出任何證據。
時日久了,連鐵順兒和周太太也知道是周鈞儒暗中搗鬼,然而周太太想要訓責他時,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孩子竟然心思縝密到做事滴水不漏,明知是他主謀指使,就是咬定了不肯承認,令人無可奈何。
眼見族人抓不住他把柄,周鈞儒頗有幾分得意,自覺做事天衣無縫,十來歲的孩子本就頑劣,又有一群孩子助長著,於是更加淘氣起來。一日下學回家,恰好與一位被他捉弄過的本家族叔走了個對麵,那人不過四十來歲,平時見了他必要罵一句“野種、臭要飯的”,今日看周鈞儒落了單,想想此前被他捉弄得狼狽,恨得一把撈住他要打幾下出氣,幸而周鈞儒身手機敏,沒吃大虧便逃出了控製。然而他如何肯受這般欺負?知道這族叔最怕神鬼之事,於是用黑線做了假頭發掛在臉上,又貼了長長的紅紙舌頭,披了一條白布單子,趁天黑藏在他回家的樹林邊,一見他出現,叫著魂兒慢悠悠飄了出來,那族叔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哪裏還顧得上分辨,鬼哭狼嚎地逃回家去了,當天夜裏就發起了高燒,滿口說胡話,足鬧了兩三天才好,此後再不敢走夜路。
周鈞儒暗中笑了許久,引為得意之作。然而此事動靜太大,竟被張夫子聽聞了風聲,當即把他叫到學裏狠狠申斥了一頓:“卓先,別以為無人發現,你就可以任性淘氣,肆意妄為。我不跟你論什麼證據,君子不欺暗室的道理,也無需再跟你講,這種暗處的小手段,人不知,天知,人前道德君子,人後行止偏頗,依然是立身不正!”周鈞儒最是敬畏夫子,聽了這番申斥,立時羞愧得抬不起頭,自此以後果然收了心思,不敢再有荒唐之舉。
此後兩年間,私塾裏課業越來越繁重,張夫子似乎意識到自己已經年邁,壽數無多,急於傳授他一身學問,因此督導極為嚴格。周掌櫃雖常在川、鄂兩地,對他的教育也抓得很緊,每月必要他親自寫信稟報課業,而且特意吩咐鐵順兒出門辦事時帶著他廣見生意世麵,習學人情事理。因此,周鈞儒年紀雖小,生活卻是忙碌非常,也正因張夫子和周掌櫃的嚴厲督責,短短幾年間,他近乎竹筍拔節般快速成長起來,日常行止進退有度,辭令得宜,慢慢有了待人接物的從容姿態。
年末之時,周掌櫃自川地回家,盤點了一年的生意,臘月十五照例請了班子來開一天戲,擺了十幾桌洛陽水席官場席麵,宴請本縣仕宦鄉紳、軍政首腦、新派人物等,亦是周掌櫃多方結交、尋求保護少生是非之意。
洛陽水席名聞天下,因其全部熱菜皆有湯,故名“水席”,尋常是吃完一道,撤下後再上一道,葷素俱全,酸甜鹹辣口味各異。官場席麵則豐厚得多,十幾道熱菜一起上,溫著火以備隨時替換,更顯大氣排場。周家能同時擺出十幾桌官場席麵,一則彰顯家世財力,二則也是對政商各界同鄉的尊崇。
當日家中自是賓來客往,熱鬧非凡,那戲班是特地從洛陽請來的梆子戲,行頭鮮亮,唱念俱佳。台上唱到佳境,台下眾人也早已酒菜饜足,周掌櫃便派人去後院把周鈞儒帶來,向眾人介紹。
大家見這孩子眉目清秀,雙眼有神,儀態落落大方,口齒清朗利索,不過十二歲年紀卻是言辭謙恭,行止有禮,甫一露麵便令人眼前一亮。身為周記藥行的大少爺,座中不少人早已見過他,但今日再看,更覺他全身透著靈氣,更兼衣裝整齊,一身大家族的氣派,一時人人刮目相看,誇讚不已。
十二歲是個整年,尋常人家生七八個,能活四五個便是幸運,所以孩子平安活到十二歲,基本便不會早夭了。周掌櫃此時把孩子帶出來,與眾人正式相見,乃是公開宣布繼承人,日後周記藥行的生意,周家偌大的家業,都寄望在這孩子身上。周家數年苦心養育,等的便是這一日:隻要孩子平安長成,便有了名正言順繼承家業的理由,族中那些人再動任何心思,都是徒勞了。
周鈞儒確也不負周掌櫃所望,言談舉止無一不妥,雖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在人前沉穩自若,圓融練達,竟似見慣了世故的樣子。
周掌櫃心下有幾分得意,向眾人道:“偃師是我的根,祖祖輩輩都在這裏,我想著日後就讓鈞儒先跟著學習照看偃師的生意,都是鄉裏鄉親,又有前輩們看護,想來是不會出什麼差錯的,隻是他年少學著做事,難免稚氣,請諸位日後多擔待些,能指點之處不要吝嗇,周某這裏先謝過大家對犬子的愛護之意了。”
眾人一片應和之聲,紛紛讚他天資過人,周掌櫃後繼有人雲雲,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介紹過周鈞儒之後,戲班重又開演,台上台下再次熱鬧起來,周掌櫃帶著他周旋於人群之中,輪番敬酒。周鈞儒謹記著父親的叮囑,今日是帶他熟識生意事務及人事往來,因此著力用心將這些人一一記下,以備日後行事之用。
一番敬酒下來,足足半個多時辰,周鈞儒雖未喝酒,卻吃了些涼菜冷風,一時覺得腹中不適難忍,於是就近去了大門側的茅房。
出來之時,忽然聽得牆外有打牛胯骨之聲,走到門口便聽兩人邊打邊唱:“掌櫃是個好人家,銀圓堆得白花花,生意興隆做得大,家裏米麵放不下……大發財,多行善,門頭祥雲也打站,打發我花子一口飯,保佑您能壽萬年,打發我花子一個錢,金滿庫來銀滿山……”
周鈞儒一聽,便知是聽見院內唱戲而上門乞討之人,因此讓二人稍等片刻,自去拿了幾個饃,又掏了三五個銅板遞與二人,二人千恩萬謝著離開。
他站在門口,看兩個花子出了巷子,正要關門,卻猛覺腦後重重挨了一棒,連一聲悶哼都沒發出,就無聲無息失去了意識。
戲台上依舊唱得熱鬧,眾人也到了酒酣耳熱之際,周掌櫃喝得麵上泛起紅光,更覺高興,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忽然意識到:周鈞儒一直不曾回來。
他連忙悄悄叫了夥計去看,不一時回報:少爺既不在茅房,也沒回後院,太太也不曾見到他。周掌櫃心裏一驚,酒也醒了幾分,立即吩咐不許聲張,讓帶幾個人仔細尋找,今日這樣大的場麵,不能失了體統。
然而夥計們幾乎不動聲色地把家裏翻遍,甚至連街上也找了,周鈞儒卻絲毫不見人影。
周掌櫃有些坐立難安起來,臘月天額頭上甚至冒出了汗。賓客們也都看出了異常,縣上的參議員賀扶光便忍不住問道:“培兄,你這是何故?身體不適?”周掌櫃剛要開口,便見周太太挪著小腳,竟一路小跑著來到前堂,急切問道:“培祥,孩子不是跟你在這裏嗎?怎麼說不見了?”
眾人一聽,也有些吃驚:“方才少爺還在這裏,怎麼會不見了?”
周掌櫃才擦了一把汗,向眾人說出周鈞儒失蹤之事,眉頭狠狠擰成一簇,滿麵無措,穩了一下情緒,才強撐著禮送賓客。大家眼見出了如此變故,隻能勸慰幾句,陸續開始告辭。
然而賓客尚未全部散去,有人突然在門口發現了一封信,上麵寫著“周培祥親啟”。
周掌櫃一見那信,腦中便是嗡的一聲,整個人哆嗦了起來,上前兩步將信搶在手中,拆開看時,果然是綁票。其上寫著:“欲救少爺,五萬銀圓,臘月十八戌時正送至指定處,逾一日割耳,兩日斷指,三日撕票。”
看完此信,周掌櫃隻覺眼前一黑,踉蹌著坐在地下,周太太更是嚇得兩眼一翻,一聲不吭當場暈倒,院中早已亂作一團。
餘下的賀扶光等幾位賓客是周掌櫃親近故交,見周家出了如此大變故,留下來協助料理,先讓人將周太太送回後宅,又紛紛解勸周掌櫃:“培兄,此時萬不可亂了陣腳,找中人說和要緊,先得知道是誰綁了孩子。”
周掌櫃急得搖頭歎氣,眼淚幾乎落下來:“隻這沒來由沒頭緒的一封信,找誰去做中人?”
賀扶光如今是縣裏的議員,有幾分門路,便問道:“培兄可曾與什麼人有過過節?”
周掌櫃:“我這樣的性子,能跟什麼人有過節?何至於到綁走孩子的地步。”
賀扶光:“如此看來,那就隻能是土匪綁票了,看這殘暴言辭,隻怕是年下缺錢,要狠狠敲你一筆。”
周掌櫃:“怕就怕在,他們既要求財,還要害命……”
賀扶光思索著,忽然回頭看著孫團長:“團座,這周邊的匪幫,你都熟悉嗎?”
孫團長一見問自己,立時搖頭:“我是剿匪安民的,怎麼會跟匪幫熟悉?”
賀扶光湊近低聲道:“團座,此時培兄的兒子就在他們手裏,何必說這些虛詞?救孩子要緊!”
孫團長嘬牙歎了口氣,二人相識多年,自己部下有收編土匪之事,賀扶光是心知肚明的,隻得說道:“罷了,我先打聽打聽,隻是你告訴周掌櫃,五萬銀圓是大開口,但一兩萬總是要備的,要不肯出錢,是萬萬救不回孩子的。”
賀扶光點點頭,心裏有了幾分成算,起身走到周掌櫃身邊:“培兄,我已經托人去打探了,看看是哪家杆子綁了孩子,我們再找說客和對方談條件,首要之事是保證孩子平安回來,所以錢還是要備一些的。”
周掌櫃猛地握住賀扶光雙手,感激不已:“賀兄,要是孩子能平安回來,我就讓他拜在你膝下,給你做個送老兒子!錢我去準備,無論如何都要把孩子贖回來!”說著,熱淚縱橫。
夜幕時分,所有人都散去了,戲台早已靜寂,前堂滿室狼藉,周掌櫃呆呆地坐在廊下,望著天空一輪滿月,竟覺人生皆是虛妄,大難之時,一無所助。
不知為何,他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吃絕戶”的噩夢。
近些年來,他已經很少再做噩夢,將自己曾經滿心的徹夜不安都轉移到了周鈞儒身上,也習慣了周鈞儒跟在自己身邊叫爹,自己也勝似親生地養育他。如今這等事故一出,他的心又陡然懸了起來,惶恐不安的氣息再次湮沒了他:若是這孩子沒了,族中那些人絕不會再給他機會,他已年近五旬,很可能落個橫遭暗害、被謀財害命的血淋淋結局!
所以他下定決心,這一次,絕不再讓自己陷入膝下無子的困境,慢說一兩萬大洋,便是三萬五萬,他也要把兒子贖回來!
搖搖晃晃走回後院,就見周太太坐在炕上,隻是兩眼出神,整個人都麻木了一般。周掌櫃坐在她身邊,她卻似忽然受了極大的驚嚇,噌一下縮到了牆角,待到看清了是周掌櫃,才鬆下心神。
周掌櫃更覺悲哀,歎了口氣說道:“別怕,我們隻要在期限內籌夠了錢,鈞儒就沒事了。”
周太太嗚嗚道:“綁匪都到家門口來了,今天能綁走孩子,明天就能綁走你我……這可怎麼辦……”
周掌櫃心裏堵得猶如塞了墜石一般,更加窒息難忍,兒子被綁本就心緒大亂,如今周太太又嚇得失了魂,不僅不能商議如何處置,反倒再添許多煩惱,然而他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安撫她:“不會的,綁匪隻是求財,知道我們就這一個兒子,不得不贖,才有這番劫難。”
周太太苦惱愁悶:“可是五萬大洋,一時間哪能拿出這麼多錢……”
周掌櫃攏著手指盤算:“家裏的錢湊一湊,把洛陽、開封櫃上的錢都收一收,再把黃金賣一賣,約莫也就湊齊了,那綁匪是衡量過的,應該知道我們的家底。”
周太太詫異:“咱家裏,真能拿得出這麼多錢?”
周掌櫃:“我這些年攢了些黃金,沒敢放在家裏,賣了的話應該有三萬左右,如果有說客能居間談判,也許兩萬就能把孩子贖回來……”
周太太忽然道:“培祥,你真要拿這麼多錢去贖他?又不是我們的親兒子……”
周掌櫃猛地抬頭看著她,目光犀利起來:“你說什麼?!”
周太太被嚇得一哆嗦,囁嚅道:“我是說,何必為一個外來子把家底都掏空了?”
周掌櫃:“糊塗!什麼外來子?他是上了族譜的周家大少爺!”他狠狠盯著周太太:“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要是孩子沒了,他們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剝了我們!就算傾家蕩產,我們也必須贖回自己的兒子!”
第二日,伊河鎮所有人都知道了周鈞儒被綁之事。人們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五萬大洋的贖金,是普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數,大家都在猜測周家能否拿出這麼多現錢,會不會為一個外來子付出如此多的贖金。
周掌櫃已經籌措了幾箱銀圓,正在清點之時,周家幾個族人卻忽然登門造訪。他歎了口氣,不得已來到堂前,果然族中幾個輩分高的人坐在那裏,其中自然也有周紀耕。一見周掌櫃,大家便紛紛問周鈞儒的消息。
周掌櫃沉著臉:“沒有消息,隻是給了三天時間,籌措五萬大洋,若是交不出這些錢,便要割耳朵,剁手指,甚至撕票。”
周紀耕驚道:“五萬大洋,哪是三天就能籌措來的?”
周掌櫃:“籌措不來也得籌,難道眼睜睜看著孩子被撕票?七叔爺和幾位叔叔伯伯,能不能幫我籌措些?”
周紀耕頓時被噎住:“可是,五萬大洋,贖這麼一個孩子……”
周掌櫃:“七叔爺什麼意思?難道我周培祥不能贖自己的兒子?”
周紀耕和幾個老人連聲說道:“孩子當然要贖,但也得跟綁匪談一談,這五萬大洋,實在是強人所難,何況這孩子又不是嫡親血脈,周家又不是沒有別的孩子……”
周掌櫃心中滿是悲涼之意,人命關天,他們依舊想著謀算自己這幾分家產,全然不顧自家兒子的死活。
周家幾個長輩正爭議不休時,卻有一個人,迎著初升的太陽走到周家門口,抬手堅定而沉穩地叩了叩門。
正是周鈞儒的私塾先生——張夫子。
張夫子進門之後,徑直到前堂見了周掌櫃,絲毫沒在意其他幾人在座,隻是解開褡褳,放下一百零三塊大洋:“周掌櫃,這是老朽一生積蓄,隻要能救回卓先,拚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在所不辭。”
周掌櫃立時錯愕震驚,看著桌上的大洋,久久之後一躬到地:“夫子待儒兒,真如師如父。您放心,我周培祥罄盡家財,也必定救回孩子!”
張夫子點點頭,一句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周家幾個長輩頓時愣怔當場。一個外人在傾盡一生積蓄要救周家的孩子,而他們身為周氏族人,卻在勸周掌櫃放棄救人,光風霽月與齷齪暗藏,就這樣被抖在桌麵上,直羞得幾人坐立不安,起身告辭而去。
周鈞儒醒來的時候,頭沉得仿佛灌了鉛一般,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掙紮了半天,總算勉強看清了眼前的處境。這是一間漆黑的屋子,隻有幾個小小的縫隙,勉強進來幾絲極弱的光線。他能感覺到這間屋子很小,打算起身去找門窗時,卻發現自己被繩子綁得牢牢的,絲毫動彈不得,而且凍得渾身僵硬,骨頭散了架一般,酸疼得厲害。
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明白自己是被人綁了。他分明記得自己隻是打發了兩個討飯的,然後就被人打了悶棍……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什麼人把自己綁來了這裏?
他們要做什麼?
會不會殺了自己?
…………
一連串問題浮現在腦中,周鈞儒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全身哆嗦起來。近幾年土匪鬧得厲害,綁票的事頗多,他聽過一些被綁了肉票的故事,家裏有錢贖回去的,還算運氣好;有些湊不夠錢被撕票,或者湊夠了錢依然被殺害棄屍的,也不在少數。
而自己,會是哪一種結局?
正胡思亂想著,門忽然被推開了,突然的光亮刺得周鈞儒睜不開眼,等適應之後,他才看見眼前的人,頓時震驚道:“你不是那個打牛胯的?”
那人哈哈一笑:“正是我!為了把少爺請到我們這小寨子,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心思,沒承想唱段落子,就把少爺你給引出來了。”
周鈞儒往後縮著身子:“你到底要做什麼?”
那人湊到周鈞儒麵前:“自然是讓你家裏出錢,贖你回去啊。”
周鈞儒驚恐地盯著他:“你們,要多少錢?”
那人伸出巴掌:“五萬現大洋,就看你爹舍不舍得花這些錢贖你了。”
周鈞儒隻覺天旋地轉,神色雖然絕望,眼神裏滿是落寞:“不可能,不可能……爹不可能花這麼多錢贖我……”
那人冷笑道:“怎麼不可能?我們查過了,周掌櫃隻有你一個兒子!”
周鈞儒失魂落魄地看著他:“我根本不是我爹的親生兒子,他怎麼可能花五萬大洋贖我?”說著,越發傷心起來,眼淚簌簌而下:“你們,會不會撕票?沒有人贖我的……”
那人看著周鈞儒如此神色,忽然有些猶疑起來:“小子,不要妄想著騙我,你真不是周家親生的?”
周鈞儒依舊不停落淚:“我是周家十塊大洋買來的……”
那人一腳跺在地下:“真他媽的晦氣!”說著,抬腿給了周鈞儒一腳:“別號喪了,閉嘴!”說著,轉身走出屋子。
門被關上後,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
周鈞儒不知哭了多久,又發呆了許久,直到餓得肚皮貼了後背,才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過了這麼久,竟再不見一個人來看過自己,估算著足足有將近一天了,難道,他們覺得贖金無望,就將自己扔這裏自生自滅?
一念及此,他心裏更加害怕,忍不住出聲喊道:“有人嗎?有人嗎?”
喊了幾遍,門又一次被打開:“喊什麼喊?”
周鈞儒:“我餓了。”
那人啐了一口,很快拿來兩個冷饅頭,看他已被綁的雙手有些血脈不通顏色發紫,狠狠剜了他一眼,順手解了繩子:“吃吃吃,就知道吃,要不上價的野貨色,死了更不值了!”
周鈞儒艱難地活動開了手腳,伸手拿過冷饃,眼裏的淚珠連成線地落下來:這兩個冷饃,就是自己的斷頭飯了。
一瞬間,這幾年做少爺的時日竟似做夢一般,恍惚自己依舊是那個饑餓窮苦的薑小五,依舊是賤命一條。所以,他不能放棄這頓斷頭飯:左右都是一死,總要做個飽死鬼!冷饅頭幹硬噎人,他狠狠咬了一大口,和著淚水用力吞了下去。
周掌櫃正通過說客與綁匪談判。
這說客,便是昨日在周家赴宴的孫團長找來的。孫團長部下也有收編的土匪,各方勾連著,因此很快與綁匪取得了聯係。這原是其他縣過來的一小股流匪,隻有五六十人,被團練剿匪趕了出來,年末之時落草在偃師周邊,聽說周家巨富,才動了綁票的心思。
周家廣有生意錢財,膝下卻隻有一子,隻要綁了周鈞儒,以周家的資財,定然會立刻交錢贖人。因此,這些日子每天派十幾個人在伊河鎮盯梢,隻要周鈞儒落單便立刻綁走。然而周家大少爺無論進出皆有下人跟著,很是不容易尋到機會動手,因此派兩個人扮作打牛胯的上門試探,沒承想,竟輕而易舉得手了。
可是千算萬算,卻漏算了一件事:這孩子竟是買來的,並非周家親生。
如此一來,綁匪反倒有些拿捏不準了。
按理說,這樣一個外來子,周家便是不出錢贖人,也是說得過去的,可周掌櫃明確表態,對這孩子決不放棄,但是五萬的贖金,也萬萬不能。一個外來子能勒索多少錢財,綁匪心裏完全沒底,多了要不到,少了不甘心,贖金數目很是令他們頭疼。
說客開口道:“掌櫃,那邊也知道了大少爺不是周家血脈,隻是畢竟自小養大的孩子,吃準了您舍不得這份父子情,錢雖然可以少些,但也要斟酌著回複他們。”
周掌櫃:“他們想要多少?”
說客:“那邊的說法,可以降到三萬,不能太少了,不然,免不得孩子吃苦。”
周掌櫃皺了眉頭,但依然強撐著鎮靜:“這孩子,是十塊大洋買來的,這幾年豁出去穿衣吃飯,養育讀書,破天也不過一千大洋,如今要三萬來贖,您覺得劃得來嗎?”
說客麵露難色:“這是那邊帶過來的話,我不能不如實跟您說,您對贖金有什麼想法,也要給我個準信兒,我好去那邊回話,成與不成,還得看兩邊的誠意。”
賀扶光應和道:“若是那邊真有誠意,就該好好說個數,誰曾見有人為個外來子花三萬的?若是周掌櫃自己再得個親生子,這孩子都萬萬繼承不到三萬家產!”
說客連連點頭:“賀先生說的是,隻是如今孩子在人家手裏,賭的就是掌櫃舍不得兒子,聽說這孩子靈氣得很,將來挑門立戶一把好手呢,如今花幾個錢,也是為了周家的前程。”
周掌櫃心裏早已翻江倒海一般,對於周鈞儒,他是絕不可能舍棄的,就算真的掏五萬大洋也必要贖回來。但如今有了這個“外來子”的由頭,綁匪倒主動降了條件,他便心知對方已拿捏不準分寸,因此自己又有了幾分籌碼。
故作沉吟了片刻,等到說客有些神色不安的時候,他咳嗽了一聲,說道:“罷了,這孩子確實是深得我心,雖然是買來的,也想著當親兒子一樣疼,但是我最多出到五千,如果那邊不同意,我就當父子緣淺,再挑個別的孩子過繼,也是一樣的。”
說客臉色瞬間變了:“多少?五千?!”
周掌櫃點點頭:“對,五千。”
說客:“孩子您是不想要了嗎?五千,萬一那邊撕票怎麼辦?”
周掌櫃心中緊張得暗暗咬牙,隻是臉上依舊強忍著裝出平靜之色:“這五千大洋,就買我們父子間的緣分天命吧,要是那邊一定要對孩子不利,我也隻能說,是傷是殘,我這當爹的,養他一輩子就是了。”
說客帶著不敢置信的神色,悻悻而去。
綁匪聽得周掌櫃此言,幾乎各個當場罵娘,直道越有錢越沒人性,竟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被綁無動於衷,費盡心思綁到手的大少爺,此時竟成了燙手山芋。
其中一人怒道:“他既這樣說,就撕了票,把屍首扔回去,看他周家怎麼辦!”
為首之人嗬斥道:“衝動誤事!如今隻有這麼個肉票,自然是能要多少錢便要多少錢,難道還白幹了一票買賣不成?”
另一人道:“可是隻有五千大洋,這姓周的也太摳了!”
為首之人:“無商不奸!這姓周的是拿孩子的命在算賬,你再狠也不過是玩玩刀槍,商人可是能把人命標了價錢的!”他陰狠地笑了笑:“依我看,他說五千也不過是個試探,不如再激他一把,看他到底是不是真不在乎這孩子!”
此時,周鈞儒就在隔壁黑屋子關著,綁匪們的話,一句不漏全聽在耳朵裏,心裏陡然冰涼緊縮成一團:原來父親真的隻是把自己當作買來的孩子,甚至給自己這條命估了價,五萬大洋還價五千,這生意如何談得攏?分明是斷送了自己的生路!
他似乎徹底陷入了絕望,一顆心如墜懸崖般狠狠跌落下去,連自己也不知這條命究竟懸在何處。失落了一陣子,他卻忽然哭喪般笑了起來:我一個快餓死的孩子,如今居然能要到身價五千了!要是娘聽說了,肯定不敢相信我值這麼多錢……
一隻耳朵。
周掌櫃盯著匣子裏的耳朵,眼裏幾乎滴下血來。
耳朵下麵,是一張紙,其上按著一隻血手印,其中之意,不言自明。
綁匪顯然是被激怒了,竟不顧三日之期未到,割了一隻耳朵讓說客帶過來。說客站在旁邊,看著周掌櫃的神色,一句話都不敢說。
周掌櫃一動不動地盯著這隻耳朵,心中卻早已血淚橫流,隻覺五味雜陳,胸口窒息,險些嘔出酸水來,但他依然死死地盯著這隻耳朵,一言不發。
足足半刻之後,他回過身來,徑自向內門走去。
一離開說客的視野,他立即蹲在地下嘔吐起來,兩眼淚如雨下,重重一拳捶在牆上,懊悔著自己激怒了綁匪,竟給兒子帶來如此劫難。
然而方才他盯著那隻耳朵看的時候,一直仔細回憶著周鈞儒的樣子,總覺哪兒有些不對。於是強自鎮靜了情緒之後,來到周鈞儒的書房,將一張照片摘下來仔細看。
看了很久,忽然下定了決心般,又回到前堂,平靜地坐在了桌前。
他甚至輕輕把匣子合上,讓那隻紫黑了的耳朵消失在眼前,才又開口道:“先生,我曾說過,孩子無論是傷是殘,我周培祥養他一輩子,請您無論如何給那邊帶話,我可以立即把五千大洋奉上,請他們不要再難為孩子了。”
說客再次震驚失色:一隻耳朵,竟沒能讓周掌櫃多掏一塊大洋!
聞聽此訊的綁匪,群情激憤,紛紛嚷著要撕票,天下竟有如此冷血無情之輩,定要給他個教訓!為首之人歎了口氣:“算了,這回遇上狠角色了,五千大洋雖不多,但我們流落至此,又到了年關,勉強也夠過年了。在偃師地界上,若是一定激怒本縣大戶,隻怕也不明智。”
僅僅三天,一場轟動偃師的周家綁票案就此了結,周掌櫃交了五千銀圓贖金,第二日,周鈞儒便被丟在荒地裏,說客前來報信兒通知周家去接人。
周掌櫃騎馬急急衝到交接處,見了周鈞儒,一把抱住他的腦袋,見兩耳俱在,瞬間鬆了一口氣,渾身癱軟著倒在了地上。這劫後餘生的感覺,竟比在火車上被土匪以槍指頭時還緊張,心跳得擂鼓一般,不停地喘著粗氣,一時竟難以站起身來,口裏嘀咕著:“我就知道,不是儒兒的耳朵。”
周鈞儒似乎嚇傻了一般,呆呆地看著父親,卻一個字不說,一滴淚不流,任由周掌櫃將自己帶回了家。
周太太看到周鈞儒那一刻,終於鬆了一口氣,囑咐他好生休養。周鈞儒依舊不聲不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緊閉房門,任誰叫門都不開,整整一日未出,連送過去的飯菜都不曾動過。
第二日一早,周太太看著依舊緊閉的門窗,臉色有些不悅:“他還要怎樣?花了五千大洋贖回來,還在家裏耍氣性?”周掌櫃趕快拉著她勸道:“總得給孩子幾天時間適應,經曆了這種事,沒嚇破膽已經不容易了。”
周鈞儒此刻躺在床上,依舊一動不動,他不知自己該如何麵對父親。
這些年來,父親對自己確實愛如親生,給他少爺身份,讓他入學讀書,教他生意之道,甚至將周家的未來全部寄托在他身上。他也已經完全將周掌櫃視作親生父親,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信任他,可父親卻在自己被綁時,將自己的性命,將這份父子情分,標明了價錢,甚至是棄自己於不顧,任憑土匪撕票也在所不惜。
昨日他被扔在荒地時,那人一腳將他從車上踹落在地,毫不停留便離去了,但是他分明聽到了那人怒罵的一句話:“姓周的就不是人,割了他兒子耳朵,也不肯多出一塊大洋!”
割耳朵這事,他是深知原委的。
那一日綁匪不知自何處拿了一隻耳朵,一碗雞血,開門將他拖了起來,把他整隻手都在雞血裏浸了,結結實實在紙上按了個手印。當時他被嚇得幾乎斷了魂,但是那綁匪依舊殘酷而輕鬆地笑著:“小少爺,這耳朵呢,是從一個死孩子身上割來的,又沒割你的,隻是按個手印,至於這麼怕?”
那時他便知道,這耳朵是用來威脅父親的手段,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父親竟能如此堅決,依舊隻出五千大洋,絲毫不為所動。
如此看來,自己在父親心中的地位,也僅止於此了。
自己一個外來子,本不該貪戀這份父子情的,哪怕是周家不肯贖人,自己也不該有抱怨的心思,如今得以完完整整地回來,還有何奢求呢?
隻是在心裏,他始終有些不甘:難道父親以往待自己所有的好,都是假的?
但是他又覺得不可能,父親在將自己狠狠抱在懷裏的時候,勒得骨頭都疼了,心跳擂鼓般清晰地砸在自己臉上,那樣的緊張害怕和擔心,絕不會有假。
他隻是這樣躺著,又過了一日一夜,依舊不曾站起身來,更不曾動過眼前的飲食。
第三天的時候,門忽然被踹開了。
進來的是周掌櫃。周鈞儒從未見過父親發怒的樣子,他重重地沉著臉,直接走到床前,一把將周鈞儒拉了起來:“起來吃飯!”
周鈞儒腳下一軟,渾身無力地癱倒在地。
周掌櫃伸手將他托住,依然是不容置疑地將他帶到桌前,指著桌上的飯菜:“吃飯!”
周鈞儒搖頭掙紮著,卻無論如何擰不過周掌櫃強健的大手。
他被按在桌前坐下,周掌櫃依舊是一句話:“無論發生了什麼,起來吃飯,活著就要吃飯,吃飯才能活著!”
周鈞儒的手裏被塞了筷子,一碗蛋羹擺在眼前,還有些稀粥、烙饃、小菜。他空了兩三天的肚腹早已拒絕飲食,隻是看著這些飯菜,舉箸艱難。
周掌櫃依舊嚴厲地命令道:“吃飯!”
周鈞儒哆嗦著,吃下了第一口蛋羹,卻立即幹嘔了起來,扶著椅子跪在地下嘔吐,空無一物的胃裏根本吐不出任何東西,隻帶出了幾口苦得讓他落淚的膽汁。
周掌櫃遞給他水,他急急地漱了口,全然不顧狼狽地站起來,依舊坐在了桌前。
父親命令他吃,他就吃,他仿佛全然不在意自己愛不愛吃,能吃下多少,隻是麻木地將眼前的東西全部吃了下去。一碗蛋羹,一碗粥,一個饃,兩個小菜,一口不剩。
周掌櫃似乎知道他在與自己賭氣,卻渾不介意般,將碗筷收好,掩門離去。剛出門,就聽到屋裏再次傳來嘔吐聲,他隻是吩咐人:“去,把少爺的屋子打掃幹淨。”
此後的每一餐飯,都是周掌櫃親自端到周鈞儒屋裏,也不多言,隻是命令一句話:“吃飯。”周鈞儒也不再掙紮,如此這般,連吃連吐了三日,他的飲食終於正常了起來。
直到此時,周掌櫃才鄭重地坐了下來,吩咐道:“我有話問你。”
周鈞儒木然地點頭。
周掌櫃:“那些綁匪對你做了什麼?”
周鈞儒搖頭:“沒有。”
周掌櫃:“打你了?”
周鈞儒:“沒有。”
周掌櫃:“折磨你,讓你受苦了?”
周鈞儒搖頭:“也沒有。”
周掌櫃:“那便是怨我沒有立刻出錢贖你?”
周鈞儒心裏一陣鈍痛,卻依舊搖頭:“爹肯把我贖回來,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周掌櫃一把拉住他,急切問道:“你實話告訴我,那些綁匪跟你說了什麼?”
麵對周掌櫃的追問,周鈞儒心裏有些苦澀,也許,父親並不知道自己知曉了他和綁匪談判的過程。然而他如此問起,自己又能如何回答?難道定要揭開這傷疤,讓自己在家中的處境更加尷尬?
他隻能搖搖頭:“他們確實沒說什麼。”
周掌櫃隻能深深地歎了口氣:“罷了,終究是我沒保護好兒子。”說完,轉身離開,忽然又回過頭來:“張夫子對你很關切,把積蓄的一百大洋都給了我,讓我贖你回來,你該去看看他,讓他放心。”
周鈞儒聽完此話,頓覺心裏狠狠一緊,愣了片刻,起身飛奔出了門。
張夫子看到他的那一刻,幾乎是立即起身離座,張開了雙臂,待到周鈞儒衝到他懷裏,一把緊緊地將其摟住。
在張夫子麵前,周鈞儒全部的委屈仿佛泄閘般傾瀉而出,無聲地抽噎著,足足哭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止住。張夫子也不多言,隻是默默地由著他哭,輕撫著他的背,微微歎氣。
直到周鈞儒哭夠了,張夫子才拉起他:“卓先,你已經年滿十二歲,日後便不是蒙稚童子了,哭過這一次,就該長大了。”
周鈞儒依舊抽噎著,點了點頭:“夫子說的是,可是我……我爹……”說到這裏,他狠狠哽住,一個字也說不下去。
張夫子:“你爹怎樣了?我去的時候,他親自跟我說過,罄盡家財也要救你回來。”
周鈞儒詫異:“父親真這樣說?”
張夫子:“當真這樣說過,周家幾個族老都反對贖你,但你父親已經在籌錢了,哪怕真的花五萬大洋,他也一定會救你的。”
周鈞儒更不解:“可是綁匪送了一隻耳朵到家裏,我爹都沒有改口,堅持隻出五千。”
張夫子:“這事我也聽說了,雖不知道你爹如何考慮的,但亂世經商能做到這般成就,必有他的獨到之處,所以你若在這件事上質疑你爹,也枉費他對你的看重之心了。”
周鈞儒睜大了眼睛:“夫子,我真的,誤解了爹?”
張夫子:“自古兵商都行險道,你爹是大風大浪裏過來的,他能在險中判斷局勢,最終隻花五千大洋就把你完好無損地贖回來,你若有他三分本事,也足以成事了。所以,不僅不能誤解他,還要學他這份遇險不亂的定力。”
周鈞儒懵懂地點了點頭,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帕子,中間整整齊齊兩卷銀圓:“我爹讓我把這個帶給您,說危難之時您對學生不遺不棄……”說著,將銀圓放在桌上,鄭重跪在地上:“夫子待學生之心天地可鑒,自今而後,夫子就是學生的再生之父。”
張夫子將周鈞儒緊緊摟在懷裏,老淚縱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