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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都賦:鄉關何處兩都賦:鄉關何處
書石,劉乃藝

四 外姓入宗

周老太太發喪,周家寫了三天大戲,兩個梆子戲班打擂台,方圓幾十裏的人都來看戲,人人都道周家富貴,周老太太走得體麵。

然而戲剛唱到第二天,就出了亂子。

幾十號周家族人來到戲台前,一頓吆喝將兩台戲停了下來,台上唱戲的和台下觀眾一時都有些無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四麵的人圍上來,都伸直了脖子,心中納罕,不明所以地看著這群人。

為首之人喊道:“培祥,培祥在哪裏?叫他出來!”

周掌櫃聽得外麵有變,急急出來時,卻見一群人上前圍住了他。為首之人卻是周培祥的叔祖父周紀耕,年紀雖不足七十,輩分卻是家族裏最高的一個,頗有話語權,平日連族長也不大放在眼裏。

他上前以拐杖指著周掌櫃道:“培祥,你且說說,你這兒子哪裏來的?”

周掌櫃自然知道這些人的來意,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豈能不急?他無奈歎了口氣:“七叔爺,怎麼就驚動您親自過來了?”

周紀耕:“我不來,侄媳婦是不是就得認下這不明不白的孫子?她走得閉不了眼,我這做長輩的怎麼安心?”

周掌櫃:“七叔爺關心我母親,我做小輩的非常感激,隻是這事和孩子有什麼關係?”

周紀耕:“這孩子來曆不明,怎麼能做侄媳的孫子,傳承周家的香火?”

一群人立即喧嘩起來,紛紛指向周掌櫃:“不是周家的血脈,怎麼繼承香火?”“憑什麼做周家的少爺?”“一個野孩子繼承周家的家產!”……

此時,一身重孝的周鈞儒也追了出來,將這一幕恰好看了個正著,瞬間愣了神,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裏滿是驚恐不安,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意識到:大戶人家的少爺並不好當,自己這個“大少爺”,不過是人人質疑的野種罷了!

周掌櫃一把將周鈞儒掩在身後,臉上帶出幾許憤疾之色,提高了聲音:“七叔爺,您是認為我不該有個兒子?”

周紀耕氣勢益發咄咄逼人,敲著拐杖直視周掌櫃:“你想要兒子,五服內哪個孩子不行?靈前跪著的那些都是周家血脈,誰家不同意,七叔爺就能給你做主!這孩子來路不正,不能進周家門!”

周鈞儒緊緊偎在周掌櫃身上,單薄的身子不自主地打戰,似是怕極了這樣的場麵。周掌櫃回身吩咐鐵順兒將周鈞儒抱進門去,等眾人的聲音低下來,才一字一句問道:“大家擔心的是周家血脈,還是我這幾分薄產?”

眾人瞬間靜了下去,再無一人多嘴多舌,人人都知道這才是症結所在。

周紀耕氣勢不減:“侄孫,你這話,是說七叔爺呢,還是說這些周家子孫?我們都姓周,自然不能眼看周家的財產落到外姓人手裏!”

周掌櫃:“周鈞儒也姓周!是我明明白白收在眼前的兒子,老太太靈前磕頭的孫子,七叔爺就算不顧及我,難道也不顧尚未入土的老太太?!”

周紀耕:“培祥,你母親屍骨未寒,你就敢這麼說話,不敬逝者、不敬長輩!”

周掌櫃咬了咬牙,回身向院內靈堂磕了孝子頭,又轉向周紀耕:“七叔爺,如今喪事還沒辦完,您就急著帶一群人來聲討孩子,您要真對我的母親、您的侄媳還有幾分照顧,就讓她安安生生地去吧。”

周紀耕頓時哽住,眼睜睜看著周掌櫃跪在眼前,竟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過了片刻,恨恨地一敲拐杖:“培祥,你!不懂事啊……”說著轉身離去,憤憤不平地叨念著:“兒子不親孫子親,這野兒子將來再生個孫子,還真就霸了這份家業……”

眾人眼見周紀耕離開,也不得不陸陸續續跟著散去。

戲再次唱了起來,然而經曆了方才那一場風波,似乎一切都有些寡淡了。

周掌櫃回到院內,隻見周太太緊緊抓著周鈞儒的手,站在門後聽著外麵的喧嘩,臉色煞白,抖得幾乎站立不穩。周掌櫃重重歎了口氣:“你都見了吧,哪個是省油的燈!要真沒兒子,將來不知道怎樣呢。”

周太太依舊不肯鬆開周鈞儒的手,撲簌簌落下淚來:“你還在呢,他們就急著要吃絕戶,我們怎麼能保住這份家業……”

周鈞儒依舊是兩眼驚恐地扒住門框,看著外麵的情形,似乎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又似乎看懂了這族中的一切。

過了頭七,周掌櫃便開始張羅給周鈞儒上族譜,此事已不能再拖,族中各家虎視眈眈,若不盡快給周鈞儒正了名分,日後類似的麻煩依舊不少,自己常年在外經商,天長日久,母子二人想在周家立足都難。

為此,他事先去拜望了老族長,將一應事體都說了個明白。

老族長已經七十多歲,須發花白,卻是個和氣明理的,自然知道族中那些人什麼樣,周紀耕一把年紀做出這等事,無疑是當眾撕破了顏麵。他歎了口氣:“你這事也是辦得急了些,明知這些人盯著,還悄不聲兒帶回個孩子當眾認了,他們沒了指望,怎能不鬧?”

周掌櫃:“這事急與不急,他們總要鬧一場,索性趁著這次給孩子上了族譜,以後也就沒顧慮了。”

老族長歎了口氣:“也罷,過兩天就辦這事,你認了這孩子,心裏就有個指靠了,就算以後自己再生養了,分他些生意鋪麵,也不算虧著他。”

周掌櫃自是點頭,又將些上好的糖、酒、茶送了老族長,以示感激。

不幾日,周家族長將各支長房叫到了一起,先料理了族中幾件瑣事,便提到了要給周鈞儒上族譜。周家家祠自然是周掌櫃出錢最多,因此他與老族長坐了上座,其他人都在下麵凳子上圍坐。老族長剛提出要給周鈞儒上族譜之事,便立即有人站起來反對,老族長隻是捋著胡子聽著那些人吵嚷成一片。

正紛亂間,卻見周紀耕走進了祠堂,眾人見他進來,知道必有一番爭執,因此立即提起了精神。周紀耕先給祖宗上了香,回身對周掌櫃道:“培祥,周家在伊河鎮是個大族,雖然你膝下單薄,但族中子孫還是繁盛的,同族才能同根,隻有血脈血緣是打不散的,別的都靠不住。你想要個孩子繼承香火,隻管在族裏挑,那是正根正宗,一個根上多子多孫,家族才能興旺,你如今從外麵帶個孩子回來,與周家不同根不同源,一點血脈關係沒有,他怎麼能讓香火旺盛?”

周掌櫃沉著臉色:“七叔爺的意思,我必須在族裏挑一個孩子繼承香火?”

周紀耕氣昂昂道:“無論如何,這個孩子必須是周家的血脈,不能是外頭來的野孩子,亂了周家的根!”

他拍了拍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十幾個孩子走進家祠,從三四歲到八九歲都有,甚至還有兩個剛過周歲走路不穩的,被父親抱著送了進來。周紀耕道:“孩子你隨便挑,我已經做主,把族裏願意過繼給你的孩子都帶來了,他們的爹都給侄媳婦守過靈,各個都是盡心孝順的,選哪個都是正根兒!”

變故陡生!

此前不過是有人悄悄摸上周家的門,帶著孩子請求過繼在名下,如今竟是在祠堂裏聚集了十幾個孩子,公然逼著周掌櫃做出選擇!

族長坐在上座,更是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周紀耕竟然來了這麼一手!而且他幾乎沒有理由反對,身為族長,讓一個不是周家血脈的孩子上族譜,本就占不住理。

周掌櫃頓時臉色鐵青:“七叔爺,您這是要替我做主嗎?”

周紀耕:“我不替你做主。這些孩子都是年齡合適,爹娘也願意過繼給你的,無論你選誰,七叔爺都支持。”

周培祥:“七叔爺真是糊塗了,不是我選誰,是老太太親自選的孫子,難道她剛走沒幾天,為她披麻戴孝的孫兒就要被趕出家門嗎?!”

周紀耕:“侄媳婦選的孫子?這孩子進門的時候,她已經走了,憑什麼說是她親自選的?”

周培祥終於咬牙道:“我可以讓老太太再選一次!”

所有人麵色皆驚,周家老太太已經去世了,如何讓她再選一次?難道周培祥真有通鬼之能?周紀耕昂然道:“你要是能讓侄媳婦再選一次,她選誰就是誰,我絕無二話!”

話到此處,已成死局,周掌櫃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退了,若是真讓周紀耕等人得逞,吃絕戶這等事就要血淋淋地發生在自家頭上!

什麼血脈親緣,無非是財帛動人心罷了,為了爭奪他辛苦半輩子攢下的家業,這些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莫說自己隻是薄有資財,便是百年望族,為爭家產鬧到你死我活的,又何曾少見了?

周掌櫃慢慢點了點頭,眼光從眾人身上掃過:“今天族長在此,就做個見證,請大家陪我到老太太墳前走一趟,這些孩子,也都得去!”

周紀耕:“你要做什麼?”

周掌櫃:“到了老太太墳前,自然能請她老人家親自選個孫子!”眾人將信將疑,有幾分擔憂,但又不知周掌櫃是何打算,也隻能同意。

一群人帶著孩子,周掌櫃牽著周鈞儒的手,浩浩蕩蕩來到周老太太墳前。剛剛落土的新墳,才過頭七,泥土尚且濕潤,紙錢白幡車轎人馬燒過的灰殘存在泥土中,已經變成了焦黑色,更顯出幾分清冷肅殺。

周培祥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祝禱道:“母親,今日七叔爺帶了十幾個孩子,還有鈞儒,要讓您親自選一個孫子,兒子不孝,隻能來打擾您了!”話剛說完,便起了一陣風,明明將入夏的時節,眾人竟覺得這風有幾分寒涼。

他站起身來,麵向著眾人:“老太太選孫子,最重要的是有孝心。這些孩子都沒給老太太守過靈,不過也無妨,老太太剛過頭七,魂靈不遠,哪個孩子能安安穩穩在這裏守一夜墳,不受驚,不害怕,沒被陰氣侵身,就說明是老太太在天之靈護佑著,那就是她老人家親自選的孫子!”

周紀耕等人頓時震驚,人人失色,周掌櫃竟要這麼小的孩子為周老太太守一夜墳!

周掌櫃:“而且要一個一個地輪流守墳,每人一夜,不能有大人陪著,隻要能守下來,有一個我周培祥認一個,有兩個我認一雙,都是我周培祥的子嗣,繼承我周培祥的家產!”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周掌櫃是拚了最後的底線了。

周紀耕更是急怒交加,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個字來。

周培祥走到孩子們的麵前,語聲溫和卻神色沉沉道:“孩子們,這墳裏埋的是你們的五奶奶,她活著的時候,最喜歡小孩了;現在她走了,就在這墳裏躺著,你們敢不敢自己在這裏陪她一晚上?”

他這一番神色,本就有幾個孩子驚恐退縮了,再說出這些話,五六個孩子更嚇得哭出聲來,連聲喊著:“五奶奶是鬼,我不要陪五奶奶!”哭喊著就瘋狂向遠處跑,家裏的大人連忙追了上去。剩下幾個孩子也瑟縮著,向大人懷裏鑽:“爹,我怕鬼……”他們的爹隻能把孩子摟在懷裏,低著頭一句話說不出來。

及至最後,竟無一個孩子敢站出來為周老太太守墳,更何況,也沒人舍得自家孩子在這荒墳崗待一夜,萬一受驚嚇或撞見不幹淨的東西,從此嚇傻了也不是稀罕事,如何敢拿孩子來賭這種事?

周紀耕眼睜睜看著這般景象,直氣得臉色鐵青,咬牙恨恨道:“培祥,就算你這樣做有道理,你帶來的那個孩子就敢守一夜嗎?”

周培祥昂然自信道:“當然!老太太親自認下的孫子,怎麼會不敢給老太太守墳!”說著,他拉了周鈞儒過來:“鈞儒,敢不敢陪你奶奶一晚上?”

方才的變故已經讓周鈞儒恐慌不已,拉著父親的手都在微微發顫,然而他知道此刻必須站在父親一邊,何況他本也膽大無畏,當場便鼓起膽氣揚聲說道:“怎麼不敢?奶奶盼了我這麼多年,一定喜歡我陪著她!”

眾人頓時再次驚住,沒想到這孩子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膽識!這一局,到底是周掌櫃贏了!所有人都知道,從此以後,再沒人敢要求把孩子過繼給他了。

周紀耕用拐杖敲著地,胡須亂顫道:“周培祥,你辦的好事!周家有你這樣離譜出格的子孫,不祥之兆!”說著,徑自拄著拐杖離開了。

經此一番,再無人反對周鈞儒入嗣,周家族人大部分已經散去,隻剩下稀稀疏疏十幾人回到祠堂,見證周鈞儒上族譜。

周掌櫃將周鈞儒拉到祖宗靈位前跪下:“周培祥長子周鈞儒,丙辰年二月十七生,屬龍,今年五歲,生辰好,日子也好。”老族長點頭,逐一登記在族譜上,又令周鈞儒給祖宗磕頭上香,如此,周鈞儒便被族裏正式承認為周掌櫃家的大少爺了。

回家路上,周掌櫃牽著周鈞儒的小手,慢慢走著,周鈞儒不解地問道:“爹爹,我是屬虎七月初七生的,怎麼改成屬龍了?”周掌櫃拊掌笑道:“你那個屬相和生日不大好,爹給你改個好的,屬龍多貴氣。”

上過族譜之後,周鈞儒終於確信,自己名正言順成了周家的兒子。

半個月來,那麼多人反對自己進入周家,他無數次以為自己將要被掃地出門,然而周掌櫃堅定地護住了他,這些時日竟似做夢一般,命運幾經變故起落,終究讓他得到了這份不敢奢望的“福分”。

心念落定之後,他又不免有些雀躍,昔日隻見那些地主少爺衣食無憂,連家裏的狗也仗勢欺人幾分,如今自己也當上了富家少爺,眼前這座青磚瓦房大院裏,有一間屬於他的屋子,屋內的陳設許多是見所未見之物,與薑家四壁漏風的簡陋草棚比起來,這樣的宅院便是夢中也不曾想過。

這裏,從此以後,就是他周鈞儒的家。

他在自己的屋裏左看右看,不時摸摸各色家具陳設,炕上擺著繡花的被子,擺著雕花櫃子,柔軟的棉被摞了幾層,地上有大大的衣櫃,木架子上是銅臉盆,旁邊還有一麵玻璃鏡子,外間是書房桌椅,一派整肅大氣。

然而興奮了不過片刻,他便傷感起來:這樣的好日子,娘一天也不曾見過,依舊要帶著兄弟姐妹們忍饑挨餓地煎熬……自己雖然過上了想都不敢想的日子,卻從此再也見不到親娘了。

自他記事以來,爹的癆病便拖累著娘和全家,初時是走幾步路便喘得厲害,漸漸地便躺在了破床上,每日叨念著“別治了,不能拖累你們娘兒幾個了,我死了就用這張床停靈”。一邊說,一邊沉重地喘著粗氣,嗓子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娘整日以淚洗麵,卻又不得不典賣房產田地為他買藥治病,短短幾年時間,房子變成了四麵漏風的破草棚,十幾畝良田也變賣得幹幹淨淨,卻依舊沒能挽回爹的性命,他們饑寒交迫地煎熬了兩年,爹在徹底拖垮了這個家之後,還是離開了。爹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仿佛壓在頭上的大山終於垮塌,再也不用背負這份沉重的苦難。

那兩年間,周鈞儒最深刻的記憶,便是毫無尊嚴的饑餓。村裏的孩子經常會圍著他喊“癆病家的兒子”,推搡他,罵他,嘲笑他。五六歲的男孩子已經懂得臉麵,但他從不敢與人發生爭執,因為這個支離破碎的家,已經經不起任何麻煩。

日子雖艱難,娘卻嚴厲禁止他們兄弟姐妹幾人接受別人給的吃食,在她看來,一次伸手,便會永遠伸手,一輩子都是討飯的命了。有一次他餓得急了,看到有人吃著白饃從家門前路過,便眼巴巴跟了幾步,恰好被娘看見,竟狠狠打了他一耳光:“不爭氣的東西,餓死也不能沒骨氣!”從那以後,隻要見到別人吃東西,他都會強忍著饑餓低頭避過,不敢多看一眼。

如此想著,眼淚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竟哭得抽噎不止,喘不上氣來。

正哭到傷心處,卻見周太太帶了婆子抱著幾套衣裳進來,一見周鈞儒抹淚,立即開口道:“這孩子是怎麼了?好好的家裏剛過了喪事,怎麼又哭上了?”

周鈞儒立即緊張地站了起來:“娘……我,沒哭。”

婆子在一旁打著圓場,說:“少爺興許想家了。”不想這話頓時惹惱了周太太,立起眉眼怒斥道:“胡說什麼?!什麼少爺想家?以後誰再嚼舌根,就別想著在周家做事了!”婆子嚇得立刻噤聲,打開衣櫃把周鈞儒的新衣裳放進去。

周太太這才拉著周鈞儒:“你現在是周家的少爺了,短不了你的吃穿,不許再想以前的事,也不許帶出那些窮相,要什麼東西隻管跟我說,有事就讓下人們去做……”一邊說著,一邊把他前後檢查了一遍,覺得滿意,才叫了鐵順兒進來吩咐道:“少爺身邊每天都要有人跟著,一點都不能出差錯,防著那些忌恨的人使壞。”

周鈞儒看她聲色俱厲地訓斥下人,目若無人好似對待物件般安排自己,隻敢低頭站著任她擺布,他總覺這位十幾天前剛成為“娘”的周太太,話裏話外對他頗有幾分冷淡、嫌棄,嗓子更加堵得難受,卻再也不敢掉一滴淚,更不敢帶出想家的神色。

自此之後,周鈞儒身邊每日都有人跟著伺候,旁邊時時有人叮囑他“小心”“別亂跑”“不要喝冷水”等等,似乎一朝成了周家少爺,他連走路吃飯都做不好了。走在街上,鄉鄰們也都稱他一聲“少爺”,他自出生以來從未受到過如此多的關注,隻覺處處不習慣,仿佛自己隻換了身衣裳,便成了另一個人,昔日的薑小五完全被抹滅了。

周鈞儒實年已七歲,到了入學讀書的年紀,伊河鎮上有一處私塾,偃師縣城裏還有一所公立小學,如今時興新式教育,略有些錢的人家都願意把孩子送去文明小學裏。然而周掌櫃思量了一番,覺得依舊送孩子讀私塾的好。一則現在雖是民國了,但那些前清老秀才依然是學問最到家、最受鄉鄰敬重的;二則到偃師縣城小學念書離家十幾裏路,每日往返太過奔波,因此,便送他去了張夫子的私塾學館。

張夫子是前清秀才出身,大清朝還在的時候,他的學館裏頗有幾個學生,教些四書五經八股文章,在鄉鄰間很有威望。如今皇帝早已遜位,開科取士已是完全無望,讀私塾的學生也就少了許多,他不得不一邊教書,一邊代寫文書、代算賬目等等,勉強維持生計。

周鈞儒一進私塾,便見一個身穿長衫馬褂的老者,發辮已經剪了,卻依然蓄著山羊胡,戴了一副水晶片的眼鏡,雖不是遺老遺少做派,整個人看起來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好奇地四處打量,此前豔羨別的孩子背著書包去學堂,自己隻敢在外麵偷聽,還要受人嘲笑,如今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上學讀書了。

周掌櫃鄭重其事地帶著周鈞儒拜師拜孔,送了十條幹肉,又交了一年的學費,才正式定了孩子就在這裏讀書。

張夫子見這孩子聰慧伶俐,相貌周正,讚他將來必能成正材,於是給周鈞儒取了字:卓先,意為“天資卓越,追慕先賢”。

第一天入學,周鈞儒才發現班裏竟隻有自己,連同窗都沒有一個。夫子卻毫無失落之色,進門咳嗽了一聲,不緊不慢神色威嚴地坐在桌前。周鈞儒連忙起身問“夫子好”,夫子點頭令他坐下,開始講書。

第一堂課,照例講的是《大學》,講了一小時書,又教習字。周鈞儒在西平縣的時候,原本跟著周掌櫃學了幾百字,如今在私塾裏,自然是深得夫子之心,暗道這孩子一教就會,天降奇才,將來要繼承自己的學問衣缽,於是教得更加盡心。

課後本當放學回家,張夫子卻將周鈞儒留下來在私塾裏用飯,親自煮了湯麵,又臥了兩枚荷包蛋。周鈞儒跟著周掌櫃已經三四個月,學了不少禮儀規矩,加之在夫子麵前有些拘謹,因此一餐飯吃得斯斯文文。

飯畢,張夫子喝了一盞茶,才與周鈞儒說:“卓先,知道我為何第一天上課就留堂嗎?”周鈞儒搖搖頭,恭恭敬敬回答:“不知道。”夫子歎了口氣:“你一個外來子,在周家想必過得不輕鬆吧?”周鈞儒愣了一下,漸漸眼圈有了幾分紅。夫子:“你若遇到什麼難處,都不妨與夫子說,我們師徒一場,希望你讀書上進,也希望你正心立身。”

周鈞儒含著淚,將自己的出身來曆訴說了一遍:“夫子,我一直覺得,在周家我就是個外人,雖然我是少爺,但大家都知道我是買來的,任何人都看不起我……”

張夫子:“你小小年紀,有這些心事實屬正常,隻是你要記住一點兒,薑小五也好,周鈞儒也罷,不管是買來的孩子,還是周家的少爺,無論身份怎麼變,你就是你,隻要讀書上進,做周家少爺自然能挑起門戶,不做周家少爺也能自謀出路,不必介意別人如何看你,也不必指望周家財產,自己有安身立命之本,才是正道。”周鈞儒聽了這些,隻覺夫子所言句句在理,因此與夫子分外親近,事有不明,皆問之於夫子。

自此,上午講書習字,下午學些詩詞藝文,晚間還有窗課,周鈞儒忙得日日埋頭書房,連出去戲耍的時間都沒有。周掌櫃卻是百般滿意,認為孩子就當苦讀上進,將來才能繼承家業,若能由商入仕,到縣裏省裏謀個官宦之身,更是光耀門楣。

夫子對周鈞儒的課業雖嚴厲,卻也關懷備至,尋常自己有些新鮮吃食,都省給他吃,對他的生活也極為盡心,每日下學,必然把孩子打理得齊齊整整再讓他回家,若遇上陰雨下雪,更是親自背著他送回去,真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風。

時日久了,周鈞儒對張夫子更加親昵,不敢與父母說的話,往往都告訴夫子,夫子也時常曉以古人之道,告誡他絕不可輕賤自身,當立丈夫之誌,心存高遠。因此,別人規勸不了的事,張夫子來說,周鈞儒必能聽得進去。

然而他畢竟是伊河鎮盡人皆知的“買來的少爺”,哪個從心底裏真正敬服他?尤其那些虎視眈眈的周家族人,更是個個瞧他不上,連帶著同族小孩子們聽多了大人們的背後非議,也時常以“野種”“狗泥腿子”“充什麼少爺”“外來的野種憑什麼姓周”之類的話當麵罵他。周鈞儒又不敢與人起衝突,跟著他的下人們除了喝退那些惡意謾罵的孩童,也阻止不了這般事體時常發生。

這一日,他不過到街上自家的鋪麵裏取件東西,好巧不巧趕上幾個周姓的孩子在一處戲耍,見了他便故意高聲喊道:“野種少爺出來了!不知道又去哪兒裝人呐……”周鈞儒頓時漲得臉麵通紅,又不敢爭執,隻得低著頭繼續走路。

奈何帶頭的孩子竟是周紀耕的孫子,他早已對周鈞儒恨之極深,因家裏總是說起周鈞儒是外來子霸占周家家產,平日更加視周鈞儒如敵,因此上前故意擋住周鈞儒的路,他年紀大上兩三歲,比周鈞儒高出一頭,居高臨下地奚落道:“按輩分,我跟你爹論兄弟,你這野種少爺還得叫我一聲叔呢!”他故意揪著周鈞儒的肩膀:“野種侄兒,叫一聲叔來聽聽!”幾個孩子頓時圍著起哄,周鈞儒直惱得漲紅了臉,可周掌櫃一向教導他注重輩分禮數,他又不敢真的衝撞惹麻煩,隻得甩開他的手,一句話不說低頭離去。

幾個孩子更是得了意般噓聲嘲笑,口口聲聲喊著“野種侄兒”,把周鈞儒臊得不敢抬頭,隻得快步往前走。然而那幾個孩子並不肯放過戲弄他的機會,一路圍堵著,不時推搡兩把,看著他氣急臉紅卻又不敢反抗的樣子,越發起哄笑個不停,後來竟將他逼到伊河岸邊,再要多退兩步,便要落到水裏去了。

河邊長大的孩子們自然水性嫻熟,周鈞儒卻不會水,河水又深又急,自己若跌下去,很可能再也爬不上來。他終於徹底慌亂害怕起來:他們真要把自己推到河裏活活淹死嗎?!

驟然意識到自己麵臨的危險,再看眼前這幾個孩子,竟覺他們麵目猙獰可怖,此刻他已經退無可退,若他們繼續威逼……侵入骨髓的恐懼和憤怒湮沒了他,隻能抓救命稻草般伸手抓住周紀耕孫子的胳膊。然而那孩子卻全然不顧他的恐懼,猛地推開了他。周鈞儒頓時腳下一個踉蹌,半截身子跌進河裏,瞬間淹沒了大腿。那幾個孩子頓時起哄起來,繼續將他往河裏驅趕,又往他身上潑水揚泥巴,不許他上岸,逼著他一點點往水裏退。

周鈞儒已經怕到極點,又不能逃脫,顫抖著嗓音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救命……”

正危急時候,忽然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抓住,一把拉上了岸,又向另外幾個孩子嗬斥道:“你們怎麼能把他推到河裏去?萬一出事怎麼辦?!”

周鈞儒上了岸,劫後餘生般地大喘著粗氣,全身哆嗦個不停,他甚至不敢想,若不是被人拉上來,自己會不會真的被淹死在河裏。

那人一邊拉著他往岸邊路上走,一邊繼續訓導那些孩子:“打鬧歸打鬧,怎麼能做這麼危險的事?你們也太過分了!”

到了路邊,眼見脫離了危險,周鈞儒的心思才漸漸安定下來,終於抬頭去看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卻是一個身著洋學生服、麵容清朗、眉距開闊的十六七歲青年,正關切地看著自己,眼神清澈和暖,仿佛一抹陽光灑在身上。他正要開口,卻聽周紀耕的孫子惡人先告狀:“不怨我們,是他自己摔到水裏去的!”幾個孩子立即隨聲附和起來。

青年皺了皺眉:“是嗎?”他看向周鈞儒,“他們說的是真的?”

周鈞儒立刻搖頭:“不是!……是他們要淹死我……”

青年自然看出那幾個孩子是一夥兒,責問道:“你們為什麼把他堵到河邊往水裏推?誰叫你們欺負人的?”

那孩子依舊狡辯:“我們沒有堵他!是這個野種要把我拽到水裏去!”

青年越發臉色嚴肅:“那為什麼是你們在岸上,他在水裏?”

那孩子並不以為意,反問:“你是誰?關你什麼事?”

他耐著性子與那孩子講道理:“你欺負了人,就關我的事,你剛才差點把他淹死,出了人命怎麼辦?”

那孩子依舊不服氣,說:“他是周家的野種,就該給他點教訓,要你多管閑事?”

青年終於有了些怒氣,問:“他是不是野種,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把他推到河裏去?看我告訴你家裏,你爹娘打不打你!”

那孩子眼見有大人為周鈞儒出頭,還要告訴家裏,頓時蔫兒了,不敢再多說,轉身就要跑。青年卻一把拉住他:“欺負了人不該道歉嗎?去跟人家道歉。”那孩子被他抓住脫不開身,心裏更加害怕,不得已遠遠向周鈞儒喊道:“少爺,我錯了,以後不欺負你了。行了吧?”青年這才一鬆手,放他飛跑去了遠處。

周鈞儒忽然愣怔在當場,眼淚混著滿頭滿臉的河水淌下來,一種從未有過的酸楚滋味湧上心頭:原來別人欺負了自己,是需要道歉的。

他自幼不敢與人起爭執,幾乎是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哪怕到了周家做了少爺,依然要避著這些心懷敵意的孩子,如今竟有人出麵主持公道,不光救了自己的性命,還讓自己聽到了平生的第一次道歉!

眼前這個十六七歲的青年,仿佛腳下踩著陽光一樣莊嚴明澈,照亮了他心中那謹小慎微的自卑角落,讓他感受到了公平的溫暖和力量。他怔怔地望著那青年,眼裏不禁溢出些濕潤,那青年卻半蹲下身子看著周鈞儒:“這位小少爺姓周?那些孩子比你大,你打不過他們的,受了委屈,要跟家裏大人說,不能由著他們欺負,知道嗎?今天要不是我路過,可能真就出事了。”

周鈞儒卻忽然委屈起來。今日這樣的事,他並不敢告訴家裏,鞋子和褲子上滿是泥水,身上必然也是狼狽不堪,全無少爺形象,若再被家裏知道跟別的孩子起了爭執,隻怕又要麵臨周太太的責罵,所以他隻能怔怔地點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青年笑了笑:“我還有事要辦,你快回家去吧。”說著轉身要走,周鈞儒忽然叫住他:“大哥哥,您怎麼稱呼?”青年回頭:“我叫祁書瀚,緱氏小祁莊的。”

祁書瀚。

這個名字立刻就印在了周鈞儒心裏,在七八歲孩子的眼中,他的當眾解救,竟似英雄一般的存在。

然而祁書瀚並不知道,他不經意間的一個善舉,竟在周鈞儒心裏深深埋下了顆感恩的種子。

他原是小祁莊鄉紳祁家的長子,祁老先生是前朝的生員,也在縣府中做過幾年官吏,及至民國便退閑在家,守著數十畝上等良田,以讀書耕種、研究周易為樂事,對兩個兒子亦是教養甚嚴。如今祁書瀚已在開封念了大學,是遠近少有的大學生,更兼之行事大方,舉止有禮,為人又熱情溫厚,古道熱腸,鄉鄰間對他讚譽頗多。

那日到伊河鎮辦事,偶然遇到了周鈞儒被孩子們欺負,便將他從河裏拉上來解了圍,卻並未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他放假回家時日不多,過不幾天便要回開封念書去了。

大學裏的開闊世界吸引著他,有西式派頭的中國教授,也有講著英語、法語的洋人教師,各種思潮和主義在學生和教師間傳播,激蕩著年輕人的青春熱血,大家常常為了國家大事和國際時局爭得麵紅耳赤……同學們大多出身舊式家庭,那些在家裏需要遵守的禮教規矩,到了大學裏一概不必拘泥,隻覺到處是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氣,他們鞭撻舊思想,迎接新文明,每個人都在熱切地研究德先生、賽先生,唯恐被同學們嘲笑“舊派人士”。

祁書瀚在各種思潮洗禮中,一邊刻苦攻讀學業,一邊研究各種主義和學說,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心中自有振臂一呼為國請命的壯誌,然而真的想要投身報國,卻是報效無門,隻得日日看著同學們空談主義,總也尋不到一條可行之路。

時日久了,他便不再參與那些空談之事,一門心思都在學業上,每日按部就班上課、溫書,入學兩年間,竟是各項課業都名列前茅。在大家都急於發表壁報、公開演講、參與遊行的時候,這樣安心讀書的學生便顯得有些沉悶了,同學們甚至故意評他“隻知低頭走路,不知抬頭看天”,祁書瀚也不甚介意,依舊紮紮實實做著自己認定的“當為之事”。

然而這樣的性情卻很受教授們稱道,各方思潮紛湧,能沉下心鑽研功課便是難能可貴,也正因此,他漸漸引起一位教授俄文的年輕老師的注意,相處日久,便互相引為知己同道。此時,他還不知道這份機緣巧合,將會徹底改變他的人生走向。

時光如水,日複一日地輪轉著,私塾讀書的日子平淡而乏味,周鈞儒讀了兩三年書,心性穩重了許多,也漸漸有了幾分少爺的舉止氣象,然而他畢竟年少,天性貪玩,日日被拘束著,也就心猿意馬起來。尤其是臨近麥收時節,年年都要辦廟會,由鎮上和周邊鄉村的富戶出資,從外地請名角班子來唱戲,更有雜耍、說書、百戲、把式,以及遠近各方的小攤販,挑著擔子賣衣帽鞋襪、針頭線腦、農具日用、零嘴兒小吃等,還有一片專門的空地交易牛馬牲口,整個伊河鎮要連續熱鬧十幾天,比過年的大廟會也不差什麼。

如此盛事,一個孩子如何忍得住?尤其是聽得戲台上的鑼鼓點兒聲,心思早已飛上天去了。奈何夫子盯得緊,課業多,又不敢告假,隻能每天下學路過廟會,邊走邊看兩眼熱鬧,買點零嘴兒,便急匆匆回家。

說來也巧,大戲在伊河鎮唱了幾天,便要到周邊村子裏演出,恰好就到了張集營,正是夫子的老家,更巧的是,高台就在夫子家麥田旁的土梁上,因此夫子回鄉探親,便放了他一天假。

周鈞儒知道夫子離家有三十幾裏路,便向周掌櫃稟告,派一輛車送夫子回去。周掌櫃深感兒子尊師重道,高興非常,於是讓鐵順兒親自帶著周鈞儒,一同陪著夫子回鄉,並備了幾樣禮物,給夫子帶回去。

對於周家的禮遇,張夫子自是感動不已,一路盛讚周掌櫃有吐哺之賢,給周鈞儒細細講了當年周公禮賢下士的故事,慨歎當今亂世,再無盛德君主。

到了張集營,天尚未午,周鈞儒遠遠看到隨風起伏的麥地裏,一道土梁高台上豎起柱子,挽著長長的大紅綢,隨風飄舞,在陽光麥浪映襯下,鮮豔非常,仿佛廣袤的大地上平添一份紅塵喜色,昭示著夜間這裏將有一場人間盛景。

隨著夫子回了家,他的老妻正忙著收拾大鍋、水桶等物,周鈞儒規規矩矩上前行禮,口稱“師母”。張師母不像夫子那般嚴肅,親親熱熱將周鈞儒拉進屋裏,拿了瓜子花生給他吃,問他路上累不累,要不要洗臉,又張羅著做了一鍋湯麵讓他們用飯。聽了張夫子有意讓周鈞儒繼承學問衣缽,張師母更是高興,對著他看了又看,誇讚不已。

吃飯之時,張師母親切地把周鈞儒拉到身邊坐下,不時給他夾菜,照顧得非常勤謹,又說道:“儒兒這樣的好孩子,生在誰家都是人人愛的。”

周鈞儒對上張師母溫暖的眼神:“師母,怎麼不見家裏有師哥師姐?”

張師母愣了一下,苦笑道:“原來你也是有個師哥的,可惜後來……”

周鈞儒:“後來怎樣?”

張師母:“不提這事,師母看見你呀,就高興得把什麼都忘了。”

周鈞儒有些不解,鐵順兒卻給他使了個眼色,他立即領會,不再多問。

眼見老妻如此,張夫子忍不住歎了口氣,放下碗筷,一言不發地進了小書房。後來周鈞儒才知道,張夫子原本也有兒子,隻是七八歲上染天花夭折了,妻子承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自此以後再沒生育過,這一雙老人,竟是膝下無子,晚景淒涼。

當日傍晚時分,張夫子讓鐵順兒幫忙抬著大鍋、水桶、水瓢、碗等物到了山梁上,支起鍋開始燒水。原來鄉下有個規矩:在誰家房前或田地旁唱戲,這一戶人家便要負責給戲班燒水,以便伶人們飲茶、卸妝洗臉等。雖說辛苦些,但不用跟烏泱泱的人群擁擠著,可以就近看戲,還能與角兒說上幾句話,因此是個家家羨慕的差事。若是家中日子寬裕,還可以接受指定派飯,接幾位唱戲的回家吃飯,更是風光。

天色尚未全黑,周圍村子的百姓便趕了過來,高台下擠滿了人,幾乎一眼望不到邊際,眾人拿著馬紮搬著凳子,或站或坐,孩童騎在大人脖子上,喧鬧著,議論著,等待開戲。後台的鑼鼓聲不時響幾下,高台上一人正在給汽燈打氣,不一會兒,汽燈亮起耀眼的白光,兩盞燈掛在柱子上,將高台照得通亮。隨著鑼鼓點兒越來越急,台下的人們精神一振,知道戲要開場了。

當晚上演的是《洛陽橋甩大辮》,周鈞儒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大戲,隻見台上的伶人們行頭一應俱全,衣衫豔麗,尤其是耶律含嫣那一身彩衣,在汽燈明亮的照耀下,竟似升起了一層光暈,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更不要說台上角色走馬燈一樣輪轉,還有跑龍套的打小幡的,熱鬧非凡。整個故事更是緊張得他時時手裏捏把汗,一時怕獵戶花雲相思病重,一時又怕他與含嫣在耶律府會麵被人撞破,直到全本演完,伶人們集體登上高台深謝父老鄉親照應,他才終於意識到,大戲,結束了。

這一夜,周鈞儒完全沉浸在了戲裏,眼睛一刻也不能移開,仿佛天地為他打開了一幅不可思議的奇景畫卷,得以窺見人間最輝煌壯麗的景象:遠處是光影裏起起伏伏的麥浪,近處是閃光灼目的戲台,伶人們在台上唱著做著,鑼鼓長杆弦鏗鏘又婉轉地襯著,天地為幕,四野星垂,既開闊遼遠得四極皆虛,又悲喜交集著近在眼前,一切都如夢似幻,不似人間,竟如仙境般令人心馳神往。

直到夜深時分,大戲完全散場,鄉親們也都陸續走了,周鈞儒才恍然回過神來,跟著夫子和鐵順兒到後台給伶人們打水,招呼。耶律含嫣那一身彩衣已經脫下,直到此時,周鈞儒才發現他是個男旦,戲台上那樣風流嫵媚的一個人,下台卸了妝,竟是個五官端正的男子漢,絲毫不帶女氣。

周鈞儒兩眼烏溜溜地望著他:“你的耶律含嫣真好看,你一定是個角兒吧?”那男旦聽後笑道:“你知道什麼是角兒?”周鈞儒:“我當然知道,就是戲台上最要緊的那個人,沒有角兒是開不了戲的。”男旦嗬嗬笑了起來,連聲讚他聰慧。

此時已是深夜,一場戲將近兩個時辰,眾人早已饑餓乏累,後台開始放飯,伶人們一人一大碗芝麻葉熱湯麵,主演另有兩枚雞蛋,眾人風卷殘雲吃著,連聲誇讚:“偃師地界兒的芝麻葉麵做得好!多少日子沒吃過這樣舒坦的飯食了!”

張夫子和鐵順兒將將忙碌結束,一轉身,卻發現周鈞儒不見了,正要找他時,隻見他從後台走出來,整個人都有些愣怔怔的。鐵順兒連忙一把拉住問他去了哪裏,周鈞儒心思卻依舊飄著,認真問道:“鐵順兒叔,你之前跟我說過的李劍雲,比今天這個耶律含嫣,哪個唱得好?”

鐵順兒聽了,不由笑了起來,壓低聲音告訴他:“你要是聽過李劍雲,再聽這些人的戲,根本入不了耳朵,真正的好角兒,扮相、身段、做功、唱腔,不是這些鄉野小班子能比的。”

周鈞儒驚詫不已:“他已經唱得很好了,李劍雲比他還要好很多?”

鐵順兒:“那是自然,李劍雲是省城裏頭一號名角兒,輕易不會到鄉下唱高台戲的,等以後東家帶你去開封,你就能見到他。”周鈞儒回頭看向吃飯的伶人們,尤其是那五官清秀的男旦,無從想象天下還有什麼人扮得比他漂亮,唱得比他好聽,而且好上很多倍,這李劍雲,該是何等樣的人物?

當天夜裏,周鈞儒和鐵順兒就宿在張夫子家,第二天三人依舊坐車回伊河鎮。張師母倚門望了許久,直到馬車成了一個小黑點,依舊不停地揮手,直到完全看不見了為止。

一路上,周鈞儒不言不語,隻回味著昨夜的《洛陽橋甩大辮》,心裏耳裏都是鑼鼓點兒聲和唱腔,眼裏時時閃過戲台上的片段,仿佛魔怔了一般,始終呆呆的,連夫子叫他都恍若未聞。

鐵順兒見他這副模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卻依然兩眼直勾勾的,全然沒了往日的靈氣。鐵順兒不由得笑了起來:“夫子您看,少爺這是魔怔了,小孩子家,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大戲。”張夫子:“卓先還小,很容易被這些光怪陸離的景象迷惑,過幾天便把這事忘了。”

周鈞儒不知為何獨獨聽見了這句話,趕忙回答:“忘不了,忘不了,我昨天來的路上還心裏默背那一段書呢。”張夫子和鐵順兒瞬間大笑不已,周鈞儒愣了一時,才覺麵上窘迫起來,原來二人與自己說的並非一件事。

轉眼便是夏收,田間處處皆是割麥的人,用鐮刀把金黃的熟麥割下來,再用麥秸稈擰繩捆束,以牲口或者人力拉著板車運到場院上,然後是碌碡碾軋脫粒,木鍁迎風揚場,直到最後把金燦燦的麥粒裝進袋裏,交過租子,剩下的便是一家人的口糧,若能多收幾鬥,這一年便能多吃幾次白麵饃。

今年是個豐收年,春天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下透了方圓百裏的麥田,一畝能收四五鬥麥,苦了一年的人們臉上帶了難得的笑容。周掌櫃家也有幾十畝麥田,全家人帶著夥計一起下地收割,周鈞儒雖是大少爺,也發了一把鐮刀,讓他跟著割麥,懂得“粒粒皆辛苦”的道理。

周鈞儒本就窮苦出身,割麥倒也難不住他,隻是眼看著一層層的麥浪倒下,地麵隻剩半拃高的麥茬,心裏卻慢慢地空了起來,仿佛那一場夢幻奇景的高台戲,也漸空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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