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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都賦:鄉關何處兩都賦:鄉關何處
書石,劉乃藝

二 孺子可期

轉年便是民國十年,剛過完正月,河南省城開封就傳開了傷寒時疫,每日都要抬出二十幾具染疫病死的屍首,進而向周邊蔓延,漸漸波及全省。傷寒,霍亂,傳頭子病,皆是老百姓最怕的疫病,因此聽說此次時疫是傷寒,一旦染病,死者十之二三,一時人人自危起來。

偏偏又趕上河南參議員改選,省長忙於操縱選舉事務,也顧不得這小小時疫。省民政廳衛生處下發了政令,要求開封周邊各地設立防疫站,隔離傷寒染病者,同時籲令各地名醫和藥行“明察細微,謹防時疫傷及民眾,廣舍醫藥,多行仁愛濟世之舉”。

此時的河南,吳大帥和北京政府派來的趙督軍齟齬正多,省政府都一團亂麻,衛生處更是人微言輕,區區幾道政令,根本救不得全省百姓。幸而河南自古出名醫,民間多有杏林高手,漢代就有神醫張仲景留下了《傷寒雜病論》,因此各地大鍋熬煮防治湯劑,有染疫者便照方施藥。

時疫漸漸傳開,各地已開始有病死者,為防疫病擴散,垂死病患往往被隔離等死,屍身一概焚燒掩埋,親人亦不得見最後一麵,悲聲訣別者,慘聞數裏。

周掌櫃作為藥行生意的翹楚,自然是大義當前,親自調集藥材,電報鄭縣、洛陽、開封的周記藥行設了施藥站,各站配好三千服防治傷寒的湯劑藥包,附近縣鎮村子的人皆可到周記藥行登記領取,百姓們紛紛將周掌櫃視作救災義商。

民國以來,河南無年不疫,周掌櫃親眼見過的大疫就有五六次,哪次都要收幾千幾萬條人命,因此他深知,僅僅施藥,並不能完全阻止時疫擴散,還需對民眾進行衛生教育。

河南地方征戰不斷,災禍連年,尋常百姓能有兩間房,幾鬥糧,不受饑餒之苦,便是天大的福氣,何來預防時疫的意識?至於衛生條件,更是極其惡劣,如何能阻得住疫情擴散?

年後,周掌櫃本當去許昌等地給老主顧送幾車藥材,如今時疫迫切,他便多帶了兩車防疫藥包,沿途舍藥救濟百姓,又親手寫了《防疫歌》,諸如“飯菜要煮熟,冷水不入口;瓜菜要洗淨,吃飯先洗手;茅廁勤清理,便後要洗手;人人講衛生,傷寒自然走”之類,都是易懂易記的,印了上萬份,以備途經村落散發。

周太太見丈夫又要出門,一麵幫他打點行裝,一麵囑咐:“你自己在外麵,可千萬要小心,時疫是不認人的,管你是誰,染上就能要命……”周掌櫃翻看著賬本,隨口應著:“我曉得,你不用擔心。”

周太太歎了口氣說:“你又要走……自打你回來,娘都問我多少回了,她老人家盼個孫子呢。”

周掌櫃自那次夢後,心中早已有些淡了,隻是隨口應付道:“難道我不盼兒子?你要同意,我就納妾生一個。”

周太太立即停了手:“你剛滿四十,就想著納妾?爹是縣上的參議員,如今你要納妾,他老人家顏麵怎麼過得去?”

周掌櫃攤手:“那你說怎麼辦?你要是能生養,我何至於至今無後?”

周太太:“我哥哥家小三子,今年兩歲了,聰明伶俐,我看著那孩子很喜歡,要能抱過來,也算是自家血脈……”

周掌櫃立即打斷了她:“他不姓周!”

這些年來,周太太偶爾提過幾次抱養娘家族中的孩子來延續香火,無非是覺著魏家的孩子與自己血脈相親,將來這份家業也是落在娘家人手裏,然而周掌櫃都是當即拒絕:周家本族的孩子尚且不敢收養,何況魏家的?自己半生打拚的生意豈能被外姓人占了去?

周太太低了頭,不敢再說,依舊默默地收拾行裝。周掌櫃抬腳出了房,去向老太太磕頭辭行。

日頭剛上來,周記藥行七八輛裝滿藥材麻包的騾車已經準備停當,藥材上苫著雨布,周掌櫃親自趕著頭車,帶著幾個夥計出發了。周太太站在門口,垂了幾滴淚,歎氣看丈夫遠行而去。

車隊行不多遠,剛過正午,天忽然陰了起來,厚厚的濃雲仿佛壓到了頭頂,眼見就是一場大雨。周掌櫃和夥計們紛紛詫異:剛進農曆二月,往年都是春旱滴雨難求,麥苗幹得打卷,怎麼忽然要下雨了?

周掌櫃急急催著車隊趕往遮雨之處,這條路他非常熟識,知道三四裏外就有一處土地廟,剛趕到土地廟前解了牲口,雨便傾盆下了起來。眾人躲在廟裏,將騾子拴在廊下,大家倚在門口柱子上,看著外麵連天的雨幕,驚異不已,有人說多少年沒見過二月下如此大雨,許是龍王真的抬頭了;有人說痛痛快快下一場透雨,今年麥收就看見希望了。

原本和大家說說笑笑的周掌櫃,忽然停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遠處的一道山梁:那道山梁高不過十幾丈,滿是貧瘠的紅土,瓢潑大雨澆上去,一道道紅泥水順著山梁流下來,竟像摻了朱砂一般,汩汩奔湧,與他那次夢中的紅雨,如出一轍!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就是在這樣的紅泥水裏撿了那個嬰兒!

一念及此,他立即披上蓑衣,出門直向山梁而去。幾個夥計急忙喊著:“東家,你去做什麼?”周掌櫃邊走邊喊:“你們在這裏避雨等我,我去那邊山上看看!”

急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周掌櫃還未走到山梁,雨就停了下來,前後不過一盞茶時間。晴朗的大日頭曬下來,很快驅散了雨後的寒氣,周掌櫃竟覺得鼻頭微微冒汗,全身都熱了起來。

此時太陽已開始偏西,山梁下並不見人,隻是一片雜草荒灘而已,周掌櫃想著夢中的情形,不覺有幾分失望,正要下山回去,卻見荒灘上的蘆葦蕩在晃動,似乎有人在分開蘆葦前行。他循著晃動的方向走下去,終於看到幾個人:一個滿麵皺紋衣衫襤褸的女人,帶著兩個枯瘦如柴衣不蔽體的十幾歲少年,拚力拉著一領草席,草席上躺著一個死去的男人。草席後麵,跟著三個更小的孩子,最小的那個,看起來隻有五六歲。

顯然,頂梁柱倒下,這個家已是毀了。

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帶著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在這樣的亂世裏,根本活不下去,縱然賣兒賣女,也未必能化解一家人的厄運。

周掌櫃歎了口氣,河南大地上災亂不斷,插標賣兒女者比比皆是,當童養媳,進戲班,賣苦力,就算牛馬不如,還勉強算得一條活路,若遇上大災年景,易子而食也是尋常事。此等悲慘情形,周掌櫃已經見得太多,許多貧苦百姓家的孩子,從出生就注定了一世不幸的命運。

女人抬頭看到周掌櫃,麻木的臉上有了一絲神色,卻隻是哆嗦著嘴:“老爺,您行行好……”

周掌櫃看著這母子六人,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愣了一下才說道:“你們這是……”最小的那個孩子忽然脆生生開口了:“這是我爹,死了三四天,沒錢買棺材,我娘說隨便挖個坑埋了他。”

他一說話,立時吸引了周掌櫃的注意:這孩子看起來十分瘦小,但一雙眼睛卻烏溜溜發亮,說話幹脆利索,毫不怯生,一點不像五六歲年紀。更讓周掌櫃震驚的是,那雙眼睛,竟與夢中見到的嬰兒別無二致,而且眉梢不知何故,竟真的有一點淡淡的紅色印記!

周掌櫃心裏如被炸雷轟過一般,眼前金燦燦閃著二十根“大黃魚”,還有那躺在車廂門口的富家少爺,隻一眼,他便認定了眼前的孩子,腦海裏隻剩一個念頭:我要把這孩子帶回去,無論如何都要帶回去!

然而他麵上卻不帶任何異常,隨意打量了一下其他幾個孩子,看起來都怯怯懦懦,低著頭一句話不敢說,更顯得這孩子精明伶俐,倒像個小小人物一般。於是點頭問道:“你爹……是怎麼走的?”

孩子:“病死的,癆病了好幾年,他這一死,就解脫了!”

女人連忙嗬斥他:“小五,怎麼這樣說你爹?”

小五:“娘,你經常說他多活一天多遭一天罪,現在他死了,隻顧自己解脫,我們娘兒幾個早晚也是死,不如一起跟著去。”

孩童無知,說的卻是實情,這般直言不諱地說出來,更添了幾分淒涼:久病床前,就算家人再盡心,也是無力照應,若能不再拖累,於己於家都是解脫。

周掌櫃唯有歎息而已:“這位大嫂,您家小五郎說的是實情,我雖是個過路的,既然遇上了,也不忍心看著您和孩子們作難,給您留三塊大洋,把大哥安葬了,一家人再想其他辦法吧。”

那女人聽著,忽然流下淚來,鄉下窮苦地方,一塊大洋便是了不得的數目,足能讓一大家人吃飽一月。三塊大洋,安葬自己的男人已是綽綽有餘,甚至還能給孩子們各添件衣裳,過幾天好日子。

她卻沒有伸手,而是撲通跪到周掌櫃麵前:“老爺,您是大善人,肯幫我們母子一把,就是救命的恩情……大洋總有花完的時候,您要真肯幫我,幾個孩子您挑一個帶去,三丫頭十歲了,能當童養媳,老大十三了,一兩年就能扛苦力,您隻要給口飯,別讓孩子餓死……”

說著,一邊痛哭一邊連連叩頭,滿臉都是泥水和淚水,幾個孩子也都跟著哭起來,隻有小五,依舊轉著烏溜溜的眼睛,一直望著周掌櫃。

周掌櫃慌得擺手:“大嫂,這可受不起受不起……”一麵說著,一麵心下計較已定:“大嫂,您帶著五個孩子確實艱難,要是我把小五帶走,您也少個拖累,不知道您舍不舍得?”

女人連連點頭:“怎麼不舍得,隻要您不嫌棄孩子小派不上用場,能跟您去,是他的福氣……”說著就把小五拉到麵前:“快給老爺磕頭!”

小五像模像樣地跪下磕頭:“老爺,您給我一口飯吃,我一定好好伺候您!”

周掌櫃蹲下身來,平視著小五的眼睛,更覺他眼神清朗,毫無瑟縮之態:“你跟我走了,不想你娘?不想你哥哥姐姐?”

小五臉上帶了幾分與年紀不相稱的沉鬱神色,忽而一吸鼻涕抬頭看著周掌櫃:“想有什麼用?我們窮人命賤,活著就行!”

周掌櫃竟被這句話驚了一下,隨即斂了神色:“好孩子,想得很明白,今年幾歲了?”

小五昂然挺胸:“虛歲八歲了!我已經不小了。”

周掌櫃暗自歎息,七八歲的孩子,竟瘦小得看起來隻有四五歲,但他並未表露什麼,隻是點點頭:“好,你都懂,以後就跟著我。”

小五低垂了頭,浮起滿滿委屈:“我現在還不能跟您走,得先把爹埋了。”他咬了咬嘴唇:“這是我最後的孝順了。”

周掌櫃去了足有一個時辰未歸,幾個夥計在廟裏等得焦灼不安,太陽已經西沉,依然不見東家回來,這年月兵荒馬亂的,莫不是出事了?大家正準備分頭去找他時,他卻忽然出現在山梁上,遙遙地向大家招手。

留下一人照看大車和牲口,其餘人等急急奔上山梁,卻發現是要幫人安葬,不免覺得有些晦氣,卻也不得不搭一把手。周掌櫃出錢買了一塊義地,大家又分頭去買了棺材、孝衣、白幡、紙牛馬等物,停靈一天,第二日便幫襯著將男人安葬了,起了一座新墳,算是送他上路了。

這一日間,周掌櫃漸漸了解了小五一家的狀況。

小五本姓薑,他父親薑伯禮自外鄉流落至此,因識得些文墨,為人又精明練達,被一家雜貨商行聘為掌櫃,頗受器重,不幾年間便攢了些家底,置幾畝田產,娶妻生子,在本地紮下根來。可是因為軍閥混戰,那商行竟被搶劫罄盡,一把火燒了,薑伯禮失了差事,隻得帶著一家人耕作度日。

若能長久如此,日子雖苦些,倒也過得下去,可他偏偏又害了癆病,一病就是好幾年。癆病最是耗人,一時不妨礙性命,卻日日離不了藥,幾年下來,不僅將此前的積蓄全部填了進去,連田產也陸陸續續賣了。薑伯禮的妻子勤勞耐苦十分剛強,一人帶著五個孩子,照應病弱的丈夫,再苦再難從不說一句求人的話,日常把一句“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掛在嘴上,生生挺過了這些年。

薑伯禮這一去世,她的剛強信念竟在一瞬間倒塌了,丈夫沒了,家殘破了,五個孩子嗷嗷待哺,而她,卻連葬夫的錢都沒有,至於將來帶著孩子們如何活下去,更是想都不敢想。身為母親,她唯一的選擇,便是放棄自己全部的尊嚴,給孩子們求一條活路。

所以,周掌櫃看中了小五時,她立刻便同意了。她看得出,眼前這人的氣度和派頭,非富即貴,小五能去這樣的人家,是他的造化。

祭奠已畢,女人將小五拉到眼前,雙手捧著他的臉不住地摩挲,兩眼淚落如雨:“小五,以後就跟著人家去了,娘不能照顧你了,你要聽老爺的話,手裏眼裏勤快些,千萬不敢淘氣,不要頂嘴……”

小五伸出小手替娘擦淚,點著頭說:“娘,我記住了。”

女人狠了狠心,將小五推到周掌櫃麵前:“老爺,以後這孩子跟著您,打也打得罵也罵得,求您看在他沒了爹的份兒上,多垂憐幾分。孩子跟了您,就跟我再沒關係了,薑家人窮死餓死,絕不麻煩老爺一分。將來,萬一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那是他命運不濟,我也不敢怨誰,但求您能給個回信兒……”

周掌櫃拉著小五的手:“大嫂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孩子,不會讓他吃苦受難。”說著,又解下褡褳,給了她十塊大洋,當作小五的身錢。

女人把錢接在手裏,眼淚更加簌簌而下:“這錢,讓我這當娘的怎麼拿啊……他跟著我沒吃沒穿,連像樣的衣裳都沒有一件,就這麼破破爛爛地交給您了……他是甲寅年屬虎的,生在七月初七……”說著,猛地轉過身去,雙肩抽搐聲音哽咽:“老爺,您帶他走吧,我不送了……”

幾個孩子都哭了起來,悲聲一片,兄弟姐妹五人拉著手難舍難離,最後還是小五先停了哭聲,伸手推了推周掌櫃:“老爺,該走了。”就這樣跟著周掌櫃和夥計們離開家,向土地廟走去,聽著他娘和哥哥姐姐越來越遠的哭聲,竟一次都沒有回頭。

當夜,周掌櫃就帶著小五和夥計們宿在土地廟裏,地上鋪些幹草,蓋上油布,攤開鋪蓋,聽著外麵呼號的風睡去。

夜半時分,那個纏身多年的噩夢再次來臨。

他眼睜睜看著無數人衝進家裏,每個人都似紅了眼一般,滿麵俱是貪婪的神色,如狼似虎地撲向那些錢財細軟,撕扯著,爭奪著,衣裳被褥滿地狼藉,砸爛的瓷器碎片紛飛,老母親和妻子不停地哭號哀求,卻被推搡在地,無人關心她們的死活。心念一轉,各地藥行的掌櫃夥計也紛紛卷著鋪麵上的銀錢貨物,四散離去,他一時焦灼憂懼地看著家裏,一時又緊急萬分地盯著藥行,大聲嘶吼著求他們停下,卻無一人聽他的勸阻……

周掌櫃猛地驚醒,左右看了看,周圍的人睡得正沉,唯有薑小五略帶憂色地看著自己,暗夜裏依舊覺得那雙眼睛亮得像深邃的星星一樣。那一瞬間,他心裏竟湧起一股柔軟的情愫,伸手將孩子攬在懷裏:“小五,怎麼不睡?想你娘了?”

小五搖搖頭,說:“我剛才聽老爺喘得很重,怕您生病。”

周掌櫃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做噩夢時呼吸沉重,而這個剛認識不過一日的孩子,竟然會殷切地擔心自己。那是一種他從沒有過的體會,仿佛眼前這個孩子與自己有了奇異的牽連,心裏有一個強烈的聲音響起:就是這個孩子!把他帶回去,絕了那些人吃絕戶的念想!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的心竟跳得擂鼓一般,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小五,直把小五盯得心裏有些慌張,連叫了兩聲“老爺”,他才緩過神來,強壓下心思翻滾轟鳴如潮的激動,伸手把小五攬在懷裏,故作鎮定地問道:“是不是因為你爹的病,才擔心我?”

小五點點頭,說:“我爹是癆病,總是憋得厲害,夜裏喘氣聲太大,我就會醒。”

周掌櫃恍然,心裏卻更加珍惜他這份細膩的心思,說:“不用擔心,我沒病。”

小五望著他,目光清澈,隨即又低頭歎了口氣:“爹死了,娘把我賣了,以後都要靠著老爺,可我還小,也不知道幹什麼活兒,才能讓老爺給我一口飯吃。”

周掌櫃暗自歎了口氣,這孩子小小年紀便已飽經艱難,他並不知道自己將迎來命運的改變,依舊在為活下去憂愁。但周掌櫃依舊神色如常:“你覺得,你能做些什麼呢?”

小五:“我不想當牛做馬報答您,您家裏牛馬多的是,我想跟您學生意,長本事,才算真的對您有用。”

周掌櫃一下子摟緊了他,欣慰和驚喜溢滿了心頭:“好孩子,有誌氣!我最大的心願便是你能爭氣上進,將來給我當個好幫手!”

小五慢慢地睡了過去,周掌櫃給他掖好被子,才發現天邊已有了一絲麻麻的亮色。又過了一陣子,夥計們起來,割來幹草,拌了麩料喂牲口,又支起灶煮粥熥饃,幾個人就著鹹菜吃早飯。

小五好似從沒吃過饃一樣,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兩個碗口大的饃,便是成人也吃不下,然而他卻似依舊饑餓難忍,伸手拿向第三個,周掌櫃見狀不好,立即伸手止住他:“小五,不許吃了,再吃怕要撐壞。”小五愣怔了一下,慢慢縮回了手,不再說什麼。周掌櫃知道,餓久了的人容易不知饑飽,一旦飽餐過甚,撐死的事時有發生。所以,此後每到飯時,周掌櫃必要盯著他,直到幾天之後,他飯量漸漸正常了,才放下心來。

車隊繼續南下,向許昌方向出發。周掌櫃趕著頭車,給小五披了件自己的棉襖,攬著他坐在車轅上,一路走一路閑看風景,偶爾和後麵幾輛車的夥計信馬由韁地聊幾句,大部分時候都是靜靜前行,聽犍騾噠噠的蹄聲,車輪轔轔的行進聲,太陽慢慢在頭頂移著,一天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忽然,有個夥計捏著嗓子唱了起來:“遭陷害囚冷宮星移鬥轉,日複日冬夏春屈指十年。冷宮內雖不見冰刀霜劍,陰森森卻好似離開人間。黑沉沉淒慘慘天日不見,風蕭蕭鐵馬聲捶擊心弦。夜茫茫望穿眼何時彼岸,孤單單冷清清身影相憐。天蒙蒙何日裏睜開慧眼,盼隻盼除奸黨昭雪沉冤。……見此情不由我淚如雨下,心中好似鋼刀紮。我哭啊,哭了聲幼主啊,我再叫,叫了聲幼主啊。”

周掌櫃邊聽邊和著板腔敲著車轅,四野無人,這一聲聲粗糙的唱腔竟帶了荒涼的淒楚之音,直聽得人心裏一陣酸楚衝上顱頂,不由得沉沉歎氣。等到他唱完這一段,周掌櫃才笑道:“鐵順兒,自打開封聽了李劍雲,就這麼迷上了?”

鐵順兒恢複了本聲:“可不迷上了?那李劍雲台上一站,身段架勢就跟別的角兒不一樣,真叫一個漂亮!開口又清脆又甜潤,聽得人魂兒都要跟他飛了,滿開封城,誰不喜歡他?”

周掌櫃:“報上說,李劍雲登台,不隻男人愛看他,夫人小姐們更是瘋魔,一場戲下來,台上扔滿了戒指帕子,他每天下了戲都是悄悄從後門溜走,還是經常被人堵在路上隻求見他一麵。”

鐵順兒歎了口氣:“下次再見李劍雲,我就把這雙耳朵送給他,天天跟著他聽!”

眾人聞言,皆是哈哈大笑,周掌櫃故作認真道:“可是你說的,下次去開封見張班主,帶你一起去,就讓李劍雲親自削下你這雙耳朵。”

鐵順兒笑得前仰後合:“那自然好,多少人想給李劍雲送耳朵,人家未必肯收呢。”

小五坐在車轅上,披著周掌櫃的棉襖,側耳聽了那一段唱詞,隻覺如聞仙樂,世上怎會有這般好聽的戲腔?細細品味了許久,方才回味過來,於是向後車喊道:“鐵順兒叔,剛才唱的什麼?這麼好聽!”

鐵順兒:“《狸貓換太子》,聽過嗎?”

小五:“我以前也看過高台戲,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

鐵順兒:“梆子戲好也能唱,賴也能唱。鄉下小窩班的戲,跟省城大戲園的名角兒,那是能比的?”

小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忽然又說:“鐵順兒叔,能教我唱嗎?”

鐵順兒連連擺手:“可不敢教,我自己瞎唱幾句,荒腔走板的,教你是誤了你呢。”

周掌櫃笑道:“路上也是無聊,他想學,就教他幾句,又不登台,學好學壞有什麼關係。”

鐵順兒於是吆喝著犍騾緊趕幾步,與周掌櫃的車並行,伸手將小五抱到自己車上,一句一句給他講戲詞,連哼帶唱地教他。不想小五天資聰明,一教就會,不過半個多時辰,就把整段唱腔順了下來,還因童音細嫩,嗓子脆亮,唱起來比鐵順兒的唱腔竟要入耳很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施醫舍藥,散發《防疫歌》,走了三四天,到了禹縣地界。這一路上,小五不時纏著鐵順兒,又學了七八段唱詞,直到將進縣城,才安安分分坐在周掌櫃的車上。

禹縣是個大縣,城裏繁華自不必說,沿街商鋪林立,行人如織,各種小吃叫賣,撂攤雜耍,熱鬧非凡。周掌櫃帶著車隊進了一家熟識的客棧,將車趕進後院,客棧夥計幫著卸車喂牲口,又安排了一間上房、一間大炕房,安頓眾人住下。

看著天還未晚,周掌櫃帶著小五出門,去布匹店選了幾套衣裳,又吃了兩碗熱湯麵,才回到客棧,打發夥計燒了熱水來,親自看著小五全身上下洗了兩遍,又給他剪了頭發,細細篦了一通,確信沒有虱子,才讓他換上新衣裳。

再看小五,小臉洗得白白淨淨,身上衣物也不再破爛邋遢,竟是一個清秀好看的孩子,五官齊整,眉毛濃密,眼睛烏亮,十分惹人喜愛,看得周掌櫃連連點頭。然而看了幾眼,周掌櫃忽然抽了一口冷氣:小五眉梢的那一點紅印,竟然不見了!那痦子,難道憑空消失了?

小五略帶幾分靦腆地站在周掌櫃麵前,穿著新衣,一時還有些手足無措,臉上卻是滿滿的歡喜神色,畢竟窮苦人家的孩子,自出生以來,從未穿過這麼好的衣裳。

周掌櫃抹了抹他的眉眼:“小五,我記得你這眉毛上有個紅痦子。”

小五疑惑了一瞬,才忽然回過神來:“那不是痦子,是前些天被樹枝紮破了,結了個痂,剛才洗臉的時候脫下去了。”

周掌櫃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片刻後才猛地醒悟,這隻是一個巧合,而非宿命追索。想通的一瞬間,他頓時鬆下神來,心口跳得咚咚亂響,縈繞心頭的陰影終於散去:幸好不是他,幸好不是他找來了……

本以為這孩子是自己命裏的債,如今一下子放了心,隻覺天朗地寬,再無驚慌疑慮。他長長鬆了一口氣,無論薑小五是否與那富家少爺有命數牽連,他都要將這孩子好好養在身邊,隻當償了富少爺因自己枉死這樁冤債,也帶個孩子回去破一破周家無子的氣數。他暗自盤算著,這孩子生在七月初七,命格極硬,周太太連懷兩胎都養不住,必得這樣一個孩子才鎮得住煞氣。

小五驚疑地看著周掌櫃:“老爺,您怎麼了?”

周掌櫃回過神來,打量眼前的孩子,越看越覺得他機敏靈秀,於是含笑問他:“小五,這幾天跟著我,覺得好不好?”

小五使勁點頭:“好,從沒有過這麼好的日子,天天吃得飽,還有新衣穿。”

周掌櫃沉吟著,說:“既然跟著我好,你願不願意改個姓,重新取個名字?”

小五全不在意,隨口道:“我是您買來的,您讓我姓什麼,我就姓什麼。”

周掌櫃:“我要是讓你跟我姓周,從此以後認我當爹呢?”

小五一時有些茫然:“認你當爹?”

周掌櫃:“我自己沒有孩子,想把你認成兒子,你願不願意?”

小五驚得張大了嘴巴:“老爺的意思是,讓我做您家的少爺?”

周掌櫃:“正是這個意思,你願不願意?”

小五愣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忽然如晨星落入雙眼般煥發出驚喜的神采,撲通跪倒在地:“爹!”

周掌櫃伸手拉起小五讚歎道:“好孩子,聰明,果斷,識時務,將來必成大器!”

說著,以指蘸水,在桌上寫下給他取的名字:周鈞儒。然而小五隻是愣怔怔地看著,並不認得這幾個字。

周掌櫃耐心教他:“這幾個字念周——鈞——儒,意思是希望你將來為人行事品格貴重,學識淵博文氣儒雅,記下了嗎?”然後又拉著他的手,把這幾個字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能一筆一筆畫出自己的名字為止。

第二天一早,夥計們才知道小五一夜之間竟成了周家的少爺,人人驚詫不已,原來周掌櫃早已有了心算,那日讓大家安葬的就是少爺的親生父親。詫異之餘,又都做出替周掌櫃高興的樣子,紛紛道喜,讚歎少爺聰明機敏,相貌俊秀,周掌櫃給每人發了一塊大洋賞錢,並叮囑返回偃師之前不要說出此事。

周鈞儒自此安下心來:雖說娘賣了自己,卻是賣到富貴人家做少爺,算得天大的福氣。他年紀雖小,卻很識時務,又頗會看人臉色,討人歡心,一路上不叫爹爹不開口,哄得周掌櫃簡直要把他捧在手裏含在嘴裏,對幾個夥計也是叔叔伯伯喊得親熱,如此懂事明禮的小少爺,大家如何不愛?

兩日之後抵達許昌,交割了藥材,夥計們便返回偃師,周掌櫃卻趕著一輛車繼續南下前往汝平縣。汝平縣有一位世家名醫,姓杜,乃是杏林國手,尤其好脈息,手一搭脈就知症結所在,兒科婦科一概精通,尤擅各類疑難雜症,幾十年來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神醫之名聞達數百裏。

杜家年年都向周記藥行定一大車藥材,周掌櫃此次親自押著藥材前往汝平,便是想借機求得幾個方子。藥行曆來與名醫交往密切,積攢些尋常疾病的方子,再有幾個秘方,有時便能生意獨攬,一家做大。

少了幾個夥計隨行,路上便無趣了很多,尤其是鐵順兒也回了偃師,周鈞儒更覺興味索然,坐在車上,隻是把那七八段唱詞輕輕哼著。

周掌櫃見他無趣,便一路上教他認幾個字,學些演算,沒想到周鈞儒卻是個天生的奇才,一教便會,過目不忘。許昌到汝平縣城,路上不過兩三天時間,竟認得了許多字,演算學得更快,百以內的賬目隨口即來,令周掌櫃驚喜不已,自謂有如此聰慧的兒子,此生知足了。

到得汝平縣城杜家,杜老先生親自迎了出來。這位聲聞百裏的名醫,精神矍鑠,須發皆白,穿著一件青布棉襖,手裏端著長長的水煙袋,臉色曬得黧黑,看起來與一般農人無二,隻是眼睛格外銳利明亮,全然不像一位老者的眼神。一見周掌櫃,他便嗬嗬笑道:“培祥老弟,聽說你這兩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都到湖北、四川一帶了,能把咱河南的醫術名聲帶到外地,老弟是個成大事的人啊。”

周掌櫃:“不敢當不敢當,還是仰仗各地的主顧照應,無非就是藥真價實四個字。”

杜老先生:“就是這四個字最要緊!隻要守住了,生意做到天邊都能站住腳。快進來進來,我讓人把藥材抬進來。”

周鈞儒跟在周掌櫃身後,進了杜家的院子,這院子看上去和尋常地主家的房舍相差無多,隻是更有些書香氣息。兩個長工陸續把藥材搬進院子,杜老先生背著手一袋一袋地驗看,不時捏起一點聞聞,或在嘴裏嚼一嚼細細品味,滿是褶子的臉上帶出了笑容,連連點頭:“好,好,培祥老弟送來的是上好藥材,都是濟世救命的良藥。”

周掌櫃:“那是自然,百姓患病,名醫開方,全靠這些藥材治病,一味藥性不好,就可能誤人性命,我是萬萬不敢做的。”

杜老先生點頭讚歎著,便留他們歇宿一晚明日再回。

周掌櫃本就想找個緣由與杜老先生多聊幾句,如今見他挽留,自是正中下懷,便跟著進了會客廳堂。杜老先生招呼周掌櫃坐下喝茶,又特意照顧周鈞儒,抓了桌上的果子給他吃。

正說著話,忽聽院裏響起一個哼著京戲的圓亮聲音,快到門口時喊了一聲:“爺爺,我回來了!”音未落,一個青年進了屋子,看到周掌櫃和周鈞儒時,微微有些愣怔,杜老先生咳嗽一聲:“已經念大學了,還是一點都不知道穩重,快見過你周叔父。”

那青年個子不高,眉清目秀,一身書卷氣,性情卻極為活躍,仿佛清風吹著陽光直到眼前,讓人一見便生親切之感,他大大方方地向周掌櫃拱手施禮:“晚輩見過周叔父。”

杜老先生笑道:“這是我的大孫兒杜衡,現在開封念大學,說是畢業了就能出洋留學,可剛過完年就鬧起了時疫,也不敢放他過去了。”

寒暄了幾句,杜衡便退了出去,周掌櫃和杜老先生繼續攀談,周鈞儒的心思卻隨著杜衡那一句唱腔飛了,不承想世上竟有這般華麗的腔調,如在九霄雲端一般。

當夜,周鈞儒早早被送回房睡了,周掌櫃和杜老先生飲酒長談。杜老先生雖在鄉野,但能把兒子和孫兒都培養成大學生,視野格局自不是一般人。周掌櫃幼年也讀過些書,行商又走遍各省各地,亦是見聞廣博。二人越聊越投緣,直到三更時分,困意難當,才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天剛亮,尚在睡夢中的周鈞儒就被推醒,周掌櫃催促他起床洗臉,去向杜老先生辭行。周鈞儒睡眼惺忪,嘴裏嘟囔著:“爹爹,藥方得了嗎?”

周掌櫃啞然失笑:“你還知道惦記這事?杜老先生給了三個好方子,尤其是瘧疾秘方,單這一個方子,不知道能活多少人命呢。”

周鈞儒手腳利索地穿好衣裳,又跑去洗了臉,問道:“爹爹,咱今天回家?”

周掌櫃:“對,回家,回去先見奶奶和你娘,過了明路,就是名正言順的周家少爺了。”

周鈞儒有些緊張起來:“奶奶和娘,會喜歡我嗎?聽人家說,後娘的心,獨蒜的根……”

周掌櫃打斷了他:“哪兒聽來的?胡說八道。從此以後,那不是後娘,是親娘!”

話未說完,忽然遠處傳來一片槍聲,周掌櫃神色劇變,一把抱起周鈞儒躲在窗邊桌子下。周鈞儒心下納罕:“爹爹,有人放鞭炮?”周掌櫃神色緊張:“是打槍!不許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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