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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都賦:鄉關何處兩都賦:鄉關何處
書石,劉乃藝

一 絕戶無嗣

人活著就像幾十年一茬的草,冬去春來,葉枯根在,死生交替著,就是生命的傳續。

民國九年冬。

這是值得記在曆史上的一年,河南省張省長和趙督軍發出了一道對全國影響深遠的政令:預征民國十年的錢糧賦稅。

這道政令後來被各地軍閥競相效法,乃至後來,竟有預征三年錢糧者,搜刮百姓之酷烈,聞所未聞。

軍閥混戰本已禍亂深重,河南遍地赤貧,民不聊生,窮者無立錐之地,無隔夜之糧,如何經得起這般掘地三尺的盤剝?因此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逃荒者不計其數,更有一部分幹脆落草為寇:大清皇帝也退位了,天下無人當家作主,索性就反了他又如何?

民國初年的河南一地,綠林盜匪頗多,嘯聚山林者比比皆是,一些大的匪幫往往聚合千人之眾,橫行豫西南各地,地方官員招團練勇也不能禁絕土匪襲擾,每每頭疼不已,卻也無可奈何。有民謠形容當時的匪患之盛:

一等人,當老大(土匪頭目),銀圓盡花;

二等人,挎盒子,緊貼老大;

三等人,扛步槍,南戰北殺;

四等人,當說客,兩邊都花……

如此一來,土匪竟成了獨立於省政府和軍閥之外的力量,因其行蹤不定,劫掠頻繁,既無法剿滅,又難以防範,以致豫西南各城鎮村落的百姓惶惶不可終日,越是富庶之地,越怕土匪突襲騷擾。

周記藥行的大掌櫃周培祥每年幾次乘火車往來於湖北、四川、河南之間,總要路過這片匪窩,十幾年下來,日日耳聞目睹,竟對這一帶的匪路頗有了解,甚至每一路的匪首字號都能叫得上來。這些匪人也都與本地百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田地裏的尋常農民,集市上擺攤的小販,可能家中便有一兩人落草做了“杆子”。

今年年景尤為慘淡,一道“預征錢糧”的政令,徹底斷了許多百姓的生計,弱者為丐,強者為匪,竟把更多的人逼到了土匪窩裏,尤其是豫西南一帶,匪盜橫行如入無人之境,各村莊皆築了數米高的寨牆,生生把村子建成了易守難攻的城池,甚至有開挖繞村“護城河”者,以防土匪侵犯。

匪患雖重,但多年來搭乘火車的客商早已不甚畏懼。一則京漢鐵路沿途皆有軍警護衛;二則火車開起來極快,便是匪幫追擊也難以阻擋,因此攔截火車的土匪幾乎未見過。

年下將近,周培祥大掌櫃安頓好川地和湖北的生意,便趕在臘月十五之前回鄉,透過車窗沿途看去,盡是民不聊生之狀。連年的軍閥混戰,不堪其擾的土匪劫掠,再加之賦稅沉重,天災不斷,百姓生計斷絕者比比皆是。

他歎了口氣,把目光收回車廂內。這是一列自武漢開往鄭縣的火車,周掌櫃乘坐的是二等車廂,有茶房隨時供應熱水,亦有餐食供應,雖不及一等車廂的奢華包廂,也算得上頗為舒適了。乘客多是衣冠楚楚之輩,士商官宦基本都乘這趟列車往來於南北之間,周掌櫃身邊就坐了一位富家少爺,一眼便能看出是商家之子,保養精細得當,臉龐圓潤清秀,眉梢一顆痣平添了幾分風情,細皮嫩肉的手上戴著洋表、戒指,言談舉止極為柔和,性情很是溫雅。

說起此番行程,富少爺滿眼俱是神往之色,說他將要前往北平,與一位品格卓然的女子結親。周掌櫃笑了笑,心下了然:他必是看中了一個風塵女子,且早已情根深種,大有非卿不娶之態。旅途漫長,乘車近一天的時間,周掌櫃與這位富少爺相處頗為融洽,言定了日後再回武漢,彼此多加往來。

正午時分,火車將到信陽,車廂裏眾人紛紛開始用飯。富少爺點了車上的餐食,優雅嫻熟地吃著。周掌櫃跟茶房要了熱水,吃些自帶的油饃、熟肉。兩人一言一語地聊著,緩解了旅途許多疲憊。信陽是個大站,停車久些,旅客們往往要下車活動幾下筋骨,周掌櫃亦是久坐之後腰背酸疼,期待著到站後可稍作放鬆。

火車開進站台時,已經有人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等停車後下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然而車未停穩,便見站台上軍警呼啦一片圍上來。司機對這樣的例行搜查早已司空見慣,兀自駕駛著火車正常停靠,打開車門讓乘客上下——然而幾聲啪啪脆響驟然炸開,隨即車門處傳來驚恐的喧嘩聲。

眾人頓時驚駭,向車外看時,卻見那些“軍警”分列在站台上,朝天鳴槍,將準備下車的旅客向車內驅趕,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意識到:這不是軍警,是匪人!

火車被土匪架槍挾持了!

車廂裏頓時驚慌尖叫一片,無數人擁擠著想要下車逃命,但尚未衝出車門,便有人倒在血泊裏。剩下的人又瘋狂撤回車廂中,如同越擠越緊的羊群一般,竟有斃命於踩踏者。

這群假扮作軍警的土匪衝上火車,強令司機閉了車門,便持槍衝進了旅客車廂裏,逐個搜檢,逼迫乘客交出錢財。一等車廂裏的騷動喧囂越來越近,哭號怒罵嗬斥慘叫之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人被土匪砸暈,家屬呼天搶地,亦不得不交出身上的資財。

很快,他們便衝進了周掌櫃所在的二等車廂,兩人持槍,一人端著大笸籮,向兩邊吼著:“銀圓!手表!金項鏈金鎦子!鐲子首飾!全都交出來,乖乖交出來不傷你命,敢有不識相的,老子就是一槍!”

男人一個個垂頭喪氣摘下手表掏出大洋,女人們則哭叫著被威逼摘掉首飾耳環,不一時笸籮裏就斂了許多錢財珠寶。

周掌櫃五內早已慌作一團,心狠狠提著,手裏滿是冷汗,自知一著不慎就要命喪此地。這些年來經曆了無數戰亂,但被匪人持槍如此逼近卻是首次,他知道,此時作任何打算都是徒勞,唯有交出錢財保命一途,隻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匪人知道自己是經商富戶,不然一旦劫財之後再綁票,縱然家財萬貫也要被勒索罄盡,最後依舊落個性命不保的結局。

旁邊的富少爺卻似嚇傻了一般,一個癡心為風塵女子贖身的紈絝大少能有何膽量?他呆呆地看著土匪步步向自己逼近,一時忍不住趴下身子鑽到了座位下,不知所措。隨著土匪越來越近,抖成篩糠的富少爺竟向車門爬去,妄圖下車逃出生天。車廂內混亂不堪呼聲震天,這樣一個人悄悄爬向車門,收獲頗豐的土匪也不曾注意,依舊凶神惡煞地逐人搜檢。

還有十幾個人就要搜檢到周掌櫃麵前,槍口在車廂裏亂晃著,隨時指向每一個不肯就範的乘客,他的腳也已經踩在了座位下的皮箱上,裏麵除了幾件衣物,還裝了上千大洋——如果這些錢財被土匪發現,他極可能被綁,畢竟幹一票危險的劫車生意,不如綁幾個值錢的肉票。

周掌櫃緊張得幾乎牙齒打戰,待到土匪端著槍走到他麵前時,他非常順從地摘下手表,打開公文包取出兩卷現洋,交到他們的笸籮裏,卻始終不曾表現出腳下還有箱子的姿態。土匪滿臉橫氣地點了點頭,依舊居高臨下地狠狠盯著他,隨即腳下一鉤,立刻將座位下的小皮箱拖了出來:“誰的?誰的?!”周掌櫃一驚,心跳得險些要蹦出嗓子眼,然而定睛看時,發現眼前這個箱子,分明不是自己的。

土匪已經把槍指到了他頭上:“是不是你的?!”周掌櫃連連搖頭:“老總,這不是我的,我的已經全交了……”說著再次打開公文包讓土匪檢查。土匪一槍托將他的包甩開,喝令:“打開!”

周掌櫃哆嗦著說:“這不是我的東西,不知道誰的……”土匪喝道:“你管他誰的!打開!”周掌櫃隻得起身,把那個箱子打開,竟有足足二十條“大黃魚”。

持槍土匪哈哈大笑:“果然是大貨!”忽然又將槍指在了周掌櫃頭上:“真不是你的箱子?你一個人坐在這裏,箱子就在你腳底下,你敢說不是你的東西?!”

周掌櫃頓時兩股戰戰,牙齒都在打戰:“真不是我的箱子,真不是……”

土匪哢的一下拉動槍栓:“不說實話?!”

槍指在腦袋上,周掌櫃幾乎看到了他即將扣動扳機的手指開始用力,命懸一線的恐懼徹底湮沒了他,額頭汗如豆大,血紅的眼睛激出淚來,近乎崩潰般:“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土匪見他嚇成如此模樣,凶殘的目光帶出了嘲弄,一抬手,槍管挑住了他的下巴:“到底是誰的?再不說實話……”

周掌櫃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說話都失了聲:“剛才,一個人坐在這裏,去了門口……”他哆嗦著,回手指了指車門的方向。

持槍土匪:“什麼樣的人?!”

周掌櫃:“戴著禮帽,穿著西裝,一個富家少爺……”

持槍土匪朝另一個土匪仰了一下頭,那人立即跑了過去。周掌櫃似乎隱約聽到車門方向小小地喧鬧了幾句,隨即一聲清脆的槍響炸開,驚恐的尖叫聲再次亂作一片。

周掌櫃一下子癱軟在座位上,雙腿顫抖得根本停不下來,全身汗出如漿,那富家少爺竟被土匪殺了!自己那隨手一指,竟成了他的催命符,害他枉送了一條性命!

方才還坐在自己身邊斯斯文文談笑風生的人,就這樣轉瞬即逝,若不是這位富家少爺橫生出這一場變故,眼下被土匪逼迫為難的便是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生天,誰敢料想?越想到此處,越覺心虛恐怖,冷汗幾起幾落,神誌都有些恍惚不明,眼前滿是富家少爺那和軟的笑意,竟笑得他毛骨悚然……

半個時辰後,土匪將整列火車劫掠一空,呼嘯而去,隻餘嚇破了膽的乘客在座位上瑟瑟發抖,車廂裏處處有被打傷之人留下的血跡,站台上更是遺落了十幾具屍體,鮮血順著鐵軌流淌著,蔓延了一片片觸目驚心的紅色。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人們才意識到土匪已經離去,一片悲號之聲響起,有些人陸陸續續下了車,大部分人卻隻能焦急地等在車上,不知這命運難測的列車還能否將他們帶到目的地。

周掌櫃依舊呆呆地看著車窗外,聽到人聲悲號,才恍然意識到自己逃過一劫,此刻性命猶在,而身邊的富家少爺……他不及細想,便搶身幾步躥到了車廂門口。

那富家少爺果然躺在血泊裏,一隻腳還掛在車門台階上,兩眼驚恐地望著天空,依然保持著不敢置信和死不瞑目的眼神。火車同行大半日,周掌櫃與他雖然相談甚歡,卻始終未曾仔細看過他的麵目,然而此刻,隻一眼,周掌櫃就將他的臉死死記在了心裏,尤其眉梢那顆痦子,竟似一根針一樣紮到自己心裏,再也拔不出來。

隨著幾聲哨響,車站裏又有了一絲生氣,真正的軍警來到站台,將屍體搬運走,上車登記傷亡,安撫旅客,打掃血跡,不久之後,列車重新啟動,緩緩駛出了信陽站。

直到此時,周掌櫃才猛地想起:自己的皮箱呢?為何劫匪沒發現自己的皮箱?!

思及此處,他伸腳向下探了探,卻發現皮箱不見了!他心頭一驚,立即起身向座位下看去,依舊毫無蹤跡。

土匪將到他麵前時,皮箱明明就踩在腳下,而被鉤出的是富少爺的箱子,自己的箱子去了哪裏?難道冥冥之中,真有鬼神之事?剛剛消下去的汗再次濕透後背,他弓著身子向座位下摸索,依舊一無所獲。

箱子呢?真的會不翼而飛?

起身的時候,他已經站立不穩,直接踉蹌了一腳,摔倒在地。

然而就在他倒下去的一瞬間,伸向前排座位的右腳突然碰到了什麼。他不顧一切地爬起來摸向那個東西,拖出來一看,赫然是自己的皮箱。那個位置藏得極為巧妙,位於座位和車廂夾縫之中,卡得很是牢靠,若非刻意檢查,幾乎很難發現。

土匪隻為快速求財,斷不至於檢查得如此仔細,自己的箱子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躲了過去。這究竟是何時發生的?

仔細思索了半晌,才終於想起富少爺曾驚恐地躲到了座位下,周掌櫃於慌亂中還看了他一眼,隻看到一個拱起的背影在眼前瑟瑟發抖。自己並未藏過箱子,眼下這般情況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躲在下麵的時候,手忙腳亂,錯把周掌櫃的箱子當自己的藏了起來,直到死前,他依舊惦記著那風塵女子的贖身錢。

可他既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又何至於悄悄逃向車門?這真的隻是一次幸運,還是冥冥之中,他注定要替自己送了這條命?

一切仿佛被安排好了一樣,這分明是來給自己做替死鬼的!

想到此處,周掌櫃心中更加緊張起來,平白無故,一個陌生人做了自己的替死鬼,若是身上背了這樣的怨氣……隻覺一股森冷自腳底升到顱頂,全身都被籠罩在莫名的恐懼之中。

隨著列車前行,車上不再有哭號的聲音,劫後餘生的恐懼感,將車廂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第二日暮色時分,周掌櫃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偃師伊河鎮家中。

伊河是洛水的一條支流,伊河鎮便是臨河而建的一個狹長小鎮,街道曲曲折折,伊河就在鎮子背麵蜿蜒流過。周宅位於鎮子街口,是一座樸實的三進宅院,青磚灰瓦,門樓低調,前庭後院總不過二十幾間房子,雖算不得華麗軒敞,卻也是伊河鎮一等一的深宅大院了。十幾年前周掌櫃剛剛發跡時起了這所宅子,如今早已不匹配周家富甲鄉裏的身份,但周掌櫃本著不露富、不張揚的原則,依舊安分守己地住在這裏,從未動過大興土木的心思。

下了馬車走進宅門,家裏長工幫他拎著沉重的箱子,到門口交給婆子,周掌櫃徑自向後院主屋走去。一進門,他好似整個人都失了主心骨,一言不發便癱軟著躺在了炕上。

周太太原本驚喜於丈夫歸來,特意穿了鮮亮的衣裳,甚至仔細施粉描了眉眼,顯出幾分風韻猶存的情致,卻見他如此慌亂失神,驚了一跳,急忙問道:“培祥,你這是怎麼了?來電報說昨兒到家,怎麼拖到了今天?路上耽擱了?”

周掌櫃擺了擺手:“不要說話,讓我緩一緩……”

周太太忙不迭地點著頭,緊著去給他拿了一套幹淨衣裳,又吩咐人去燒水,然後親自去廚下做麵,又炒了幾個菜,燙了一壺酒,齊齊整整擺在桌上,才輕聲細語地叫丈夫吃飯。

回到家歇息了這一陣子,又見相守二十餘年的結發妻子為自己忙前忙後,家的安定和溫暖漸漸驅散了周掌櫃的驚慌,心裏有了幾分安定,於是起身換洗過,便與妻子共桌而食。

偃師地處河南之中,又近古都洛陽,因此頗有些皇室權貴、文人墨客留下來的佳肴美饌烹製之法,雖經曆史磨難戰亂風雲消散了許多,但富裕之家依舊重飲食。周太太便頗擅廚下之事,尋常親自整治幾桌席麵亦不在話下,而且尤擅麵食,親手擀的麵筋道有力,切成細細的麵條,澆上精心炒製的鹵子,熱湯細麵,滋味濃厚。

周掌櫃的喜好是無冬曆夏,每晚必要吃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年輕時挑著擔子走生意,不管多晚回到家,一碗熱湯麵就能驅散滿身的疲憊。許多年過去,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這個習慣卻一直保留下來,哪怕是酷暑逼人的三伏天,這一大碗熱湯麵也是雷打不動。他呼嚕嚕喝著麵條,周太太陪在一旁百般照應,殷勤布菜伺候,周掌櫃亦覺這片刻的安寧難得,因此並不提火車遇劫之事,一餐飯倒也吃得清淨和美。

周太太將碗碟撤下去,又將周掌櫃的皮箱和行李歸攏在一旁,便站在丈夫身後給他揉捏肩膀。周掌櫃心神漸漸緩下來,任由妻子伺候著,閉了眼睛養神,聽著妻子問他在外麵的情形,有一句沒一句地應和著。周太太看他心緒放鬆下來,便彎腰湊到他耳邊道:“培祥,你這大半年沒回來,我一個人在家,日子雖說不差,卻總是冷冷清清的,隻記掛著……”

周掌櫃隨口嗯了一聲:“知道你記掛。”

周太太:“也不知道你在外麵想不想著家裏,給娘來電報的時候,都隻問一句家裏好不好,從來也不多提我。”

周掌櫃:“家裏好,你自然也就好。”

雖是老夫老妻,周太太臉上也飛起了一抹淡淡的紅,攙起周掌櫃讓他坐在炕上,伸手去解他的衣扣,周掌櫃閉了眼,任由她一件件幫自己去了外衣。拖過一條蜜合色棉被,周太太伏在周掌櫃肩上,輕輕咬著他的耳朵,牙齒咬上來的觸感帶著一絲麻麻的疼,迅速讓他臉上熱了起來。

周掌櫃是個勤謹度日的性子,在外從不花天酒地,如今回到家裏,麵對風韻猶存的周太太,尤其是驚魂未定的恐慌之後,回到了溫暖安心的地方,於是翻身將妻子按在棉被裏,狠狠地擁住了她。

周太太一邊回應著丈夫的熱情,一邊喘息著喃喃道:“我們總該留個後的……”

周掌櫃迷離的眼神忽然清醒起來,他停了動作,翻身躺在炕上,靜靜地望著屋頂。周太太並未察覺他的情緒變化,依舊沉浸在久別勝新婚的喜悅裏,以為他隻是乏累癱軟了,直到發現丈夫似乎對自己失去了興致,始終一動不動地躺著,才意識到他的異常:“培祥?……”

周掌櫃歎了口氣,掩了衣裳坐起身:“這半年來,你和娘在家裏一切都好?”

聽了這句話,周太太眼圈紅了:“都好。”

周掌櫃:“今天回來晚了,明天再去給娘請安,看看她。”

周太太更是眼淚落了下來:“娘她……”

周掌櫃:“哭什麼?娘這些年也沒為難過你,家裏一切都是你掌管,還有什麼不知足?”

周太太眼淚落得更急:“還不是為著我們沒兒子?他們逼上門要讓老太太過繼個孫子,老太太不肯,隻能排揎我不生養……”

周掌櫃說不出話來。

這是他十幾年的心病,老太太更是時常念叨著,若能抱上孫子,哪怕隻看一眼,也就死能瞑目了。

富而無子,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不祥,甚至是命途悲慘的事。

周家是伊河鎮首屈一指的富戶,周培祥從挑著擔子販賣藥材做起,既吃得辛苦,又經營有道,不過十餘年間,積下豐厚家底,半條街都是周家的產業。大清皇帝退位以後,各地軍閥大帥混戰,傷兵遍地,疫病橫行,周家的藥材生意更是行遍河南、安徽、兩湖、四川一帶,不說伊河鎮,便是整個偃師縣,也算得一等一的大商之家。00

能在偃師做到盡人皆知的大商,並非易事。這片土地經曆的曆史風雲太多,便是最貧苦的老農,也是有大眼界的。人說,中原曆史看洛陽,洛陽後勁在偃師,偃師自夏商時期就是中原文明的正根,夏、商、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等先後七個朝代在此建都,有“洛陽九朝古都半在偃”之譽,曆朝曆代更是名人輩出,李弘太子塚、玄奘故裏、商湯陵、西晉皇陵、萇弘墓、呂不韋塚、田橫墓、杜甫墓、顏真卿墓等都在偃師。

周培祥雖家財巨富,在鄉鄰間卻始終為人謙和有禮,絲毫不敢張揚,便是伊河鎮最貧苦的人,周掌櫃見麵也必以輩分相稱,但凡有度日艱難者求到家門,也都會周濟幫襯,因此頗有人緣,也極受敬重。

周家的生意風生水起,唯一的煩惱卻是膝下無子,偌大家業無人承繼,生意做得越大就越不安。周太太不能生養,周掌櫃又無親兄弟,連個侄兒都不能過繼,這是周家的心病,也成了整個偃師縣鄉親們的談資。

不唯周老太太日日夜夜盼孫子,周掌櫃更是心知“家有財而無子”的後果,族中各支早已虎視眈眈,若沒個兒子頂門立戶,將來自己和妻子年老多病,等待吃絕戶的族人們並不會送他們善終,甚至謀財害命都有可能。

吃絕戶這等事,在各地都是屢見不鮮的。家中沒有兒子,一旦男人染病或去世,隻留下妻子,族人便會想方設法欺上門,或強行逼迫過繼某子,或直接霸占田地家產,能搶的搶能賣的賣,直到把家裏吃窮吃盡,才肯罷手,被欺負逼迫致死者並不在少數。

周掌櫃更是常常因夢魘驚醒,不是一群人氣勢洶洶抄家一般衝進門,把所有值錢之物搶掠一空,便是自己和妻子橫遭暗害,家產盡歸別人,死後孤墳淒涼。久而久之,這樣的夢竟成了驅不散的心魔,隻要一想到老而無子,便覺脊背一陣陣冰涼。

思及此番自己若死在火車上,家裏隻剩老母寡妻……他不由得心裏一緊,冬日裏竟滲出冷汗,恰好一眼看到屋子裏的皮箱,起身拎過打開。一千餘大洋用紅紙整整齊齊卷著,五十塊一卷,足足二十多卷,紅得像血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

周太太見了紅紙卷,方才被冷落的心思才略緩了些:“家裏還有現錢用,怎麼又帶回來這麼多?”

周掌櫃:“也就一千多,過年用著方便,還有一些存了銀行,隨用隨取。”

周太太:“今年咱家藥行有多少收成?生意好不好做?”

周掌櫃看著這一千多大洋滿腹隱憂,自己為這份家業犯難涉險,幾乎丟了性命,卻連個後繼守墳之人都沒有,頓覺無趣起來,伸手將箱子啪地扣上:“掙錢有什麼用?生意做得大又有什麼用?沒個兒子繼承家業,還不是一場空!”

周太太頓時愣住,怔怔地看著他,隨即回身掩麵,抽泣起來。

周太太的父親魏老先生本是前清地方耆老,在鄉間頗有些人望,她自幼養在內院,全然按照婦容婦德那一套老規矩教養,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謹遵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祖訓,十六七歲上遵從父親之命,嫁與挑擔子做小生意的周掌櫃為妻,說起來算是周家高攀了魏家。周太太雖有幾分驕矜,但依舊把傳宗接代視為天大的事,然而如今年屆四十,身邊同齡的婦人大都抱上了孫子,自己卻還沒能為周家留後,多年來便覺在丈夫和婆母麵前抬不起頭,隻是硬撐著麵子罷了。

第二日一早,周掌櫃去向老母親請安,卻見老太太端端正正跪在佛堂裏,堂上供著送子觀音娘娘,口中念念有聲:“觀音娘娘在上,民婦隻求培祥膝下得子,繼承家業,民婦願長跪茹素,為娘娘重塑金身……”

念了幾遍,忽然回頭看到了周掌櫃,卻並不理會,依舊跪拜念誦,足足一刻之後才拿起蒲團旁的拐杖搖搖起身。周掌櫃急忙上前扶住她:“娘,慢些起。”

周老太太看著他:“回來了?在外頭這半年多,過得還順當?”

周掌櫃:“一切都還順當,兒子不在跟前,讓娘惦念了。”

周老太太以拐拄地:“你是讓我惦念了!一年倒有十個月不在家,你媳婦怎麼生養?”

周掌櫃賠笑:“是,兒子這不是回來了?”

周老太太:“你心裏也要有個成算,媳婦如果實在不能生,你已經四十的人了,納個妾也是應當的,不能一直沒兒子,由著那幫子人吃絕戶!”

周掌櫃:“娘說的是,聽媳婦說,族裏那些人又來攪擾您了,都是您能擔待主事,家裏才得安寧。”

周老太太:“不要跟我打馬虎眼,納妾生兒子才是要緊!你媳婦那裏,我去說。”

周掌櫃心裏一緊,越發憋悶。他們原先也曾有過一個孩子,不足歲便染上瘟疫夭折了,後來周太太又懷過一次胎,不想到了七個月上,肚子也不見隆起,甚至摸不到胎息,及至強行延醫打下來,竟是個死胎。周太太因此受了不小的損傷,險些搭進一條命去,調養許久才恢複了元氣,然而大夫暗中告訴周掌櫃,她已經不能生育了。周掌櫃心中不忍,便始終不曾把這事告訴她,她隻道自己不過小產一次,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日後自然能再懷胎,因此丈夫一回家,她便惦念著要留個後,殊不知自己早已不能奢望此事了。這幾年,他也幾次動過納妾的心思,但想著妻子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總覺開不了口,也就一直耽延下來。

如今母親要親自去與她說,周掌櫃生怕委屈了她,連忙敷衍道:“娘!這事我記下了,您就放寬心跟那老佛爺似的,從今以後隻管頤養天年,我會上心的。”

周老太太哼了一聲:“我倒想頤養天年,可惜沒那個福分!”

周掌櫃小心翼翼把母親送了回去,才終於鬆下一口氣,回到主屋歇息。

第二日,周掌櫃看到了火車遭劫的報紙:《驚天命案!土匪買通軍警劫持火車,信陽數百旅客慘遭搶掠》,公布了被劫持致死的旅客照片,等待親屬見報後前往認領,其中便有那位富家少爺,照片雖極為模糊,但周掌櫃依舊一眼認出了他,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當夜,周掌櫃睡得極不安穩,似乎總有什麼東西縈在頭上,翻來覆去不得解脫,許久才昏沉沉眯了過去,卻是立即走進了一片紅色雨幕中——

天降紅雨,吉凶禍福難料。

那連了天地的一片紅雨絲,夾著四散彌漫的煙塵,將商隊的馬車都籠罩在一片濃雲紅霧之中,他幾乎看不清馬車上夥計的臉。人和馬車都靜悄悄的,一絲聲音也無,隻是一輛又一輛地從眼前慢慢閃過,仿佛過陰兵一般。

周掌櫃不由得生出幾分恐懼,想要出聲催促車隊快些前行,卻啞了嗓子,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車隊也依然無聲無息,不光聽不到車駕聲,連夥計也好像聾啞目盲一樣,絲毫不理會自己。

他更加懸起心來,發根都豎了幾豎,隻得默默跟在車隊旁繼續走著。然而行不多遠,竟看見一個紅色繈褓浸在泥水裏,繈褓中有個嬰兒,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知又是哪家生了孩兒無力撫養,就扔在這荒山無人過往的路上,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

周掌櫃心生不忍,彎腰把繈褓抱起來,卻見那孩子五官周正,小臉渾圓,這麼淒冷的雨天,竟然麵色白嫩紅潤,泡過雨的繈褓也依舊溫暖幹爽。就在這時,孩子忽然睜開眼睛,朝周掌櫃笑了一下,頓時天地間濃雲盡消,紅雨散去,陽光朗照起來。周掌櫃看著孩子,隻覺這一下就笑到了心坎上,抱在懷裏愛不釋手,心裏想著,我若有這樣一個兒子便好了。

他四下望了望,不見有人,不由得出聲問道:“這是誰的孩子?怎麼扔在這裏?”

那孩子笑咯咯看著他,也學舌道:“誰的?誰的?……”

聽得這稚嫩的一聲聲“誰的”,再看那孩子,眉梢竟慢慢地生出了一顆淺紅色的痦子……

周掌櫃立即從夢中驚醒,凜冬天氣,全身激出了一層汗:

火車上那個持槍劫匪,也問過同樣的話!

而當時他的回應:這不是我的!……

不是我的,我為何要抱在懷裏?不是我的,我為何又希望他是我兒子?

難道真就注定命中無子?隻是夢中這孩子,竟如此真切,他抱在懷裏喜歡得緊。

正想著,眼前再次出現了那顆痦子,他忽地一激靈,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孩子,分明是他欠下的債!那個替自己枉死的富家少爺,真的找來了!

他看了看身邊的周太太,沉沉歎了口氣,無盡悲涼漫上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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