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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都賦:鄉關何處兩都賦:鄉關何處
書石,劉乃藝

一〇 戰後家園

民國十九年十月,持續了半年之久的中原大戰終於停戰了,以蔣介石勝利、張學良就任全國海陸空軍副總司令、馮玉祥和閻錫山通電下野出國告終。

被戰火摧殘過的河南大地,早已不堪重負,無盡的搜刮掠奪和強征民力,已將開封、鄭州、洛陽沿線榨到了絕境。洛陽地區受災尤其嚴重,舉家逃亡者比比皆是,滿目皆是炸毀燒毀的房屋,往往行走三四個村落,也不見幾處炊煙,仿佛這片土地已經被戰火徹底燒焦,再也沒了生機。

周掌櫃一家下山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入山時是盛夏,出山時已是深秋,但這四野寂寂的鄉間,卻比戰爭時更令人心頭不安。

幸好,他們身上沒帶什麼東西,若是手中有食物,或者身上有銀圓,很可能會遭到搶劫和伏擊。為了一口食物,饑民們早已紅了眼,人相食已算不得稀罕,便是活生生的孩子獨自出了門,都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人市”上的包子,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何物,他們甚至看到一個討飯老婦提著的籃子裏,分明蓋著一截孩童的胳膊。

周鈞儒眼睜睜看著這番慘狀,隻覺這些年的河南百姓,比自己幼時的生活更淒慘了幾倍,他們這一路走來,幾乎很少遇到人,想來,偃師一帶已經剩不下多少人口了。

周太太一生居於深宅大戶之內,幾乎很少出大門,也不了解外麵的世事民生,隻一門心思守著家產而已,如今坐在架子車上,看著這赤地千裏、雞犬不聞的慘烈人間,心裏也開始有幾分發瘮。

然而她更擔心家裏的事。這幾個月不曾回家,想來家中已是房舍倒塌,遍地廢墟了。思及此處,周太太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

周鈞儒:“娘不要哭,修房子打家具都容易,兵荒馬亂的,我們一家人都活著就是萬幸。”

周太太心疼道:“修房子打家具,衣帽鞋襪,被褥,日常家什,哪一樣不是錢……”

正說話間,忽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女人插著草標走在路上,看起來行為氣質規矩得很,完全不是鄉野粗婦的形象。然而插標賣身者往往是年輕女子、青年男子,或者小孩,誰曾見過四十餘歲還要賣身的?這卻買去作什麼?

周掌櫃卻動心了,上前便問道:“這位大姐,您是要……?”

那女人看了一眼周掌櫃,又看了周太太狠狠剜過來的眼神,立即規矩地低了頭,回:“正是,我主家沒了,既沒娘家也沒婆家,就剩我一個人了,不得已才賣身。”

周掌櫃:“那您主家是?”

女人:“潁陽崔家,宅子炸沒了,我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

周掌櫃立即了然,崔家在潁陽是大戶,難怪這女人看起來行事如此規矩。他於是開口道:“我如果想請你做事,怎麼說?”

女人驚喜抬頭:“老爺這話當真?”

周掌櫃:“自然當真,隻是你要去川地待幾年,在那邊替我照料生活瑣事。”

女人:“一切都好說,我做事是幹淨利索的,隻要老爺給口飯吃,工錢隨意。”

周太太在車上跺了兩次腳,周掌櫃都隻做沒聽見,直到此時才說道:“我在川地這些年,飯食一直不太習慣,有了這位大姐,縫縫補補,做做飯菜,照料一下,不是很好?”

聽了這話,周太太才安下心來,說:“說的也是,雖然有夥計,畢竟不如女人細心,有個婆子跟著你伺候也好。”

周掌櫃故意逗趣:“那什麼時候能再有個丫鬟?”

周太太:“放屁!想得倒美!”

回到伊河鎮,才發現一切與所想不差,周家宅院大部分房舍已經垮塌,方寸之地上,炮彈坑足有四五處,勉強站立的牆壁上槍眼密布,曾經的三進大宅子,如今已基本淪為廢墟。周太太坐地就哭了起來,那買來的女人呂氏陪在周太太身邊,小心寬慰著。周掌櫃和周鈞儒卻並不焦慮,而是尋到了密道入口,下去一看,基業尚在,頓時安下心來。

房子隻是外顯之財,總有個兵荒馬亂,水火無情,唯有地下藏著的,才是周家真正看重的東西。這倉庫修建得極為隱蔽,在地下三丈深處,四壁上下皆做了鋼鐵支架,澆築了厚厚的洋灰,既防水火,又防轟炸。

周掌櫃看了一眼,一切完好無損,隻是新存進來兩批箱子:一批是周鈞儒自張夫子那裏繼承來的書籍,另一批三四十個大箱子,一看便是周太太逃走之前收拾出來的金銀細軟等物。父子二人都覺詫異:宅子裏有如此多金銀細軟嗎?打開粗略一看,那些箱子裏竟是幾十匹綢緞,一些官窯瓷器,甚至還有他們父子二人的一些門麵衣裳。

父子二人啞然愣住:周太太果然是精打細算的當家主母!

且不說周家宅院,伊河鎮半條街的店鋪皆是周家產業,如今大部分被炸毀,也要重建才行。於是周掌櫃便想著請營建大師傅來設計圖紙,再召集工匠重新建房。

周鈞儒卻道:“爹,古代有個說法叫以工代賑,我們現在不正該做做善事?”

周掌櫃一聽,立即拊掌叫好:“對,就該以工代賑!我去請你義父來,商議張羅著辦!”

此時建房,確實是最省錢之機,甚至除了一些木雕畫工,連磚瓦料錢都可省下大半,給窯廠工人日日飽飯,自然勤於挖土拉坯,趕工燒製。如此一來,既能博名,又可省錢,半條街的房舍營建所需,不過尋常三分之一而已。

賀扶光對“以工代賑”自然是大力支持的,伊河鎮鄉親大部分逃亡外地,若能以工代賑讓他們重返故裏,這是保境安民的事,也最收名望,於是事事親力親為,不過旬日間,便有大批百姓返回,加入清理廢墟的隊伍之中。

又過了些時日,周家新的宅院在一陣鞭炮聲中破土動工,而這一次的宅院規劃,比之從前更加壯麗,足足五進院子帶花園,格局開闊,大氣恢弘。

重建家宅這般大事,正是處處用人的時候,然而周掌櫃卻先買了火車票,安頓那買來的呂氏去了重慶,說是重慶的夥計都是河南本地帶去的,吃不慣川地飲食,急需能做家鄉飯的人。

周太太也並未多想,便由著周掌櫃把她送走了。周鈞儒卻覺父親此舉似乎有些異常,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便也丟開了心思不去理會。

鄭州城一破,楊先武立即帶著黃孟輝乘亂離開,第一站便到了偃師會合祁書瀚,黃孟輝的身份已不能再在河南出現,他必須盡快轉移。幾乎同一天,洛陽的鄒越之也趕了過來,小小偃師,竟成了他們臨時的棲身之地。

此時,四人就在嵩山祁書瀚的小院裏,楊先武述說了劉誌瑾等六人及老烏犧牲的事,大家無不沉默歎息。失敗與犧牲,祁書瀚已經曆過數次,內心雖悲憤,卻也神色如常,但聞聽老烏犧牲時,頓時站了起來:“老烏死了?怎麼死的?”

黃孟輝拄著單拐站起來,細細說了一遍老烏營救自己及被劊子手反目殺害的過程。祁書瀚竟忍不住緊緊抱著頭,肩膀抽搐起來。

他掩麵良久,才說道:“老烏跟我是同學,那時候我們一起接觸了革命思想,大學畢業後,憑他的家世背景,完全可以進政府做個閑職,他卻冒險去了憲兵隊,他跟我說,你們都去前線鬧革命,總有被捕的同誌,我就在監獄裏等著救你們……”拭了一把淚,他接著說道:“監獄是什麼地方?磨牙吮血,殺人不眨眼的,各種酷刑惡法,世道不公,社會黑暗,人性肮臟,都能在監獄裏看到,那些憲兵獄卒,哪裏還有人性?老烏就是在這樣肮臟的地方潛伏著,還救過五六位同誌,最終他自己卻死於肮臟齷齪之手……”

幾個人從未見祁書瀚這樣痛哭過,都默默地看著他,直到他停下來,楊先武才說:“老烏同誌是我親手安葬的,就在金水河邊,如果有朝一日迎來光明,一定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

幾個人都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深深歎了口氣,繼續說道:“還有一個更難過的消息。我仔細盤查過,這次行動失敗,是因為農協會裏被安插了人,我們的行動計劃早就泄露了。”

眾人頓時震驚失色:“農協會被安插了人?”

楊先武點點頭:“對,也許你們聽說過這個人,他也在開封念過書,叫李知餘。”

祁書瀚頓時一愣,這個人,他是聽說過的。

李知餘出身鄉下大地主之家,在開封念大學時,聽了幾次救國演講便覺慷慨激昂起來,隨即便申請加入組織,楊先武正是第一見證人。但是考察數月之後發現,這青年雖熱血澎湃,卻隻是一時興起,又是個隨性散漫的少爺脾氣,並沒有堅定的革命意誌,因此便沒有簽字。不想李知餘平生以來第一次遭遇申請駁回,頓覺顏麵大傷,便與黨組織結了怨氣,而且氣量狹窄越結越深,後來竟加入了馮軍憲兵隊,喪心病狂地破壞革命行動,他甚至出錢讓一個親戚入了農協會,年餘就成了骨幹力量。

幾個人冷汗都炸了出來:原來敵對勢力就這樣輕而易舉滲透了農協會!

一場很可能成功的武裝起義,便失敗在這一個小小的疏漏上,造成嚴重的失敗和犧牲,實令人痛悔萬分。而且李知餘隻是其中一個破壞分子,數萬人的農協會到底被滲透到了何等地步,不敢細想。

良久之後,黃孟輝才開口道:“我們這次行動失敗,還是在於太過草率,革命經驗不足。想要攻取大城市,需要做的準備工作太多太煩瑣,一處失誤就可能導致整個計劃失敗,讓我們付出巨大的犧牲。因此,我覺得,放棄大城市,從農村發展革命,也許更可行一些。”

楊先武:“可是發展了農村,也未必守得住啊。”

黃孟輝:“農村不用守,隻要建立了好的製度和機構,讓老百姓感受到生活的變化,他們會自動守住,而且村鎮相連,很容易連成片,那時就是一片新的根據地。”

鄒越之思索著:“從農村做起確實更輕鬆也更有成果,攻打大城市需要的軍隊太多,而且打下來也要時刻防範著敵人反撲,倒不如真的去農村幹革命。”

祁書瀚:“這些年我一直在農村和農民交流,之前上學時候一直以為工人階級最受壓迫,其實不然,廣大農民才是最苦難的被壓迫者,要想救中國,首先要救農民,因此,我非常讚成革命從農村幹起。”

黃孟輝:“看來,我有必要把大家的意見向上級彙報一下。”

幾個人異口同聲:“有必要!”

短暫的聚集之後,楊先武要送黃孟輝離開河南,祁書瀚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黃孟輝用僅能二人聽到的聲音說道:“書瀚兄,萬務保重,此去一別,再見遙遙無期,我佟尚榮用性命發誓,老烏不會白白犧牲,他救下的是一條為國捐軀的漢子!”祁書瀚也低語道:“尚榮兄,無論遇到何種境地,堅持下去,替老烏活著,替他看看世界變好的那一天。”

二人鬆開後,互相抵住了拳頭,以目示意。隨後黃孟輝轉身離開,拄著單拐和楊先武走出小院。

鄒越之也告辭離開,重新回到了洛陽。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樣子,隻是戰爭留給土地和百姓的傷害,那些死去不再醒來的人們,都在提示著,一切都已經變了。

近兩個月來,祁書瀚第一次回家。

他急匆匆走到家門前,卻忽然停住了腳步,他怕麵對不敢設想的局麵。

院門開著,太陽已經西沉,他一眼便看到年輕的妻子康宜儉正在院裏捶洗衣裳,老父親躺在搖椅上用一卷《易書》蓋臉而眠,十來歲的二弟祁澤約正在窗前複習課業,廚下傳來鍋鏟翻炒之聲,顯然是母親正在做飯。

這樣的場景,在夕陽下一時竟美得如詩如畫,關於人間生活的所有美好,有這樣一幅畫麵,便覺足矣。

這兩個月來,他幾乎不敢想家裏的事,戰火連天的日子,隻要一顆炮彈落下,就會讓這個小小的院子徹底消失,他甚至想過自己回來時麵對的可能是家園無存、親人皆亡的慘狀……每當有這樣的念頭浮起,他便把自己的心狠狠壓下去,直到此刻看到他們都還好端端地活著,他的熱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

看到丈夫回來,康宜儉幾乎是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才垂下淚來:“你這兩個月去哪兒了?!”

祁書瀚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偃師遭了炮擊,又遇到兵亂,我和幾個老師就躲到山裏去了,讓你們擔心了,家裏都還好?”

康宜儉淚眼模糊:“家裏都還好,你這一走就是兩個月,怎麼不捎個信回來?”

祁書瀚詫異:“我托人往回帶了些錢,你們沒收到?”

康宜儉點點頭,隨即又搖頭:“收到了……可是你一句話也沒留,我們還以為你……”她低下頭去,再也說不出口。

說話間,祁老先生已經驚醒,祁母也走了出來,見了祁書瀚俱是老淚縱橫,一麵驚喜於兒子的平安歸來,一麵又將他狠狠斥罵了一頓,一家人相對唏噓不已,又互訴這些時日的遭遇。祁書瀚不在家的這兩個月,每次聽到槍炮聲,全家就帶了幹糧和水到野樹林子裏暫避,往往一躲就是兩三天,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又日夜憂心祁書瀚,度日如年般苦挨著,簡直不知這段兵荒馬亂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好一陣子,一家人才止了淚,讓祁書瀚回西廂房自己的屋子休息片刻,等候吃飯。

康宜儉陪他進了屋,幫他換了家常的衣裳,又遞了毛巾給他擦臉:“書瀚,一個人在外麵,都好嗎?”

祁書瀚笑著把書箱放下,伸手將妻子攬住:“都好,看到你們也都好,我就心裏踏實了。”

康宜儉麵色緋紅,佯作慍怒地甩開他的胳膊:“剛回來就不正經,什麼樣子!”

她生性嫻雅內斂,言談舉止更是閨門嚴謹,幾乎從不抬頭與人正眼對視,總是低眉順眼的溫和神色,然而秉性卻不柔弱,成婚這兩年來,當家做事剛毅果斷,乃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如今這略帶慍怒的羞惱,看在祁書瀚眼裏,反覺她添了幾分嬌俏溫柔。

換了衣裳回到院子裏,祁書瀚便隨手幫妻子浣洗衣裳。康宜儉看了他一眼,眉眼間慢慢疊起一些笑意,也就把捶打過的衣裳遞給他,看他一件件淘洗幹淨,晾在繩子上。

很快,衣裳洗完了,飯菜也上了桌,祁母因著兒子回來,喜不自勝,又去加了兩個菜,炒了嫩嫩的雞子,才叫一家人吃飯。祁老先生也放下手裏的《易書》,背著手走到桌邊來,全家五口圍坐,菜色雖隻簡簡單單五六樣,卻精致,配著細細的手擀麵,便是溫暖家常的一餐。

飯間,祁老先生問道:“書瀚,你最近這兩個多月都不曾回來,學裏怎麼樣了?”

祁書瀚立即放下筷子,恭謹回話:“爹,這幾個月戰事激烈,學校也被炸毀,很多學生跟著家長逃難去了,我是做校長的,總不能眼看著學校沒了,學生流失了,卻什麼都不做。”

祁老先生點點頭:“說的是,當職任事,首要就是稱得了職,擔得起事,小學是一縣教育的開端,書瀚,你身上責任重大,忙碌些也能理解。”

祁書瀚:“是。”

祁母反手一筷子敲在祁老先生手上:“就你事兒多!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你就審問上了,還讓不讓孩子吃飯!”

老太太一向家風強悍,祁老先生不滿地“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默默吃起飯來。祁書瀚的小兄弟今日也格外乖巧,一言不發地快速吃完,便去繼續溫書。祁母不顧他們,給祁書瀚和康宜儉的碗裏布滿了菜:“你們多吃,吃罷了飯我來收拾,你們小夫妻分開這麼久,該好好說說話的。”

終於等到一切安靜下來,祁書瀚斜躺在床上,康宜儉拿了繡花繃子,坐在他身邊一針一線繡起來。康宜儉極擅女紅,尋常丈夫穿的衣衫鞋襪,一概是她親手做成,甚至連染布也是親力親為,做成衣裳後,先過幾遍水洗淨了浮色才讓祁書瀚上身。因此,他的衣裳總是一派穩妥貼合的樣子,處處透著舒適和家常。

祁書瀚支起身子去看她的繡片,描著喜鵲登枝的花樣子,已經繡了大半,鮮紅的梅花,遒勁的枝幹,一隻喜鵲站在枝上,另一隻繞梅翻飛,看起來格外鮮豔喜慶,便隨口問道:“這是繡給哪裏用的?”

康宜儉隻微微抬了抬眼,手上不停,慢言慢語道:“眼下入秋了,很快就到冬天,各個房間都要換了棉門簾子才暖和,去年簾子上的花樣子已經舊了,現在戰事總算停了,換這個喜鵲登枝,盼著能過幾天好日子。”

祁書瀚歎道:“兵荒馬亂的日子,你還惦記著料理這些瑣碎做什麼?”

康宜儉微微搖了搖頭:“過日子可不就是這樣,兵荒馬亂也總有個停的時候,日子可不會停,事事都料理在前頭,臨到用時才不會手忙腳亂。”

祁書瀚自然知道她的意思,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自己又不在家,隻得做一些繡工針線打發時日,心中更覺不忍,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經常一出門就是好些天不回來,陪你的時間太少,尤其這次在外麵被困了兩個月,家裏遇到這麼大的危險都不能在你身邊,想想很有些對不住你。”

康宜儉低了頭:“我知道你的心意,哪怕你回來得少,我也知道。”

祁書瀚:“你知我,我亦知你。”

康宜儉依舊不緊不慢:“打仗結束了,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祁書瀚:“打了半年仗,連門也出不去,外麵依舊亂得很,所以還要委屈你一陣子……”

康宜儉:“談什麼委屈,跟那些舍家逃難的人比起來,我們家算是幸運了。”

祁書瀚:“你能這樣想,我心裏就寬慰了很多。”沉吟了一會兒,他又說:“這兩天我陪你回趟娘家,這麼大的戰爭,不知道嶽父大人有沒有受到驚擾,我們該去看看他老人家的,還有嶽母和嬸娘。”

康宜儉終於停下了手裏的繡活兒,把繡花繃子放在床上:“我也是想他們很久了,原先為著打仗,你又不在家,我不敢出門。如今戰爭停了,很應該去看看他們,尤其是嬸娘,生了我們姐弟五個,如今年紀大了,身子又不好……”她低了頭:“書瀚,多謝你為我想得周到。”

祁書瀚:“你我夫妻一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自然要想得周到……天色晚了,就不要做繡活兒了,這些東西最傷眼睛,你要是熬壞了眼,將來老了,看不清我了可如何是好?”

康宜儉被他逗得撲哧一笑:“等你老了,滿臉皺紋,我看不清了才最好。”

祁書瀚忽然扮了個鬼臉,撲在康宜儉身上:“你一定是嫌我將來老了醜了,不想看見我!”康宜儉回手反抗:“書瀚!你好沒個正經!”二人笑鬧了幾個來回,便滾到了帳子最裏麵,本是年輕夫妻,兩個多月未見,久別勝新婚,自是一夜良宵無言。

又過了兩日,祁書瀚便套了轎子馬車,帶著康宜儉回娘家。車上備了許多禮物,不隻嶽父母和嬸娘各有孝敬,幾個弟弟妹妹也都有一份。康家重孝悌之義,五個子女不僅孝順父母,彼此之間也處得極為親厚,長幼有序,互敬互愛,甚至從未紅過臉,並不像其他人家,孩子多了便紛擾不止。

康家寨所在的首陽山是北邙一座山頭,北邙是洛陽的一片寶地,民間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這小小一座北邙山,竟葬了二十四代帝王,名人將相達官顯貴不計其數,加上富戶百姓,山上竟有大大小小的古墓數十萬座之多。

沿著曲曲彎彎的山路行到康家寨,一道河水蜿蜒,三麵環繞著寨子,竟有幾分靠山麵水、易守難攻的架勢。過了浮橋,進得寨子,便看到三三五五的農民在收拾剩餘的莊稼,秋收已近尾聲,田裏也無多少活計了。看慣了炮火摧殘下的焦毀村莊和土地,偶爾見到一處未受戰火影響的地方,竟如夢境一般美好,原本最為尋常的農家耕織生活,老百姓也早已不敢奢望。

見了康宜儉回娘家的馬車,路人便紛紛打招呼:“大小姐回來了!”“可是半年沒回娘家了!”“這次回來一定多住幾天!”康宜儉掀開簾子,一一回應著,也有人偶爾打趣兩句姑爺,祁書瀚都笑嗬嗬以禮相答。

康家最小的兩個兄弟早已飛跑出來,迎了半個村子來接他們的大姐,一見了兩兄弟,康宜儉心中歡喜,便下了車,一手牽一個往家裏走去,不住地問著家裏的情況,滿麵皆是欣喜之色。

經曆了一場戰亂,女兒和女婿依舊平安,康老先生和康夫人迎他們進門的時候,不免一番唏噓感慨,尤其是聽說他們一家進山躲避了數次,祁書瀚被困在外麵兩個多月未能還家,更是相對落淚不已。

絮叨了許久,大家才終於止住淚,有說有笑起來,康宜儉和祁書瀚又把帶來的禮物一一分派給眾人,一家人親親熱熱,又禮數周全,全然書香門第的大家族氣象。

康宜儉眼睛四下張望了一圈,便問道:“娘,我嬸娘呢?”

康夫人:“你嬸娘聽說你回來,高興得不行,正帶人在後麵準備席麵呢。”

康宜儉:“我去看看她,一會兒再來陪娘說話。”

說著就去了廚下,卻見嬸娘和幫傭的婆子正在忙碌著,案上羅列著十幾個盤子,顯見是要擺一桌盛宴。

見了康宜儉進來,康嬸娘臉上帶了笑意:“大小姐怎麼親自到廚房來了?”康宜儉一把抱住她:“我想嬸娘啊。”康嬸娘便有些緊張無措起來:“大小姐,我剛擇著菜,衣裳臟……”

康宜儉放開她,說:“嬸娘,我在前麵看不見你,就到這裏來找你了,給你帶了兩匹緞子,裁新衣裳。”

康嬸娘低著頭連連擺手:“不用的不用的,家裏什麼都不缺,我有衣裳穿,大小姐惦記著我,我就很知足了。”

康宜儉湊到她耳邊:“緞子已經放到你房裏去了,你有時間了自己做,嬸娘的女紅那麼好,做的衣裳一定好看。”

康嬸娘依舊是小心翼翼地笑著,隻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從廚下回來,康宜儉便和康夫人以及小妹康含章幾個人到內室說體己話。康含章已經在讀女高,卻因中原大戰之故滯留在家裏。大姐成婚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祁書瀚,看到大姐與姐夫在一起的神色,滿臉都是幸福的模樣,心中很為大姐歡喜,一進內室,便立刻拉著康宜儉的手坐在炕上,嘰嘰喳喳細問大姐在婆家有無受委屈,姐夫對她好不好之類。

康夫人忍不住笑道:“你們姐妹兩個,怎麼就是完全不一樣的性子?你是從不肯多說一句話,老四卻恨不得多長一張嘴,滿天下的話都不夠她說了。”

康含章在母親和大姐麵前最會撒嬌,因此故意噘嘴道:“我是關心大姐,多問問不行嗎?”

康宜儉:“你問這麼多,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一句好了。”

康含章瞪大了眼睛:“他真的帶你去夜校?聽說他還幫你洗衣裳,親自下廚做菜,這些女人家的事他也會做?”

康宜儉點了點頭,臉上卻飛起一片紅雲。

康含章更覺不可思議:“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難道念過大學的男人都是這樣嗎?”

康宜儉笑了起來:“念大學的男人什麼樣,等你去大學的時候不就知道了?”

康含章頓時紅了臉色,康夫人也笑了起來,隨即歎氣道:“她一個女兒家,念個女中也就夠了,還非要去考什麼大學,出門在外拋頭露麵的,成什麼體統?可是你爹偏就同意了,我是真放心不下呢。”

康宜儉寬慰道:“聽書瀚說,現在大學裏女學生也多得很,小妹去念書,將來當個教書的女先生,也是受人尊敬的。”

康夫人搖了搖頭,無奈道:“你們哪裏知道我的擔心?萬一她孤身在外,被人傳出閑話,以後可怎麼許人家?”

康含章當即臉上帶了幾分不悅,低聲嘟囔道:“娘,您這樣的話說了多少遍了,難道為了怕人說閑話,我就一輩子關在屋裏不見人了嗎?大姐可以跟著姐夫去夜校,我怎麼就不可以去念大學?”

康夫人:“你大姐已經嫁人了!出嫁從夫,你姐夫願意帶她去哪裏就去哪裏,隻要你姐夫不介意,那就不怕人說閑話。女孩子家,名聲最重要,知不知道?”康含章不敢與母親爭辯,索性低了頭自己生悶氣。康宜儉隻得把話題岔開,又說些在婆家的事,娘和四妹才又漸漸高興起來。

堂屋之中,康老先生與祁書瀚翁婿二人正喝茶閑聊,無非是聊些時局之事,慨歎了一番,祁書瀚又說了學校被炸毀,需要重新修建之類,此後便將韓履霜贈的那幅畫拿了出來。

康老先生一見這畫,立時便驚得站了起來:“韓先生這畫,孤雁暗雲,這是有遺世之意!你什麼時候得到的?”

祁書瀚也有些吃驚:“兩個月之前……”

康老先生急得跺腳:“怕是現在再去找他,已經找不到了!”

祁書瀚:“嶽父大人這話怎麼說?”

康老先生:“你看這畫上之雁,每一隻都是哀鳴之狀,韓履霜性情耿介,世道如此,他必生哀鳴,然則便是哀鳴泣血,也於事無補,他隻能選擇放逐自己,離開這濁世惡地……”

祁書瀚急道:“我這就進山去找他!”

康老先生掩了畫卷閉目長歎:“不必了,現在再去,他早已人跡不見了。”

祁書瀚:“我沒想到,他竟是這樣一個剛烈的人。”

康老先生:“罷了,無論如何,都要派人到山裏去看一眼,我讓人快馬加鞭趕過去。”說著,出門叫了個人,囑咐了幾句,那人很快離開寨子,直奔嵩山而去。

到了午飯時分,招待女婿的席麵自是豐盛,康夫人帶著康嬸娘和兩個女兒依舊要去小桌,不敢上主桌用餐,康老先生便說道:“都是一家人,講那些規矩做什麼,熱熱鬧鬧坐在一起才團圓。”他如此說了,四人才坐上桌來。

一家九口人,其樂融融地用過了飯,祁書瀚辭了嶽父,急匆匆騎馬趕往周家打聽韓先生的消息。

趕到伊河鎮的時候,卻見周家正轟轟烈烈地營建新宅和沿街店鋪,一眼望去,竟有數百民夫在工地上勞作,一片熱火朝天的氣象,尤其是工地旁支起的四口大鍋,每一口直徑都足有五六尺,摞著一層層的籠屜,呼呼冒著白氣,隔著幾十米都能聞到糧食饃的香氣。

在工地上繞了一圈,很快就看到了周掌櫃,便上前招呼道:“周掌櫃,蓋房子呢?這麼多民夫,這麼浩大的工程,您這是要把宅院建成宮殿?”

周掌櫃笑著搖頭道:“哪裏是我要用這麼多民夫,縣上賀議員說,百姓逃難的太多,希望用我這小小工程以工代賑,招百姓早些回家,重建家園呢。”

祁書瀚:“看到了,那四口大鍋,就是以工代賑的最大號召力了,隻要有饃吃,百姓怎麼會不來!等我籌夠了款子重建學校時,也要學學你這以工代賑。”

周掌櫃嗬嗬大笑:“那敢情好,到時候這四口大鍋,就交給祁先生了!”寒暄已畢,祁書瀚便問起韓履霜。周掌櫃聞聽此言,重重歎了口氣,將韓履霜葬筆及失蹤之事說了一遍。

祁書瀚不由得失神起來,說:“如此說來,確實再也沒人能找到韓先生了,看來他不願與這混亂世道為伍,徹底歸隱了。”

周掌櫃點了點頭:“韓先生令人欽敬,隻是這性情也未免太偏執了些,讓人難以捉摸。”

正說著,周鈞儒也出現在工地上,一見祁書瀚立即跑過來問長問短,極為擔憂關切。

祁書瀚又笑著誇讚周鈞儒的以工代賑之策,周鈞儒興奮道:“這法子也是我在書上看來的,父親和義父都讚同,就操持起來了,你看,這幾百人都有飯吃了。”

說話間,天已近晚,隨著幾聲鑼響,民夫們紛紛停了手中的活兒,在四口大鍋前排起了隊,巨大的籠屜抬下來,蒸的玉米白麵兩摻饃,碗口大的饃看著分外紮實。饃是按人發放,男人三個,女人兩個,每人再一大碗稀飯,旁邊案子上擺著兩大盆鹹醃菜,隨吃隨取,對普通百姓來說,糧食管飽,已經是了不得的富足享受。

周鈞儒道:“祁先生,如何?也嘗嘗這以工代賑的饃?”

祁書瀚:“正想嘗嘗呢,剛才我看著這大鍋呼呼冒著白氣,聞著麵香,早就覺著餓了,這樣大氣派的吃飯,才有勁頭!”說著,三人就著一個臨時小桌子,自在酣暢吃起來。

吃過飯後,祁書瀚告辭,周鈞儒趁父親不注意,悄悄向他問道:“我再想借書,到哪裏去找你?”祁書瀚:“近些天怕是不行,學校也全都炸毀了,整個都得重建,我還要到處跑著籌款子。”

周鈞儒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忽然又道:“你要籌款,我跟著你一起!”

祁書瀚:“那自然好!你交遊廣泛,隻要籌來這四口鍋每天冒白氣的錢,學校就好辦了!”

雖然到處都是廢墟,但因為戰爭結束,人們又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以工代賑的短暫溫飽,也讓流浪四方的鄉親們開始陸續歸來,將一些廢舊的磚瓦重新壘砌起來,漸漸成為新的蝸居延續之所。

中原大戰尚未完全結束,開封剛剛破城之時,南京政府委任的河南省主席和民政廳長便已經到任了,然而省主席發布的安民告示和政令,卻足足一個月後才傳達到鄉野之間,老百姓才相信:終於不打仗了。

返鄉之民越來越多,農民們在已經被摧毀的莊稼地裏刨挖著任何一點可食之物,以備即將到來的冬天,一冬一春半年斷糧,便是幾斤草根,兩捆樹皮,也是珍貴的。

隨著安民告示和新政令到來的,還有新鮮的玩意兒:一種不用活人登台表演,在一塊白布上就能看的影子戲,叫作電影。

伊河鎮百姓第一次看到電影的時候,都轟動了。傍晚時分,那些人選了一大片空地,將巨大的白布掛在兩根杆子上,兩三個人操作著一台不知什麼機器,過了一會兒,那機器發出刺眼的光,白布上居然出現了會動的人影兒!一時間好些人以為是鬼影子,嚇了一跳,解釋再三,才知道這叫作“電影”。

電影並無聲音,一男一女站在旁邊,用喇叭配合著白布上人物的言行,配上說話的聲音,大家才能看懂上麵的人在說什麼做什麼。隻是那些人長的都是洋鬼子模樣,衣著行止極為放浪,隻看了不到一半,便有很多年輕媳婦羞得離了場;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則是搖頭歎氣,連連低罵著“有傷風化”,也拄著拐杖離開了;剩下來的人看到最後,竟是各個雙眼泛紅,隻覺比高台戲還要生動許多。

放完電影之後,幾人正在收工,忽然有個人跑了過來:“杜大哥!我等你好久了!怎麼放起洋片兒了?”

杜景箴盯著麵前的青年,看了好一陣子才忽然想起來:“鈞儒!周家小少爺!”

周鈞儒高興道:“才認出來?你們一來放洋片兒我就來了,看著你們在這裏搗鼓機器,我也不敢打擾,這東西新鮮,有趣得很。”

杜景箴:“我知道周家就在伊河鎮,還想著放完了洋電影,就去你們家拜訪呢,後來一說你家房子毀得嚴重,正在重蓋新房,就覺著不好麻煩你了。”

周鈞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你要不嫌棄,晚上就擠一擠,這麼多年不見,我也正想跟你多聊聊呢。”

杜景箴笑道:“那自然好!還喜歡唱戲嗎?”

周鈞儒:“怎麼不喜歡?做夢都想唱戲,隻是家裏不許,我要跟著父親學著打理生意。”

杜景箴:“喜歡就好,誰說喜歡就一定要登台了?我這幾年走了許多地方,也想通了,我自己不是當角兒的材料,但我可以讓別人成角兒啊。”

周鈞儒:“讓別人成角兒?怎麼說?”

杜景箴悄悄道:“我想組個戲班,改革梆子戲,讓我們河南的梆子戲擺脫土俗唱法,跟京戲似的好好唱起來,到那時,看誰還瞧不起梆子戲!”

周鈞儒詫異:“誰瞧不起梆子戲了?”

杜景箴:“開封城裏那些文化名流,達官貴人,從來是隻看京戲不看梆子戲的,誰要是進了梆子戲園,都要被人恥笑。其實也不怪人家,梆子戲園裏唱得粗俗,看客也粗俗,台上台下亂哄哄,別說人家,就是我自己看了也覺得粗鄙不堪。”

周鈞儒若有所思:“原來城裏人是這樣看梆子戲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杜景箴:“所以,我才想著要好好改革梆子戲,無論是京戲還是地方戲的優點,我都要學,都要用在梆子戲裏,就不信梆子戲登不上大雅之堂!”

周鈞儒:“杜大哥這話讓人聽著心裏暢快!可你現在是放洋電影的,跟組戲班沒什麼關聯啊。”

杜景箴:“我如今在教育廳任職,做了個‘社會教育推廣部主任’,其中一條,就是管這些唱戲的、放電影的。可笑的是,我帶著幾個人給各個縣城鎮子放洋電影,老百姓沒見過這新鮮事物,很多人一看見白幕上出人影就嚇跑了。”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後又認真道:“每走到一個地方,我都要考察和收集地方戲,看看老百姓喜歡什麼樣的戲曲形式,我要博采眾長,將來都用在梆子戲裏。”

周鈞儒羨慕不已,當年那個熱愛京戲的青年,如今真的要走戲曲這條路了。他又說起自己這幾年對洛陽曲子戲很是下功夫,收集了七八十種曲牌,幾十個戲本子。杜景箴驚喜過望,便決定在伊河鎮多停兩天,好好了解曲子戲。

當晚,杜景箴就住在了周家臨時棲身的店鋪裏。周掌櫃一見杜家大公子到來,自是親厚異常,當年這孤勇解圍城的青年,如今已成熟穩重了許多,但是性情依舊爽朗奔放,談笑間總能令人神色鼓舞,心情大悅。

周家建房子正在趕工,杜景箴在此放電影,自然是錦上添花的盛事,因此周掌櫃便與他約定,連放五天電影,周家管待食宿,再給些路費盤纏。杜景箴正中下懷,自此每日白天與周鈞儒湊在一起研究曲子戲,晚上便放電影,周邊村子的百姓紛紛趕來看新鮮,連帶著小攤販們也都聚集在此,頗為熱鬧。

杜景箴每日放電影之餘,還時常借了周鈞儒的腳踏車四處走訪,哪裏有唱戲的便趕過去看上一番,打聽得誰家有老戲本子也去求購借閱,日子過得異常忙碌。人人皆知政府上下來的杜主任很熱衷地方戲,正在收集老本子,又加之他為人熱情豪爽,時常蹲在巷子口或田埂上就與人閑話起來,連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的小商販都得拉著聊幾句,絲毫沒有官架子,因此深得周邊一帶鄉民們的喜歡。

他們全然不理解一個大學高才生,當下又在政府任職,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人,為何會如此喜好這些鄉間俚俗的高台戲。更沒想到這位平易近人、熱情爽朗、極為擅長人情世故的杜主任,已經為唱戲舍棄了家裏的房舍田產和幾代傳承的醫館,徹底與這些下裏巴人戲子混在一處了。

大學畢業後,杜景箴依舊熱衷戲曲,原想著終於完成學業可得自由了,便打算跟京戲班子到北京城裏見識一番,不料卻接到家裏的緊急電報,祖父杜老先生急症病危。杜景箴慌得不顧一切往回趕,然而趕到家的時候卻發現,等待他的是一場早已安排好的婚事。

杜景箴生性風流瀟灑,讀書期間與戲子坤伶打得火熱,時常登台票戲,平日裏愛看些西洋電影,也時常參加男男女女的交際舞會,這在杜老先生眼裏是辱沒門楣,有傷風化,這等韻事若傳出去,豈非令杜氏蒙羞?因此便親自做主為他定了一門親事。

在杜老先生看來,男人隻要娶妻成家,便會收了心思,安安穩穩守著祖產勤懇經營,傳宗接代。杜景箴從未想過,這樣荒唐的事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一個從未見過麵的女子,一場設計好的成婚圈套,祖父和父親就這樣將他的人生包辦了。若是聽從他們的安排,這一生就要在壓抑和平庸中度過,娶妻,生子,繼承家裏的田宅醫館,頂多在縣城裏謀一份皇糧差事,所有關於戲曲的理想和抱負,也將在日複一日的消磨中煙消雲散。

然而他既被騙回了家,就不得不遵從祖父和父親的意願完婚,這個素未謀麵的女子,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若不肯完婚,就意味著這個即將與杜家大少爺成婚的女子遭遇了“退婚”,從此成為人人嫌棄的笑柄,甚至會被人謠傳婚前不潔品行不端,名聲會一夕盡毀,幾乎等於送了她的命。

成婚當夜,杜景箴在新婚妻子麵前喝得爛醉,他幾乎沒看清妻子的樣貌,隻記得那是一個懦弱得話都不敢說的女人,毫無主見地被抬進了杜家大門,還不知道自己將麵臨怎樣悲苦煎熬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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