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青年健婦,想是久在田畝,隻生得紫棠色麵龐,唇紅齒白,中等身材;穿著稱身的衣裳,沒有係裙,頭蒙著個包巾,身上微有浮塵;手裏拿著一杆大秤,一進屋隨手放在屋隅。
魏豪一見此婦,早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施禮道:“嫂嫂,小弟魏豪拜見!”那健婦哦了一聲道:“魏七弟你呀,你可辛苦了!請坐吧,你打哪裏來?你們大師哥他可好?”又說道:“七弟,別見笑,我剛看著他們過囤來著,弄了一身土。老壽你來,快給七師父打水泡茶。七兄弟,你先歇一歇;怪肮臟的,等我換過衣裳。”
這位健婦正是程玉英,林廷揚鏢頭的繼配之妻。隻見她拿著秤,扭身進了套間,叫乳母打了盆涼水,略事梳洗,拂去身上的塵土,撤去頭上的包巾,換了一件幹淨衫子。她滿麵含春地走了出來,道:“簡慢,簡慢。七兄弟,你多咱到的?你沒有吃午飯吧?我知道你們吃飯晚。老壽來呀,叫做活的快給七師父做飯去,打斤酒來,炒幾個雞蛋。”
遜座獻茶之後,程玉英拿出做主婦的身份來,請魏豪上座,她自己坐在茶幾旁,殷殷懇懇地招待自己丈夫的師弟。不住問長問短,打聽林廷揚的起居,竟把個七師父魏豪噤住了。
原來林廷揚自與程玉英成婚至今,雖將六年,可是夫妻之好,閨房之樂,相處日子實在不多。程玉英一見魏豪來了,頭一句便打聽林廷揚身上好否?何時回家?她說道:“七兄弟,是你大哥打發你來的,又給鈴兒帶東西來了吧?我們鈴兒天天想念爸爸,他爸爸總不回家,把我們鈴兒想壞了。小孩子家成天打問我,說是人家同學的,放學回來,都有爹爹給買東西,怎麼我的爸爸總不回來呢?”魏豪強作笑容道:“鈴兒很聰明。”玉英娘子道:“小東西鬼極啦,就是貪玩,天天哄著他,他才肯上學呢。”
玉英娘子說著,起身看了看日影,道:“放學還得等一會兒呢。七兄弟,回頭他來了,隻一見麵,他一定先找你打聽他爹爹。”又叫金老壽道:“老壽,你忙完了,快把少東接回來吧。你給他向學房老師請半天假,就說他爹爹打發人來啦。七兄弟,我知道你大哥惦記著他。本來四五十歲的人了,就隻他這一個嘛!可憐的孩子,他娘又死得早!回頭把他叫來,七兄弟你看一看,回去告訴他爹爹,好叫他放心。”
魏豪聽了這些話,不覺心酸,慢慢地俯下頭去,半晌才說道:“鈴兒念什麼書?他也喜歡練武嗎?”
玉英娘子歎道:“怪機靈的孩子,就是不喜歡念書。七歲的小子,屬馬的,盡長淘氣的心眼啦;身子骨很單薄,叫人懸著個心。吃飯也不好好吃,很尖饞,不給他單弄點可口的,他就吃不下去。若說練武,更講不到了。他父親在家時,倒對我說過:‘別心疼孩子,一到六歲,千萬叫他上學;一到七歲,千萬叫他練拳。’我也叫金老壽陪著他玩似的,練一兩套拳腳。隻是這孩子幹什麼,都有夠呢;沒兩天新鮮,就不好好幹了。叫我哄一頓,嚇唬一頓,本想加緊管束他,可是我想你大哥半輩子的人了,就他這麼一個。我那苦命的姐姐去世又早,臨咽氣的時候,把孩子推在我懷裏,叫我給她拉持著。七兄弟,你看我怎麼管得下去呀?”說著,不由眼圈一紅,從眼角上亮晶晶地滾著一對淚珠。
七師父魏豪暗暗叫苦,這肚裏的話,可怎麼說出口來呢?隻見玉英娘子拿衣襟抹了抹眼角,說道:“淨顧說閑話了,七兄弟你喝茶呀。我們過鄉下日子,渴了就喝涼水。這茶葉還是你大哥上回帶來的呢。你這回大遠地來了,你大哥可有什麼事情交派給你嗎?上次我們那個族侄長海,他想著要到鏢局子混混。是我推辭不開,就寫了一封信,打發他去了。還叫他給你大哥帶了幾件衣服去,還有幾雙襪子。不知道長海這孩子在鏢局行嗎?”魏豪道:“長海在鏢局很好,大哥叫他照應門麵。嫂嫂,我這趟來,是跟著大哥……”說到這裏,聲音微顫,肚子裏斟酌話辭,正要往下說。隻見程玉英嫂嫂,忽然滿麵堆下笑容來,眼光外射,把手一點,站起身來道:“七兄弟,鈴兒來了。鈴兒,鈴兒,你看誰來了?”
七師父魏豪把話咽住,閃眼往外看時,隻見角門一轉,家人金老壽左手提著個書包,右手領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走到庭院。那小孩子穿著青緞圓領的半截藍衫,藍褲子,鑲緞邊,白布襪,挖雲紫緞鞋;梳著個小辮,留著劉海發,漆黑的一雙小眼睛,閃閃放光,唇紅齒白;像小歡老虎似的,雖然老仆扯著他,他還是跳跳鑽鑽地掙著往前跑。一到庭院,往堂屋裏一看,就大聲地叫道:“娘娘,娘娘,是我爹爹回來了嗎?”從金老壽掌握中奪出手來,一直跑到堂屋,往程氏跟前一撲,回頭看了魏豪一眼。這小孩子立刻跑到暗間門口,把門簾一撩,往這邊一探頭,又往那邊一探頭,口中說道:“爹爹在哪裏呢?爹爹沒來,金老壽又說瞎話!”隨即往玉英娘子的懷裏一靠,磨煩起來。小眼睛盯著魏豪,拉著娘的手,嘮叨道:“娘娘,娘娘,爹爹準是沒回來。”
程氏娘子皺眉笑道:“鈴兒又揉搓人了。起來,起來,別膩煩人。你看看,這是誰,怎麼也不作個揖?”
那個孩子上眼下眼地看魏豪,回過頭問道:“娘娘,這是誰?他可是我爹爹鏢局的夥計,給我帶了玩意來的?”魏豪細端詳此子,眉目之間,果然露出又聰明又頑皮的神氣來。因為是在鄉下,小臉蛋曬得通紅,雖然唇紅齒白,可是唇邊抹著一塊黑,顯見是寫字吮墨,把念書的幌子帶出來了。兩隻小手像黑老鴰爪子似的;衣裳漿洗得很幹淨,卻是上麵蹭著好些土,想必是上學時也很淘氣。那麵貌和林廷揚十分相像,隻是果如程氏娘子所說,似乎瘦點,個兒倒是不矮。魏豪心中更覺得越發難過。
那程玉英娘子滿臉流露出慈愛來,看了看魏豪,又看了看小鈴子,臉上很是高興。程氏娘子一隻手拍著鈴兒的肩,一隻手摸著他的頭,說道:“小鈴子,不要胡說!這是你七叔叔,快過去給你七叔叔請安。”小鈴子一聽這話,不但不動,反倒屁股往後靠了靠,將頭一仰,幾乎躺在程氏懷裏,口中發出撒嬌的聲音,道:“娘娘,老壽給我請假,他告訴我,說是爹爹想我啦,回來啦;他竟冤人,金老壽,臭狗肉!”程氏把臉一沉,照小鈴子頭頂上拍了掌,怒道:“你又人來瘋,我可打你啦!老實點,快給七叔行禮。你不聽話,娘娘生氣了!你七叔給你帶了好些個好吃的呢。”
程玉英做出生氣的樣子。小鈴子這才從娘懷裏起來,走到魏豪麵前,雙手一舉,作了一個揖,又請了個安,道:“七師叔,你老好。我爹爹怎麼不來?我爹爹是嫌我淘氣,生氣不來嗎?”
魏豪苦笑道:“可不是。小鈴子,你,你想你爹爹嗎?”小鈴子道:“想!爹爹一回來,給我帶來好多好多的東西。我爹爹多咱來?好七叔,你告訴我,我不淘氣了。”魏豪道:“你不淘氣,你爹爹就回來了。”小鈴子道:“不淘氣,我沒淘氣,哪個壞種才說我淘氣呢。”程氏娘子喝道:“你又罵街!”小鈴子笑道:“我忘了,我不罵街了。七叔,我不罵街,罵街是野孩子,當學生的不許罵街。”
魏豪道:“你念什麼書了?”鈴兒道:“我呀,念千字文。”魏豪道:“你的學名叫什麼?”小鈴子道:“我姓林,我的學名叫林劍華。樹林的林字,寶劍的劍字,草頭的華字,才不好寫呢。七叔,你的學名叫什麼呢?”
這個小孩子一麵說著話,一麵眼睛往桌上看,往茶幾下麵尋。魏豪道:“鈴兒,你找什麼?”
小鈴子笑了笑,跑到娘懷內,搖著娘娘的手,說道:“七師叔怎麼沒給帶一點吃的來?”程氏娘子笑道:“沒羞沒臊。”小鈴子一聽這話,打起膩來,口中說道:“唵嗯,唵嗯!”
這母子二人一派天倫慈愛,映在魏豪眼中,把個魏豪急得頭上冒汗,坐立不寧。心想,我這話一出口,就把人家母子一片歡愉之情,立刻打破了!臉上流露出極難看的神氣。程玉英有點看出來了,說道:“七兄弟,你有什麼為難的事情?莫非你大哥鬧脾氣了,還是你沒錢花了?”魏豪搖搖頭,手捫胸口,一字一頓地說:“嫂嫂,這些年來,我大哥創立鏢局,經營很好,不知家中也落下些錢財沒有,可以夠過活的嗎?”
程氏娘子歎道:“也不過那兩頃來地,幾畝園子,還有十幾間房。你大哥一生好交,你們哥幾個還不曉得嗎?浮財現錢,到手就花淨了,沒有多大的存項。七兄弟,你問這個,難道保鏢出了差錯了?那也沒法子,該著賠人家,咱們一定得賠;就是典房子賣地,也說不上不算。我可不是那種女人,隻許男人往家掙錢,不許往外拿錢。他能掙,就能花,怕什麼?有人就有錢。七兄弟,可是你大哥打發你要錢來了嗎?究竟是怎的?你大哥現在在哪裏?自己個又出去保鏢了嗎?”
魏豪道:“嫂嫂!嫂嫂是女中豪傑,不拘攤了什麼逆事,沒有看不開的。你老不要幹什麼,不要太難過。……你老先叫金老壽,把鈴哥兒領出去玩一會兒。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老說說。”說著眼角不禁掉下淚來。
程氏娘子吃了一驚,登時臉上變了顏色,站起來道:“七弟,你說這話,敢是你大哥遇見什麼了嗎?”
魏豪不複言語,隻用手一指鈴哥兒,又一擺手。程氏玉英忙叫道:“金老壽,你領少東出去玩一會兒。”金老壽應聲過來,便要往外領鈴哥兒。這時,忽聽門外啪啪一陣敲門,金老壽又慌忙出去看門。
程氏道:“這是誰呀?”魏豪愕然站起來說道:“嫂嫂請坐,等我出去看看。”
魏豪搶步出來,剛剛走到庭院,隻聽門扇呼隆一響,三師兄何正平扶著一個鏢行夥計,一瘸一拐,走了進來。金老壽跑著說:“大奶奶,三師父也來了。”魏豪趕過去攙何正平道:“三哥。”何正平皺眉道:“嫂嫂呢?車都到了,你說了沒有?”魏豪低聲道:“還沒有說呢。我,實在說不出口!”
程玉英娘子一見何正平,麵無人色,顯帶病容,似已無形中透出不祥消息來。程氏娘子不由心頭小鹿突突亂跳,叫了一聲道:“三兄弟,你來了。你病了嗎?你大哥,他怎麼了?”
何正平苦笑了一聲道:“嫂嫂,你老好!請到屋裏說話。”一同來到堂屋。程氏讓何、魏二人坐下,夥計也坐在一旁。程氏娘子給斟了茶,一手按著茶壺,兩眼看定兩人,聲音抖抖地說:“三兄弟,七兄弟,你們倆都來了。你們告訴我,你大哥怎麼樣了?他現在哪裏?他遇見什麼事了?你快說。”
何正平看了魏豪一眼,魏豪看了何正平一眼,低聲說道:“三哥你說!”何正平先請程氏娘子坐下,把聲音極力地鎮定著,說道:“大嫂,你老請把心定一定。凡事你老都要衝著鈴哥兒這孩子,看開些!我大哥,他不幸,已經過去了!”
程玉英娘子驀地驚叫了一聲:“唉喲!”身子往下一堆,竟坐在椅子上,兩眼發愣,瞠視著何正平,半晌道:“你大哥,過去了?……多咱過去的?”
何正平道:“四月二十三,申牌時候。”
程玉英娘子從眼裏忽然流出豆大的兩顆淚珠……啞聲道:“四月二十三?他得的什麼病?”麵容一蹙,忍不住要痛哭。何正平、魏豪慌忙站起來,道:“嫂嫂,嫂嫂,你老千萬忍一忍,小心嚇著鈴兒。”鈴哥並沒有走,倚在娘身邊,怔怔地聽話。聽見他父親“過去了”三個字,就問道:“我爹爹多咱過去了?他怎麼不回家來呢?”
程玉英極力按住悲愕,看了鈴哥一眼,忍不住伸手把孩子攬在懷內,一陣心酸抖戰。魏豪忙叫金老壽把少東領出去,到外麵玩耍。鈴哥兒很是機靈,雖不懂什麼叫“過去了”,也瞧出屋中氣象的不對來,偎著母親,不肯出去。魏豪忙掏出一個小銀錁子來,說道:“鈴哥兒,聽話,快出去給七叔買點杏兒來,咱倆吃。”
容得金老壽把鈴兒哄走,那個奶媽忙走出來,立在主母身邊,服侍著。程玉英麵容慘淡,神魂若喪,用衣袖掩住了嘴,眼中熱淚驀如雨下。何、魏二人相視無言,半晌,低聲道:“嫂嫂!”
程玉英忽然仰起頭來,說道:“他,到底得什麼病死的?這些天了,你們怎麼才送信來?”何正平看著魏豪說道:“你老千萬節哀。嫂嫂,你看我這不是受傷了?我和大哥一同保鏢。不幸,遇見了敵手。我大哥和我們護鏢苦戰。大哥一時厚道,遭了暗算,死在賊人手裏。我們哥幾個,死的死,傷的傷……哎呀,嫂嫂,嫂嫂!……”兩個人一齊立起來,手足無措地,催奶媽扶起程氏娘子,程氏娘子竟暈過去了。
程氏娘子和林廷揚做夫妻僅僅六年,又是會少離多,何期今日竟賦黃鵠,頓成永訣!而且林廷揚又是慘死的。未等何正平把話說完,程氏娘子已經痛倒;女眷上前救喚,哭聲頓作。直哭得程氏娘子肝摧腸斷,血淚欲枯,喉嚨喑啞。何、魏二人相視慘然,從旁再三苦勸道:“嫂嫂,嫂嫂,你老人家千萬看在孩子身上,務必保重。……大哥不幸中年暴歿,這以後許多大事還要靠大嫂主持。況且,況且,嗐,大嫂,大哥的靈柩這就運到,我們還得趕快辦大事,叫大哥入土為安哪!”
程氏哀哀欲絕,淚眼模糊,手扶著傭婦,看定何正平、魏豪,問道:“他在哪裏遇上的事?”何、魏二人忙答道:“是在洪澤湖。”程氏道:“是怎麼死的?”何正平看著魏豪,語涉吞吐。程氏催促道:“你們瞞著我嗎?到底你大哥是怎麼死的,是叫誰害死的?鏢行裏的人就是他一人死了,還是也有別人?你們師兄弟好幾位,鏢局裏還有好些位鏢師,難道說你們……”說著放聲號啕起來,“你們還不告訴我嗎?”
何正平、魏豪驀地滿麵通紅,一齊站起來道:“嫂嫂,我們絕不敢瞞著嫂嫂。我們師兄弟六人,一同保鏢;由蘇州北上,到清江浦,我們又分途。由清江浦往鳳陽,是大哥和我,跟老四、老七,還有幾位鏢師。不意行到洪澤湖,遇見一群水寇。他們不盡是劫鏢,乃是為尋仇。嗯,他們竟是來尋仇!我們師兄弟情同骨肉,大哥上陣,我們還能袖手嗎?無奈,賊人是誌在報仇。一個少年賊人出其不意,用暗算把大哥狙擊。”何正平用手一指後腦海道:“一掌打在玉枕穴上,登時殞命。”
程氏娘子捫胸口聽著,聽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冷戰道:“他沒有別的傷?你們別是不肯說吧?”魏豪說:“實在是打中要害,登時絕氣,沒有受什麼苦楚。”
何正平接著說:“我們弟兄一齊上前,與賊拚命。嫂嫂,我們死了好幾個人哩!嫂嫂請想,總鏢頭當場身死,我們還不拚命嗎?虞老四水戰拒賊,死在江內。小弟力敵群賊,身受重傷。隻有七師弟沒傷。這不是他臨危退縮,是我叫他搶救大哥的屍體。大嫂,這一夥不是尋常強盜,乃是我大哥的仇人,他們還要割取……還要殘害我大哥的屍體。唉,這一回事,不僅咱們自己鏢局的人傷了許多,就是臨時現邀來的永利鏢局,看在同行義氣上,與賊拚命,也死傷了好幾位。兩家鏢局一共死了九個人。而且仇人過於歹毒,就在劫鏢之後,再一再二仍要尋仇,所以我們忙把大哥屍身運來。我們還怕賊人趕盡殺絕,再來找尋我那侄兒,所以我們要見嫂嫂。”
程氏娘子聽到這裏,毛發皆豎,渾身亂抖,雙眼大張,不由霍地立起來,手扶桌案,瞪視著何、魏二人,聲如裂帛地叫道:“怎麼,他們還要找尋我們鈴兒?”頹然地坐下來呻吟,忽又站起來,向何、魏二人道:“這仇人叫什麼名字?”何正平道:“那狙擊我大哥的賊人叫小白龍,是個使劍的少年。還有一個赤麵長髯大漢,不知叫什麼名字,也不曉得誰是主使人,誰是邀來的。”
程玉英口中念道:“小白龍,小白龍!”切齒罵道:“小白龍,好你個惡賊,我們林家跟你有多大冤仇,你除治了老的,還要除治小的!我一定要報仇,我一定找我伯父去!唉,偏偏他老人家又往山西去了。”把眼淚拭了拭,向何、魏二人道:“三弟,七弟,你大哥活活叫賊人害了,咱們鏢局子這麼些能人,就沒有一個捉住一兩個賊,問出他們受誰主使?你們難道就算完了不成?”
魏豪慚愧道:“賊人當時勢眾人多,我們本來力不能敵。賊人二次尋仇,到鏢局窺探,我們本可以捉住一個活的;不意一時失手,給弄死了。好在這小白龍是不難找的。這東西雖把大哥傷了,可大哥臨危,餘威猶在,也曾把此賊一鏢打在水內。賊人的劍已被我們得著,憑此劍就可以查找此賊。這不用嫂嫂說,我們把大哥的後事料理完了,定要尋訪此賊,給大哥報仇。”
程玉英道:“賊人那把劍呢?”何正平道:“已經帶來了。”說著打了個咳聲道,“大嫂,你老暫請止哀。我大哥的靈柩已經來了,還在村口外車上呢。”
程玉英娘子淚如雨下,一聽說林廷揚的靈柩已到村口,便要奔出迎接。何、魏二人連忙勸住。何正平對程氏說:“這是鈴兒的事,大嫂快張羅著縫孝衣吧!還有迎櫬、停靈、卜窀,有許多事該辦,又須唁告親友。大嫂不要著急,這統可以交給七弟辦。鈴兒年紀小,嫂嫂要小心照顧著他。”魏豪便道:“待我把鈴兒找來。”何正平道:“你別嚇著他,我看還是瞞著他點。”
程氏哭道:“苦命的孩子,棺材一到,他一定要找他爹爹,我可怎麼瞞著他啊?”魏豪也皺眉道:“鈴兒是孝子,有好些事都得用他,那怎好瞞著他呢?”何正平搖頭道:“不是全瞞著。大哥不幸慘死,我想決不可叫外人曉得。要說是叫仇人害得,傳出去恐怕有許多不便。鈴哥兒孩子家,更要囑咐他。小孩子不會撒謊,叫人一套問,就說出實話來了。報仇的事,等他長大成人,再對他說不遲。現在隻說大哥是病死的。大嫂也要加倍留神,恐怕聲嚷出去,萬一被賊人尋仇跟尋了來,可就防不勝防了。就是辦喪事,也是越啞秘越妥當。”程氏娘子含淚點頭,心中痛恨異常。何正平又將宅中女眷囑咐了:若有人打聽,隻說是得急病,患絞腸痧死的。
何、魏二人把林廷揚失事的經過,詳細對程玉英娘子說明,然後商計後事。頂要緊的是,一要快快安葬,二要小心防備仇人。當下,由魏豪出去把金老壽和鈴哥找回來。鈴哥好像覺出什麼預兆似的,他雖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在外麵玩了一會兒,回到院來,兩個小眼睛不住地打量何三叔,又打量魏七叔,露出驚訝不安的神情來。何、魏二人非常的歎息。一入堂屋,看見程氏娘子眼圈通紅,麵有淚容。這小孩就撲過來,挨在母親身邊,叫道:“娘娘,你怎麼了?”程氏把鈴哥一抱,摟得緊緊的,不禁又失聲哭起來,口中說道:“我的兒啊,你小小年紀,怎的這麼命苦啊!老早的沒有了親娘,你現在又成了沒爹的孩子!兒啊,你可曉得你爹爹舍了咱娘兒們撒手走了?”
鈴哥雖然聰明,可是到底不懂“過去了”和“撒手走了”的語意。他就緊攬著程氏的脖頸,叫道:“娘娘不哭,爹爹是走了嗎?他走了,我找他去。七叔你給我找爹爹去,我娘想他了,叫他快回來吧,別走了。”程氏越發悲痛道:“傻孩子,你不知道,你爹爹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鈴哥一聽這話,不由一呆。他的嫡母死時,他才一周歲,他是記不得了。但是,什麼叫死,他卻懂得。他小小年紀,在他經驗裏,已經有幾次和“無常”抵麵。家中的小貓不飲不食,不動不叫,大人們告訴說小貓死了,回頭就給扔出去了。鄰家一個大姑娘,不知為了什麼事,服毒死了;當掙命施救時,鈴哥曾經溜過去偷看。那個姑娘神色很怕人,人家就說她要死。不久就抬出一個白木長櫃,名兒叫作棺材;而人是一裝入棺材,便永遠看不見了。此外,他還看見過一個老太婆得痢疾病死了。什麼叫作死,鈴哥是很懂得。在他幼稚的心中,也迷迷糊糊領略到死是很可怕的。現在在這堂屋中,由他的娘娘起,以至他的奶媽和何三叔、魏七叔等,各個人的麵上,帶出了異樣的神情,顯得這堂屋裏,有一種可怖的空氣,逼得人不好受。這小孩子一見他的娘娘摟著自己,泣不可抑,他可就忍不住,哇的一聲,也哭了起來。一麵哭,一麵把頭拱在娘娘懷裏,哭叫道:“爹爹死了,爹爹看不見了。”這一來,越發勾起程氏的悲痛。
母子二人相摟相抱痛哭良久,何、魏二人也止不住淚落紛紛。鈴哥哭著說:“我爹爹死了,我看不見我爹爹了。娘娘,那不行,我要找爹爹,我要找呀!”程氏娘子強咽悲痛道:“兒啊,你爹爹的靈柩就在村外,你從今以後就是孤兒了!你要長誌氣,給你爹爹……”何正平忙攔道:“嫂嫂,嫂嫂,不要說了,快叫鈴哥去迎靈吧。”魏豪站起來,叫金老壽把中門開了,堂屋門也卸下來,安排停靈的地方。倉促間,也來不及請陰陽,看方向,隻查了查皇曆,避開了太歲;商量著靈柩進宅,就停在正房堂屋。
當下,何正平親領著孤子林劍華,站在大門前,恭候迎櫬。金老壽流著淚,跑去打燒紙,借杠借繩,就便邀人襄理喪事,並打發鄰人到程家報喪。魏豪便跑出去,到村口迎接靈車。這時候靈車停在村上,工夫已經很大。徐慶增、李申甫眾鏢行人等候得心焦,便把車慢慢地趕著,往村裏走,恰與魏豪迎著。魏豪搶上一步道:“徐師父,太慢待了,叫你久等。”
李申甫道:“怎麼耽擱這大工夫?”魏豪淒然說道:“林大嫂歡天喜地的,見了我問長問短,把我噤住了!”徐慶增歎道:“本來嘛,孤兒寡母,冒冒失失地聽見當家人死了,真叫人看著傷心。”魏豪道:“可不是!”遂吩咐車夫,快把車趕進來。一輛靈車,幾輛騾車,和眾鏢師、趟子手雇的牲口,一齊趕奔南橫街。這村莊人口並不少,有的人看見喪車,拿詫異的眼光來看。有的人迎著問道:“喂,二哥,這是誰的靈柩啊?”魏豪默然不答,李申甫道:“走你的路吧。”
靈車拉到保鏢林的家門口,金老壽上前焚化紙錢;孝子林劍華由何正平等攙扶,在門口跪著,哭泣迎靈。這程玉英娘子,在堂屋哪裏忍得住?早也撲出來,放聲痛哭;意欲到門前,撫棺一痛。被傭婦再三勸住,竟在大門內,傍著兒子伏地大哭,哀咽欲絕。眾鏢師縱是鐵石心腸,到此也忍不住英雄淚橫頤沾襟,替這青年的孀婦、七歲的孤兒,灑一掬同情之淚。
保鏢林家門前哭聲一起,登時驚動得四鄰出來看熱鬧,打聽新聞。魏豪等人概不搭理,隻顧張羅著往院內舁棺。眾鏢行夥計和車夫們,拿繩拿杠,七手八腳地把棺木舁下車來,然後往門內抬。傭婦奶媽攙扶著程玉英娘子,何正平和一個鏢行夥計,攙著孝子林劍華,依禮迎櫬,哀號著到了內院。那徐慶增鏢師和永利鏢局隨行護櫬的趟子手們,一時無人照料,就由李申甫扶傷引領,來到院中,叫著魏豪的名字道:“七師父,這幾位朋友往哪屋讓啊?”抬靈柩的人吆喝用力,林宅內外亂成一團。
在這初夏天氣,麗日和風,草木繁榮的時節,林宅內外竟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七師父魏豪忙著移櫬,此時叫著金老壽,把停靈的地位,指告諸人;自己騰出身子來,忙招待永利鏢局的諸位師父們。徐慶增和趟子手張德祿連忙說道:“七師父,你怎麼倒張羅起我們來了?我們是來幫忙的呀。你隻告訴我們在哪屋裏放東西就行了,我們自己動手。”七師父魏豪忙叫金老壽:“哪間房子可以住客?”金老壽慌忙一指西廂房道:“這兒是客屋,眾位師父請屋裏坐;眾位的行李,回頭我搬吧。”趟子手焦五道:“大師父,你別管了,我們自己來。於是眾鏢師自己動手,把鋪蓋搬下來,放在西廂房。趟子手張德祿搶在頭裏,給張羅一切。焦五就叫宅裏人領到廚房,幫著燒水衝茶。
七師父魏豪忙著先開發了車腳錢。此時靈柩已經直舁到正房;在堂屋預先放下兩條矮腳材凳,這棺木便安放在堂屋中材凳上麵。這口棺木本是倉促入殮,沒有上漆;白茬壽木,護著鐵葉子,原是行柩。在材頭上懸著一塊紅布,前擋隻題著亡人的姓諱、生卒月日;另有一隻白公雞,放在材前,作為引路仙鶴,此時已取下來。
金老壽搬來一張桌子,係上一條白桌圍,擺起一對燭台,插上三炷香,火盆內放著紙錢。草草地趕辦,也還沒有什麼遺漏。何正平負著傷,臨時做了禮生,攙扶孝子來到靈前。靈桌前沒有白墊,便臨時撤下椅墊,蒙了一塊白布。何正平遂叫鈴哥道:“鈴兒,你來磕四個頭吧。你父親故去了,這應該你哭了。”鈴哥磕了四個頭,站起來,對著棺材發愣,仰著臉問道:“三叔,我爹爹死了,我要看看他在哪裏呢?”
這時候,程玉英一見這白茬棺木,從傭婦手中掙出來,叫道:“鈴兒他爹,你舍下我們走了!”往棺前一撲,雙手拍打著棺蓋,放聲哀號起來。眾人連忙上前勸阻:“大嫂不要敲棺,恐亡人不安。”程玉英哪裏還顧得這些禁忌?把頭抵在棺上,哭喊著,叫著。宛如孤鴻哀淚,聲聲斷腸。鈴哥見他母親這樣,這小孩子竟不肯在靈前跪哭,反而跑過來,抱著他娘的腿,又哭又跳的,要掀開棺材,看一看裏邊是不是他父親。程玉英娘子摟著鈴哥,撫棺叫道:“鈴兒爹,你一世英雄,不想你落了這麼一個下場!鈴兒爹,你有靈有聖,保佑鈴兒長大成人,給你報仇啊!鈴兒爹,你聽見了沒有?”何正平叫道:“嫂嫂,不要說了,別忘了剛才的話呀。”程玉英這才想起,丈夫被仇人所害,還得瞞著鈴兒,不叫他知道。這麼想著,越發悲痛,摟著鈴兒,越發哭不成聲了。
那鈴兒卻還鬧著要開棺看看他父。程玉英娘子想,丈夫慘死,到底是受的什麼傷?臨死時受了苦沒有?她總疑心何、魏二人瞞著她,未必肯說實情。自己必要親睹遺屍,方能釋然。這母子兩個竟向何、魏二人哭著,要叫大家把材蓋打開:“叫我娘倆看一看,也好放心!”
何、魏二人相顧慘然,忙勸解道:“四月天氣已然很熱,大哥的屍體隔日已久,這是看不得的了!恐怕一打材蓋,那氣味要傷著鈴哥。”再三地把程氏勸住。鈴哥卻不懂得那些個,他要自己找斧子去。七師父魏豪忙蹲下來,攬著鈴哥兒,說道:“鈴哥好寶貝,你別鬧了。你一鬧,你娘娘又難過,要哭了。好孩子,你不是怕娘哭嗎?”好說歹說,才把鈴哥哄住了。
何正平見程玉英娘子哭成淚人一樣,臉色非常難看,怕她天氣熱暈厥過去,忙囑女眷們把程氏娘子攙扶起來,到內間先歇息一會兒,再談別的。
於是家人哭奠已過;何正平、魏豪師兄弟二人穿上長衣,忍住悲痛,上前祭奠。鈴哥是孝子,就由金老壽照顧著,跪在一旁陪靈。然後永利鏢局徐慶增、張德祿、焦五,和本鏢局李申甫等人,都來到正房。何、魏二人此時又趕忙做了知客,陪著眾人,到靈前行禮;孝子叩頭答謝。徐慶增鏢師又代表永利鏢局,見了林大娘子程玉英,敬致吊唁之意。程氏娘子哭著拜謝。
程氏娘子一番痛哭之後,忙即攝住心神,來操持大事。對眾人道:“總鏢頭不幸去世,奴心膽已碎。我一個婦道人家,沒有主心骨,一切款待多不周到。這以後的事,和我們鈴哥,全靠叔叔、伯伯看在死鬼麵上,多多費心照料。我不說感謝的話了,諸位全看在我們鈴兒他太小,多心疼他吧!”
這一番話說得又婉轉,又悲痛;眾人聽了,既佩服,又覺慘然。那李申甫頭一個就掉下淚來,說道:“大嫂,你老不認得我;我叫李申甫,我和林大哥是一二十年的老交情。你老放心吧,我們不是來挑禮的,我們是來幫忙的;他們誰也不能挑禮。大嫂你就好好地拉扯孩子吧。這些喪祭大事,你老放心。我們早就說好了,就叫我們七師父來拿總,我們大夥一齊忙。七師父,你可多賣力氣,你不看死的,還看活的呢!不看活的,還看死的呢!”眾人也忙回答道:“大嫂,你老望安,你老千萬保重!照應鈴哥要緊,別的事你老不用操心。這是到哪裏啦,我們還做客不成?”徐慶增鏢師接著道:“林大奶奶,你老請歇著吧,我們到前邊去。”遂向眾人舉手告退,大家一齊回到西廂房。
這些人果然毫不做客,都趕著幫忙。程氏娘子卻還是催著金老壽過來,給眾人獻茶;又命做活的給大家備飯打酒,又請魏豪引著鈴哥,向眾人挨個兒道謝。直亂過一陣,程氏娘子方才拉著鈴兒,來到堂屋裏間,枯坐在炕邊上,手摸著鈴兒的頭,止不住紛紛落淚。她對鈴兒說道:“孩子,你和我怎麼都這樣命苦!你從小沒了親娘;我呢,如今……嗐,我二十三歲進了你林家的門,現在二十九歲就守了寡!我呀,我這是什麼命呢?……你父親一世的英雄,臨了落個外喪鬼。天長日久,咱娘倆往後可怎麼過呀?”
鈴哥到底年紀小,拉著他娘的手,睜著黑眼睛,想了半晌,往懷內一偎,說道:“娘娘,爹爹是真死了嗎?爹爹也是得痢疾死的嗎?我想看看,七叔怎麼不讓打棺材看呢?”說時看見程氏娘子兩眼落淚,鈴哥雙手把娘一抱道,“娘娘又哭了!得啦,你別哭了;他們說啦,天氣熱,勸娘別哭,看哭昏過去。”
小孩子的話似癡不癡,更刺人心。程玉英娘子聽著格外的怨愴,說道:“娘不哭了。好孩子,你從此可就成了孤兒了!孩子,你可要爭氣呀。”鈴兒道:“爭氣?娘娘,我怎麼爭氣呢?……是啦,我知道啦,我一定好好地念書,我也不逃學了,我也不淘氣了;我要整天的爭氣,對不對?”忽又眼光一轉,心思想到別處。他想起了別家死了人的景象來,叫著娘問道:“娘娘,咱們是不是也要穿白袍子呢?”
七師父魏豪做事細心,運靈下船時,他已在濟寧州買下了幾匹白布;遂拿出來交給程氏娘子,由宅內女眷一齊動手,把孝衣趕忙製好了。程氏玉英和鈴兒母子二人,都穿上了重孝。程玉英娘家的人,此時已得林姑爺在外病歿、靈柩到家的凶信。黑程嶽遠在晉南,隻有他過繼的侄兒程繼良夫婦在家。這夫婦二人慌忙趕過來,與程氏娘子相見,不禁又痛哭了一場。
何正平和林廷揚誼屬同門,恩若手足。林大哥一死,人丁單弱,門戶蕭條,他依情依理,應該幫著照料喪事。不意何正平經這一番勞碌,又受刺激,竟動彈不得了,那條受傷的腿又瘸了起來。他心中很是著急,隻得叫魏豪與程舅爺商量著;趕快辦開吊安葬的事,越快越好。
但是林廷揚雖在曹州府落戶置產,可是還沒有購置墳地。他前妻程金英死時,就在自己的菜園內撥出一塊地,浮厝起來,還打算將來歸葬祖塋。現在停柩在堂,還得趕緊勘置墳地。舅爺對姐姐程玉英說:“可以先把姐夫的靈柩也浮厝起來,慢慢地找好風水地。”七師父魏豪不以為然,力勸嫂嫂:“好歹在自己田裏選擇一塊地,叫死者早早入土為安。”
程氏娘子略一遲疑,立刻依了魏豪的主意,向舅爺程繼良說:“你姐夫幹這刀尖子營生,我姐姐活著的時候,總勸他急流勇退,趁早歇馬,他隻是不聽。現在竟落得仰著腳回來,還顧得什麼好風水?我打算就在家裏園子上,挑塊高燥的地方,把他跟我姐姐合葬了。剩下我和鈴哥這一對苦瓜星,反正是命獨的人,還顧忌個什麼勁兒呢?”又談到擇卜葬期的話,程氏娘子掐指算了一回,歎道:“就停兩七;天氣熱,不能久停!”說著又滾下眼淚來。
程舅爺是個年輕的鄉下人,讀過幾年書,很有些迂氣;以為婚喪大事,哪能這麼潦草?把魏豪看了一眼,意思很是不悅。當時雖然沒說什麼;到了晚上,便向程玉英娘子磨煩了許多話。程氏娘子別有苦衷,看屋中無人,這才將林廷揚慘死之事悄悄對舅爺、妗子說了。程舅爺大吃一驚,也主張趕快下窀,也以為對外不宜聲張;並勸姐姐小心照看外甥為要,這乃是林家的一根獨苗:“萬一有個好歹,姐姐將來可指望誰呢?”這書呆子雖然是過繼來的,卻很有親戚之情。
那永利鏢局的徐慶增和張德祿、焦五等人,因見林宅隻有一個年輕未亡人,又見程舅爺已到;當下便向何正平、魏豪二人說明,已將林鏢頭的靈柩護送到家,一路幸未出岔,料想賊人未必追蹤再來。便說:“在這裏也就用不著我們哥幾個了。此時天色尚不算晚,愚下就此告辭,恕我等不送殯了。”何正平、魏豪等曉得徐慶增等是避嫌的意思,忙齊聲懇留道:“徐大哥,一路勞你們諸位費心,你哥們怎麼著也不可見外。我林大嫂莫看年紀輕,也是女中豪傑,最開通不過。你我弟兄肝膽相照,無論如何要多住幾天;一來歇息歇息,二來還要仰仗諸位幫忙。”徐慶增聽得末一句,知道不好再推辭了,又打算到外麵住店。至於等到下葬再走,他們人數較多,在此實難久滯。遜讓良久,方才答應了何正平等,開吊以後再走。林府上趕辦喪事,誦經開吊,一切如儀。開吊以後,徐慶增等告辭,返回清江浦。何正平見這裏沒什麼事,遂見了程玉英娘子,要即日動身返回保定,辦理鏢局善後,和賠償鏢銀的事情。即照原議,把七師弟魏豪和兩個精幹的鏢局夥計,留在臥牛莊,幫著照應門戶。恐免不了有江湖上朋友,聞訊前來吊喪;林大嫂未必全認識,正需有幾個人在這裏當知客,叫魏豪等過一個月二十天,林宅一點事沒有了,寡母孤兒可以消消停停安居度日子,那時再走不遲。並約定同門諸人在保定聚齊,預備設法子根究仇人。至於小白龍遺留下的那把劍,自當給林大嫂留下;將來好交給林劍華,長大成人,替父報仇。
不想事不湊巧,何正平這幾人剛剛離開臥牛莊,那二師兄解廷梁卻由保定登程,乘馬如飛,奔臥牛莊而來。隻差著兩天,師兄弟二人未得聚在一塊。
解廷梁一聞噩耗,立刻動身,趕到臥牛莊,天色已晚。他心中懸結著掌門師兄林廷揚慘死的事,不去住店,竟來叩門。這時候林府上剛剛撤了經壇,人們正在打掃前後院。忽聞外麵叩門甚急,魏豪叫眾人不要上前,他自己當先來到門洞,喝道:“外麵是誰?”聽搭話的聲音,才知是二師兄到了,忙開門迎接。隻見來的人,一共四位。除了解廷梁,還有一位鏢師,名蔡文源。兩個夥計,一個挑著安遠鏢局的字號燈籠站在門旁,另一個夥計牽著四匹馬。那解廷梁一身塵土,滿頭熱汗,與魏豪一見麵,立刻說道:“老七,你在這裏了,你多咱來的?還有誰在這裏,大哥的靈柩運來了?”
魏豪向前施禮道:“大哥靈柩早已運回,再過七天就下葬。現在隻有我在這裏,何三哥、李四哥前天剛走。”解廷梁拭汗說道:“蔡師父裏麵請。老七,大嫂和劍華侄兒呢?她娘倆可還好?”魏豪道:“大嫂大概還沒有睡,劍華許睡了。”解廷梁一頓足,咳了一聲道:“真是的,誰想得到!……”隻說了半句,眼淚已奪眶而出。遂一轉身,讓蔡文源先行,且走且說:“我們一路緊趕,連尖都沒打,趕到這裏錯過宿頭了。大哥的靈柩停在哪裏?”
眾人全出來迎接;解廷梁要徑奔上房,到靈前一哭。金老壽過來行禮道:“二師父!”解廷梁看了一眼道:“老金,你還好!大奶奶呢?”金老壽道:“大奶奶還沒睡呢!她老知道您老來了,這就出來見您。您請到客屋坐吧,大遠的來了,您先歇歇。”魏豪遂引著鏢師蔡文源、二師兄解廷梁先到廂房,洗臉獻茶。
二師兄解廷梁把身上的土撣了撣,含口茶漱了漱嘴,在屋裏坐不住,對魏豪說道:“靈柩就停在正房吧?我去吊一吊,回來再說話。”不想剛剛舉步,林大嫂程玉英已然在外麵咳了一聲,叫道:“是二師弟來了嗎?”解廷梁忙答道:“大嫂,小弟來了!”忙將門簾挑開,將身一側,程玉英娘子姍姍地走來。解廷梁看時,見嫂嫂穿一身重孝,燈光之下,臉色慘黃,和前年見麵時的神氣大不相同了。解廷梁忙躬身行禮,忍不住掉下淚來,澀聲叫道:“嫂嫂,想不到我大哥竟遇上這等事……”叔嫂二人不禁失聲哭起來,鏢師蔡文源也相陪落淚。
解廷梁強咽悲聲,請嫂嫂坐下,又把林廷揚慘死的事說起來。且說且哭,好一會兒,這才齊到靈堂。解廷梁偕著鏢師蔡文源,來到堂屋一看,棺木停在堂屋中,已經塗上七道漆,用席擋著。材頭偏向東北,靈桌上一對綠燭,隨風搖曳,香爐上三炷香。香爐旁擺著一副杯箸,幾色祭品,內有一碗蝦子燴冬菇、一碗紅燒鯉魚頭,這全是林廷揚生前嗜食之物。而現在,空陳在靈前,人卻一瞑不起了;正是所謂“靈前空奠千杯酒,一滴何嘗到九泉”!
解廷梁一陣心酸,取了三炷香,點著了,高聲叫道:“大哥,小弟解廷梁來了!大哥!……”淚隨聲下,跪倒靈前。鏢師蔡文源和帶來的夥計,也都磕了四個頭,俱都灑淚。孝子林劍華此時已然睡了。程玉英娘子不忍喚醒他,便親自跪下陪靈,哀哀痛哭。解廷梁撫棺大哭了一場,魏豪上前勸住,女眷們也將程氏娘子扶起來。
半晌,解廷梁道:“鈴兒睡了嗎?我看看他去。”便與魏豪、程氏,來到上房內間。程氏娘子將油燈撥了一撥,隻見那個奶媽守在一旁,鈴哥蓋著一個舊被單,睡在炕上,兩隻腳都露出來。解廷梁坐在炕邊看了看,通紅的小臉睡得很熱,鼻頭微微有一點汗。程氏娘子忙取來一塊小手巾,把汗給他擦了,又把頭扳了扳,給他放好了枕頭。她忍不住說道:“苦命的孩子呀!”鈴哥忽然眉頭一皺,把手一掄,啪的一掌打在床上,口中喃喃地發出囈語道:“你也配!我爹爹開鏢局子,你爹爹幹什麼?拾糞的,能打得過我爹爹?”好像在睡夢中,正和小同學拌嘴呢。
解廷梁暗自歎息,侄兒這麼幼小,嫂嫂這麼年輕,將來敢說怎樣呢?可憐林大哥一生辛辛苦苦,經營了南北二京、蘇杭二州和保定府五個鏢局,贏得武林稱雄,聲聞大河南北;如今慘遭賊人殺害,撒手歸陰,拋下這孤兒寡母,什麼也完了!解廷梁默想著站起來,向程氏娘子說:“大嫂,鈴哥是林大哥唯一的根苗。往後千斤擔子都在大嫂身上,你老打起精神來,好好照應孩子要緊;也不要太管嚴了,也不要太寵了他。鏢局的事,自有我們哥幾個照顧著,大嫂不用操心。現在天不早了,天氣很熱,我看大嫂氣色不好,你老快歇著吧。我有好些個事,要請示嫂嫂,等明天再談。你老千萬把心放寬著點,你老這時可害不得病呀!”又對奶媽說:“大奶奶心裏難過,你好好服侍著。”
此時程氏娘子頭痛如劈,也不能深談。解廷梁又安慰程氏一回,起身告辭。遂與魏豪、蔡文源退出上房,一麵走,一麵把院內前後看了一遍。鄉間辦喪事,很少搭棚的,隻在院內草草地搭了座席棚,棚中掛了幾盞白紙燈,還是陰陰慘慘的;也不知是景象悲慘,還是人心悲淒。這時是五月初,天氣悶熱,一點風也沒有,格外顯得鬱悶煩躁。
解廷梁來到廂房,與魏豪共語。這一回解廷梁一聞失事,籌了一筆巨款,倉皇起程趕來。所有林廷揚猝遇仇敵、殞命失鏢的經過,已聽報信的趟子手說明。那個赤麵大漢,解廷梁也想不出是誰;那個小白龍的根底,解廷梁卻略知一二。知道這個小白龍,乃是兩湖的一個年輕獨行盜俠,一向單人獨劍,劫富濟貧;卻是武功超絕,做事機密,罕與綠林中人物來往。故此江湖上知道他的人並不多。卻與林廷揚向無交涉,正不知因何結怨。魏豪詢問解廷梁:“可曾問過張士銳張二哥沒有?張二哥和林大哥相處最好,共事多年;可曉得林大哥的仇人,有這麼一個赤麵大漢嗎?”解廷梁道:“我不知道,他也說不上來。這赤麵大漢,你可聽清他是哪裏口音?”
魏豪道:“口音聽不出來,想是久闖江湖,哪裏的口音都有。如今想來,大概是北方人物,但必不是洪澤湖附近坐地的強盜。”
這師兄弟二人又談及善後之事。解廷梁道:“現在就是先忙著賠鏢。至於收市的話,我仔細盤算過了,這個辦不到。五個鏢局,哪能立刻就關門?恐怕半年也結束不了。咱們姑且往下做著看。好在那八艘鏢船都平安運到了。就賠這三船貨,盡力籌劃一下,我想我們還有這個力量。”魏豪忙道:“可是,我們很擔心,怕賊子既劫了鳳陽這路,難免不擾北京這路。現在還好,竟平安運到了。”解廷梁道:“唉,也險得很呢!”
這八號貨船,由五師弟許振青、六師弟鄭廣澍,鏢師顧立庸、姚雲朗、周誌浩等,協力押護北上;因為預有戒心,一路上小心防備,幸未出錯。到第二天上,顧立庸暗自留神,竟察覺有兩隻小船在後麵綴著。顧立庸關照大家,一齊當心。事有湊巧,這本是運河漕道,往來商船如梭,鎮江同行萬勝鏢局恰也押護著九隻鏢船北上;兩方鏢船會在一處,互相關照著,竟搭了幫一同北上。那兩隻小船直綴出四站路,方才折回去。眾人捏了一把汗,僥幸卻得脫過。
解廷梁和魏豪商討了半夜,方才睡下。次日早晨,草草用完早點,便偕往上房;叫金老壽在前引領,要麵見程氏嫂嫂,把盤算好的辦法請示一下,這也是尊重寡居嫂嫂的意思。程氏娘子此時剛剛地給鈴哥洗完臉,正要領著他過來見見二師叔。當下遂把解、魏二人讓到正房明間坐下,命鈴哥給二師叔磕頭謝孝。
解廷梁忙把鈴哥拽起來,拉著手問了一會兒話。鈴哥並不怯生,一字一板地答對著。解廷梁又是心痛,又是愛惜,摸著鈴哥的頭對程氏嫂嫂說道:“大嫂,你看日子過得多麼快?大前年我來的時候,鈴哥不過剛會說話,還說不很清楚呢。現在這麼高了,成了小學生了。你看他多麼精神,說話多麼機靈!大嫂你老放寬心吧,這孩子將來錯不了,你老有熬頭呢。你老年輕輕的,能把鈴哥撫養大了,教子成名,節慈兩立,誰不佩服大嫂,誰不尊敬大嫂?”程氏娘子苦笑一聲道:“二師弟,這孩子單單細細的,將來誰知道怎麼樣呢?就算熬得他大了,我這薄命的人,還不知我熬得到熬不到呢!往後的事,哪敢指望?就是眼前的歲月,叫我怎麼過法?二師弟你想,我給你大哥做了六年的夫妻,他整年在外,在家的時候連頭至尾也不到兩年,就把這個小肉蛋孩子丟給我,伸腿去了!想起來我還有什麼活頭?我熬個什麼勁呢?”
程氏娘子滿懷的酸苦,不覺得說出這哀怨的話來。簡直說,有點恨著死者不該死得這麼早。解廷梁聽了,默然不答,他暗想:“嫂嫂太年輕。這將來,嗐,誰知道呢,誰敢保呢?”……默想移時,解廷梁衝開了沉悶的空氣,用很深重的聲調叫了一聲嫂嫂,即說道:“嫂嫂,你是賢惠人,你老總得退一步想。鈴哥雖然單細,到底他已然七歲了,拉扯著究竟容易。比方說,他要是隻二三歲呢?他要是個女孩子呢?難道大嫂你就不過日子了?大嫂你是女中豪傑,我們也不用多勸;勸得了皮,勸不了心。大嫂總看我大哥生前轟轟烈烈一場,不幸死在仇人手內,我們還不給他爭一口氣?我大哥一世的豪傑,他的後輩香煙絕錯不了。鈴哥這孩子不是沒心的,你把他恩養大了,他將來一定孝敬你老。你看他偎依著你老,比親生的還親呢!我敢說你老不能白受苦,日後必有報答,老天爺不是沒眼的。”
程氏娘子歎道:“若說這孩子,在我跟前倒也罷了。可是,誰知道呢?現在他很拿著我當親娘,將來長大成人,又誰能料得準怎麼樣?做後娘的不容易,做寡婦後娘的更是萬難。我把他撫養大了,他將來可曉得我這個後娘的苦處嗎?”
解廷梁把頭微微一搖,心中不懌,便要開言。不想鈴哥聽話聽出音來,把小頭一仰,仰在程氏娘子腕子上一躺,昵聲地叫道:“娘娘,我拿你當娘,你才是我的好娘呢。誰說你不是我的娘,我打他的嘴。娘娘,金老壽告訴我了,他說娘娘拉扯我不容易,叫我好好地孝順你。你等著吧,我長大了,掙多多的錢,都給你。我也保鏢,我讓你坐在鏢車上。咱們娘倆一塊兒保鏢,娘娘你說好不好?咱們娘倆老在一塊。”
鈴哥這幾句孩子氣的話,說得程氏很感動,又很悲涼。把鈴哥一摟,臉兒相偎地說:“鈴哥,你長大了,可孝順我?”鈴哥道:“我長大了,一定孝順你,一定不惹你生氣。”程氏娘子道:“你可聽我的話?你不聽話,娘可就不要你了。”鈴哥道:“娘娘要我,不要不成。我準聽話;奶媽對我說了,他說我是沒爹的孩子了,就是娘一個人疼我了,叫我也疼娘一個人。娘啊,我一定一定疼你,咱們娘倆好。”
程氏娘子失聲道:“唉喲,我的兒啊,你可別這麼說了。乖兒子,娘不疼你可疼誰呢?”竟情不自禁地,把鈴兒像抱小乳兒似的,緊緊攬在懷裏;那眼中的痛淚滾滾地落下來。引得鈴哥也撇著嘴要哭,雙手抱著娘,不住地叫:“娘娘不哭,娘娘不哭。好娘娘,你別哭呀!”程玉英越發地動情,嗚咽著說道:“二師弟,七師弟,你說我怎麼不難過?這孩子實在叫人心疼!想不到這孩子跟我一樣命毒……孩子,往後就是你跟我了。你是沒爹沒娘的苦命孩子,我是無夫無子的苦命女人。孩兒呀,咱娘倆可是一對苦瓜星,都趕到一塊來了!”
解廷梁目睹此情,眼中掉下淚來,忙偷偷地拭去,看了魏豪一眼。魏豪把頭扭到別處,也正在心酸欲淚。解廷梁暗想,這位續弦嫂嫂,看起來大概不至丟下鈴兒不管吧?他眼看著這母子二人相抱悲酸,他更不相勸,隻怔怔地想心思,盤算著怎樣盡他的朋友之情。
隻見程氏娘子酸楚了一會兒,張嘴似欲有言,卻又止住。慢慢地把鈴哥放下來,叫金老壽道:“老金,你把少東領出去,玩一會兒,千萬別上遠處去,我要跟二師父商量事情。”金老壽應聲來領鈴哥。鈴哥小小的孩子,不知心中想起什麼來,竟歎了一口氣,看了看程氏的臉,說道:“娘,我玩去了!”乖乖地跟金老壽走了。
這鈴哥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去,程玉英哭得紅腫的眼,也直看著鈴哥。沉默了好一會兒,程氏娘子把悲容一整,忽然變了一種腔調,對解廷梁說:“二師弟,你來了很好。你們哥幾個,現在就數你年長,我正要跟你商量商量。”解廷梁愕然,忙欠身道:“嫂嫂有話,隻管吩咐。”程氏娘子道:“二弟,你跟你大哥是好兄弟不是?”解廷梁道:“嫂嫂!……”程氏正色道:“二弟,你大哥渾身的本事走南闖北,聽說沒遇過什麼敵手。現在,他竟死在仇人小白龍手內,這正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你大哥死得一定很慘,他們不過瞞著我,怕我難過;可是我也學過兩天武,不是一點也不懂得。你想,我若不把你大哥的仇給報了,我還有心腸活嗎?更不用說拉扯孩子了。二弟,別看我是個女人,我一定要給你大哥報仇。鈴兒這孩子,我一定把他撫養大了,給你大哥留一條根。二弟,七弟,剛才你們不是說我給你大哥爭口氣嗎?我現在,就拿死的心腸來活著,我一定把鈴哥撫養大了。萬一鈴哥有個好歹,這不是當著你大哥的靈柩,嗐!鈴哥要是拉扯不住,我程玉英那時一定跟了孩子去。有鈴哥,就有我;沒有鈴哥,我也不活著。別看我是個女子,這一件事,我說到就做到。但是給你大哥報仇的話,鈴兒年紀小,我的功夫不行。若是姐姐活著,這就好辦了;她又死了,我大伯又沒在家。二弟,七弟,這全在你們身上了,你弟兄可不能含糊。可不是我女人撒賴,你們弟兄好了一場,你們能夠袖手不管嗎?”
程玉英說著這話,聲容突轉激楚,站起來忽然跪倒地上,痛哭道:“二弟,七弟,你得給你大哥報仇!你可得答應我。我一個年輕輕的寡婦,隻有兩條路,一個是替夫報仇,一個是撫養孤兒。撫孤是我的事,報仇我隻能拜托你們哥幾個了!”
程氏娘子且哭且說,解廷梁、魏豪心中一震,慌忙跪倒,失聲叫道:“嫂嫂,嫂嫂請起,我弟兄一定忘不了今日。我們要不給大哥報仇,我們就非為人類。嫂嫂快起來,折煞小弟了。”
程玉英哭道:“二弟,七弟,你弟兄果有此心,也不枉你們相好一場。我盼望你們,不但口頭答應我;現當著你大哥的靈柩,你們是他的好兄弟,我也是他的好妻子。咱們來,對棺盟誓。”
解廷梁到此才曉得,這位續室嫂嫂是這麼樣的一個激烈女子,果然不愧是名武師的侄女,名鏢客的妻室,自己剛才的揣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人了!
三個人起來,一齊來到棺前。程玉英娘子親自點上三炷香,當先跪倒,高叫道:“當前的亡人有知,我程玉英今日對你立誓,撫養孤兒!你有靈有驗,好好保佑我們的鈴兒,叫他壯壯實實,長大成人,給你爭口氣。亡人啊,我告訴你,有鈴兒就有我程玉英的活路,鈴兒萬一有個好歹……那時節,你我夫妻親子可就要在地下相見了!你要保佑我這無能的女人,你給我仗膽子。我要有對不過你的時候,亡人啊,我要是三心二意,你有靈有聖,你把我活抓了去,叫我不得好死,萬世不得翻身!”禱罷,失聲號哭起來。隨即忍痛立起,用手一指靈前,很悲憤地說,“二弟,七弟,你們怎樣……”
解廷梁、魏豪兩人,忙一齊拈香奠酒。解廷梁舉杯跪倒,叫道:“死去的大哥聽著!你陰靈有知,要好好佑護我的苦命侄兒,和立誌撫孤的嫂嫂,叫他母子無災無病。大哥,小弟解廷梁一步來遲,與你永別!今日我與七弟一同立誓,要等賠鏢以後,尋訪仇人,給大哥報仇雪恨。大哥陰靈有知,叫我們訪得仇人的下落;我解廷梁一定要糾合同門誅惡賊,雪深仇,照應寡嫂孤侄,盡心盡力。皇天後土,實鑒此言;我解廷梁若有言不應口、口不應心、忘仇負義之時,叫我……”當啷一聲把酒杯摜碎在地,厲聲道:“叫我解廷梁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七師弟魏豪也跪發了誓願,與解廷梁兩人奮然站起來。程玉英揮淚拜謝。
噫,他們這裏立誌複仇,怨氣不出;仇人那裏,也是怨氣不出,於是第三次尋仇,前來刺孤兒,火焚靈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