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鈞儒第一次聽到如此密集的槍聲,但他知道槍響就是打仗,打仗便會死人,心裏不由得怕起來,縮在周掌櫃懷裏有些哆嗦:“爹,是不是又打仗了?”周掌櫃:“不用怕,大帥們打仗,有時候放一陣槍就走,也許不會真打起來。”
父子二人躲在桌下,隻覺槍聲一直在遠處,似乎並未進城來,約莫一刻鐘後,才漸漸稀疏了。二人起身趕到院子裏,卻見杜老先生和家人也都各自從屋內走出來,大家望著槍響的方向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何事。
過了片刻,隻見杜衡從街上飛跑回來:“圍城了,外麵好像是馮將軍的兵,要與北京政府派來的趙督軍見個分曉。”
杜老先生急得跺腳罵道:“外麵放著槍你就跑出去,也不怕吃了槍子兒!一天天的不學好,不是學戲就是跟黃狗皮鬼混!”
杜衡:“還不用怕呢,隻是圍了城,聽守軍說也就來了五六百人,一時半會兒打不進來。”
聽他這樣說,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繼續追問戰事究竟如何,杜衡懊惱道:“這些兵是夜裏突然來的,守軍也是毫無防備,目前隻交了一次火,接下來怎麼打誰知道呢。”
杜老先生無奈地搖了搖頭:“生在這亂世道,人真是不如犬馬……”轉身看到周掌櫃:“老弟,你受委屈了,親自來送一趟藥材,還把你困住了,早知道有這事,真不如不留你。”
周掌櫃:“老先生可不敢這麼說,生有地死有命,既然已經困在這裏,就該一起過難關,或許三兩天就退兵了,沒什麼好怕的。”
杜老先生歎了口氣:“多說無益,這幾天都不要上街,全都在家閉門不出,隻盼著別打進來吧。”說著又特意盯著杜衡:“尤其是你,不許再往外亂跑,槍炮無眼,你要有個分寸!”
說來也奇,此次兵圍汝平,除了第一天清晨放了一陣槍,一連數日,很少有交火聲,城裏一切如常,城外駐兵也隻是圍而不打,隻是任何人都不能出入而已。城中百姓都以為這是一股流兵,隻要堅守不出,他們搶不到糧食財物,過段時日自然會撤往他處。
周掌櫃整日閉門,閑暇時便教周鈞儒讀書認字,或與杜老先生閑話家常,有時杜衡也在旁邊陪著,說一些學校課業之事。
杜衡去年剛剛被中州大學錄取,是縣裏唯一的大學生,人人都讚歎他年輕有為,將來定是個官宦之身。然而杜老先生卻頗為煩惱:這一表人才的大孫兒,竟是不愛學習隻愛戲,高中時候就到處學戲票戲,跟一眾戲班名角兒打得火熱,去年險些拿著錢跟京戲班子跑了,虧得他爹親自去學校交了學費,以死立逼,才答應了去念大學。
如今,既有時疫又有亂兵圍城,這大學眼看著就不能好好念了,杜老先生很是焦心,卻又無可奈何。
這一日,杜衡正在院裏拿一根木棍做花槍演練,剛走了一趟,就見周鈞儒不知何時從客房裏出來,坐在台階上正看得入迷。杜衡於是問:“周小少爺,你也喜歡看戲?”
周鈞儒點點頭:“杜少爺,你這槍耍得好,比高台戲好看多了,他們隻會唱,不會耍槍。”
杜衡停下來笑道:“那些唱梆子的怎麼可能會耍槍,我這是學的京戲,教我的那些角兒,以前可是宮裏供奉的,一身都是真本事。”
周鈞儒瞪大了眼睛:“宮裏?給皇上演戲的?”
杜衡:“可不是,那會兒大清朝皇帝還沒遜位,人家都在宮裏大戲樓開戲,尋常百姓想看這些角兒的戲,那可是沒機會,如今皇帝倒了,他們也就流落到民間來了。”
周鈞儒:“我以前隻遠遠地看過戲,從沒見過角兒。”
杜衡歎了口氣:“我本來也是想去學戲當角兒的,可是家裏不讓,逼著我念大學,不然早就搭班子去北京了。”
周鈞儒帶出了羨慕的神色:“我隻知道看戲,想都沒想過去演戲,你要能成了角兒,那該多好。”
杜衡:“你還小,不懂這個,將來你也是要讀書上學的,咱們這樣人家的孩子,是不讓幹那些下九流行當的。”
周鈞儒呆呆地望著杜衡,他幼小而艱苦的童年意識裏,並不覺下九流如何不好,全然不懂杜衡的苦惱。
杜衡笑了笑,分明帶著一絲苦澀,說:“我該去讀書了,在家裏不能唱,隻能偷著練練功解悶兒,等到流兵撤走,回到學校,就自由了。”
周鈞儒詫異:“自由?家裏不自由嗎?”
杜衡:“自由就像天上的鳥,想飛到哪裏就飛到哪裏,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天空不會阻擋你,大地也不會牽絆你,等你懂得了自由,就會知道,現在的生活是何等無味。”說完,他轉身向後院走去。
此後幾十年的時間裏,周鈞儒都忘不了杜衡轉身離去的那個背影,等他讀了書,經曆了人生的無奈和艱難,才漸漸懂了那背影裏的落寞和決絕。
圍城之初,城中百姓確實慌亂了一陣子,以為流兵要破城而入,必有一場燒殺之亂,然而堅守多日,雙方依舊未發生大的衝突,人心漸漸平了下來。但兵圍城下二十幾天之後,他們發現了一個更急迫的問題:城中糧食漸漸不敷,價格一日一漲。原本一塊大洋能買兩袋麵,短短十幾日之間,漲到了三塊甚至五塊大洋一袋麵,且糧行往往無麵可售。
尋常城外有土地者,家裏還有些餘糧;無地無存糧者,就漸漸斷了炊,親友借遍,也無力填飽一家人的轆轆饑腸;行乞者更是餓倒街頭,無人問津。隨著圍城日久,野菜、樹皮、草根也開始成為百姓的口糧,甚至有人結隊偷盜劫掠,城中人心惶惶。守軍和警察幾次彈壓不住,有時竟會招致饑民投石,罵他們不敢出戰,縮頭龜孫,讓一城百姓遭此劫難。
圍城到兩個月上,汝平城中已是山窮水盡,全麵的饑餓和恐慌蔓延開來,不時有為一口吃食傷人之事,富戶閉門不出,貧者難尋粒糧,百姓不敢獨行於路,騷亂一觸即發。城內守軍既不能戰勝敵軍於外,又不能彈壓饑民動亂於內,左支右絀,漸漸軍心不穩起來。
杜家本是富庶之家,憑著杜老先生的克盡勤儉,積攢下百餘畝田產,但糧倉都在城外莊子上,城中存糧並無許多,此時就算拿著現洋也難求米麵,偏偏又添了兩口人,家中糧食也漸漸緊張起來,每日兩頓飯多以紅薯苞穀為主,白麵饃幾乎不太看得到了。即便如此,也要謹防著饑民搶糧,家中甚至不敢多起炊煙。
杜老先生治家甚嚴,自城中開始出現不安跡象,就已嚴令全家閉門不出,不許一人到街上招惹閑人閑事,對杜衡管得更嚴,唯恐他與軍政中人往來,給家中帶來禍患。
周鈞儒也隻得悶在屋裏,每天跟著周掌櫃繼續學習認字算術,閑暇時就到院子裏跑上幾圈,看看樹上飛過的鳥,天上飄過的雲,盼著有時能與杜衡見上一麵,纏著他哼幾句戲詞,擺幾個身段,自己暗中悄悄模仿。
周掌櫃卻並不似周鈞儒這般輕鬆,眼見城中情勢緊張,也有些不安起來,忍耐了幾日,恐妻子老母擔憂,便打算向家中發電報暫報平安,及至到了電報局,卻發現線路早已中斷,小小的汝平縣城已成孤島,內外全然斷了音訊。
此時周太太在家更為焦灼不安,偃師到汝平,往返不過半月二十天,這次卻兩個多月未歸,便覺心裏惴惴不安,又不敢向婆母稟報,隻得忍耐等待著。偏在此時,周老太太又病倒了,老人家年事已高,病勢來得凶猛,眼看著就嚴重起來,周太太更加慌張,幾次發電報都如石沉大海,聯係不上周掌櫃,隻得讓鐵順兒騎了快馬,到汝平打聽消息,讓周掌櫃速速回家。
周老太太這次發病極為凶險,縱然周家經營著藥材生意,又有名醫診治,到底是命數將盡,周太太日夜焦急地守著,隻祈禱老人家能挺到周掌櫃回來,然而依舊沒能撐住,鐵順兒離家不過五六天,老太太竟昏沉著溘然歸西了。
周家無人主事,周太太一個婦道人家又不便拋頭露麵,家中驟然發生如此重大變故,幾個族老便做主操持起了喪事,起靈棚,唱大戲,白燈籠白布綿延半裏,又令族中近支的子侄都來靈前守孝,伊河鎮人人皆知周家老太太出殯發喪,唯一的兒子周培祥卻身在外地不能歸來盡孝。
偃師自古重孝道,老人發喪一般是七天出殯,子女不在靈前已是大不孝,若下葬之前不能趕回來親送入土,就意味著人人都能戳他脊梁骨。那些代周掌櫃扶靈守喪的子侄,便可以臨喪盡孝的名義成為入嗣人選,周掌櫃必須擇其一認養在膝下,以全孝道。
這意味著,如果周掌櫃在老太太入土之前趕不回來,偌大的家業便不得不分與這些虎視眈眈的“孝子賢孫”。
因此,周太太雖然每日臨喪哀哭,恪盡喪儀,但心中早已急得熱油滾煎一般,她隻得盼著鐵順兒能盡快找到周掌櫃,讓他七日之內必須趕回來,才能化解這場生死攸關的危機。
然而鐵順兒趕到汝平縣城時,看到的卻是兵臨城下的局麵。
他騎著馬匆匆趕路,遙遙便看見城外連綿的軍營,當兵的扛著槍走來走去,整個汝平縣城被圍得如鐵桶一般。他心下頓時驚駭:難怪聯係不到東家,若是城內外開戰,東家和小少爺此時隻怕吉凶難料了。
然而他又不敢貿然靠近軍營,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兵痞一槍斃命。可是家中情形萬分緊急,東家被困城中不通音訊,鐵順兒望著遠處的城牆一籌莫展,狠狠一拳砸在地下:東家怎就這麼多災多難!
他向附近的村民打聽,才知道汝平縣已經被圍困兩月之久,禁絕出入,城內是何情形無人能知。鐵順兒不由得痛悔不已涕淚橫流,當時若不是自己先回偃師,而是跟著東家一起去汝平,如今也不會是他一人被圍在城裏束手無策。如今進城無望,他隻能眼睜睜守在城外,既不能離去,又無可奈何,竟陷入了進退兩難之地:若不能接回東家,自己有何麵目回家見周太太?
然而城中的日子依舊靜寂且絕望,杜家一家上下與周掌櫃父子閉門不出,守著僅存的苞穀麵和紅薯謹慎度日,不知這場圍城之困何時能解。
這一日,周鈞儒見杜衡滿麵無奈地坐在院中台階上低垂著頭,長籲短歎。正詫異間,杜老先生和周掌櫃走出了堂屋,杜衡立刻站起身,規規矩矩站在杜老先生麵前。杜老先生鄭重說道:“孫兒,這勸降書,自古以來就是騙開城門的攻心之術,他們撒了那麼多勸降安民告示,誰能保證一旦投降,不會大開殺戒?再退一萬步,就算他們不大開殺戒,你去跟守城軍勸降,會不會把你當奸細槍斃?做事要想清楚後果,你這一腔熱血去了,萬一出什麼事,不光你丟了性命,杜家也要被你拖進火坑!”
周掌櫃也勸說道:“景箴,你還年輕,不知道這些詭計,人心不可測,萬一他們真的騙開城門再開殺戒,這全城百姓的生死,誰擔待得起?”
杜衡憤然道:“難道這一城的百姓都餓死了,就有人擔待得起了嗎?現在守城的軍人都吃不飽飯了,饑民每天都有餓死的,真要等到人吃人那一天嗎?”
杜老先生怒道:“人吃人,也吃不到你身上,你怕什麼?”
杜衡:“我怕那些死掉的人冤魂不散!憑什麼那些軍閥大帥們打仗,永遠都是百姓遭殃!爺爺,您一輩子懸壺濟世治病救人,就是為了救活這些人,再眼睜睜看他們去死嗎?”
杜老先生怒極,重重一耳光扇在杜衡臉上:“你!放肆!……”
周掌櫃連忙勸解,杜衡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杜老先生依舊氣得渾身顫抖,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周鈞儒呆呆地看著杜老先生和父親,忽然發現屋簷投了一段影子在他們臉上,陽光和陰影各占一半,陰陽兩半的神色將他仿佛分成了兩個人,襯得他們有些不真實起來。
天漸漸暗下來,圍城的日子裏,時間依舊在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過去,絲毫不憐憫那些掙紮在饑餓恐慌邊緣的百姓。
第二日,杜衡不見了。
杜家上下坐立不安,杜老先生更是愁眉不展連聲歎氣:“他哪裏去了?難不成真去找守軍了?我這把老骨頭,早晚葬送在他手裏……”一家人找遍了前後院,絲毫不見杜衡蹤影。
此等情勢,杜衡若真的去了軍部,就算他遭遇什麼,也沒人能救了,焦躁了半個多時辰,杜老先生一跺腳,決意豁出老命去軍部尋找孫兒。周掌櫃眼見杜家無人可以出門應承,隻得親自陪同前往,又回屋將一條沉甸甸的腰帶係在衣服裏,內中裝滿了大洋,以備不時之需。
二人出門,囑咐家裏關緊門戶,然後向軍部走去。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靜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明明已經入夏,卻似有一股寒氣沁透衣裳,讓人感覺脊背生涼。
還未走多遠,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幾聲守城軍士的吆喝:“退後!退後!杜少爺來了!”二人聽得這話,趕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沒到城牆邊,就見幾十個人圍在那裏,大家小聲議論著:“杜家少爺到城牆上去了!”“聽說要給兩邊說和,說和成了,這仗就不用打了!”“到底是大學生,讀過洋學堂的,有膽識!”“他要真能一席話退百萬兵,那可是了不得!”
聽著這些議論,杜老先生險些沒暈過去,偌大年紀,竟一路小跑著向城牆奔去。遠遠地,就見一個身影站在城牆垛子上,似乎在向下喊話,看那背影,赫然正是杜衡。
沒到城牆邊,就被守軍警戒攔住:“不許過去!重大軍情,閑雜人等一律遠離!”
杜老先生急道:“那是我孫兒!”
守軍:“杜老先生,就因為是你孫兒,我們才對你客氣,他現在是城裏的大英雄,你過去一來太危險,二來也分他的心,萬一城外放冷槍,你孫兒就回不來了!”
杜老先生瞬間癱坐在地,老淚幾乎流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杜衡似乎是與城下談妥,守軍放了個筐子,沿城牆把杜衡吊了下去。城上的人都懸著一口氣,靜靜地等待消息,杜老先生更是急得連力氣都泄了,兩眼無神地望著天空,一句話都不說。
過了半個多時辰,守軍又把繩子放下去,片刻間,杜衡被升上城牆,健步跳出筐子,一眼就看到杜老先生癱坐在地,立即跑了過來:“爺爺!”
杜老先生掙紮著站起來,一把拉住杜衡,老淚縱橫:“杜衡,你是想要爺爺的命啊……”說著將他摟在懷裏,痛哭不已。然而杜衡卻顧不上回應,寬慰了爺爺幾句,便隨著守軍急匆匆去往軍部了。
當天夜間,守軍宣布全城宵禁,天黑以後,任何人不得出門上街。
翌日一早,百姓們驚異地發現,城門大開,李團長的守軍已經撤得幹幹淨淨,城外馮將軍的兵正在列隊進駐,一概秋毫無犯,接管了汝平縣城。
被困倆月之久的汝平終於解圍,饑餓的百姓紛紛擁出城去,到了城門下,卻見那些軍人已經準備了幾大車杠子饃,所有逃難出城者,每人一個饃。這一賑濟災民的法子,立刻讓汝平縣民心穩了下來,很快城裏便恢複了秩序,當日午後,臨街的鋪麵就陸續開張,糧食也被運了進來,一切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杜家大院裏,眾人圍坐一起,聽杜衡神采飛揚地講著他的壯舉:“李團長根本不想打,馮將軍也就是為了爭一口氣,兩邊沒什麼深仇大恨,為什麼會打起來呢?李團長是趙督軍的人,馮將軍是吳大帥的人,這吳大帥氣不過北京政府派來的督軍,無論如何也要把他趕出河南,聽說前陣子趙督軍已經跑了,李團長還能替他守城嗎?想投降,又怕城外有詐,恰好我這般一說和,兩邊就解開了疑心,你看現在,不是萬事大吉嗎?正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
正說著,杜老先生走了出來,一煙袋敲在他頭上:“小兔崽子,又在這裏逞英雄!幸虧老天庇佑,你沒死在城牆上,還能留一條命胡吹亂侃!”
杜衡被打得一縮頭:“爺爺,孫兒就算不是英雄好漢,也不能做個縮頭烏龜,若能救得這一城百姓,我又何懼向死而行?”最後兩句,竟是京戲道白腔,婉轉說來,眾人哈哈大笑。
周掌櫃父子已在西平困了倆月之久,急於返鄉,眼下城門將要關閉,於是言定了明日上路,杜家又準備了些幹糧禮物,以備路途之需。
然而第二日天色剛亮,杜家上下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打開院門,一個人牽著馬,急切喊道:“敢問是杜府嗎?我有急事找周培祥掌櫃!”
聽得喊聲,周掌櫃立即跑了出來,隻一眼就看清了來人:鐵順兒。
他在城外守了兩天,本已漸漸絕望,卻發現汝平縣城一夜之間竟解了圍,成群結隊的饑民擁出縣城,城牆下一片紛亂,他不敢貿然行動,直到第二日看到城門正常開放,才急不可待地進了城來尋東家。
一見周掌櫃,鐵順兒幾乎落下淚來:“東家,怎麼耽擱了這麼久?老太太病重了,太太讓我來接您快些回去!”
隻這一句話,周掌櫃腦中嗡的一聲響,隻覺天旋地轉:“病重?怎麼就病重了?什麼病?現在怎麼樣?”
鐵順兒:“我也說不清,太太急得不得了,您一出來就是兩個多月,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家裏老太太又病得沉,怕是有些不好,您得趕緊回去。”
聽到“怕是有些不好”這句話,周掌櫃瞬間汗出如漿,全然失了神,險些一個踉蹌癱坐在地,嘴巴翕張著哆嗦,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鐵順兒和杜老先生連忙上前來看,周鈞儒恰好走出屋子,一見周掌櫃如此情形,驚慌失措地撲在他身上連聲呼喚“爹爹”。
許久之後,周掌櫃才終於緩過一口氣來,轉身向杜老先生辭別時,早已是眼中血絲布滿,強忍了又忍,還是有一滴淚落了下來。
杜老先生見狀,也唯有好言勸撫,又讓人從牲口棚裏拉來兩匹馬給周掌櫃和鐵順兒,周掌櫃索性騾車也不要了,帶著周鈞儒和鐵順兒辭別。杜老先生和杜衡送他們出了院門,目送三人上馬離去,周鈞儒回頭,看到杜衡的身影在黎明的霧氣裏越來越遠,漸漸看不清了。
快馬加鞭,汝平到偃師不過兩三日時間。一路之上,周掌櫃心急如焚,白天都在趕路,夜晚不拘客棧還是破廟,睡上一覺,天剛亮就立即出發。從沒騎過馬的周鈞儒被周掌櫃和鐵順兒攬著,整日下來全身都顛散了架,無一處不疼。
周掌櫃心疼他,晚間到了宿頭盡量給他打些熱水泡澡,捏一捏筋骨,周鈞儒忍著疼,齜牙咧嘴,卻沒有一句哼聲。周掌櫃歎氣道:“儒兒,你奶奶病重,不知道能不能好,我長年累月在外經商,在家孝順她的時候少,她也沒抱怨過什麼。老人家最大的願望就是抱個孫子,我們要不能在她閉眼之前趕回去,讓她看一看你,她便是走了也不能安生……”說著,就滴下淚來,這一番話,也不知是說給兒子,還是說給自己。
周鈞儒仰臉看著他:“爹爹,我不疼,隻要能早點回去看奶奶,我不怕疼。”
周掌櫃把兒子攬在懷裏:“等到家見了奶奶和娘,千萬不能認生,就當是親奶奶和親娘,讓她們高興……”
周鈞儒:“我知道,我不是娘親生的,但無論怎樣都要孝順她,一定不讓爹爹操心。”
周掌櫃將他摟得更緊:“好孩子,難為你小小年紀,這麼懂事……”
周鈞儒“嗯”了一聲,眼裏卻帶著一絲隱隱擔憂的神色:買來的兒子,就算爹爹疼自己,養母又怎會對自己好呢?
三人趕回偃師伊河鎮,未到家門,就見周家籠罩在一片慘白之中,掛滿了白布白幡,外牆是一眼看不到頭的白燈籠,門前列著兩排穿孝服的族人,這一切,都在無聲地向周掌櫃傳遞著一個冰冷的信息:
回來遲了,自己的老母親,已經亡故了。
他終究沒能把兒子帶到老母親麵前,讓她見上一見。
這位盼了二十年孫子的老人家,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了,她臨終前的那一瞬間,也許心裏隻剩了一個念頭:周家,絕嗣了。
周掌櫃腿下一軟,從馬上滑跌下來,撲通跪倒在地,一路哭著跪行向家門而去。
周家上下一見他回來,立即有人飛奔著向內院通報周太太,門口迎孝的族人將早已備好的孝子喪服給周掌櫃換上,偏偏周鈞儒也在身邊,眾人一時不知這孩子什麼來路,有些遲疑起來。
進了院子,是一座挽著巨大白花、豎著八杆白幡的靈棚,龍頭高聳的雕花壽材前,供著一層層高高摞起的花饃,靈前齊整整兩排族內子侄,周掌櫃隻看了一眼主事台前坐著的幾位族老,立時便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不由得炸出一身冷汗,心中後怕不已:幸虧自己及時趕了回來,若是等老太太下了葬,後果不堪設想!
他抬袖子拭了一把淚,沉聲吩咐道:“給大少爺換孝服。”
眾人立時震驚,周家何時有了大少爺?但此時沒人敢多問,立即扯了白布先給周鈞儒披上。周掌櫃拉著他直向靈棚走去,走到朱漆壽字的大棺材前,周掌櫃放聲哭號在地,許久不能起身,勸也勸不住。周鈞儒跟在他身旁跪著,眼淚竟也撲簌簌地掉,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哭得這般傷心。
後來,總有人說起,周鈞儒一個買來的窮家子,進門第一天能占穩大少爺名分,就因為這一場哭。一個從沒見過老太太的孩子,居然能在靈前哭成淚人,必是老人家在天之靈見到他心生歡喜,認定了這個孫子,才感化得他痛哭不止。
周掌櫃哭了許久,才在眾人勸解下站起來,移開棺蓋看老母最後一麵。一見母親麵容,眼淚更加止不住地湧落下來,母親原本圓潤的臉盤,福氣的體態,俱被這場大病摧毀了,隻剩一個枯瘦幹黑的小老太太躺在裏麵,身形竟縮成了孩童般大小。周掌櫃撫著棺材,伸手給老太太整理了一番壽衣,哭訴道:“娘,不孝兒回來了,來見您最後一麵了!”
又哭了一陣,才回身把周鈞儒抱起來,與他說道:“儒兒,叫奶奶,奶奶盼你二十年了。”周鈞儒懵懵懂懂地被抱到棺材上方,看著躺在裏麵的陌生老太太,倒也不覺害怕,反而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這就是自己的“奶奶”?然而他來不及細想,聽著周掌櫃吩咐,便脆生生叫了聲“奶奶”,依舊雙眼含淚。周掌櫃泣聲不止:“娘,您一直盼孫子,如今孫子來了,您卻走了,都沒能在臨走之前看他一眼……”
眾人原本對這突如其來的“大少爺”摸不清來路,如今周掌櫃又在老太太靈前直接讓他叫了奶奶,分明是公開宣布了這孩子的身份:他就是周家未來的當家大少爺,繼承周掌櫃香火和家產的第一人!
這倆月之間發生了什麼?何時有了這來路不明的少爺?那麼多支係族人,周掌櫃沒挑任何一個孩子過繼,怎麼突然領回個野孩子,在老太太靈前正式認下了?
所有人都震駭地看著周掌櫃和周鈞儒,今日恰是周老太太喪期第六天,周掌櫃及時趕了回來,“不孝”的罪名便不好扣在他頭上,可他竟帶回來個孩子,當眾在靈前認下,前些日子守靈的族人子侄如何自處?擺明是把他們入嗣周家的希望斷絕了!
周掌櫃哭奠之後,吩咐正式對外報喪,然後領著周鈞儒來到二進院。周鈞儒披了一身重孝,並不敢四處張望,隻低頭跟著走路,偶爾飛瞟一眼,兩側均是一排整整齊齊青磚灰瓦的房子,地麵也都鋪著青磚,掃得幹幹淨淨,走了十幾丈遠才到第二進院子,暗自驚歎周家竟如此氣派。
周太太亦是一身重孝,忙著操持喪事。一見周掌櫃,紅紅的眼圈立即滾下淚來,懸了半個多月的心終於放下:“你可回來了!外麵那些人哪有好心思?”
周掌櫃歎了口氣:“我不急著回來嗎?汝平縣被流兵圍了,圍了兩個多月,草根、樹皮都被吃淨了,能活著回來,就是托天之福。”
周太太震驚失色:“被圍城了?你也不來電報說一聲……”
周掌櫃:“電報早就發不出了,隻能聽天由命了。”說著便吩咐周鈞儒給周太太磕頭。周鈞儒立即上前來,利利索索跪倒在地:“給娘請安!”
周太太瞬間驚住:“這是,哪裏來的……兒子?”
周掌櫃:“路上偶然遇見的,合該這孩子跟我有父子緣分。”
周太太訝異:“你突然領回個兒子,不清不楚來曆不明,讓我怎麼認?要聽多少閑話?”
周掌櫃:“那又怎麼樣?靈前跪著的那些人,哪個不想著把孩子過繼在我名下,霸占我們的家業?真要讓他們進了門,那些孩子有爹有娘的,哪能與我們一條心?哪能像親兒子一樣孝順你,給你養老送終?”
周太太皺了眉頭,思索起來。
周掌櫃:“隻有這孩子,離了周家哪兒也去不了,我就是他親爹,你就是他親娘,這是我們唯一的依靠!剛才我在老太太靈前已經讓他叫了奶奶了,隻要認下這個兒子,那些不懷好心的人就別想打算盤了!”他湊近周太太的耳朵:“今天要不是這孩子,眼下的坎兒就過不去。”
周太太恍然大悟,一把拉起周鈞儒,說:“好孩子,快起來,讓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