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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眼過眼
陳宏偉

寶清1998年大學畢業,讀的戲劇影視文學,是學校發給“派遣證”的最後一屆分配生,據說次年就改為“報到證”了。他被分配至東方紅影劇院,聽上去還專業對口。影劇院是自負盈虧單位,一幫演員排練的現代戲沒市場,經濟效益日漸滑坡,就索性將中心劇場承包給社會上遊走的草台班子,什麼樣的演出都接,門票一般五塊錢。影劇院、四樓的配房,改造成舞蹈教室、棋牌教室、台球室和錄像廳。演員全都化身普通職工,各盡其能,才能掙來工資。青年演員劉大美也幫助草台班子布置場地,搬道具,什麼活兒都幹,偶爾登台演個配角、唱支歌,甚至要客串一下主持人。寶清作為新來的大學生,被逼著學習給影劇院畫海報,錄像廳的廣告牌也得日日更新,寶清每天用濃豔的廣告色寫下一串香港女星的名字,葉玉卿、李麗珍、舒淇、翁虹,注明“傾情巨獻”“另有加演”之類。錄像廳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分白場和夜場,音箱音量開得很大,男女嘰哇亂叫的聲音傳到大街,把影劇院搞得烏煙瘴氣。寶清初入社會,本想像貝多芬一樣掐住命運的咽喉,現實卻把他掐得翻白眼。混了幾個月,他就想辭職去南方試試運氣。

有一次,有個馬戲團來演出,壓軸節目是《美女與蟒蛇》。美女躺在床上,巨蟒在她身上纏繞、穿梭、爬行,美女隻穿三點式。馬戲團團長指導寶清畫出巨幅海報,畫麵是美女與蟒蛇同眠,美女酥胸半露,蟒蛇纏在她的身上,衝她的紅唇吐著芯子。不巧的是,馬戲團的女演員突然病倒了,發高燒四十攝氏度。馬戲團團長急得團團轉,如同火烤猴屁股,別的節目可以替換,這個壓軸節目卻不行,許多觀眾都是衝著這個節目來的,說是看蟒蛇,但沒有美女同眠,蟒蛇就沒人看了。正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時候,馬戲團團長看到了幫忙搬梯子的劉大美,頓時眼睛發亮,覺得她豐胸細腰的身材與節目要求非常吻合,立即遊說劉大美出演《美女與蟒蛇》,報酬豐厚。本以為會有一定難度,沒想到劉大美幾乎沒加思考就答應了,根本不需要跟她解釋那條巨蟒沒毒,也不咬人。“我不是為了錢。”劉大美衝著團長掏出的鈔票鄙夷地說。劉大美的名氣就這樣傳開了,成了影劇院響當當的名角。寶清暗暗喜歡上了劉大美,不是因為看了《美女與蟒蛇》相中她的身材,而是喜歡她大大咧咧的性格,還有她高鼻梁上幾顆淡淡的雀斑,有種讓人頭暈目眩的美。因為劉大美的原因,他慢慢打消了去南方的念頭。

寶清回到在影劇院的單身宿舍,兩個鐘頭就讀完了向申老師借閱的錢幣書。看扉頁簽名,才知道申老師名叫申國裔。錢幣書上主要是圖片,對各省鑄幣情況隻介紹個大概,比如申老師收藏的那些銀幣版別,書上大多沒有涉及,讀完有點意猶未盡。他在台燈下觀賞那枚江南省造戊戌,正麵的“光緒元寶”四個字莊重圓潤,一筆一畫閃耀著中國書法的傳統魅力。背麵的蟠龍磅礴大氣,鑄造時的千鈞之力使每一片鱗片都清晰可數。邊齒不像現在的硬幣一絲不亂,規矩如齒輪,而是粗細交錯,似彈奏琴曲,靈動自如,變幻有致。幣的包漿如同被人壓在箱底遺忘了一百年,自然氧化成一層淺黃色的淡雅薄鏽。如果拿人來比,寶清覺得劉大美是秀色可餐,而這枚戊戌是“鏽”色可餐。拿它和買左雪樵的贗品大清宣三比,氣質和派頭有雲泥之別,給人的視覺感受也不一樣。看向大清宣三,過不了幾秒鐘,就心裏泛起浮躁,目光不自覺地遊離;而觀賞戊戌,則心安神定,看很久都絲毫沒有疲倦之感。寶清捏著那枚戊戌入睡,天亮時發現,經過一夜輾轉,銀幣竟然握在手心沒有掉落。

周六上午,寶清去電報大樓,沒見著申老師,向旁邊人打聽,說申老師來過,可能去工人文化宮了。和別的幣商聊會兒天,寶清發現他們往往說著話,眼睛卻不停地向馬路兩邊左右逡巡,盯著過往路人的神態舉止,遇到來賣家這兒看古玩雜件的,第一時間打招呼與其接頭,生怕錯失了生意。天長日久,他們的眼睛都像生出一種賊光。坐一會兒,寶清覺得無聊,就起身騎電動車去工人文化宮。在文化宮路中段,有一個圓形廣場,中間圍個溜冰場,音樂震天響,周邊多家電子遊戲廳,門口掛牌工人文化宮,仿佛工人就喜歡溜冰和打遊戲。人行通道兩旁,擺了許多小地攤,看相算命、象棋殘局、皮鞋釘掌、維修手表等各種營生,還有幾個在地上豎個白底紅字牌子,上麵寫著“回收黃金首飾、銀圓”。這些人雖然回收銀圓,但和電報大樓的古玩販子不同,這些人不收古玩雜件,隻要黃金或銀圓,大約在他們眼裏,銀圓是以銀子的重量來論,和銀圓的珍稀度並無多大關係。轉了一圈,寶清看到了申老師,他正坐在一個回收黃金銀圓的地攤前跟攤主聊天。攤主是個矮胖子,四十歲年紀,麵前的板凳上放一個臉盆,盆裏盛滿水,水色渾濁,旁邊還立著一把火槍,可以用於清洗黃金和檢驗真偽。申老師看見寶清,臉上笑眯眯的。寶清說:“申老師,我去電報大樓,他們說你在這裏。”申老師說:“正要找你,下午若有空,跟我一塊兒下鄉。”

這時,路中間走過來個老婦人,看了看小攤,略帶遲疑地問:“收老錢是吧?”攤主說:“是啊,收銀圓,有東西嗎?”老婦人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手絹包,慢慢解開,露出一枚包漿古舊的銀幣。寶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第一次見到收貨場麵,想湊過去看看,見申老師坐馬紮上一動不動,就忍住了。老婦人說:“看我這個銀洋,多少錢管收。”攤主接過銀幣,隻輕輕瞄了一眼,說:“鏽太多,要洗洗。”幾乎與此同時,不等老婦人同意,就將銀幣拋入麵前的臟水盆裏。老婦人問:“你幹啥?我的銀洋呢?”攤主說:“有鏽,看不清楚,在我這洗銀水裏泡一分鐘就幹淨了,清洗不要錢,洗好了我給您好好看看。”

攤主掏出煙來,遞給寶清一支,笑著說:“有空來玩兒,我是你麻哥,叫我麻四也中。”說著又掏出打火機要給寶清點上。寶清覺得他笑得怪怪的,說:“謝謝,我不抽煙。”一分鐘眨眼即逝,麻四從水盆裏摸出那枚銀幣,原來的包漿果然全部退掉了,變成幹淨的白板幣。麻四把銀幣用布擦了擦,托在掌心說:“大娘,這東西多,不值錢,可以給二十塊,您看賣不賣?”老婦人有點生氣,說:“太賤了,以前有人給過兩百都沒賣。”麻四嘿嘿一笑說:“大娘,真值不了那麼多,二十若不賣,您再問問別人。”說完把銀幣還給老婦人。

寶清看出那是一枚清代光緒戶部造幣廠鑄造的造幣總廠銀幣,俗稱“造總”,比大清宣三還少,就想加錢買下來。申老師像是看出寶清的想法,忽然站起來說:“寶清,我們走吧,還有事。”寶清想看看老婦人的銀幣,申老師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走出幾步,申老師低聲說:“你是不是沒看出門道?”寶清不明白申老師的意思,說:“是枚造總,很好的東西,我看不出真假。”申老師不作聲,把馬紮交給寶清,從兜裏掏出一遝百元現鈔,數了數,大約有四千塊的樣子,然後把錢揣好,長歎一口氣說:“我剛把你師娘的金手鐲賣了,籌點錢,下午跟我一塊兒去買個好東西。”寶清一聽,既興奮又難過,對收東西他很有興致,但沒想到申老師會賣師娘的首飾,問:“什麼東西?”申老師笑著說:“有個販子,從南京朝天宮古玩城搞回來一枚直齒老江南,這個品種大都是鷹洋邊齒的,直齒的非常稀少,我物色了十幾年,都沒遇見過,下午你陪我跑一趟。”寶清說:“好,我跟著您去開開眼。”

“這個麻四,從部隊轉業到我們紡織機械廠,按說老天對他不薄,當副廠長,可惜時運不濟,風光沒兩年,廠子垮掉了,跑到工人文化宮來謀生計,剛開始跟人家學算命,一天蒙個十塊八塊,後來倒騰起了金銀首飾……”申老師背著手,像講故事一樣邊走邊說。寶清看到一家大腸湯館,停下來說:“申老師,快吃午飯了,我們吃份大腸湯吧!”申老師點頭說:“行,不過我還得回家一趟。”大腸湯是豫南的特色小吃,將豬大腸切成絲,和大塊的豆腐、豬血一起燉,盛在傳統的粗瓷大碗裏,撒上椒麻油、蔥花,就米飯吃,非常解饞。寶清好這一口,不過劉大美不喜歡,嫌太油膩。寶清招呼店老板,要兩份大腸湯。坐下來,申老師一邊剝桌上的幾顆蒜瓣,一邊問:“剛才麻四耍的招數你沒看破吧?”寶清說:“不是沒收嗎?我也覺得奇怪。”申老師微微一笑,說:“老太太的銀幣被他換掉了。”寶清愣了一下,說:“怎麼可能啊,我親眼看著他交給了老太太。”申老師搖搖頭,說:“麻四鬼得很,水盆裏原本放著幾枚贗品銀幣,他詐稱洗一下,把老太太的銀幣扔進去,撈出的是事先備好的贗品假幣,老太太的銀幣其實還在水盆裏麵。”寶清心裏一驚,說:“怎麼可以這樣?這不是比賣假幣還惡劣嗎?”申老師淡淡地說:“普通人,尤其是年紀大的人,絕不能把家傳的銀幣讓這些人過手,隻要讓他們摸幾下,就會被偷偷調包,下鄉‘鏟地皮’的人也是如此,一旦價格談不攏,往往使出偷梁換柱的手段……”寶清聽得渾身發冷,想起麻四給自己遞煙時怪笑的樣子,可謂皮笑肉不笑,說:“狸貓換太子,江湖險惡啊!”店老板將兩份大腸湯端上桌,寶清還氣呼呼的。申老師拿起筷子說:“吃吧,不是江湖險惡,是人心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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