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兆和眼望來人的背影,一回頭,看見力劈華山黃秉,滿臉露出悻悻之色。金兆和且顧不得說別的,急對夥計說:“綴下他去!”把黃秉一拍道:“黃大哥繃著點勁,咱們到屋裏說話。”又對夥計說,“你們去兩個人,千萬別叫他走脫了。倒要看看他落在哪裏?”於是有兩個精明幹練的夥計,應聲更衣,趕緊綴下來人去了。黃秉跟金兆和回到裏麵,魏豪已經在客廳等候。魏豪一見金兆和進來,便憤然說道:“金二哥,人家竟欺侮到咱們門上來了,我們難道就這麼忍下去嗎?這姓胡的當著我們大眾的麵,膽敢伸手動我林大哥的棺木。依著我不管怎樣,也該揭破他的奸謀,當場給他一個過不去。隻是在金二哥這裏,我們弟兄承情已多,所以當時不便冒昧,卻便宜了這東西!”
金兆和曉得魏豪意有不悅,忙解說道:“七師父,咱們弟兄全是至近的朋友,不同泛常交情。說句不客氣的話,我金兆和若是怕事,絕不敢接這後場。明知道隻有禍,沒有福;隻有麻煩,沒有順利。可是有我們的交情在,落到我身上,不論有多大風險,我全得算著。何況出事時,連我一塊折給人家的?我就為我永利鏢局的名聲,我也不能善罷甘休!不過我適才一看這來人,絕不是平常的盜匪,棘手得厲害。他竟敢進到我鏢局子裏,指點要找安遠鏢店的鏢師!行為、膽量異乎尋常。而且這回事,也與一般江湖尋仇不同。林大哥既已慘遭無常了,多大冤仇也就算解了。可是他們仍不肯罷手,一再跟尋踩探;一半是不放心林鏢頭的生死實況,一半好像還要盜得亡者的遺體,拿回去圓誓。或是盜去證物,以堅主使人的信心。所以我一再隱忍,是要看看他的來意究竟何在?”
魏豪矍然問道:“常聽人說,內功絕頂的人能夠隔著棺木,傷害亡人的遺體;莫非這東西靈前一祭,已經潛下毒手了嗎?”金兆和搖頭道:“那隻是江湖上一種讕言,未免過甚其詞了;內功不論多好,也不會隔物傷人。我見他扶棺一痛,不過是要試一試棺木中是否真有林鏢頭的屍體罷了。當時我知道我要再不戳破賊人的詭計,你弟兄就要動手了。我這才潛運氣功,把九成力運到臂上,用‘鐵門閂’的式子,一穿他的雙臂。幸而我是拿他當作勁敵,若不然,我還險些當麵栽給他。就這麼用氣功掀他,反隻把他的雙臂托起;他的下盤居然寸步未移,可見是個勁敵了。正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我心裏盤算,與其當麵鬧翻了,還不如綴他下去。你來窺探我,我卻跟綴你,倒是針鋒相對的辦法;還可以根究出賊人的主使人,究竟安窯何處?將來也好替死者報仇。這是我的一點暗打算,倒不是怕事。七弟你放心,我金兆和若是怕事,也就不攬這場麻煩了。”
魏豪連忙說道:“金二哥,小弟年輕,見事不透,捺不住火性。金二哥這打算很對,是我不明白。隻是來人一再探問我林大哥的家屬,居心叵測,實在可慮。金二哥,我們林大嫂和那小侄兒,我們該怎麼保護他們,才不致遭人毒手呢?”
金兆和道:“這卻應該加倍小心。嗣後再有打聽林鏢頭的家屬的,我們大家千萬要留意,不要泄了底才好。等著運靈柩的時候,還要好好地安排一下。”
說罷,一同來到何正平床前,把來人心懷叵測的情形告訴了何正平。何正平氣得麵目變色道:“林師兄經營鏢局二十餘年,熱心交友,沒做過趕盡殺絕的事,不知何時結下這夥仇人。人已經死在他們手裏,尚不肯罷休,這也太叫人難忍了!”
說到這裏,打發出去的夥計已經回來。金兆和見他們回來得太快,心中十分詫異。這兩名夥計說道:“我們奉鏢頭之命,綴下那人去,直跟他在這幾趟街上轉了一遭;哪知道他依然轉回來,竟落在鴻發客店裏。容他住了,向店裏夥計一摸他的底,據說:這姓胡的客人昨天才到,自稱是到清江浦訪友來的,態度很大方,不好說話。住在店裏,連句閑話也沒說過。店夥計曾碰了他幾回軟釘子,索性他不招呼,也不往他跟前去了;別的情形一點看不出來。隨身隻帶一個包裹,一把寶劍;此外沒有什麼行李。也不欠賬,也不在櫃上存錢,晚飯後就把明天的店飯錢都付清了,看情形是沒打算長住。”金兆和聽了,點了點頭,向二人說道:“你們兩人趕緊酌量著派一人,到鴻發棧安樁;如果此人一走,立刻綴下去。”
夥計答應著退下去,立即如命辦理。這裏金兆和向魏豪、黃秉道:“黃大哥,魏七弟,你們看怎麼樣?我估量他未必肯甘心就走,如今果應了我的話。我看他定然要再來鏢店攪擾,我們要好好地提防;疏於防守,就要再栽在他手內了。咱們這裏何三弟、李師父身已負傷,不能行動;隻有盡我們現有的人,多受些辛苦。”遂吩咐眾鏢師:“夜間要分班巡守,保護著林鏢頭的靈柩。但盼匪徒今晚不來,明天還是趕緊起靈為要。一到山東,把林大哥遺骸送到曹州府,亡人入土為安。棺木下葬,別的事咱們也好展開手腳了。”
這安遠鏢局的鏢師們,幾乎是個個帶傷。隻有七師父魏豪是個好人;力劈華山黃秉、馬起雲傷勢較輕;別的人都是呻吟病榻,正在調治。夜間巡守的事,隻好全拜托給永利鏢局,由鏢師徐慶增、蘇德文、紀祥林、謝錦堂四個人,幫忙值夜。魏豪和黃秉是分上下夜,照顧病人和林鏢頭的靈柩。
說話間天色已晚,眾人用了飯,由魏豪和過天星金兆和,到受傷的鏢師屋內,審視了一遍。卻幸受傷的人,都住在一明兩暗三間西房內,晚間倒好照應。受傷最重的是何正平和水鬼薑輝;至於李申甫和上官聰,敷藥之後,此時頗見輕減。魏豪把受傷的人一一安慰了。掌燈以後,眾人聚在一起。原打算叫七師父魏豪扶柩北上,現在事情有變。賊人一再地窺伺,靈柩單行,恐怕半路再生意外;魏豪一個人孤掌難鳴,未免應付不到。何正平對魏豪商量了一陣,很不放心;決計隻留黃秉在永利鏢局,等候二師兄解廷梁來到,協同辦理賠鏢善後。安遠鏢局其餘的人莫如提前北返,隨著靈柩坐船走;到了濟寧,靈柩再轉旱路。魏豪聽了,也以為然。半道上萬一賊人出來要截棺梓,竟把靈柩送不到家,那就更對不住故去的師兄了。
金兆和到各處巡視一遍,走回屋來。魏豪起身讓座。何正平欠身道:“金二哥,給你們添麻煩了。”過天星坐下來,道:“三弟好些了。我說七弟,可是打定主意,明一早準動身嗎?”魏豪說道:“正是,強賊窺伺,這決不便再耽誤了。車船也雇好了,明早天一亮,我和三哥一塊走。”過天星深以為然,遂說道:“剛才我和黃大哥,還有我們謝師父,也商量了一會兒,早走很對。不過七師父一個人護靈車,總覺勢孤些;我們打算叫我們徐慶增徐師父、紀祥林紀師父,陪你們走一趟。看路上的情形,或送到濟寧,或者直送到曹州府,這麼辦比較穩當些。二位看怎麼樣?”
何正平一想:“這一場事,已經把人家永利鏢局攪了個不善,臨到現在,倚靠人家的地方還很多。人家鏢局隻有這幾位鏢師,為我們的事,連買賣都不得應了。再叫人家鏢師跟著護靈,我們於心何忍?”何正平想到這裏,忙答道:“金二哥處事謹慎,我很感佩。可是據我想,這路上起靈的事,不便再累贅二哥了。這一路都是漕道,大概沒有什麼凶險的地方;沿途再小心點,跟隨著大幫的商船走,也許不致再出意外。您這裏也正是處處需人,已經為了我弟兄的事耽誤您的生意了;再這麼一來,小弟如何過意得去?好在這一回,我和老七跟李申甫李師父一塊兒動身;我們分成兩撥,遠遠綴著大師兄的靈柩,就有個風吹草動,也還可以彼此照應。到了濟寧州,靈柩改成旱路,我們再分手,也就放心了。我看這麼辦足行,金二哥以為如何?”
金兆和點點頭道:“隻要何三弟估量著能行,不致再出差錯,我這裏人夠用不夠用,倒不在話下。反正目下大票的買賣,我打算暫先不應,我們得緩一緩銳氣再說,人倒是有富餘。”
七師父魏豪很明白三師兄的意思,不願過於累贅同業;但想到今日白天所遇的情形,他心中總覺懸虛。又見金兆和真心實意地幫忙,遂插言道:“三師兄,金二哥的話是有斤兩的。他要派兩位師父送行,這是金二哥血心待朋友的地方。三哥要不然,咱們隻請金二哥派一位師父送行吧。你想,這回就是咱們一路走,三哥傷很重,不但不能動轉,還需要人照料。李申甫李四哥現在好些了,我們全算上,才這麼幾個人,我們實在人單勢孤。”
何正平正要開言,金兆和忙說道:“何三弟,你就不要客氣了,我回頭就叫徐慶增、紀祥林兩位師父收拾收拾,明天陪你哥們走一趟。還是持重一點好,就是耽誤了工夫也有限,至多有半個月,他哥倆就返回來了。”何正平還要說話,金兆和攔阻道:“就是這樣辦,三弟就別猶豫了。他們二位手底下都有兩下子,足可倚仗。”當下吩咐夥計,把徐、紀二人請來。即將剛才的打算,對二人說了,二人慨然應允。何正平、魏豪向二人道謝。晚上值夜的事,便把二人撤出來,隻叫二人管上半夜;叫黃秉、謝錦堂、蘇德文等,照顧下半夜。
分派已定,金兆和又對何正平、黃秉、魏豪說道:“起靈的事,咱就算定規了。這眼前的事,也得安排安排。剛才我已派鏢局夥計,到那姓胡的住的鴻發棧裏臥底去了。我們還要留神他今晚上來騷擾;何三哥歇著吧,我再去巡視巡視。”於是何正平等養傷的人,即由過天星金兆和,點派徐慶增、紀祥林二人陪著,都在西屋歇息。金兆和告訴二人:“外麵萬一有動靜,你二人千萬不要全都離開此屋,恐被賊人乘虛襲入,戕害受傷的人。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你們哥倆隻可出來一個人。”
然後過天星金兆和跟魏豪、黃秉,一同起身來到西跨院停放靈柩之處,將哪裏是賊人入襲的必由之路,按著院落的格局,全忖度好了。金兆和皺眉說道:“這一群惡賊實在太狠!今天晚上我們如果所料不虛,賊黨必來。來的若隻姓胡的一個人,我們可以不跟他挑明了動手;隻暗中給他一下子,教他認識咱們幹鏢局的還有活人,也就行了。隻要把他趕走,我們就派一個人,暗中綴下他去。他要是一回鴻發棧,那裏有咱們臥底的人,叫他盯住這姓胡的,看看他是不是還要綴著靈柩走。如果他居然暗綴靈柩,苦纏不舍;那就是趕盡殺絕,情理難容!我們隻好多多派人,一同起身;離開清江浦,咱就來個先發製人。走到合適的地段,不等他動手,咱就先下絕情,把這東西廢了,以除後患。要是他不過來踩探的呢,有咱們臥底的夥計跟著他,也要盯住了,別叫他滑脫了;抓機會把小子廢了完事。這不可以含糊,賊人太歹毒,一點也不可以留情。”
過天星為了朋友,打起全副精神來對付賊人。又對黃秉、謝錦堂說:“現在保護受傷的人,有徐、紀二位;保護死者的遺櫬,今晚上也須有專人,還是請黃大哥偏勞吧。我和七師父魏豪、蘇德文、謝錦堂,專管埋伏。”遂又與魏豪商量,“我們四個人就分四路埋伏;賊人一到,咱們就用暗器傷他。他往哪麵逃,哪麵就飛暗器攔擋他。不到不得已的時候,就不必跟他照麵。這樣虛實不測,最是拒敵的良計。”
魏豪道:“我們埋伏在哪裏呢?”過天星金兆和道:“咱們分散開了,各占一方。我守東北角,七師父守西麵,蘇師父守花棚,謝師父在廈子上麵看著。有暗器的使暗器;沒有暗器,前麵有的是飛蝗石子,可以人人多帶些。諸位全要取黑暗的地方,不要露了行藏。”金兆和吩咐已罷,眾鏢客各依照總鏢頭的話辦理。
這西跨院因為停著靈柩,原來點著兩架戳燈,金兆和吩咐夥計把燈撤下去。在林鏢頭等人靈前的那幾盞長明燈,本來十晝十夜地點著,晚間微吐青光,倒能約略辨出院中的景象。過天星以為不妥,親自動手,把長明燈的燈焰撥得渺小如豆,隻剩一星微光,外麵仍用物件擋上。金兆和還不放心,忽眉頭一聳,叫來幾名夥計,單把林廷揚的棺柩舁起來,竟抬到別院屋內。卻在停棺原處,放下兩張八仙桌,桌上搭著蘆席。此外裝殮虞、丁、陶的那三具棺木,也都蒙上席,乍一看,倒正像是四口靈柩。這座跨院如此一布置,昏昏暗暗,陰沉悲涼;一陣陣微風吹過,吹得花棚沙沙啦啦地發響;再襯上這蘆席下的白茬棺木,倍顯得鬼森森的。
過天星金兆和把院中安排已畢,又飛身躥到房上,察看一遍,這才下來,隨同大眾來到前麵,把長衣服脫了,各自收拾利落。又喝了一會兒茶,聽得外麵已交二更二點。金兆和道:“是時候了,我們到跨院等著去吧。”魏豪道:“好。”站起來,與蘇德文、謝錦堂,跟同金兆和,出離客廳,徑奔跨院,各按預定的潛身地位,把身形藏好。
這時候夜氣沉沉,跨院內外悄然,除了風聲,別無一點聲息。眾鏢師屏息靜候匪蹤。直到交過三更,依然沒有一點異動;眾人漸漸有些不耐煩,估量著賊人未必真來。彼此正自伸頭探腦,互相窺視,忽然見西牆頭黑乎乎的人影一閃。過天星等立刻各攏眼光,注視西牆。果然略沉一沉,從牆外躥上一個人來。隱約辨認,似穿著夜行衣,靠在牆頭,露著一半身軀,正探著身,往裏窺察。金兆和等明明看見來人,卻各個忍住,絕不驚動他,隻聚精會神地看盯來人的行徑。
來人在牆頭一晃,跟著從牆上投下一塊問路石子。啪嗒一聲,石子落在地上。來人立刻的一按牆頭,飄然躥落院內地上,身法輕快,並無什麼音響。院中的燈光螢火似有如無,看不出來人的麵貌,隻辨得身形舉止。隻見此人一落平地,腳步輕輕,隻扭頭向四麵一望,立刻馳奔停靈之所。來人的來路,恰與七師父魏豪把守的地段相近。魏豪早將飛蝗石子握在手內,隻要來賊一有異動,他這裏便抖手一石子,專打賊人的頭麵。過天星預有約定,寧使暗器,不得與賊人對盤。
當下此賊如一條線似的撲到靈前,一伸手將長明燈挑亮。唰的一撤身,退出丈遠,閃眼向四麵看了又看。然後一個箭步,重竄回來,撲在林鏢頭停靈的舊處,唰的把席掀下來一看,咦了一聲道:“怎麼是兩張桌子?”又一擰身,竄到第二口棺木處,把蘆席掀下來;順手把長明燈挑亮,細一端詳,低言道:“這是一口棺材。卻是誰呢?”隻見他又一扭頭,燈光照處,魏豪和謝錦堂已看清來人麵貌。來人像旋風似的一轉,倏地又撲到第三口、第四口棺木前,把蘆席全掀起來,又把長明燈全都挑亮了,便將一盞燈端到手內,往棺前一照,又一照,三口棺木全照看了。
這工夫,金兆和、蘇德文等,也都看清了來人:來人正是白晝登門、借詞吊喪來的那個胡建章。隻見他青絹包頭,黑色短裝,軟底快靴,斜背一口寶劍,肋懸豹皮囊;兩隻眸子閃爍發光,比起白天來,格外顯得迅猛、精強。隻見他把頭向四外一瞧,從末一口棺材瞧起,把三口棺材重又仔細辨認了一回。聽他低聲地罵了幾句,道:“這些東西詭計多端,我也不能白來,且捎回一顆去。”此人說罷,立刻撲到第二口棺材前——棺內正是四師父虞伯奇的屍體。此人立刻把靈前的供桌輕輕端起,移到一旁。從身上解下一個包袱,抖開了,鋪在地上,包袱上隱約看見還鋪著一塊黃色的油紙。待到將包袱鋪好,此人立即用左肩頭一扛棺材的大蓋。肩頭一用力,隻聽哢嚓一聲響。眾鏢師至此明白來人的用意了。眾鏢師不由人人憤怒,惱恨賊人趕盡殺絕,至死不饒。
摩雲鵬魏豪、過天星金兆和,不約而同,各將手一揚,一個飛蝗石子,一隻凹麵透風鏢,變成兩道寒光,從西麵和東北麵,一上一下,直向來人後腦海打來。正當此時,來人剛把棺材蓋扛動。材蓋一響,驟間破空之聲,他就往下一煞腰。噌的一聲響,凹麵透風鏢先到,釘在棺材板上,緊跟著啪的一聲,飛蝗石子也到了。兩件暗器從賊人頭上掠過,全打在棺材頭上,正是間不容發。賊人吃了一驚,急順暗器的來路,瞥了一眼。黑暗暗的院落,情知鏢局有人埋伏,可是暗器已經打空,人還不肯出來,鏢客的居心也很難測。
這賊人心知遇見了勁敵,趕緊一擰身,眼光投到那兩間矮廈子前麵。隨即霍地一伏身,一頓足,直奔廈子躥去。身軀才往廈子前一落,腳還沒站穩;突然聽哢啪一響,哧的一道破空之聲迎麵打來。他暗道:“不好!”猛一低頭,一支袖箭擦耳根打過去。
四麵埋伏,三麵已經發動。賊人覺得腹背受敵,急“鷂子翻身”“倦鳥投林”,嗖地斜撲到南麵,想翻上花棚。他料想鏢局中人已有防備,在此戀戰,必然吃虧;此賊非常機警,立刻打定了逃走的主意。不料他剛往南一落,花棚之中,黑影之間,唰的兩聲,迎頭又打來兩樣暗器。賊人手腳利落,忙往左一斜身,把迎麵暗器躲過;背後的暗器掠風之聲又到。賊人順勢往左滑步,稍微慢了點,哧的一支袖箭,被釘在左肩後。來人咬牙忍痛,仗身形矯捷,一扭身,用“燕子鑽雲”,身法疾如鷹隼,唰的飛縱躥上北牆。右腳剛找牆頭,猛然聽牆外有人喝了一聲:“下去!”一點寒星直奔麵門。牆頭甚窄,不過僅有落腳之處,哪容得挪步閃躲?賊人急往後一仰頭,腳下一滑,輕飄飄竟從牆頭翻掉在院內。也就是剛一落下,隻見他腰上疊動,眼看落在地上,卻一提氣,挺身頓足躍起。肩後袖箭覺得痛不可忍,急回手拔下,趁勢一摸劍把,把劍亮了出來,厲聲叱道:“暗箭傷人,匹夫之輩。是朋友,出來跟二太爺較量較量。”
話還沒有收聲,又是一點寒星從西麵打來。賊人憤恨之下,容得鏢到,急用劍一撥,當啷打落地土。方要開口詆罵,早有飛蝗石子、袖箭、金箭,如驟雨疾雹,從四麵上下紛紛打來。夜暗燈昏,但聞得破空之聲,正不知鏢行有多少人潛伏暗中。這賊人立刻打定主意,用聲東擊西之法,一按劍,驟然搶奔東牆;撲到東牆,往牆角下一聳身。埋伏在兩側的人仍依過天星之誡,暫不現身,一左一右,發出兩件暗器。隻見這賊人往下一撲身,讓過了暗器,暴喊一聲道:“打!”也把手一揚,照著發暗器的所在,各還打出一鏢。卻趁此機會,塌身軀,用“臥龍戲水”,伏腰唰的一個盤旋,捷如飛鳥,翩若驚鴻,一頓足,嗖地反躥上了西房。兩邊埋伏的人急用暗器來打。這賊身法極快,一躍兩丈,由西房一磨地連躥帶蹦,早又跳到南牆;一溜煙地又由南牆頭,翻落鏢局中院。
眾鏢頭呼哨一聲,齊從潛伏之地竄出來;兩個在地上,兩個在房上,繞道追趕下去。過天星先躥上房,望著賊人後影,連發了兩鏢,均被賊人閃開。賊人竟由中院撲到東南牆上,一頓足上了牆頭;從牆頭一飄身,落在牆外巷內。眾鏢師已然趕到。過天星忙打招呼,叫回眾人;隻由七師父魏豪和鏢師蘇德文二人,按照預定之計,從跨院繞出去,潛蹤跟追賊人。
賊人已逃,金兆和招呼謝錦堂,趕快通知黃秉和紀祥林等人;然後又趕緊撲奔跨院,到四麵查看一回。這一查看,卻出人意外!這時候,突又從西牆上,跳進來一個賊人;鶴行鹿伏,溜牆根撲到停棺之處,那意思也似要乘隙盜棺毀屍。
過天星金兆和勃然大怒,立時甩出一隻鏢來。力劈華山怒火中燒,再忍耐不住,大罵道:“萬惡的賊人,再三再四,今晚上你就別想囫圇回去了!”雙斧一掄,竄過去,劈頭就是一斧。這賊人忽地一長身,把手一揚,一道寒風襲來。力劈華山急側身一閃;當啷一聲,一件暗器碰在磚牆上,落到地上。
賊人一聲不響,借這暗器一擋,急伏身一躥,立刻躥上牆,就要翻牆逃走。過天星抖手一鏢,喝一聲:“打!”賊人將身形一晃,過天星第二隻鏢又到。賊人哼了一聲,一頭栽出牆外。過天星蜻蜓點水,連躥三躥,已到牆根;卻繞到西北角,躥上房,往外一望。賊人正避在牆根下,往上仰望。一見過天星,此賊唰的一抬手,咯噔的一聲,發出一支袖箭;被過天星掄刀彈開。力劈華山黃秉此時也躥上房頭,身才站穩;這賊人回頭又是一箭。力劈華山急一閃身,袖箭躲開了,身子卻沒立穩;一晃兩晃,急急地順勢往牆下跳,落到地上。賊人又一袖箭,黃秉伏腰躲開。過天星也飛身躥下來。賊人一見有兩人追出,竟也不再戀戰,一頓足,躍登對麵牆上,叫道:“相好的,看住了瓢。三天以內,小白龍一定來摘!”躥房越脊,奪路逃去。
黃秉恨氣未出,便要追趕。過天星連忙攔住道:“黃大哥快回鏢局子,看守受傷的人和靈柩要緊,不要上了賊人的當。”黃秉恍然省悟,立刻翻過牆頭。兩個人一個照顧跨院,一個照顧西客廳;仍叫別位鏢師和夥計,作速到各處巡看。
金、黃二人唯恐賊人又是大批前來,三次尋仇;不得不提心吊膽,前前後後搜尋一遍。卻幸賊人來者隻此二人。金、黃二人捏了一把汗,來到西廂房,見了那些養傷的鏢師,有徐慶增等人守護著,賊人並沒來打擾。大力神李申甫心粗膽豪,睡得很熟。三師父何正平和水鬼薑輝卻不放心;欠起身來,齊詢金、黃二人:“賊人當真來了沒有?”金兆和特意安慰二人道:“隻來了一個探道的,趕走了!也許不再來了。三師父歇著吧。”
金、黃二人忙退出來,又到跨院停靈之所,拿燈照看了看,已經別無動靜了。這才將賊人遺下的包袱,拾起來一看,隻見外麵是一個黃布包袱,裏麵卻還有一層油紙。力劈華山黃秉不由怒衝心肺,罵道:“萬惡的狠賊!金二哥你看他們,還算計著殘毀林大哥的屍體呢。若不是金二哥先機預防,林大哥臨死還要落個沒頭鬼;這些賊子們,窮凶極惡到極處。林大哥闖蕩江湖多年,我們就沒聽說他對待綠林道趕盡殺絕過。卻怎麼遇見小白龍這群東西,人死不結仇,他們卻至死還不饒。”過天星道:“這就叫‘賊情難以常情測’了,這裏麵必有緣故!真是,我隻擔心林大哥的後嗣啊!”
金、黃二人將賊人遺留下的包袱收起來,吩咐夥計掌起燈火,把打落在院中的暗器,全拾了起來;將靈桌也放好了。在西牆下地麵上,還發現了點點血跡。金兆和道:“賊人已經帶傷,足可警戒他一次了。”金、黃二人遂各持兵刃,登房上高,沿牆頭梭巡警備。約莫過了一頓飯的工夫,忽見兩條人影疾如箭駛,從西奔東,如一雙燕子似的,托地飛掠;雙影一晃,又登上西牆頭。金、黃二人急伸手抄取暗器,那二人卻已手撮嘴唇,連打了兩個呼哨,做了一個暗號。金、黃二人趕忙住手,呼道:“來者可是七師父、蘇師父嗎?”來人應聲道:“小弟是魏豪……小弟是蘇德文。”
兩人飄身而下,問金兆和等道:“賊黨再沒有別人來嗎?”金兆和回答沒有。因問,二人追緝逃賊如何?二人道:“姓胡的那個賊子實在利落,竟被他滑走了。”金兆和道,“店中還有咱們臥底的夥計,怎麼竟叫他走了?”魏豪臉一紅,很有些掛不住;急將手中提著的東西一揚道:“姓胡的賊子雖然滑走了,且喜還碰著這個殺胚!被我跟蘇師父臨回來,順路碰見。這個殺胚慌慌地滑牆根黑影走。我們還沒動手呢,不想他倒找死;先給了我一鏢,翻身就跑。被我們兩人一追,兩頭一截。想是此賊該死,再不然地理不熟,立刻給堵住了。我們倆把這東西圍上了,拚命一打,把他打倒,卸下一隻胳臂來。我們還想問問他的底,誰知此賊狠辣,他自己把舌頭挖了。我們一惱,給他摘了瓢。”
金兆和、黃秉忙問道:“賊人的屍體呢?”蘇德文道:“二位放心,這個我們絕不會漏招。我和七師父把他的首級割下來,立刻把死屍拴上石頭,給推到水裏去了。沒個三月兩月的時間,再不會漂上來的。”金、黃二人遂要過人頭來。這人頭有腰巾包著,血已透過來。就燈影照著,血跡模糊,正是那天冒充四川鏢頭、首來探問林鏢頭的那個奸細。過天星眉峰一皺,心想:既成仇敵,殺死他也不為過;隻是割取首級究竟不妥。賊人是窮凶險惡,我們開鏢局的到底是奉公守法的人。但是已成事實,隻得想法子把人頭給消滅了。遂將人頭給何正平看過,這才將適才之事,告訴了何正平。然後當夜把人頭埋棄。
過天星向魏、蘇二人問道:“那一個姓胡的賊卻是個勁敵,他是怎麼走脫的呢?”魏豪和蘇德文報告經過:賊人逃出鏢店之後,繞著鎮甸,奔走如飛,不時回頭窺看。魏、蘇二人隱身暗綴,眼見賊繞了一圈,徑回鴻發棧;好像已不疑心有人跟蹤。略回頭瞥了一眼,竟翻牆入店。魏豪、蘇德文也一先一後跳入店房,再找賊人,已然不見。急撲到西廂房,找那兩個臥底的夥計,竟雙雙地昏睡不醒;連連彈窗,兩個夥計鼾聲如雷。魏豪等心知有異,急忙破窗進去,才曉得臥底的夥計也不知何時,已被賊人窺破行藏,遭了賊人的暗算;兩個人大概受了蒙藥。
魏、蘇二人慌忙用冷水把兩人噴醒,草草一問。兩個人說:“吃了晚飯以後,忽然瞌睡起來。”必是吃的東西被賊人用什麼方法,潛下了蒙藥。那店家和永利鏢店本是熟識的,當然不是店家所為。魏、蘇二人候兩人蘇醒過來,急命他們快回鏢局報告。魏豪、蘇德文慌忙開窗,直入賊人住的房內;見房間內殘燈猶亮,賊人的一個馬褥子猶在,人卻已不見。
魏豪大怒,與蘇德文急急出店,再搜索賊蹤。姓胡的賊人已然逃得無影無蹤。二人無法,繞著鏢局子,重新踏尋了一遍,卻遇見那個首先來窺探的賊人,被金兆和、黃秉逐出,正在東尋西看,口打呼哨,找尋姓胡的賊人。冤家路窄,被魏、蘇雙戰打倒,割去了首級。兩個臥底的夥計赧赧地回轉鏢局。過天星向他們詰問情由,兩個人竟說不出何時遭了賊人的暗算。賊人的黨羽和蹤跡,更說不上來了。
過天星看了兩個夥計一眼,道:“二位老弟,這幸虧是蒙藥,要是毒藥,你二位可就賣了命,還不知是怎麼死的呢。這豈是鬧著玩的?”黃秉忙道:“好在也沒誤事,魏、蘇兩位已經把賊驚走。賊人把馬褥丟下就跑了,足見他人單勢孤,已有懼敵之意,這就不妨事了。二位老弟辛苦了,請下去歇歇吧。”魏豪也道:“金二哥,咱們先談正事。鬧了這半夜,金二哥,你看我們運靈的事,這就走好呢,還是改期的好呢?”過天星道:“賊人來了兩個,傷了一個,到底是他們栽在咱們手裏了。我想姓胡的賊人此時必是奔回去送信,必不敢在此地留戀了。他這一走,七師父趁這機會,趕緊起靈更好,我看用不著改期。”
魏豪道:“那麼,我們還是天亮動身。”金兆和道:“不過這一來,道上更得小心。我再派幾位吧。”何正平道:“有徐、紀二位足夠了。”金兆和搖頭道:“咱們是寧可過慮,不可失著,總要事事拿穩,務保萬全。”轉臉對徐慶增、紀祥林說,“二位多辛苦一趟吧。”徐、紀二人道:“金鏢頭哪裏話!咱們都是自己人,你跟林鏢頭是好朋友,我弟兄跟林鏢頭也不遠。況且何三哥、魏七弟,我們也是老交情。您就是不派我們幫忙,我們還要自告奮勇呢!我們這就拾掇去。七師父,我靜聽你的支派。咱們不要客氣,說走就走。”
何正平、魏豪見永利鏢局自金兆和以下,都這麼熱心仗義。兩人心中非常感激,也就不再推卻了。何正平坐在病榻上,連連舉手道:“金二哥,徐師父,紀師父,我也不說什麼了,咱們是心照!”金兆和把大指一挑道:“好,該這麼幹脆!哥們,天可不早了,咱們可該著忙活忙活了。”
此時四更早過,眾人俱不再睡。過天星金兆和將送行的夥計,也點配好了。除徐、紀二位鏢師外,加派趟子手張德祿、串地龍焦五和四個年輕得力的夥計,都是手下最矯健、出門極在行的。其中以趟子手張德祿和夥計盧鳳山,最為精幹。這張德祿眼底下最有本事,不管什麼人,隻要跟他一照麵,他就十成八成可以斷出這個人的來路,再不虛驚虛乍,錯看了人的。而且記性特別強,跟人見上一麵,十年八年再見,他還能記得清清楚楚。如果通姓名,他還能在久別之後,一見麵就叫出這個人的名字來。盧鳳山另有一種特長,耍鬼聰明,心眼來得極快;隨機應變,滴水不漏,就是武技差得多。此外別的夥計,也都是挑了又挑的,各有一技之長,在路上深可倚仗。
金兆和遂把六人全叫了進來,對他們懇切地說明,護靈到山東濟寧州;如果路上情形不對,就一直送到曹州。囑告眾人:“這趟護靈,比護鏢還要緊。這是咱們同行義氣上的事,我也不多囑咐了,幾位多辛苦吧。一路上多加小心,一切事要聽七師父的話。人家七師父是客情,對不對的不肯說。咱們若是落了包涵,可就對不起好朋友了。你們幾位也看得出來,這一回我拚命似的,都為的什麼?還不是跟林鏢頭生前,有著過命的交情嗎?你們哥幾個多多盡心,別叫我落個有始無終;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向眾人一拱手道,“我拜托了。”趟子手焦五忙搶著說道:“鏢頭,您就放心,我們決不能給您抹了臉。路上的事,我們淨聽七師父的。還有咱們徐師父、紀師父呢。我們一定要多加小心,您老擎好吧。”魏豪忙道:“焦五哥,你們哥幾個多受累吧。連你們鏢頭這裏,我全沒說客氣話,咱們弟兄是彼此心照不宣。”
當時一切事預備停妥,所有隨行的人,都將隨身的行裝打點齊備。受傷的人何正平、李申甫等,也全掙紮著起床。遂由夥計們趁著天色沒亮,把雙套車叫來,大家忙著先將林鏢頭的靈柩裝上車。等到一切裝畢,最後才由夥計扶著受傷的人上車。
何正平幾乎走不動,大腿上失血過多了,創傷忒重。李申甫的傷較輕,已能自行上車。然後七師父魏豪出來,向永利眾鏢師抱拳殷殷道勞告別。力劈華山黃秉卻留在永利鏢局,等著二師父解廷梁辦理善後。此外四師父虞伯奇、七星劍丁宏肇、永利鏢師陶誌剛,以及兩鏢行護鏢而死的趟子手錢六、米占標等人的靈柩,該運的運,該葬的葬,也同時派人辦理了;永利鏢局是不便久停棺材的。於是林鏢頭的靈車先出發,為防意外,走的時候格外提早,並沿路派下人去,潛行蹚道。過天星金兆和熱腸待友,隨著靈車,一直送到碼頭上。
在清江浦碼頭上,共雇了兩條船,管船的都是跟永利鏢局走過鏢的,船價低廉,照顧周到,怎麼吩咐怎麼辦,非常順手。金兆和預先囑咐過,這兩艘船雖是一條路,卻是走起來要故作不認識。運靈的這隻船,由魏豪和徐慶增等人隨船保護;那另一隻是由何正平、李申甫、紀祥林乘坐著。何正平坐的這隻船在後,遠遠地綴著,沒事誰也不要招呼誰;有事隻要一聽招呼,立刻上前接應。金兆和又密囑水手:“沿路若有打聽這船來蹤去影的,切記不要說出實情;隻說是往北京的販運南貨客商,姓楊。打聽別的事,就回他一個不知道。”船家一口應了。
靈車趁黎明時候,開到碼頭上。蹚路夥計從潛身處迎出來稟報,說是沒有看見眼生的人。靈車由鏢局出發時,沿路上也經金兆和、魏豪等暗暗留神。因為走得早,路上並沒碰見什麼行人,大家都略放寬心。於是魏豪、金兆和、徐慶增、紀祥林四位鏢師站在碼頭上察看著;由夥計們幫忙,和車夫、船家一同動手,把靈柩舁上船。起運靈柩,按說都是停在船麵上的。金兆和過來吩咐:把林鏢頭的靈柩,一徑搭到船艙裏,以免被人打眼,又將病傷的人,扶到二號船艙。
裝船已罷,過天星金兆和親到船艙,向何正平敘別。何正平、魏豪弟兄二人對金兆和這番盛意,感激不盡。金兆和先走到林鏢頭靈前,默祭了一回,這才灑淚告別下船。船家一聲招呼,頭號船先開,二號船過了一會兒也就隨著起碇北上。
一路上眾鏢師小心在意,唯恐賊人跟蹤尋仇,再行找來,所以在開船的時候,魏豪和安遠鏢局的人全不敢露麵;船麵上盡由永利鏢師紀、徐二人和永利的夥計照應一切。頭一天,船走出八十裏路,看天色略晚,便不走了,揀那商船麇集的碼頭停泊下。當夜魏豪等全提心吊膽地防備著,卻幸這夜平安過去。到第二天,仍沒發現異樣的船和異樣的人,魏豪對何正平說:“大概沒事了。”由第三天起,兩隻船仍是隨著商船走。直走了八天,船到濟寧州。真是波平浪靜,沒有一點事故發生。眾鏢師這才把心放下。
這就該換走旱路了。兩隻船聚在一處,何正平、魏豪把徐慶增、紀祥林請到船艙,商量著一徑雇車,奔曹州府,不再落店了。依著魏豪的意思,打算叫三師兄何正平和李申甫,坐船徑回保定,由魏豪自己運靈起旱,到曹州府東南鄉臥牛莊。至於永利送行的人,便在此處道勞辭謝,開發船錢,請他們坐原船,返回清江浦。何正平淒然下淚道:“我雖然受傷,但既已到此,我也想見見林大嫂和劍華侄兒。我怎能過門不入呢?多走百十裏路吧!”徐慶增也說:“我們哥幾個反正沒事。我們金鏢頭再三囑咐過了,叫我們務必送到地方。”魏豪道:“不過,這一路很平穩,小弟實在不忍再勞動諸位了。”徐慶增慨然說道:“林鏢頭一生好交,和我徐某也曾共過事。既是這樣,紀大哥可以率領送行的諸位回去,就由我自己到林府上去一趟。金鏢頭說過,禮不可缺;叫咱們務必去一個人,一來祭奠,二來幫著忙活忙活。”
眾鏢師全要到林鏢頭家裏去一趟,以表鏢行的義氣;可又怕去多了人,給人家添煩。商量了一會兒,就依徐慶增之議,由徐慶增率趟子手張德祿、串地龍焦五,陪著何正平、魏豪、李申甫,改走旱路,奔曹州府。紀祥林等仍坐原船,返回清江浦複命去了。
此時李申甫的傷已經全好。隻有三師父何正平麵無血色,一條腿傷口未合,化膿流血,腿筋似已受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非常痛楚。在船上過了一夜,次早分途,雇好車輛,幾個人趕奔曹州府。一路上毫無耽擱,第三天過午,已望見曹州府城。
眾人在城裏打尖。林鏢頭的家,魏豪跟何正平都來過幾趟,路徑不用費事尋找。魏豪一盤算,要是這麼冒冒失失地到林大哥家裏,林大哥好好一個活人離家,如今卻躺在棺材裏回來,事先一點信息也沒聽見,叫林大嫂猝然看見這樣慘象,急痛交加,說不定就許出了意外。那一來豈不落了包涵?遂向何正平說:“還是押著靈柩在後,先去一個人送個信好些。”何正平歎道:“這話極是!七弟,你先去吧,我們隨後就到。”魏豪騎上馬,立即由城動身;馬上加鞭,一直奔臥牛莊而去。這邊,何正平諸人在店中略歇了歇,然後上了車,慢慢地往臥牛莊走。
林廷揚鏢頭卜居的這臥牛莊,雖是個村莊,卻是曹州府附郭最大的村落,居民足有三百多戶,一條街有二裏多長。林廷揚的家宅就在臥牛村內橫街子,路南第四個大門,有名叫作:“保鏢林家”。雖是客籍,卻是築宅置用,已經落戶了。林鏢頭的嶽父鐵掌黑鷹程嶽,就住在鄰村榆樹坡。隻是鐵掌黑鷹程老英雄,在前年已應摯友之邀,遠赴晉南,現時沒在家中。
程老英雄無兒有女,現時榆樹坡老宅中,隻有程嶽的一個族侄,替他料理田產。這個族侄粗通文字,並不是武林中人。當初程嶽把自己的愛女嫁給林廷揚時,本有意把鏢局交給女婿女兒,把全部田產也交給女婿女兒。無奈本族中很不樂意,鏢局子是外行覬覦不得的;程老英雄那頃半良田,一片房舍,卻為本族所想算。程老英雄固不怕同族覬產搗亂,但老族長說的話,總不能不留麵子。林廷揚彼時正在英年,與程嶽的愛女程金英一雙兩好,伉儷情篤,對老嶽父頗盡孝心,可是一聽說老嶽父要把全副家產贈給自己,並已因此招起程家本族晚輩的不悅來,林鏢頭可就很不高興。她對妻室說:“我們夫妻到處可以吃飯,誰想望那頃半田畝?不過嶽父的盛意,不忍不聽就是了。既然你那本家不高興,依我說,咱們就讓了他們也罷。你不要介意了。”
程金英憤憤不樂地說道:“我爹爹這些年,掙了這份家當,他們早就算計上了。這個叔叔要把他小兒子過繼過來,那位哥哥又要把他的小弟弟過繼過來。哪裏是怕我爹爹沒有後?隻怕這份家當便宜你我罷了。我聽見這個就生氣,曾勸父親趁早繼娶,父親卻堅決不肯。我這回不是為別的,我就嫌他們太貪心了,偏不叫他們稱願。沒有一個人疼他老人家,可是人人都要算計他老人家。你說多麼氣人!”
林廷揚笑道:“算了吧!我可不要。”程金英隻是不依。林廷揚無奈,私自找到嶽父麵前,吐露己意,勸程老英雄道:“何不在本族中,擇一個稱心的侄男,過繼過來?隻要承繼有人,本家也就不再覬覦了。您老人家就是心疼女兒,可是您女兒挨不著餓呀?”然後,程嶽才挑了一個侄兒,支派稍遠,人性很好,家裏又貧窮,把他過繼過來,這就是舅爺程繼良。
以後程金英給林廷揚遺下一個男孩,她得病身死。臨歿時不放心這個遺孤,才慫恿父親,把族妹程玉英給林廷揚做了繼室,好像有點托孤的意味。這程玉英比起程金英,武功差多了。程金英雖是女子,卻頗得她父鐵掌黑鷹的武技秘傳。這程玉英姑娘,從小也跟鐵掌黑鷹習過武,程金英也曾教過她。姊妹倆情感素篤,天天常在一處盤桓。但是程玉英天性不近武林,始終沒有練好。
程玉英嫁到林家做繼室時,年將花信,她一進門就當家主饋。程玉英娘子武功雖不佳,卻另有她的長處,相夫撫子,治家務農,頗能吃苦耐勞。林廷揚在外麵經營鏢局,把整個的家都交給了程玉英。那時林廷揚之子劍華,年才周歲,雖有乳母養護,林廷揚仍不放心。臨行時,曾找到嶽丈麵前,磕了一個頭,求嶽父照料。不意程玉英這位新娘子,居然很拿得起來,撫視劍華,大有母教;管理佃仆,也很精明。林廷揚因此對這繼室之妻,非常愜意。何期變生意外,娶過來隻六年光景,程玉英竟年輕輕地驟失所天呢。
魏豪來到臥牛莊橫街子,上前叫門。從宅內走出一個老家人,名叫金老壽,從前也是鏢局中的夥計,出過力的人。因為年紀老了,不好再做走鏢的營生。林廷揚憐他老邁,知他恂謹,便叫他給自己看家。金老壽開門一看,見是魏豪,忙緊行幾步,上前施禮道:“七師父,您老好!您這是打鏢局來,還是路過?您往裏請吧。”
魏豪一麵走,一麵問道:“大奶奶呢?”金老壽道:“大奶奶在上房呢。”他搶行幾步,把魏豪讓到上房,隔門簾回稟道,“奶奶,七師父來了。”轉臉又對魏豪道,“七師父您坐著,我給您沏茶去。”魏豪把這堂屋看子一眼,不禁百感交集,因向金老壽說道:“我不渴,你不用張羅。鈴哥兒呢?”金老壽答道:“上學去了。”他又隔著門簾叫了一聲:“大奶奶,鏢局子來人了。”屋內沒人回答,那個奶媽卻已出來,說道:“大奶奶在後場院收糧食呢。金大叔,哪位來了?”金老壽道:“鏢局的七師父。王大媽,勞您駕,你給張羅一壺茶來,我請大奶奶去。”
金老壽忙到後場院,去請林廷揚的繼室程玉英娘子。乳母拿了堂屋的茶壺,到廚房燒水沏茶。不一會兒,隻見一個三十上下的青年健婦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