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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若

第五回 一唱荒雞覆巢悲燕子 重尋故轍薄命認桃花

話說王小二先生見璞玉哭著要走,知道事情不對,當然自己有地方誤會她了,忙趕過去把她攔住,叫道:“你這是怎了……為……為什麼……”璞玉掙紮著道:“不,不為什麼,你放手,我走!”王小二先生這時由她的態度上,已覺察她憤恨的原因,是因為自己辜負她的好意,心裏由悟生悔,由悔生愧,霎時把熱情都勾回來,哪肯放手,更用力把她按到沙發上坐下。璞玉是走不脫,就舉手掩住臉兒。王小二先生忙跪到她跟前,拉著她的玉臂,自怨自艾的叫道:“璞玉,我真糊塗該死,你這一走,我才明白,我太屈枉你的心了。親愛的,你別生氣,我給你賠禮。”璞玉聽他明白得居然甚快,自己說話,就替把心裏委屈訴將出來,心想:“你倒是怎樣,一陣糊塗,一陣明白,都快把人氣死了。你這時才懂了人事,說了人話,不是誠心作踐我麼。”想著方才忍住的淚,重又簌簌落下,奪開了手腕,搖頭說道:“你不用跟我說話,我今兒才算認識了你。千不怨,萬不怨,隻怨我自己作人太下賤,行事太沒臉,完了,咱們就頂到這兒。”說著看見床上的紙包,又切齒發恨道:“好,好,你算把我看了個透,我是一個賤貨,隻認得錢,認得首飾,今兒就為取這個來的,取到手就該走了,你怎麼倒不放我。”

王小二先生見她實是動了真氣,更把她的心思完全明了,隻得萬分的抱歉的苦苦央告:“親愛的,我實是該死,太委屈你了,隻求你看著咱們這二年的交情,多原諒我。事到如今,都實告訴你吧,我隻是因為太愛你了,可是你一直使我失望,在這二年裏,你可想我受了多大痛苦,最後實在忍受不住,才在前兩月對你說明心事,並且告辭南返。那時你居然竭力挽留,我心裏才又生了希望,就好似一個落水的人,被人揪住頭發,拉出水麵,覺得可以得救了。但你的救我,隻作到這個限度,再不肯向上拉,而且漸漸對我冷淡,我又像一點點向下沉了。直到最近,我覺得你沒有真救我上岸的意思,才決定自己索性沉下去,尋個痛快的死,就又向你告辭,定期南歸。哪知你非但不留我,而且連一點惜別的意思都沒有,你想我生氣不生氣?難過不難過?再加你加緊給我餞行,好像趕走我心靜似的。我現在已明白完全誤會了,你可是隻為這點兒誤會,我就把你的意思全看左了。親愛的,你細想想,可以原諒我吧?”璞玉聽他這一訴說原因,不由想起過去的一切,感到相識以來,實無一事可對知己,而現在這件事,造因也在自己,並不能怨他,心裏隻已軟了,又見他跪在麵前,滿麵的慚愧,更自矜持不住,就長歎一聲,拉著他道:“咳,別說了,反正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快起來,這是什麼樣兒。”王小二先生望著她道:“你可原諒我,不生氣了?”璞玉淒然道:“咱們這件事,提不到原諒。若說原諒,還不知誰該原諒誰呢。今兒我本是來求你原諒,可是你不肯原諒,這時候兒倒又叫我原諒你了。”說著忍不住“噗哧”一笑,但笑著眼裏又流下淚來。

王小二先生這才立起,替她拭淚道:“今天我承認腦筋昏亂,好似變成混蟲,在你要上這飯店來的時候,就該說明白,可是我糊塗,看到你要喝酒的時候,更像把心思全露出來,我怎麼還迷著一竅,滿不理會呢?這還不算,到你喝醉要上我房裏歇息,就是半傻子也可以懂得了,我居然一點都不醒悟,直到這時還氣你呢。難為我還作過大事,慣替人家運籌帷幄,得過智囊的綽號,今天是怎麼了,莫非腦子被藥鋪偷去,配了兔腦丸?”璞玉聽著,不由破顏一笑,推著他道:“得,得,你不用再罵自己。”王小二先生道:“豈止要罵,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痛打一頓,我真是笨牛……”璞玉將拭淚的手帕,掩住他的嘴道:“夠了,過去的事,何必再提,我該走了,你還是給我叫車。”王小二先生聽了,猛然一怔,張手作勢道:“你怎麼又說走,莫非還恨著我?今兒萬不能走,你走我就得死。”璞玉睜圓了眼兒,望著他,抿嘴笑道:“為什麼呢?送君千裏終有別,我給你餞行,已經餞了一個整夜,還要陪到什麼時候?我就是一直不走?坐到明天,你不是也得走麼?……哦,莫非要我送你上車站,那倒可以。”王小二先生聽著,忽然發起怔來,默默無言,沉思許久,猛握住璞玉的手叫道:“親愛的,咱們得斬釘截鐵的說幾句話,憑著這二年的交誼,我要求你不許欺瞞,不許害羞,誠實的回答我。”璞玉點頭道:“我既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害羞的?你問吧,我絕不隱瞞。”王小二先生臉上正顏厲色,但口內低聲說出了一句絕對和正顏厲色相反的話:“今天你替我餞行是不是另外還有別的意思?”璞玉聽了,才問了句:“什麼別的意思,我不懂。”王小二已自搖著手道:“我不該這麼問法。親愛的,這樣說吧,譬如我早能明白你的好心,方才也陪著你喝醉,一塊兒睡了,到這時你怎樣想呢?”璞玉臉上一紅,王小二先生忙道:“你方才已答應我不害羞,不欺瞞了,咱們這樣交情,又到了這樣地步,還有甚麼礙口的。”璞玉聽著,忽低下頭去,半晌才顫聲說道:“這不用我回答,你自己可以想得出來。憑你待我的情義,我怎樣報答你也是應該。”王小二先生點點頭,又道:“你這種意思,是在約定給我餞行的時候,就有了吧?”璞玉這時雖然感到萬分羞澀,但因王小二先生這委婉的問法來得非常聰明,使她易於答複,就赧然默默點頭。

王小二先生這才完全證實了對璞玉的想象,明白她果然不是無心的人,今日實是前來報答知己,自己太誤會得對不住她,不由心中感動,握住她的手,又道:“譬如我早能明白你,也沒有辜負你,那麼今天過去,明天怎麼樣呢?”璞玉悄然答道:“我隻盡我的心,至於以後怎樣,那就在乎你了。”王小二先生道:“我啊,你既盡了你的心,以後的事,還能由我麼?你也不想我是為什麼要走,如今你既屬於我了,我怎能倒拋下你走呢?”璞玉微笑道:“你先別認真,我還沒真的屬於你呢,現在你依然可以走的。”王小二先生搖頭道:“我隻怕走不得了。”璞玉望著他道:“怎麼呢?”王小二先生搖頭道:“你何必明知故問?想了我以前為什麼要走,就明白我現在為什麼不能走了。”說著手撫璞玉肩頭歎道:“二年來的相思,到今兒才得到你不肯走,好不易啊!過去的不談吧,我二年來隻夢想這一天,你也未必不和我一樣,現在我們演作一回向來盼望的夢了。”

璞玉聽了,不由又心慌體顫起來,但已到了這個境地,自知不能再作矜持,隻忸怩著推開他的手,低聲說道:“你是……看天都快亮了,我出來時候已經太長,方才留著不走,是為著叫你明白我的心,免得再誤會下去。現在已說明白了,我就好比這房裏的一件東西,已經屬你所有,你何必忙在這一時呢。再說你又說明不再回南,往後的日子長了,叫你舒心暢意的時候盡有的是,這時我心懸兩地,慌慌亂亂,你何必……”說著低下羞紅的臉兒,向他懷內一碰,又微語道:“傻子,你等了二年,怎又等不得一兩天,我覺得這一天是該特別鄭重的,你明白吧。”王小二先生當然很明白,在這時放璞玉歸家,徐圖後會,才是正理。但心中卻有些舍不得,怔怔的道:“你說的很對,不過我這時心裏飄飄的,好像你一走了就不會再來似的。”璞玉笑道:“這不是傻話,隻要你不走,我就永遠是你的人,隨你呼喚,明後天可以向館子告整天的假前來陪你。”王小二先生還有留戀不舍之色,想了想才道:“好吧,就依你。可不要後天,明天來吧。”璞玉道:“看我的機會,隻要能來,還會故意蹲你?你的心急,難道我就是沒事人兒麼?”

王小二先生這才出去打電話,替她叫汽車。等了一會兒,汽車來了,便送她出門。王小二還要上去伴她到家,璞玉竭力攔阻,王小二先生隻得看著她上車,飛馳而去。

璞玉走在途中,這才顧得思想家中的事,料著小雛雞必已代為送信,現在回家,就照著那謊話行事,料想丈夫不致疑惑。回去在家中睡上幾個鐘頭,就起身出門,到館子再告假一天,就去飯店給他個喜出望外,那才更有趣兒。想著汽車已到了她住的巷口,璞玉不敢叫鄰人看見自己的闊綽行徑,發生議論,就吩咐停住,自己下車,就走入巷口。

到了家門,雖然心中有恃無恐,但想到這一進去,就要和丈夫見麵,還得昧著良心說許多謊話,不由又生慚恐。遲疑一下,才舉手拍門。她料著丈夫必然正在甜睡,總得等會兒工夫,哪知隻拍了兩下,街門便已開放,開門的正是她的丈夫。璞玉心中一跳,失聲叫道:“你怎麼……還沒睡麼?”她丈夫麵色慘白,不知是因為失眠,還是因為別故,顯得十分頹喪。聞言隻點了點頭,並未說話,讓璞玉進門,便把門關上,自轉身向房裏走去。璞玉看著情形有異,心中懷著鬼胎,隨他進入房中。兩個孩子正在睡得香甜,床上一邊的被,尚在折疊如故,想見丈夫並未沾枕。又回頭看看丈夫,見他仍是那樣神情慘淡,怔怔立著,一語不發。璞玉可有些忍不住了,就裝著驚訝問道:“怎麼你到這會兒還沒睡?難道沒給送信兒來?”她丈夫擠了擠兩隻無光的眼,淡淡的道:“你說什麼?誰送信兒?”璞玉失驚叫道:“莫非說缺德小雛雞,她騙了我?可是不能啊,我明明看著她出門的。”說著又向丈夫解釋道:“我們館子裏同事小雛雞,因為昨天是她娘的生日,白天沒工夫,約我們晚上去吃酒打牌。我惦著家裏,不願意去,她許著給挨家送信,我實在駁不開情麵,隻可跟著去了。小雛雞讓我們打著牌,她就出了門,過一點多鐘才回去,說把信兒全送到了,那時不過十二點多,我才放心在她家玩了一夜。難道她沒有到咱家來麼?”她丈夫點頭。璞玉暗罵,小雛雞真靠不住,滿口許著我,到底給誤了事。她必是和什麼小情人鬧昏了頭,隻顧自得其樂,把我的事忘了。隻得對著丈夫罵小雛雞:“這荒唐鬼兒,怎麼單把我家給忘了,害得你一夜不得睡,還不定怎樣懸心,真正缺德。我今天上班,非得臭罵她一頓不可。”她丈夫似乎信了璞玉的話,倒向她勸道:“這也是難免的事,半夜裏送信慌慌忙忙的,就許落下一家。再說咱們住得又偏僻,你何必罵人家。我夜裏也沒什麼著急,隻是納悶,恐怕你出了什麼事,可是家裏又有孩子,不能出去找你……”說著停了一停,又柔聲說道:“你這一夜也乏了,回頭還得上館子,快睡吧。”璞玉見他似已信了自己言語,稍覺放心,就伸了個懶腰,脫鞋上床道:“你也該歇著了。”她丈夫方應了一聲,猛聽得外麵又有人叩門,璞玉方自一怔,她丈夫已走出去開門。

璞玉在房中聽得門外是女子聲音說話,入耳甚熟,心中一跳,便跳下床穿鞋,跟了出去。還未走到院中,已聞大門外是小雛雞的聲音,正高聲說道:“大姐夫,你還沒睡麼?是等我大姐吧?大姐在我家呢。今兒是我媽媽生日,請大姐及別位同事吃宵夜打小牌。大姐已打了半夜牌,怕家裏不放心,我來送信兒來,大姐不回家了,到時候從我家就上館子……”璞玉聽著,幾乎把一顆心跳出喉嚨,隻恨沒有數丈長的手,能把她的嘴掩住,心裏隻叫:“小要命鬼,你怎到這時又來顯魂,什麼送信,直是送我忤逆不孝了。”這時已無力再向外走,立在院中,隻聽丈夫開口問道:“你是才從家裏出來吧,璞玉正打著牌麼?”小雛雞道:“可不是,剛出來。大姐今兒還是好體麵的手氣,正連著坐莊,贏了不少的錢。大姐夫準不白熬夜,等著分她的喜錢吧。”接著便聽丈夫稱謝道:“多叫你受累,進來歇會兒?”小雛雞道:“我還得回家照顧,不進去了。”她丈夫忽然笑了一聲,高叫:“璞玉,你出來瞧瞧,來了客人,請人家進去坐坐呀!”這一聲把小雛雞驚得天旋地轉,璞玉更似當頂中了一雷。但在這時頭腦已昏,顧不得多加思索,隻想事已敗落,丈夫那裏已把隱情給揭破了,目下隻可先把小雛雞支走,自己再承受以後的磨難。就向前挪了兩步,走到門前小影壁旁,露出上身。小雛雞已看見了她,驚得口張目瞪,木立如癡。

原來小雛雞這次誤事實在非出本心,隻因她也恰巧來了知心小情人兒,鬧得昏昏迷迷,一時忘了璞玉的事。及至下班,又去赴情人的約會,前赴旅館,在為雲為雨、憐我憐卿的當兒,把自己的姓名都可以忘了,又何況別人的閑篇?但是到了一枕夢回,心地稍清,才忽然想起璞玉,覺得受人之托,怎可不忠人之事?不由著急起來。想璞玉既然也是去會情人,必然在外麵停眠整宿,此際雖已天明,她必仍未回家。於是叫醒情人,說明原委,自己起身,直奔璞玉家去。卻不料弄得陰錯陽差,這時一見璞玉露麵,就明白自己惹了禍,立刻變了顏色。璞玉卻對她揮手,令她快去,小雛雞沒法,隻得轉身而去。璞玉丈夫聽得腳步聲響,又叫道:“請進來坐坐兒,別走啊。”小雛雞一聲不哼,隻顧跑了。

璞玉垂頭喪氣,回到房中。她丈夫隨著走入,坐在椅上。這時欺騙之局已完全發現,無可彌縫,二人都感到沒話可說,默默坐著。璞玉在這時知道自己無論百說什麼,無論說得如何圓滿,丈夫也不會信了。她丈夫自然也明白璞玉設此騙局,必是已有了不忠於自己的行為。但是看情形她與小雛雞曾經同謀,又何以弄得這樣陰錯陽差,敗露在我的麵前?真不解是何原故。而且由於璞玉隱情的敗露,給她丈夫的難過,恐怕比璞玉本身還加十倍。兩人都低頭愣著。過了很久,她丈夫忽然和聲說道:“你還不睡麼?”璞玉應了一聲,卻因喉嚨幹澀,聲音發不出來。她丈夫又道:“小雛雞準是跟你開玩笑,該送信的時候,她偏不來,等你回來,她倒來送信兒,這分明是叫咱倆犯心思拌嘴。她算白費了,我還信不過你麼?”璞玉一聽丈夫的話,立時打了個冷戰,明白他絕非由衷之言。他並不是傻子,察情度理,定然早斷定我這一夜在外麵的行為。可是他居然忍住了氣,反倒替我解嘲,這可見他若非已決定忍氣吞聲,不追究我的行為,便是心中另有打算,隻想先把眼前僵局解開。想著心中一麵覺得他可憐,一麵又有些害怕,當時不知如何答應是好。怔了一會兒,仍沒說出話來。她丈夫卻走過床邊,推她倒下道:“你怎還怔著不睡?少時孩子醒了,一吵你又睡不成了。”璞玉眼裏流著淚,才說出一句話道:“你不也該快睡會兒。”她丈夫聞言,就倒在床上道:“我這不是睡了。”說完便翻身閉目而睡,雖不知他是否真入了夢鄉,卻一直沒有動彈。

璞玉千回百轉,往複思量,心中先痛恨小雛雞,繼而又想不能怨她,自己若不作這出軌的事,小雛雞任如何荒唐,也誤不到我的身上。過去的且不必再想,隻想以後該怎樣處置吧。又想到丈夫的可憐,他自結婚以來,對我忠實愛護,數年有如一日。尤其在殘廢以後,更像對我非常抱愧似的,甘心自己忍苦受屈,不知怎樣給我安慰,代我勞苦。雖然家庭生活由我擔負,但是夫婦不能不講實際,若從情義上說,他對我關懷之深,用心之苦,實非我這點贍養的力量所能補報。可以說平常我就有些對不起他,今天這種事,明明騙局已露,他居然忍氣吞聲,不加究問,反倒替我下梯,他是為什麼呢?是恐怕和我翻臉決裂,我將不養活他麼?決決不然,他素常很有誌氣,不會為著吃飯穿衣,就甘心戴綠頭巾。我想他必是想到自己是殘廢兒,已不配為我所愛,我在外和他人發生關係,好像是應該享受的幸福,自己不配幹涉。他果然有這念頭,豈不太可憐了。回想他當初失目,就勸我自圖生路,不要管他,是我指天誓日,把他勸得回心,才照舊共同生活,直到今日。現在我作出這樣的事,惹他如此傷心,怎對得住當日的誓言?璞玉想著,一陣良心發現,不由冷汗遍體,再看看兩孩子,更覺心中如刺。自想丈夫雖然殘廢,我雖然生計貧苦,但是這家庭卻是極幸福的,我怎忍把這幸福家庭給毀了?罷罷,什麼是情?什麼是愛?隻有結發丈夫和親生孩子,才是真正永久的情愛,旁的都是邪魔冤孽,露水姻緣。我從此收了心吧,幸而今夜在旅館懸崖勒馬,沒有作出錯事,還容易和他斷絕。等著丈夫醒來我就披肝瀝膽的把實情都告訴他,自誓改悔,丈夫料想可以原諒我。然後向館子續幾天假,不出去作事,他那裏見我隱藏不露,必然認我又耍了他,一氣仍回南方,我拚著落個對不住他,隻求保住這個原有的快樂家庭也罷。想到這裏,又瞧瞧她丈夫,見他閉目睡得正酣,麵上平淡得看不出一點感情,不由想到王小二先生對待自己的熱烈,他那熱情時時由眼光中射將出來,似乎能把人融化了。可憐我的丈夫,卻永遠給不了這種刺激。他瞽著雙目,一舉一動隻顯著蠢笨麻木,常使我一陣陣的感覺不快,至於為什麼不快,我卻向未細想,今日方明白這不快,就是自己勉強著不使發生的厭惡。但是我怎麼說對丈夫厭惡呢?不過這是實情,我對於丈夫,好像一切都是把“不忍”二字作基礎的。自他初次殘廢,我因不忍棄他,才把這家庭支撐下去;以後在外麵常和男子接觸,也因不忍使他傷心,才竭力保持自己貞操;再仔細想,就連這個幸福家庭,我也是因為不忍想到不幸福,方勉強認作幸福的。其實我對於丈夫,時常盼望他安樂舒適,卻不大願意同他接近,每次接受他的解勸,也是因為不忍叫他感覺冷淡,才勉強裝作喜悅敷衍著他。可是每次他到我近前,我總是熄滅了燈,或是緊閉著眼啊,由此推想,我的對他,隻由“不忍”二字維持直到今日,不特愛情早已沒有了,而且反有著似乎害怕的厭惡。這樣的局麵,我即使今日對他懺悔,勉強對付過去,從此以後的日子,我可能永久忍耐,直到老死麼?倘然有一日我不能忍耐,再想王小二先生,他早已走了,那時我又哪裏去再尋這樣的知心人,豈不要後悔死麼?這樣一想,又發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癡想,覺得王小二先生不可輕放,連帶覺得對於丈夫的懺悔,也似乎應該再行考慮。但是丈夫方才雖然對我寬容不究,好像可以含混下去,其實隻怕不然,他表麵上越是含忍,越可以看出心裏的症結。我若不對他切實解釋,這事絕不能就此了結,內中潛伏的危險,終有一日要爆發的。可是要對他解釋,就得把實情都說出來,正式懺悔,並且用行為表示我的決心,才能得他的諒解。若隻用上虛言蒙哄,不但沒有效力,反恐更增加他的氣憤。但我若隻顧了他,就要把情人失去,心中實舍不得,這可怎麼好呢?璞玉想了半天,才做個折中的主意,就是暫且不對丈夫作什麼表示,少時到了上班時候,仍舊出門,卻不上月宮,徑去訪王小二先生,把夜中發生的事告訴他,請他給拿個主意。他是有學問有見識的人,也許能替我想個兩全的法兒;如其不能,他也可以明白我所以和他絕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以後不致再怨恨我。我由他那裏回家,再對丈夫懺悔,也不為晚,可是隻要能有些微就全的辦法,不能放王小二先生走的,我現在很知道他關係我終身苦樂啊!

璞玉主意打定,想小睡一會兒,哪知神經又興奮起來,睡不著。勉強躺到九點多鐘,便自起來梳洗,又照往日一樣給孩子做熟早飯。再進房中,見丈夫和兩個孩子都已醒了,正在吵得紛亂,璞玉替孩子穿了衣服,撫愛一會兒,便對丈夫說:“今天本想告假不上館子,隻因有熟主顧定座請大客,掌櫃的從昨兒就叮囑今天早去照應,所以不能不去。但也隻去半天,晚飯前準可回來。”說著又似有意似無意地向她丈夫說了句:“我還有話對你說。”言外表示今天所以早回,就為著對他說話。她丈夫聽著,隻點點頭,也沒答言。璞玉就出了門。

走在街上,本想先到月宮告假,但又怕遇見小雛雞,必然詢問夜來的事,自己哪有心去浪費口舌,就在街上尋了家熟識店鋪,借電話打給月宮掌櫃,言說自己身體不爽,請假一天。打完電話,就坐車直奔北盛飯店。到地方下車,入門上樓,到了王小二先生房間,推門直入。

這時王小二先生不知是已經睡醒,還是一直未睡,正躺在床上看當日新送來的報紙。一見璞玉突然而來,初覺詫異,繼而想到昨夜臨別之言,以為她先期赴約,不由欣然,握住她的手叫道:“你居然來了,回去沒睡麼?”璞玉坐在床邊,望著王小二先生,不由把滿腹辛酸,都由眼中發泄出來。王小二先生見她流淚,大驚叫道:“你這是怎麼了?”璞玉擺了擺手,叫他不要說話,自己拭幹了淚,才把清晨歸家後的種種遭遇訴說一遭,又淒然道:“我的境況你是早知道的,隻有我的真心,還對你隱藏著。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怕你笑話,隻可都實說了,我本是有夫之婦,不應該和別人發生關係。可是你待我情義太重,叫我沒法不報答你,這個進退兩難的題目,真把我困住了,從我和你認識,就在這難題裏打轉。頭一次你對我說要回南,我就明白你的意思,當時留住了你,自然心裏有番打算。可以說我的心早已給了你了,倘然我丈夫不是殘廢,我絕不致猜疑許多日子,惹得你第二次又要走。隻因他太可憐,好像我若作出不好的事,他絕沒法對付,我才更不忍欺侮他。可是我隻顧對他不忍,對你就成了無情,所以近日你的難過,我也很明白,兩下夾攻,真把我的腸子都摔碎了。直到昨天,我才打定主意,一定不讓你走,一定報答你的情義。所以借著餞行的名兒,又吃了些酒,故意來到你的寓所。可是我絕沒想到你竟對我已經寒心,以致我在這床上睡了半夜,你並沒有理我。到我醒時,咱們才把心事揭破,你也允許不再走了,我也許著以後常往常來,因為天已亮了,你就雇汽車送我回家。哪知我回到家中,才曉得同事的小雛雞,並沒給我家送信兒,害得我丈夫坐等了一夜。他自然又疑心又生氣,我隻得說謊解釋,才把他說得信了。不想小雛雞竟在這當兒又跑了去,她不定跟哪個客人去開房間,鬧昏了頭,直到睡醒了翻身覺,猛想起我托付的事,也不看是什麼時候,就跑到我家,把昨天晚上的話,改到今天早晨說,弄得驢唇不對馬嘴,她送了我的忤逆,就自走了,我丈夫便再糊塗,也明白我是欺騙他。既然一夜不歸,又造了許多謊話,當然是在外麵作了壞事。可是他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因為小雛雞把事都給弄壞了,掩飾也沒用了,更沒臉再說話。對著怔了一會兒,隻可各自裝睡,我忍到這會兒,才借著上館子為名,跑來見你。痛快說,我現在一點主意也沒有,因為事情擠到這兒,我好比站在半空,不能再懸著了,向下一落,不是落在你身上,就是回到我的丈夫那裏,萬不能再猶疑了,你得替我拿主意。”

王小二先生聽了,怔怔的望著璞玉,又仰首尋思半晌,才道:“你怎麼想呢?”璞玉道:“我壓根就不敢想,一想就覺得隻有死了幹淨,這時更好似失了魂一樣。你有主意快說,別再問我。你怎樣說我都依。是死是活,是好是壞,全在你一句話。”王小二悚然立起,倒背手兒,在房中走了幾轉,又立到璞玉麵前,正色道:“我說出來,你一定依麼?”璞玉點頭。王小二道:“譬如我要你拋下丈夫和兒女,立時隨我到南方去,你可……”璞玉一聽這話,心中亂跳起來,覺得這樣作是萬萬不忍的,但自己以前絕沒想到他會有此計劃,把話說得太滿了,到這時不好反口。正在心中為難,無以答複,哪知王小二先生也並沒等她回答,隨即一笑道:“我不過這樣說著玩兒,你如何能作這種事?我又如何能叫你作這種事?”說完就轉身走到桌前,取鑰匙開了抽屜,拿出一個銀行存折和一方帶匣的圖章,看著尋思一會兒,才坐到璞玉對麵,悄然說道:“辦法是有的,解決也並不難,我一走就完全解開扣兒了。”璞玉紅著眼圈,淒然道:“我早料到你有此一舉。你走也成,等我死了,現在我萬不忍看著你走。”王小二先生擺手道:“你且聽我說完。我很明白你的苦處,不過現在局麵已弄壞了,咱們再想私下來往,萬不可能。你若不拋了丈夫跟我走,就得舍了我保全丈夫,除此以外,沒有第二條道兒。說到跟我走的話,方才咱倆都已知道不該。你一走,留下殘廢丈夫和嬌弱兒女,讓他們都餓死麼?當然你不會這樣心狠,即使你肯作這樣狠心的事,我還不敢娶你這樣狠心的人呢。這一條既不能走,你除了保全家庭,還有什麼法兒?現在不管你怎樣,我是決計回南了。不過你和丈夫已有裂痕,在我走後,你必須設法解除他的疑心,好恢複原來感情。你若再在外麵作事,你丈夫必然仍是疑心,可是你不作事,怎樣糊口?俗語說,解鈴還是係鈴人,你的困難由我身上所起,我當然還得替你解除。”說著,就把存折和圖章遞給璞玉,又接著道:“這錢數不多,隻有七百上下,好在你家用度節省,想可支持一年半載。你拿回家去,就辭脫月宮的事,老實住在家裏,不要出門,日子一多,你丈夫自能解釋猜疑,恢複愛情。到這筆錢花完以後,你再出來作事,就可以風平浪靜的下去。我敢誇口,以後沒有第二個我,任憑公子王孫,也不會搖動你的心,你的家庭也永遠保全了。”

璞玉聽了,隻是落淚,半晌才搖頭道:“你隻替我想了,你怎樣呢?我到底還得瞧著你走啊。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錢,也不能叫你走,你得另想法子,這樣不成。”王小二先生道:“你不必管我,男子比女人心胸寬得多,現在我離開你,也許傷心,但等我回到南方,也許立刻另交上別的女人,把你忘了。”璞玉明白他是故意說這硬話,以解自己的纏綿,方要開口,王小二先生又接著道:“你不要說傻話,方才說過,隻這一條路兒,難道你忍心把丈夫孩子都害了麼?如若不忍,就得依我,我也明白你覺著對不過我,舍不得我,可是誰叫遇到現在的難題呢,你得向寬處想。我還可以許你一件事,在我走後,每隔一月,必給你來信,報告我的行蹤。倘然有這一天,你遇著意外變化,需要我的時候,你一去信,我便隔著千山萬水,也一定趕來。現在你且莫感情用事,沉心細想一下。”

璞玉聽了,果然低首仔細思量,覺得他所言實是唯一可走之路,知道他所說都是極正之理,也的確是唯一可走之路。但隻想到他從此一別,後會無期,雖然他許著日後聞喚即來,那隻是一句空話。他若走了,又哪容易重來,何況自己到什麼時候,有什麼理由召喚他呢?這樣一想,直覺此別茫茫,就是百年長恨的發端,心中難過得有如刀絞。璞玉雖然未與王小二先生發生關係,但是精神寄托,卻已根深蒂固,平日尚不自覺,這時才覺自己的魂兒,久已附到他的身上。他若走時,自己的魂兒也跟著去了。留下這半死不活的軀殼,以後日子如何挨受。她想著猛拉住王小二先生,也說不出什麼道理,隻撒賴似的叫道:“不成,不成,我還是不成。你要走就先叫我死,我死了口眼一閉,任什麼也看不見,管不得,倒能心安,若叫我眼巴巴看著你走,我……我反正不成。”說著又哭起來,把存折圖章拋出老遠。王小二先生隻得握著她的手,柔聲勸解,又苦口開導,費盡唇舌,直說了將兩點鐘。

璞玉本來在理智上早承認了他的辦法,隻於感情上不能自製。經王小二先生宛轉陳說,她的理智又漸漸戰勝感情,想到自己既不忍拋棄家庭,隨他南去,便能忍心拋棄,他看我居心狠毒,也不會要我,所以隻可退而保全家庭;但要保全家庭,就絕不能再和他來往,除了讓他去還有何法?再說憑他的身分人品,愛到我這樣的女招待,已經是自輕自賤,不過還可說是情之所鐘,不好自已。如今再叫他落個誘拐有夫之婦和破壞家庭的醜名,他自然不肯,我又何忍逼他作壞事毀他的人格呢?璞玉想著,明白已到山窮水盡之境,但終不忍由自己口中說出訣別的話,隻流淚發怔。

王小二先生料著她已經想通了,就把存折圖章拾起,仍交給她道:“得了,你也不必再難過,總算咱倆緣分太淺,才有這種波折,隻可大家都想開些,但盼上天見憐,咱倆也許還有見麵的日子。”璞玉聽著,已在抽咽,這時竟忍不住的哭出聲來,舉手捶著床說道:“你不用哄我,我明白,你這一走就算永遠完了,哪還有見麵的日子。咱們打開鼻子說亮話,我以後除非丈夫死了,才能叫你回來。我不是咒我丈夫,他也許死在我後頭,也許到六十歲才死,那時我都成了老婆兒,你早把我忘了。就是不忘,請想你還肯為一個老婆兒,千裏奔波的回來麼?”王小二先生道:“這倒不然。世上事變化難測,隻要有緣,就許很快的如了你我心願。而且我敢發誓,無論過多少年,隻要我不死,一得你的呼喚,定然飛奔了來。即便你變得又老又醜,我依然像現在一樣愛你。若有一字虛言,叫我這次回南,就死在路上。現在咱們把話都說盡了,你留戀也無益處,快帶著存折回去吧,耽誤工夫大了,怕你丈夫更加疑心,再生意外的事。親愛的,我不留你了。”璞玉怔怔望著他,知道事局已定,無可留戀,自己是應該走了,但腦中一轉,又不可立時便走,淒然說道:“我出來時對家中說到月宮上班,並不忙著回家。咱們隻這一會兒的廝守了,你還忍心催我走。”王小二先生忙道:“我不是催你,是怕你……”璞玉接口道:“你不用怕,我今兒定要在這裏賴一天,到黃昏才走。”王小二先生道:“我當然不願你走,能多廝守一時,是一時,不過你自己估量著,別再為這個惹出是非。”

璞玉搖頭無語,立起身來,踱了幾步,忽伸手將門鎖上,又轉回身,望著王小二先生赧赧的一笑,伸個懶腰,重倒在床上,嘴唇微動,似乎要說什麼,卻沒說出來。如此數次,才招手向王小二先生叫道:“你來。”王小二先生坐到她身旁,璞玉又叫他相對倒下,王小二先生見她神情甚怪,心中也有些預料,但又怕自己揣度錯了,不敢突然開口,又靜默著待她發言。無奈璞玉的話,好似非常難說,隻見臉上一陣發紅,一陣發白,半晌才低聲說道:“咱這就要分手了……”王小二先生點頭,璞玉又道:“可是你為我空費了二年心,到底還是一場空,如今就這麼走了,我實在太對不住你,我想……我想……”說著似乎不好意思明言,口吃了一陣,才竭力抑製羞澀,接著說道:“今天早晨我曾許過你的,咱留個永遠紀念罷。”說完羞得閉上了眼,手慢慢的伸過去。

王小二先生握著她的手,望著她羞紅的臉兒,不由心中一陣淒慘,卻不覺狎褻,對她也隻感到可憐可歎,卻絲毫不感到傷心,就歎息著說道:“親愛的,你的心我很明白,很感激。你可要知我的心,我愛你這些日,雖然出於純潔的愛情,可是也未嘗沒有額外的希望。你有這番意思,我當然十分情願,可是我想今日是最後的見麵,明天就各自東西,何必在今日還造這種孽緣,留這種汙點。再說不管是你的貞節,我的人格,反正咱們已保全二年了,何苦在這最末的一天又破壞了呢?你應該明白,我絕不是推托,我的心永遠是愛你的。”璞玉接口道:“你說的理兒我全懂,我也知道你說的全對。我……心裏另有個意思,可是說不出所以然,隻覺著咱們今兒留個紀念,日後我心裏還好受些。再說你方才許我的話,我還不放心,覺著非得有這麼一回,你才能真永遠記得住我。”說著見王小二先生似將出言辯解,忙伸手掩著他的嘴兒,叫道:“不許你說話,不許你講理。我早知道你的理對,可是我隻覺非這樣不得心安,你現在除非明說討厭我,我就不勉強了,若是你還愛著我,那就……咳!我的罪也受夠了,在這眼看分手的當兒,你何忍還傷我的心,不給我一點安慰呢?”王小二先生聽著,知道自己的理性已製不住她的感情了,再解釋仍必無效。何況自己抑製感情,懸崖勒馬,本也出於勉強,這時聽璞玉說得堅決,明白她這堅決的態度中,隱藏著無限熱烈的衷情,悲哀的血淚,不由被她感動得軟化了。又加以前所見的璞玉,隻於表現穩重大方,明快真摯等等的美點,今日卻初次領略到她的嫵媚風情,嬌羞儀態,俗語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他素日愛慕璞玉,既已刻骨鐫心。譬如蝴蝶本就戀花,花若再放出豔色幽香,蝴蝶豈不更要發狂。所以王小二先生已完全屈服在璞玉意誌之下。這時璞玉見他也默默無言,隻癡視自己,由那眼中的情光,便明白他也不自忍禁了,不由粉麵潮紅,猛把手帕掩著臉兒。王小二先生笑了一笑,便去揭那手帕,璞玉“咯咯”笑著,不許他近前,就互相調逗起來。以下情事,就不堪究詰了。

璞玉隻為一念之生,要對王小二先生報往昔的恩情,留別後的憶念,所以又多結了這一層孽緣。論起來本是出於真情,發於至性,並不能與淫奔並論。但哪知由這事上,竟又生出絕大岔頭。她本來要保全家庭,任從王小二先生回南,才有這臨別的一番依戀;不料由這番依戀,反而破壞了她的家庭。而且她因決定和丈夫百年廝守,才有和王小二先生這一番短時纏綿;哪知由這短時的纏綿,竟耽誤了和丈夫的百年廝守。真是世情轉燭,變化迷離,叫人好難測度。璞玉若不多這番事,依著王小二先生的話,早早回家,以後的意外風波,便可沒有。隻為她珍重別前之聚,欲留去後之思,流連不行,隻說著自己既已對丈夫說過,至暮方歸,又在月宮告過了假,大可安心在此留上半天,家中和餐館,絕不會有意外的事。哪知天下任何圓滿的事,也隱伏著缺陷,任何完整的牆,也有透風的虛隙。璞玉自昨日由餐館請假而出,隻有小雛雞知道原故,但她並沒對人談講。館中同事因璞玉向不曠職,還隻疑她臨時有什麼事故發生。雪蓉和璞玉素日情意相投,更為關心,詢問櫃上,隻知道她請假回家,卻不知何事。雪蓉就猜想或是她的丈夫和兒子有人害病,甚為掛念。到了今日早晨上班,又聽說璞玉來電話告假,雪蓉更覺納悶,等小雛雞來時,向她詢問。小雛雞雖然深知底細,但因夜裏給璞玉誤了大事,惹了大禍,心中非常懊喪,如何再敢泄漏她的秘密,就來了個搖頭不知。雪蓉因不得要領,想到自己素日受璞玉照護,今日她家中有事,怎可不前去探望一下,就在午飯過後,館中清閑的當兒,出來直赴璞玉家中。

到地方一叫門,璞玉的丈夫出見,雪蓉先說明自己是誰,隨問:“璞玉姐姐今兒又沒上館子,可是病了?我很不放心,所以前來探望。”璞玉的丈夫本已對璞玉蒙著疑心,這時一聽她的話,知道璞玉並未到月宮上班,又騙了自己,心中一打轉兒,便不露聲的點頭道:“對了,她倒是有點小病,不過現在她出去看大夫了,沒在家,多謝你惦著。”雪蓉聽了,覺得璞玉既能出門,當然沒有重病,甚為寬慰,但因她未在家中,有些失望。這時璞玉的丈夫又讓她進去坐,雪蓉道:“我還有事,不想進去了。”璞玉的丈夫道:“你們館子裏今兒忙啊?”雪蓉道:“今兒分外清閑,隻上了幾撥散座,我才能勻工夫出來。您告訴姐姐,叫她安心養著吧,再歇一天也不要緊。”說完就告辭而去。

璞玉的丈夫更明白璞玉所說,今天館中有人訂座請客的話,也是虛謊。當時氣得手腳冰涼,也忘了對雪蓉道謝,聽她走遠,就自回至房中,不管那兩個孩子,任他們在院中玩耍。自己坐定尋思:璞玉在外麵定已交結上他人,她的心當然完全變了,我絕不能怨她。本來她一個年輕輕的女子,守著我這樣殘廢丈夫,已經太覺委屈,何況我還累她受苦受氣,支持這份家庭。況且璞玉在外作事,日日和男子交接,所見的任何男子,也比我這殘廢人可愛,這原怨不得她。何況在我初患失明之時,就不願連累她,勸她早自為計,是她不忍相舍,才對付著過了幾年。本來男子受女子的豢養,是件顛倒的事,如何能夠長久。她能維持到今日,已經是不容易了。而且夫妻之間,本要愛情為係,莫說我以七尺之身,倚賴妻子生活,本就不該,即使我並不殘廢,能和常人一樣的贍養家庭,若知道妻子有了外遇,和自己情愛已斷,也應該早作快刀斬絲之計,萬不能隱忍因循,使雙方多受痛苦。妻子的心,已給了別人,隻勉強留住她的身體,有什麼意味?何況我起初本因璞玉深情可感,隻得體貼她的心,作這倚賴生活。現在看出她屢次三番的欺騙,而且她的同事小雛雞,把謊話說穿以後,她竟無一語慰我,反又騙我說上餐館,實際又是去會情人。這樣看是,她實已厭棄我,更無絲毫情意了。我本是個可厭的人,對她絕無怨恨,隻是事到如今,我怎能還在這裏討她的厭?隻可仍照舊時主意,自己走開,好叫她得過清靜日子,享受人生應享之福,也補償這幾年被我連累的困苦。他想著主意已定,但一想到孩子,又有些猶疑不忍。怔了一會兒,忽然立起,自語道:“這倒不用我關心,璞玉終不會待錯她親生孩子的。我便不走,對孩子也沒什麼好處。再說璞玉向來眼力甚好,這次在外麵結識的情人,必然是個有身分的。我走後,璞玉也許嫁這個人,孩子就得到第二個父親,倒許比跟著我還好呢。”他想到這裏,立刻覺得無掛無礙,但終對孩子有著骨肉之情,一想到從此分離,再無見日,也不禁心如刀絞,就出到院中,抱起兩個孩子,撫愛一會兒。又向鄰院一位老太太托付了一聲,言說自己要出去買些東西,托她照看孩子。這本是常有的事,那老太太一點不疑心的答應了,隻囑他快些回來。他含糊著說:“去不大工夫,他們的娘也快回來。”說完回到房中,向璞玉的梳頭桌上尋著一塊畫眉用的燒了一半的軟木塞,當作筆兒,向牆上寫了幾個大字是:“我去了,永不再回。你從此自由;莫以我為念。”底下也沒署個名字,就擲下那軟木塞,揚長出門而去。可憐那兩個孩子,還當他父親是出去給他們買糖果,又哪知是生離死別,在這一眨眼的當兒,就已變成孤兒了。

再說璞玉在旅館中,和王小二先生纏綿到日落黃昏,兩人把傷心話都說完了,眼淚也流夠了,王小二先生見時已不早,勸她回家。璞玉卻因從此一別,更無見期,覺得戀戀難舍,不忍即行,幾次立起要走都不自主的遲留下來。最後見已到了約定回家時候,實在不能再挨留了,才對王小二先生說了許多珍重的話,才掬著一付破碎的心,實行分別。王小二先生並沒向外送,璞玉也明白他是恐怕被人看見那淚眼愁眉,不好意思,故而把房門作為訣別的界限。

璞玉走出房外,忽又轉身探進頭兒望著王小二先生,王小二先生錯會她的意思,趕過按著了她的正頸,接了一吻。璞玉倒不是要這最後的安慰,在吻後悄然說道:“你明天一定走麼?”王小二先生向房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能等到明天,這間房子,自從你來過以後,已變成傷心之地,我若再住到明天,一定要發狂的,所以一刻也不能再留了,你前腳走我後腳也跑。”璞玉木然道:“你也……跑,上哪裏去,來得及麼?”王小二先生道:“晚上九點鐘前,還有火車,南去北去都有。我也許先上北京住兩天,再趁通車回南,也許今天就趁南行車一直南下。”璞玉道:“你收拾行李,得很大工夫,哪裏趕得及?”王小二先生苦笑道:“你想我還有心緒帶這累贅東西,我隻空身挾隻皮包就走了,這房裏東西,隻可送給茶房。”璞玉聽了,明白他精神所受打擊過深,連帶怕透了這發生痛苦的地方,急想逃避,覺得既無以留他,更無以慰他。兩人隻怔怔的對望了一下,王小二先生揮了揮手,璞玉也點了點頭,都明白這樣黯然相對,徒增苦痛,不如遠行,但口中都沒了說話的力量。璞玉又望了他一眼,才慢慢的縮身退出,把門從外麵掩上。這一扇板門,從此就變成萬重雲山,永遠把他們隔斷了。

璞玉迷迷惘惘,昏昏沉沉,直不知自己怎麼下的樓,怎麼出的旅館,和怎麼坐上洋車,怎樣回到家裏。直到看見自家的街門,才明白回到家了,急忙收攝心神,下車打發了車子。又在門外站了一下,想要在進門以前,暫且驅除心頭的悲哀,恢複平時的神色,好進去和丈夫見麵。她深知丈夫雖然瞽目,但是耳朵好似兼行了眼的職務,照樣能聽出他人心情。而且還有早晨的碴兒,進門就得對他懺悔一切,更是一件難堪的交涉。璞玉一想,便覺發慌,立在門外,遲遲不入。正在這時,忽聽院內有小孩哭了起來,聽著便知是自己的幼子,再忍耐不住了,隻得走入院中,便見兩個孩子都在院內凍冷的地上坐著,也沒個人照顧,似乎兩人爭奪一件玩具,大的把小的惹哭了。璞玉忙抱起幼子,問那大兒道:“你們怎麼在院裏凍著,不進屋去,你爸呢?”話猶未完,隻聽對麵南房中的老太太答了話,說道:“大嬸子回來了,你們先生早就出去,托我照管這倆孩子。他臨走隻說就回來,到這會還沒影兒。我在院裏看了半天,因為該做飯了,才進屋裏洗菜……”璞玉聽說丈夫出門甚久,心中一跳,並沒聽見那老太太絮叨的話,就問道:“他們爸爸幾時出去的,幹什麼去了?”那老太太道:“他隻說買東西去,吃過午飯不大工夫就走了。”璞玉聞言,更自驚詫,隻謝了那老太太一句,便抱著小兒,領著大兒,回到房中。

這時天已黃昏,院內尚有微光,房內已黑得看不見什麼。璞玉一麵為丈夫擔心,一麵又想著丈夫既出去甚久,當然沒做晚飯,這兩個孩子,還在餓著,便哄著小兒,放在床上,自向桌上摸著了火柴,去點那煤油燈。點上之後,還未及看到牆上,孩子們便鬧起餓來。璞玉因向來兒女飲食,都由丈夫照顧,自己很少經手,這時一看房中沒有現成的飯,孩子們要得又急,現做已來不及,隻得仍把孩子抱著一個,領著一個,出去購買。又向院鄰老太太托付一聲,才出門向鄰近街上買了些饅頭熟菜回來,叫孩子在床上吃著。她又上廚房去取熱水,見火爐已然滅了,摸摸爐沿冰冷,明白丈夫必然出門很久。心中思索,他向來未曾拋下孩子,獨自出門,今日不但改了常態,而且去得如此久,這是什麼原故,莫非還是為著早晨的碴兒?璞玉想到這裏,心中“轟”的一跳,想到丈夫若是為早晨的事,負氣而出,可就沒有好兒,恐怕他一去不返。但又轉想自己和他已是七八年的夫妻,他又何致如此決絕無情,何況還有兩個孩子?即使我有什麼不好,他也該看個青紅皂白,再作道理,何況我早晨出門時,還許著回來有話細談,他總不致這麼魯莽一走。再說他瞎著眼睛,又能走到哪裏呢?璞玉想著,覺得丈夫不致有意外行動,少時便可回來。心中稍寬,就自劈柴生火,但她久已不弄這些事,摸什麼不是什麼,弄得兩手烏黑,兩眼熏得流淚,方才把火生著。煮上了水,就回到房中先向盆中洗了手,卻無意一仰頭兒,瞧見迎麵牆上模模糊糊黑了一片,璞玉還以為自己眼光被煙熏得昏花,發生幻影,急忙取了條毛巾,把眼拭了拭,再向牆上看時,果然有兩行大字,寫得濃淡不勻,欹欹斜斜。急忙奔到近前,仔細念了一遍,猛覺自己所最擔心的事,竟而真發生了。頭頂“轟”的一聲,幾乎跌倒,伏在桌上,急得暫時失了知覺。及至稍一清醒,便忍不住要哭,方一抽咽,哪知先把床上的孩子驚得哭起來,她隻得強忍著悲哀,哄住孩子。坐定一想,自己果然棋走一步錯,弄得滿盤都是空了。現在丈夫負氣而去,他那樣孤介脾氣,那樣殘廢的身體,有何處可去?隻看他留的字兒,並不露一點怨恨,倒好像抱歉走得不早,直是特意犧牲自己,好使我自由,他恐怕此去要自殺吧。璞玉想到這裏,立刻心慌意亂,不知怎樣是好,既而覺得當前最要緊的事,應該急速出去追尋丈夫。便也顧不得多想,忙走出又向院鄰老太太說了許多好話,托她照顧兩兒,便直奔出門。

走到街上,無目的好跑了半晌,才醒悟天津偌大地方,丈夫又沒個準去處,自己這樣亂跑,怎會恰巧尋著。但雖知無處可尋,卻又不能不尋,隻有盡人事聽天命,此後結果,暫時就不敢想了。她又尋思到丈夫既有自殺之虞,自殺最簡便的辦法,就是投河,於是徑向附近河邊走去。她心想最好上天保佑,叫丈夫此際正在河邊徘徊,尚未跳下,自己去了正好一把拉住。她卻沒細想本地的河流溝渠甚多,她丈夫便是投河,也未必恰好選定這條河,即便選定這條河,還有上下流之分,未必她尋到的地方,即是丈夫投河的地方。然而她仗著一股急勁兒,竟奔到了河邊,隻是冷冷清清,荒荒落落,更無一個人影。

她沿河走了一會兒,借著岸上燈光,眼望沉黑的水流,耳聽滔滔的水聲,幾乎想自己也投身而入,圖個心頭清靜。但一想到兒女,知道自己這投河的資格也沒有,隻得收起這個念頭,又在河邊轉了一會兒,終尋不著丈夫蹤跡,她也明白自己是在刻舟求劍,徒勞無功。又加河上風寒,承受不住,隻得轉路走入街中。她還迷迷惘惘的,一進街內,認得是每日常走的一條馬路,是由家中赴月宮必經之途,她這時並沒想到月宮去,但腳下卻似認準了熟路,不知不覺地走到月宮門前。看見月宮的門麵,心方突然清醒。自思我上這裏來作什麼?便想退步,哪知被她的同事“小白斜”看見了,由門內叫了一聲,璞玉無法,隻可進去。

這時正在上座兒的熱鬧時候,璞玉對“小白斜”點了點頭,也沒說話,便走到樓上。樓上因是雅座,較為清靜,璞玉也不知自己要作什麼,心裏隻存著尋覓丈夫一念,向裏走著。隻見小雛雞由一間雅座內走出,她一見璞玉,立即趕過,麵上現著愧色,叫了聲:“姐姐……”璞玉已怔怔的問道:“你看見他麼?”小雛雞忙問道:“她是誰?”璞玉卻已覺悟自己問得無理,搖著頭不言語。小雛雞見璞玉麵色蒼黃,神情狼狽,想到早晨的事,以為自己誤事惹禍,使璞玉家中生了大風波,她才這般光景,不由誠惶誠恐的道:“姐姐,我實在該死,誤了你的事。不過我實在一時忘記,你可……”她才說到這裏,忽聽背後有人叫著“姐姐”跑來。璞玉回頭一看,卻是雪蓉,她走到近前,拉著璞玉的手叫道:“姐姐,你可好了,怎麼又來了呢?我不是對姐夫說,你可以再歇一兩天,我們替……”璞玉未待她說完,已大驚說道:“你說什麼?你對誰說叫我歇一兩天?”雪蓉道:“我對姐夫說啊。”璞玉應聲道:“姐夫,你幾時見著他?”雪蓉道:“就在今兒午後,我因惦記你,到你家瞧看。趕上你沒在家,姐夫出來說你上醫院看病去了,我問明不是什麼大病,才放心回來。”璞玉聽了,立刻明白了前因後果:前有小雛雞的送信遲誤揭穿了我的謊言;後有雪蓉這番陰錯陽差的問候,更證明了我的欺騙,丈夫焉得不負氣傷心,棄家出走?看起來這件禍事,固然由於我自己不好,但也算是她二人成全的。世上背著丈夫,和人幽期密約的多了,雖然終久難免破露,但有幾個像我這樣,壞事還沒真作出來,已經得了作壞事的慘報,若不是她們二人,何致如此。但也不能怨她們,這總是我命中該受這番迍邅。隻是從此以後,我心中怎麼忍受,日子怎樣過度啊?想著不由心焦意亂,又加終日未吃什麼東西,方才又經奔波,精神耗乏,急得一陣頭眩,就自暈倒。幸而小雛雞在旁扶住,未曾傾跌。這時雅座中又鈴聲亂鳴,催促上菜,小雛雞和雪蓉急得對瞪白眼。還是小雛雞有主意,先和雪蓉把璞玉攙入更衣的小室,放在小床上,她自行按摩叫喚,一麵叫雪蓉出去,托別位同事代為照顧客人。

雪蓉出去了一趟,須臾回來,見璞玉已自醒轉,小雛雞替她撫摩胸脯,低聲慰問。璞玉直著眼兒,怔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雪蓉忙問道:“姐姐,你怎麼了?我瞧你好像有事。”璞玉不由衝口說道:“我的家已經散了,都是你們二位成全的。現在我算沒了路兒。”小雛雞聽了,心中尚有些預料,雪蓉卻是摸不著頭腦,瞪眼驚惶失色的道:“姐姐,這是什麼意思?我會……”璞玉接口道:“這也不必提了,其實怨不上你們,隻是我自作自受。”雪蓉仍是納悶非常,堅詢是怎麼回事。小雛雞道:“大姐這時精神不好,你別盡問她,聽我告訴你。”就先把自己替璞玉誤事詳情說了,又接著道:“方才我從姐姐話裏都聽明白了,大概因為我的誤事,已叫姐夫生了疑心。今天想是姐姐又出去看那位朋友,卻對姐夫說到月宮上班,這謊話本不會弄穿了,隻為你一時殷勤,去瞧姐姐,又把謊給揭了,你想姐夫還有個不吵鬧的麼?這全是咱倆惹的禍,看姐姐的樣兒,家裏必然鬧反天了,這可怎麼好?”璞玉“哼”了一聲道:“你猜錯了,吵倒沒吵,隻是人已氣走了,現在還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拋下孩子,自己出來尋找,可上哪兒找去啊?”雪蓉聽了,自覺非常的難過,又替璞玉去著急,不住搓手頓足。小雛雞卻隻怔了一怔,忽而冷笑道:“好大氣性,居然就這麼走了。我看見過多少年輕力壯的男子,白瞧著老婆結交情人,隻為賴衣求食,也都忍下去了。我們這位姐夫,瞎著兩隻眼,還生這種氣。啊啊,你也多餘著急,隨他走上哪裏,在外麵餓上兩天,嘗嘗滋味,就會明白家裏現成茶飯多麼好吃,自然夾著尾巴回來。”璞玉搖頭道:“你說的是你們胡同裏那種沒人味的男子,可不知道他的脾氣,骨鯁著呢,素日就不願累贅我,今天鬧出這樣事來,我隻怕……他沒有眼目,當然無處投奔,可是怕要尋死啊!”雪蓉聽了這話,驚得遍體生寒,隻想自己陰錯陽差,把璞玉害得不輕,倘然她丈夫真的死了,自己豈不擔著一半幹係。小雛雞聽著,卻不理會,隻微笑著問道:“你想他真會死麼?”璞玉道:“那可保不定。”小雛雞笑道:“我看他若真的死了,倒算知趣,姐姐也算逃出來了。我早就替你抱委屈,憑這樣一個人,嫁給失明的瞎子,還得苦修苦業,養活著他,實在委屈透了。我若是你,還等到今天?早就趕跑他了。不錯,世上女的養漢,本是常事,可是得養個情心樂意。真是個俏皮小夥兒,就割肉給他吃也成。就憑他那瞎摸合眼的德行呀,姐姐,你趁早想開些,他死了正是你一步好運,世上好男子多著呢,嫁誰不比瞎子強?何況現在就有一個要好的,這不是正趁了你的願麼?”璞玉聽著她以前的話,卻覺不入耳,及至聽到末了,猛然心中一動,想到丈夫無論是走是死,反正他既負氣而出,絕不複歸,這是可以斷定的。我以後的光陰,隻有托庇於王小二先生了,倘若再沒有他,我準得悲苦淒涼,傷心而死。可是他曾說今晚即將離津,我總得通個信息,挽留住他。固然丈夫現在生死不定,就去另投別路,太不應該,可是他今晚就要走啊,倘再把他放走,這世界上哪還有我一個親人呢?想著便要先打個電話,但又想打電話還不如自己親身去,就掙紮著立起。雪蓉問她上哪裏去,璞玉道:“現在我來不及跟你們說,明兒再談。”小雛雞卻似明白璞玉的心理,也不攔阻,也不詢問,直送她下樓,由後門出去。

璞玉自己走了,雪蓉還滿心悵惘牽掛,隻念叨著:“大姐可怎麼好,我真替她愁死了。”小雛雞道:“你這不是聽鼓兒詞掉眼淚,枉替古人擔憂,這又算什麼?”雪蓉道:“還說不算什麼,咱倆把璞玉姐害到這個份兒,你不覺得虧心啊?”小雛雞撇嘴笑道:“什麼,咱倆害了她?你別糊塗了,我看咱倆正是救了她!”雪蓉驚詫問道:“怎麼……”小雛雞道:“你想,他跟著一個殘廢丈夫,到哪一日才能熬出來?再說她的脾氣又特別,不肯像我這樣自己開心找樂,好容易交上個王小二先生,又畏頭畏尾的沒個決斷。空說有了情人,沒享著樂兒,倒遲遲疑疑,嘀嘀咕咕的受上氣了。如今好容易得著上天保佑,叫她丈夫忽然掛了火兒,自己走了,這不正是璞玉的好運氣呀?她還怕她丈夫死了,我看正盼他死了才更幹淨,從此璞玉身體得了自由,能嫁了那王小二先生,說不定立刻就是太太。就是不能,任她站在馬路上,閉著眼隨便摸個男人,也總是個有眼的啊。再說拋開男人,她還去塊累贅物兒呢。”雪蓉聽了,覺得小雛雞的話,也算有理,隻是心意太狠太冷了,頗不以為然,但也沒和她駁辯。其實小雛雞的主張,在她的立場上說,卻也並非無理。因為小雛雞自從初開知識,便落在這下等社會之中,度著放縱無檢的生活,以肉欲為愛情,以金錢為交易,更不知還有不為人才相貌所限,超乎金錢以上的愛情。至於家庭兒女種種維係限製的力量,她更是夢想不及。所以她的論調,與璞玉的思想,格格不入。即是習染未深,良知尚在的雪蓉,也聽著刺耳,這且不提。

且說那末路窮途失魂喪魄的璞玉,由月宮出來,走了幾步,便喚洋車坐上,直奔到北盛飯店。到地方一直上樓,尋著王小二先生住的房間,見房門開著一道微隙,有光從裏麵射出,方覺心內一鬆,暗謝天地保佑,他居然尚還未走。但同時又想到自己原已決定和他永別,哪知沒隔了幾點鐘,竟又來了,不由又有點淒酸,強忍著眼淚,預備進去拉住王小二先生,先痛哭一陣。當時一推房門,便走進去,起初還沒瞧見,隻覺房裏好似變了樣兒,因為床是放在側麵,她走近兩步,才看到床上。隻見床上躺著一男一女,中間放著煙具,隔開兩個頭兒,但下麵四隻腳,卻互相糾結。璞玉眼中本含著淚,房內又有煙氣迷蒙,她還沒看得真切,隻瞧個大致輪廓,就氣得幾乎跌倒,心想:“原來趙靜存先生也是這樣的人,當麵說了那些精誠的話,我才走開,他竟弄來別的女人,燒煙取樂,還說沒有我就不能再在天津住下去。真哄得我好;我為這樣的人鬧得家傾人散,可冤枉死了。”哪知正在這時,那床上的女子已然瞧見了她,突然坐起,問是找誰的。對麵的男子,也跳起來,瞧著璞玉。璞玉才看出這男子不是王小二先生,但還不肯信任自己眼睛,舉手拭拭眶中蘊淚,再一細看,這男子是個五短身材,滿麵油光,確確不是自己情人,立刻悟到自己莫非走錯了房間,不由滿心羞愧。偏那床上坐的女子,是個暗娼,新把那男子勾搭上手,正在施展誘惑功夫,履行竹杠政策,要求他代買首飾,還未說完,初見有女人闖入攪局,隻疑是那男子的舊相好,不由妒恨交進,及見璞玉木立無言,便又高聲喝問:“你是幹什麼的?進來找誰?”璞玉昏昏忽忽的道:“這不是三十四號麼?”那男子道:“正是三十四號。”璞玉吃吃的道:“我找的人也住三十四號,白天還在這裏。”那男子還未答言,恰有外麵走進一個茶房,聞聽璞玉的話,就應聲道:“你是找這房裏住的趙二爺啊,他在兩點鐘前就走了。”璞玉一聽此言,猛然頭上打個轟雷,似乎魂靈脫出竅外,在前後左右晃蕩,幸而心中明白,這是別人住的房間,勉強掙紮著沒有跌倒,怔怔的向茶房問道:“他走了,怎麼會……他上哪裏去了?”茶房因素日常受王小二先生賞賜,見璞玉是尋他來的,又失望到這般光景,就很耐煩的告訴道:“趙二爺在天夕時候,便算清了這個月房飯帳,賞給我們二十塊錢,把他的行李箱籠,全存在我們這裏,隻帶個皮包,就賃車上了東車站,也沒提上哪兒去,看樣兒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他大概不久可以回來,東西都沒帶走啊。”璞玉聽清王小二先生的行事和對自己說的完全相符,心中便明白他確已刻不及待的離了這傷心之地,雖然不知是直奔了山遙水遠的南國,還是暫遊於咫尺天涯的北京,但他總是走了,自己再也尋不到見不著了。老天真是有心作弄我這苦命人,把事情擺布得這樣湊巧,我因為保全丈夫,才決心犧牲情人;哪知回到家去,竟失去丈夫;返回頭來,又沒了情人。在三點鐘前,我還受製於兩人之間,左右為難;誰想三點後,竟落得一個存亡不知,一個蹤跡全杳,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早知如此,我今日就不出門來見情人,還可以保住丈夫,情人也不致今夜便走。即便退一步想,我在離去這飯店時,若少說幾句傷心話,不問他的行期,他也許未必立刻生出逃避之心,或者能留到明日,我現在的命運就許改變了。而且我當時聽他說出當夜便走的話,怎不想他方在情懷懊喪,禁不住跋涉風塵,因而攔他一句,怎反而勸著他走,這不是被命運顛倒得自己往絕路上跑麼?正在這時,床上女子見璞玉盡在房中發怔,早不耐煩起來,大聲說道:“該幹什麼趁早幹什麼去!盡在人家房間裏磨蹭,還磨得出第二個男人呀。”璞玉聞言,這才悚然驚悟,急忙顫巍巍的退出。那女子又怪璞玉打攪了她,竟不說句道歉的話,就又不依不饒的罵閑雜兒,還是那男子見璞玉淚痕滿麵,神情迷惘,知她必有傷心失意的事,就攔住那女子,暗示茶房送璞玉出門。

璞玉到了門外,拭了拭淚,又問:“趙二爺是上了北京,還是回了南京?”茶房說道:“我不是告訴你,他沒說上哪兒去麼?”璞玉怔了一會兒,又問:“上北京和南行的車,已經開了沒有?”茶房道:“上北京的車,是八點廿分;南行車是九點十分。現在大概都開走了。”璞玉聞言,看看手表,見正在九點五六分之間,失聲叫道:“這時南行車還沒開呢。”茶房心中隻盼她速行離開,以免纏繞,他本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聞言就順口應道:“可不是,車還沒開,快去還趕得及。”璞玉也沒聽清他說的話,轉身就跑下了樓。

出到飯店門外,高聲叫喊洋車,立刻來了一群。她選了一個壯年車夫,便問:“兩分鐘可以趕到車站麼?”那車夫自有生以來,也沒和鐘表發生過關係,對於時間的知識,隻以幾點鐘為單位,連刻都不知道,何況乎分?但他為攬生意,也不暇研究兩分是多麼長久,就答應:“包準趕得到。”璞玉坐上去,一直不錯眼的看表,一麵跺著腳催促快跑。哪知表上的兩條細針,竟比車夫的兩隻粗腿,跑得更快,這時更快得可恨,眼瞧著一分過去,兩分過去,須臾就到了九點十分。璞玉心中焦灼欲死,知道最後希望也已成空。但這時車已將近車站,遠遠看見車站上的大鐘,指到九點十分方過,遙聽站內火車汽笛直鳴,夾著轟隆行動之聲,璞玉知道南行的車,已然開動,她這時並不想王小二先生或已在八點鐘早上了北去的車,竟決定他必在這南行車上,自己若早來一步,還可趕上,如今隻遲了幾分鐘,耳中雖聽得載他的火車聲音,但最近在咫尺的火車,竟已不能停留,轉瞬就帶著他遠去天涯了。璞玉急得神經麻木,昏昏的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任洋車拉她到了站前停住,她無意識的下了車,掏出了一把錢,也不知是多少,就付給車夫。迷迷惘惘的向站內走去,到了柵門前,被一個路員攔住,要月台票。璞玉方才清醒,向他詢問南行車是否已開,那路員很簡單的答道:“才開。”璞玉怔了一下,隻見由站內擁出許多人來,都是送行客人和腳夫等等,璞玉被衝到一邊,想了一想,知道進站也沒用了,隻得轉身走回。這時的心緒,直覺茫茫大地,沒處給自己安身;看著攘攘途人,誰也沒自己痛苦。走著忽然一部汽車從身邊急掠而過,幾乎撞著。璞玉就怨恨那汽車:“怎不把我撞死,就是肢體碎斷,受到極大痛苦,也隻一時受罪,口眼一閉,就算熬出來了。如今我的罪孽,方才開頭,到何年何月才能算了?這心裏的熬煎,比身體的病痛還難受得多。”璞玉這樣羨慕死亡,但一想到家中兒女,覺得自己還是不配死,縱有百難千災,奇艱巨苦,也得挨受下去,無可逃避。想到兒女,便沒有別的路兒,隻可仍回家吧。

她坐上洋車,中途又發生一種希望,盼著丈夫萬一出去之後,竟得心回意轉,也像自己一樣的係戀兒女,竟然而回。自己這時回家,或者丈夫已先我而在,那才真正是神佛保佑,我可要緊緊抓住他,痛哭一陣,再切實懺悔一番,求他原諒。從此我要洗心革麵,作一個好妻子,再不在外麵拈花惹草。這一次可算嘗著滋味,寧死不敢再犯了。她這種希望,本是出於心理上的矛盾,她因為深知丈夫的性情,見他留字出走,料著必不複歸,才那樣驚悔絕望;以致變計去尋情人,作第二步的準備;及至又撲個空,她的心情又轉回丈夫身上,重生萬一之望。竟不想她丈夫的性情耿介,行事決絕,倒盼他或能歸來,前後思想,未免太不相符。但是到了這般境地,她若不姑作妄想,自慰須臾,又將如何呢?及至回到家中,一進門自然把個妄想打破,丈夫仍然杳無消息,兩個孩子,卻都在房中。小的業已哭得睡著,大的尚在哭喊著要娘。那位同院的老太太,尚能不負所托,守在旁邊,卻已經不耐煩,呶呶說著閑話。見璞玉歸來,又抱怨她去得工夫太大,隻顧自己,忘了旁人還有自家的事。璞玉心中麻亂,哪裏受得這樣絮聒,急忙取出一塊錢,塞到她手裏,那老太太才喜笑顏開,道謝而去。璞玉還得強忍傷心,哄著大兒睡覺。那不知事的孩子,因素日都是父親代任母職,今日母親自盡本職,他反覺得奇怪,屢次詢問爹爹哪裏去了。璞玉每聽到他問一句,就如心中被刺一下,好容易把孩子哄著了,她自己仍是坐了個整夜。哭泣一陣,思量一陣,漸漸自己勸著自己:過去的事,已然全作錯了,這時便懊悔死也挽回不來,何況還不能死,如今隻可看在兩個孩子身上,且拋開過去,打算將來。可是將來如何辦法,現時精神頹唐,而且家中需人照料,其勢不能再到月宮做事,好在手中有王小二先生所贈的錢,可以暫供度日,隻是至多用上一年半載,也就花盡,以後又該如何。又轉念現在不必想得這樣遠,隻可且顧目前。想著就向懷中取王小二先生所贈的存折。當王小二先生贈給她時,她因正在悲苦係心,更沒注意到存折內數目多少,連王小二告訴的話,也未入耳。這時因希望盡絕,以後的生活之資,會要依賴這個存折,才想取出來看看數目,計算一下。哪知伸手向懷中一摸,竟是空空如也。璞玉大驚,急忙向身上搜尋,向房中尋覓,哪裏有存折的影兒。她竭力回憶,王小二先生把存折圖章,都用小手帕包好,塞到自己懷內,當時昏昏沉沉,也沒把它在意。從旅館跑到家,又出去到月宮,又到旅館,又跑到車站,跑了許多路,若幹地方,知道這存折落在何處?有什麼法兒尋覓?再說當時既未看清存款銀行之名,連圖章上是何字樣,也不知道,更無法向銀行掛失。眼見這筆養命的錢,就算丟得切切實實,幹幹淨淨,更無尋獲之望。不由急得兩淚直流,暗叫老天真會害人,把我捉弄到這般田地,還不甘心,最後又給這致命傷,簡直不叫我活下去!我前生今世,造的什麼大孽?何致遭到這般慘報?又痛恨自己過於疏忽,何以當時不把存折收好。但是那時,一心都在情人身上,並沒以銀錢為重,直到這時情人已去,才想到錢的重要,可是已經失了。

璞玉又急又恨,直把頭發抓亂,想要痛哭一陣,泄泄胸中鬱氣,無奈又怕鬧醒孩子,驚動街坊,隻得強忍悲哀。定了定心,再作最後一步的打算,養命之資既已遺失,自己任是精神痛苦,意誌頹喪,也得挨忍著仍出去作事,以為糊口之計,這問題十分簡單,用不著怎樣籌劃。至於孩子,勢不能每日帶到餐館。隻得拚著出一筆津貼,托同院老太太代為照顧。孩子的饑飽寒暖,當然不會舒服,但也顧不得了,誰叫他們的父親走了,母親還得出去掙錢呢?隻是想到他們父親出走的原因,又覺心碎腸斷,因為自己作錯了事,竟帶累孩子失去父親,去受依賴外人之苦,真是對不住孩子。璞玉哭了又想,想了又哭,這一夜就在眼淚洗麵中度過,到天明也沒合眼。

次日早晨,她方打點兒女起床,預備去向同院老太太辦理交涉。哪知忽覺一陣頭暈眼花,竟跌倒在床上,通身冷汗直淋,心中難過萬分。緩了半晌,才覺稍好,但再一立起,仍是照樣。這就因為她向來思慮太過,昨日又受了多次精神打擊,心氣既虧,體力更傷,故而有此現象。璞玉知道自己已不能出門,雖然焦急,也已無法,隻可安心將養。幸而身上尚有些許零錢,隻好仍請來同院老太太,托她代備一日飯食,給了一塊錢。那老太太見她所付的錢連自己的一日澆裹也有了,自然欣然答應。

璞玉在床上將息了三天,已是囊空如洗,不得不掙紮起來,幸而身體已然稍好,就在第四日,把家事都托了那老太太,自去月宮上班。

同事姐妹見她去了,全都迎著問候,因為這次小雛雞居然頗有道德,竟沒張揚璞玉的隱事,隻提她在家害病。雪蓉更不會漏言,所以璞玉並沒受到譏笑。但是她自經這番風波以後,神經業已有病,無時無刻,總想著丈夫和情人,又掛念家中兩個孩子,常常精神恍惚,弄得乖誤百出。在這一天上工,就鬧了很多笑話,闖了幾件禍事:三號客人要的牛排,她給送到八號;八號客人要的蝦餅,她給送到九號。而客人對菜單上的菜若有更改,必然弄得七亂八糟,這位客人不吃豬肉,換個板魚,她偏把豬排送上去;那位客人要個玉黍餅,吩咐煎得老些,她反而告訴廚房煎得要嫩;這位客人要葡萄酒,她給斟上白蘭地;那位客人要牛乳,她給送去咖啡……這樣鬧得客人紛紛責問,又給廚房添了許多麻煩。璞玉因屢出岔子,心裏越慌,腦筋越亂。一次打發走了一撥客人,她將許多件食具,疊在一起,要送到後麵,哪知走到樓梯口,忽聽窗外有小兒哭聲,她猛想起家中孩子,一走神兒,不知怎的,手腕撞到樓欄上,把食具全落在地摔得粉碎,又一次給客人上茶,正把一盤湯端在手中,忽聞隔壁有人談話,說的是某處有汽車撞死一個瞎子,她悚然一驚,把湯直潑到客人身上,所幸那客人是個熟座兒,沒有惹起糾紛。事後才聽明那撞死的瞎子,是個算命先生,並非她那失蹤的丈夫。但是過失已不可挽回了,璞玉慚憤交加,自怨自艾,但精神終是迷亂,不由自主。如此兩日,鬧得錯誤百出,雪蓉等人替她著急,但也無法,隻有竭力照顧,爭著替她作事。無奈各人自有職責,又如何照顧得來,何況璞玉又是個首領,負有一切指揮之責,旁人更苦幫助不得。至於櫃上,還看著她素日麵情,沒有說什麼話。但璞玉心中卻自覺下不去,想著拿人工錢,不能圓滿做事,反而闖禍,未免太可愧,掌櫃雖暫時不加責斥,但絕不能長久忍耐,將來終要辭退自己,還不如早些識趣善退,省得多受一回恥辱。璞玉也知失了職業,生活立成問題,實在無可奈何,隻得向月宮告了長假,算得了一月工資,還是掌櫃從寬恩賞,否則若要她賠償毀傷的器具,恐怕不但一錢不得,反要倒賠幾個呢。

璞玉辭事回家以後,雖然得了修養,但長日寂寞,更苦牢愁,過了沒有半月,把工錢又花光了,隻得售賣零星家具,給那打鼓的人。無奈她並沒有值錢東西,把房中賣的四壁俱空,也不過隻得經旬溫飽,又加她住著三間房屋,房租欠了兩月,房東見她已經失業,又賣得一無所有,料著付不了欠租,就逼她立時交房,另尋居處。璞玉無可奈何,隻得又賣去所餘幾件破爛木器,僅隻帶著兩幅被子和兩個孩子,出離故居,移到貧民窟中,在雜院裏尋了一間土房住下。這種房子,好似是最下級的公眾性質,房租按日計算,每天十個銅板,付一天住一天。若有一日不付,那個收租的就把住戶驅逐,另租他人。因為那收租人神氣凶橫,臉上又縱橫有三五處刀瘢,顯示是人慣於動刀,以命為戲的惡棍,故而住戶雖然窮苦,卻對他無不懾服。那收租人姓過,外號就叫過鐵。這過鐵就是挨刀的代名詞,當然是住戶們恨極所起。璞玉自第一天搬入,看著過鐵的奇怪臉譜,就覺害怕。但過鐵對璞玉,卻特別和氣,時常借題搭訕說話。過了十多天,這一日璞玉早起,摸摸身上,僅存十個銅板,看看房中,絕對沒有換錢之物,兩個孩子從醒了就哭喊肚餓,璞玉因為房租要緊,不敢把錢去買餅給他們充饑,隻可強狠心腸,哄著孩子等待。其實她也明白食物不會從天而落,等到天明也無希望。璞玉自己,更從昨晚就是忍饑睡的,此際並不覺餓,隻看著孩子,暗自抽咽。那孩子哭得漸漸沒了氣力,忽然過鐵來了,璞玉一見,急忙取出銅板,遞了給他。那大的孩子,一見又哭起來,拉住璞玉叫娘,你別給他,留著給我們買餅,璞玉急忙抱起孩子,哄著不令纏擾。那過鐵見了,似乎明白這十個銅板,必是僅有的錢,她母子尚在忍饑未食。就看看璞玉,掏出兩角錢遞給她。璞玉見這出名狠毒的人,突發善心,不由甚為疑駭,哪敢收受。那過鐵卻道:“大嫂子,你收下吧。我知道孩子還饑著呢,誰家不是生兒養女,誰沒個馬高鐙短,你收下,等有錢再還我。”說著就把錢遞到大兒手內。那大兒論起年紀,若生在富家之中,還未必能知饑飽,但他食貧居賤,磨練出聰明,已經和《朱砂痣》戲中年半百的員外,具有同樣知識,知道銀錢是好寶貝,好物件,能救人饑寒,隻於還不明白能成就婚姻罷了。當時接到手中,緊緊握住,再不鬆放。璞玉雖知受過鐵這樣人的恩惠,實在有些可怕,但看著孩子,又覺不忍從他手中把錢重挖出來。真是人到餓極,甘食毒藥,人到渴極,甘飲鹽泉,璞玉隻得謝了一聲。過鐵一笑,臉上刀瘢都加深加長,卻露出一嘴的雪白牙齒,越顯得凶獰可怖,說了句:“這算什麼。”就自去了,璞玉將就著喂飽孩子。

又過了兩日,把過鐵給的錢,也都花完,連房租也付不出了,直愁得一夜未眠。到早晨,過鐵來時,隻得向他哀懇緩期。過鐵聽璞玉一說,就點頭答道:“大嫂,你放心吧,這不算回事。房子雖然不是我的,可是這塊兒的房租,全歸我收,一共一百三十間,我隻交一百二十間的錢給房東,餘下十間,就算我的工錢。你從此不用給了,這點小意思,我還幫補得起。”璞玉沒話可說,隻可道謝。過鐵又說了幾句閑話,便自走了。到了旁邊一家,恰值那家住著一祖一孫,也是付不出來。過鐵卻毫無麵情,睜著眼睛,罵了一頓,任那老人如何央求,終於驅出門外,還扣留下一件小褂,作一日房租的賠償。璞玉看看他窮凶極惡的情形,心裏十分害怕,料著他對他人如此狠毒,偏對自己特別寬厚,這其中必有所為,反正不會安著好心。隻是自己窮到這般田地,若不肯受他的好處,惟有帶孩子到露天地去住,那又如何忍得;何況莫說以後,就隻算起已往欠他的些微情分,也沒力量償還呢。璞玉雖然自知危險,然而無法擺脫,隻得為著兩個孩子,暫顧目前。這真是俗語說的,“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了。幸而過了幾日,竟而平安無事。過鐵每天來時,總不向璞玉索要房租,隻在門外閑談幾句,或者抱起孩子,哄逗一陣。若問知孩子還未吃飯,必把幾角錢塞入手中,不言而去。璞玉每由孩子手中接到過鐵的錢,就覺心跳體戰,但又沒法不用。一恍又過了半個多月,璞玉生計更微,直要完全賴著過鐵生活,他若給幾角錢,就能對付兩餐半飽;他若不給,就得忍受饑餓。幸而房租已然無形豁免,省卻多少張羅。

哪知一日黃昏,下了小雨,璞玉哄著兩兒早早睡下,自己淒淒慘慘,在黑暗中坐著。可憐她這房中,雖然有隻破舊洋燈,但是多日沒經著油的滋潤,每夜都是黑影裏度過,這樣倒養成早睡覺的習慣。她也在黑暗中忍受慣了。這時她正在思前想後,似醉似癡。忽然房門一啟,由外麵撞進了一個人,踉蹌蹌的舉手亂摸。摸著璞玉,就“哈哈”大笑,坐在她的身旁。璞玉大吃一驚,聽著笑聲,知道是過鐵,又聞得滿鼻酒臭,顯見他是吃醉了,更加害怕,就叫道:“過先生麼,你怎這時候來了?”過鐵哈哈笑道:“這個下雨天,我怕你冷清,就來瞧瞧。”璞玉明知他沒安好心,急得沒法,隻得說道:“謝謝你,我今兒很好,你請回吧。”過鐵笑道:“我的大嫂,你就這麼狠,我是頂著大雨來的,你好意思叫我走。”說著“噯呦”一聲,就向璞玉身旁挨擠。璞玉急忙躲開,跳到地下。料著過鐵不會就走,因為房門還在開著,冷風直灌,怕凍著孩子,隻得先把房門關上。過鐵一見,更錯會了意,就直向她身邊撲過,叫聲:“大嫂,你來,咱們說說話兒,我打早就愛上大嫂這個人兒,隻想同你親近。好大嫂,你隻要跟我有心,往後什麼事都好辦。”說著已拉住璞玉的手,璞玉掙紮不脫,又氣又急,通身亂戰。過鐵已拉她同坐在炕上,接著說道:“憑大嫂這樣人品,受這樣窮,我真可憐你。我這幾年也存下點錢了,別的不能,養你大小三口兒還總辦得到。大嫂你可明白我的心吧,怎麼樣?大嫂隻要一點頭,我今兒就不走了,明天早晨咱們就搬家,離開這窮地方。我早給你安排下好房子,那裏有新置的桌椅板凳,還有隻木床,滿帶刻花的,我花十幾大塊買的,床上四五幅三新棉被,還有一幅是麻葛麵兒,你聽好不好?你隻要去了,咱們馬上到市場量衣服,你點樣兒挑。我還許你,一年四季永遠吃精米白麵,不動一點雜糧。”璞玉這時已急得頭脹欲裂,身上隻管抖戰,卻一點氣力都沒有,耳中根本沒聽清他說的話,隻於心中卻明白他來自處心積慮,圖謀自己,今日竟發動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那過鐵又猛地抱住她的玉頸,用臉兒向她頰上挨磨,隨又接了兩個吻。璞玉已似半死一樣,昏昏沉沉,癱癱軟軟,任其所為。過鐵更得了意,一手攬著璞玉,一手脫去腳下的泥鞋,全身躺到炕上,他也沒問好主人,就算自己把自己留下了。口中喃喃說道:“我準叫你享福兒,我的親寶貝,你這就轉運了。”璞玉在昏沉中,被過鐵這一溫存,臉兒觸著他那凸凹不平的肌肉,猛想起他那怕人的刀瘢,再加上酒氣熏蒸,口中噴出的惡味,真比六月中的糞坑還要難聞,又驚又惡,才悚然醒悟,想起過鐵這是來欺侮我,我怎能受他的汙染。恰在這時,過鐵的手更不老實起來。璞玉就如一個膽小的人,遇見蛇蠍,由於厭惡過度,倒發生逃避的勇氣,猛然“嗷”的高叫一聲,兩臂亂舞,掙紮出了他的懷抱。過鐵想不到她竟有如此力氣,叫了聲:“親人,你是怎了?”又要向她撲來,璞玉早已跳到門口,更不顧外麵冷雨澆淋,直奔了出去,就向院中逃避。

過鐵趕到院中,璞玉已無蹤影。這個院內住戶,本來都是無燈階級,又加陰雨天黑,沒有一點光亮。璞玉光著襪底,藏到院隅一個小茅棚裏,屏息不出。過鐵滿院亂摸了一陣,又低聲喊叫:“大嫂,你出來,咱們有話好說。”璞玉哪敢應聲。過鐵叫了半天,立在露天,身上被雨濕透,冷得難受,大約酒也醒了,忽然頓足叫了聲:“好!”又望空說道:“大嫂,你好狠,我才知道你跟我沒心。完了完了,我走我走!”說完就回到房中,穿上那脫在地下的泥鞋,重走出來,竟很體貼的把房門關閉。又立在院中心,叫道:“大嫂,我可走了,你快回房裏睡吧。我明白,憑我這份德行,也巴結不上大嫂。方才我是醉了,你擔待我個酒後無德,別真生氣。快回房裏去,凍著不是玩兒的。”說著就向外走了。

璞玉把他的話全聽進耳裏,但還怕他是故意裝作走去,卻藏在街門外,暗窺自己回房,再來施行強暴。就仍躲在原處,不敢移動。等了半天,街門外毫無聲息,卻聽自己房內小兒似在夢囈中哭了起來。璞玉焦急無計,隻得溜出茅棚,由黑影中一直跑到門口,猛然把門關上,插上橫栓,覺著過鐵再不能進來了,才回到自己房中,把小兒哄得睡著。想起過鐵方才見逼情形,不禁淚如泉湧,心想自己早知他非是好人,沒安好心,隻為著不忍兩兒饑餓,才勉強受他的恩惠。明知這恩惠,明是毒藥,吃下肚裏,終久要發作的,今日果然發作了。過鐵因為我欠著多日房租,受了許多資助,所以有恃無恐的前來逼我,滿以為馬到成功,可是我怎甘心受他汙辱?天啊,我雖然曾經背負丈夫,成為失節之婦,說不起什麼貞操,但我便再結情人,也得落稱心如意,若是相與過鐵這樣的惡魔醜鬼,還不如死了好呢!隻過鐵受了我的拒絕,如何能夠甘心?今夜雖然走了,明日還不知如何對我報複,不必說有什麼凶惡行為,就隻向我討要欠租欠債,就沒法兒打點。這可怎樣是好?璞玉尋思無計,焦灼欲絕,想起自己落到此間的因果,不由痛自悔艾,自語道:“我這是自作自受遭到報應,可是老天爺報應我也太狠了。以前和丈夫度日,何等快樂,偏我討厭丈夫瞽目,無端在外交結情人,以致落到這步田地,受著過鐵的欺淩。他的滿麵刀瘢,比丈夫的一雙瞎眼,豈不更是可厭可怕,我寧死也不能從他。但有什麼法兒,能逃出他的手呢?”璞玉直想了半夜,也沒辦法,結果隻得把千災萬難,都付於明日,暫且求個一枕黑甜,百慮俱屏。

到了次日,璞玉早晨被兩兒吵醒,見大兒手內拿著兩張鈔票玩耍。璞玉已好久不見此物,大驚取視,原來竟是真實不假的兩張一元鈔票,忙問是哪裏得來的,大兒說他早晨初醒,便見這兩張票子在炕頭放著。璞玉心想:“這東西不會從天而落,必是過鐵昨夜留下,隻為在黑暗中不能看見,故而今早方知。過鐵現在還用銀錢勾結自己,這自是意中之事。但是昨夜他吃了沒趣,失望回去,如何還肯留錢?由此一想,這錢未必是他有意留贈,或者無心遺落在此,也未可知,自己萬不可動用。等他來時退還為妙,否則自己昨夜得罪了他,今日已難免淩辱,若再用他的錢,更要不了,而且也太無恥了。”想著就塞在炕席之下。兩兒見了鈔票,都覺今日必得飽餐,不禁欣然鼓舞,說出各種食物的名字,要母親去買。璞玉看著孩子高興的樣兒,淒然淚下,隻可強狠著心,空言哄慰,隻不可動用那錢。過了一會兒,忽聽院中發出過鐵的聲音,在罵詈隔門住的縫窮婦高二嫂,好似因為她給的十個銅板兒,有一個光麵無字,過鐵認為偽幣,逼她退換。但那高二嫂沒有餘錢,以致惹得過鐵大罵。璞玉聽著,知道自己的劫數也將臨頭,就像犯人將上法場似的,戰栗以待。

須臾,過鐵走到門口叫聲:“大嫂,早起來了?”璞玉戰戰兢兢迎到門外,見過鐵滿麵笑容,渾是忘卻昨夜的事,點了點頭,就要走去。璞玉急忙叫了聲:“過先生。”向炕席下抓出了那兩張鈔票,向他說道:“這錢是你落下的,請拿回去。”過鐵搖著頭兒,唧咕著眼兒,故作不知的道:“什麼錢,我幾時……在哪兒落下的?”璞玉方欲說昨天夜裏的話,忽瞧見院中有人,不由紅了臉,低聲道:“是吃醉酒忘下的。”過鐵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道:“沒有的話,我腰裏永遠不帶整塊錢,你弄錯了。”說完就一笑而去。璞玉因過鐵不但不記昨夜的仇,使自己出醜,反而特別寬厚,不肯認他遺落的錢,藉相周濟。何況他留這兩元錢時,正在被自己拒絕以後。由此一想,就覺得過鐵這人真是不錯,自己倒有些對不住他。這就是婦人見識,禁不住一點小恩小惠。小忠小信,就要感情用事,把理智消失了。璞玉隻為過鐵未加淩逼,就忘卻昨夜對自己的禽獸行為;因著他不認遺失鈔票,就感到他的善心宏量,難得這樣細意熨帖的變著法兒相助,竟忘了他對旁人的凶橫情形。

過鐵去後,璞玉沉吟了半晌,還是孩子鬧著要吃東西,璞玉隻得把鈔票換了,去購食物。莫說這戔戔兩元,若放在富翁手裏,還不夠一支雪茄的代價,但落到這破屋之中,使它生出許多功用。璞玉不但給兩兒各做了一套衣服,贖出了一副棉被,還吃了幾頓豐盛的飯,使兩兒麵色漸腴,精神漸長。璞玉看著孩子,就更感激過鐵。過鐵以後一直保持向來態度,每來隻說一兩句閑話便走,贈給兩兒的錢,也照舊例施行,並無間斷,夜間也不再來纏擾。璞玉因為心中感激了他,漸漸消去憎恨之意,他麵上的刀瘢,因常見也不覺可怕了。而且每日早晨過鐵若偶來遲,璞玉倒像有些惦記似的,縫著衣服,不時目望門外,似乎每日和過鐵見麵的一句寒暄,已成了璞玉生活習慣中的一種刺激了。所以每逢他來時,聽著那漸熟的聲音,心中就慌忽忽的,不自覺的迎出門外,過鐵也似看出璞玉的心理,已不像以前那樣憎惡,就更自裝出老實規矩,但在無形中增加幾分親切,對孩子給錢的次數,也漸漸加多了。

又過了幾日,一天,有同院住的那個縫窮婦高二嫂,為著給她的三歲孩子,在門口買了一碗米粥。吃過之後,應該付錢,才發現袋中的全部財產,都已被人偷去,急得直哭,偏偏賣米粥的非常心狠,非立逼償還粥價不可。本來在這貧民窟中作生意,也沒法不狠,若稍具慈心,莫說賒出的賬,永世不能歸還,而且到處都有挨餓的人,花言巧語的騙吃東西。若是稍有不忍,施舍給一個人,立刻就可以招惹來無數餓人,把販賣的當作賑濟品完全搶個幹淨。所以在這地方作生意必得有殺人的狠心,即使看著一個人已經餓了七天,僅餘一絲呼吸,這時隻要給以一滴漿水,便可起死回生,也絕不肯為救命破費這一滴漿水。這賣米粥的就是此中磨練出的人物,逼住了高二嫂不肯放鬆。那高二嫂說了無數好話,幾乎磕了頭,依然沒用。璞玉在旁看著,未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生出同情之感,恰值手中還有餘錢,就替她償還了三個銅板。這件事本來很小,但住在這種地方,常為一根柴禾打得頭破血出。不久,還有人因為爭奪一隻紙煙屁股,打架得出了人命。如今璞玉竟肯以三個銅板的巨資,幫助毫無關係的人,怎會不使同院的人奔走相告,驚為異事。那轟動的情形,直如社會上富人捐助十萬家資,興辦義舉,使眾人聽著又是驚駭,又是羨慕,而且氣憤她將偌大數目脫手給人,怎不分給我一點兒呢。當時高二嫂更是感激涕零,向璞玉謝了又謝,還覺無以為報,隨到璞玉房中,問她有什麼要縫連補綴的衣服,想要代勞。璞玉看看房中,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以外,連一條布絲兒也未必尋得出來,就苦笑著謝了她。高二嫂知道無可盡力,隻得坐著說了會閑話。因為高二嫂感激璞玉,不覺十分關切,就問起她的家世。璞玉隻得答以丈夫出門數年,渺無音信,所以落到這般光景。高二嫂又問她帶著兩個孩子,如何過法。璞玉聽著猛然心中一動,想到今日全家生活,都仗著過鐵,沒有他的資助,恐怕早已死了。不過自己向來沒想到這層,今日經高二嫂一問,才猛悟過鐵的恩深義重。但這話不好告人,隻可假說依仗親戚稍有周恤,借得存活。

又談了一會兒,高二嫂走了,璞玉心血潮湧,想到自己受過鐵恩惠,一直好像分所應得似的,也不想怎樣報答人家,倘沒有他,我和孩子怎麼活到現在。以前我把他當作壞人,隻管憎惡,可是一麵憎惡,一麵還受他的好處,這是什麼理兒?而且自從那夜我得罪他,以為必要大遭淩辱,哪知人家竟不記仇兒,反倒待我更好,怎能還說他是壞人?璞玉想來想去,隻覺過鐵可感,自己虧心。回憶起雨夜相調的事,雖不致後悔沒有從他,卻以為自己未免太已寡情。當時便是婉言相拒,也算比較近情,怎該憤然避他,把他拋在房裏,豈不太叫人下不去麼?璞玉自從有了這樣心理,就更對過鐵抱歉,越是抱歉,越覺過鐵盛情可感,和藹可親。對他那刀瘢臉兒,也看著日漸減卻醜惡,增加美好,原來她不知不覺的,已對過鐵由感生愛了。每日一聽過鐵語聲,就心跳臉紅,常常想著要讓他進房小坐,但到見了麵兒,又心慌得說不出話。而過鐵每來,卻是不多開口,不多流連,隻照例叫聲“大嫂”,再抱起孩子調逗一下,就轉身走去。他走後,孩子手中必握著幾角錢,交給璞玉。因此璞玉越把他看得高不可攀,連帶使愛情熱不可遏,漸漸一心一意的隻想對過鐵訴說自己心情,求他相諒。並且重提舊事,作終身相倚之計。無奈過鐵每來總是一瞥即逝,璞玉心中的話,又羞澀不易出口,略一遲疑,他已沒了影兒。每天均是照樣,屢次失去機會,璞玉倒覺焦急難忍。忽然想起個主意,就利用孩子,教給他一句話,令其對過鐵說。

次日過鐵來時,又抱起大兒,把錢給他,孩子說道:“我娘問你怎麼晚上不來?”過鐵聽了怔了一怔,並沒答言,麵上也沒有表情,看看房中的璞玉,放下孩子,便自走了。璞玉羞得滿麵通紅,但心中料著過鐵當麵雖沒什麼表示,夜間必來赴約,不覺驚喜交縈,好像少女初次和情人約會一樣滋味。隻可惜她心坎上的情人,太不值得這樣動心罷了。可是璞玉心上的過鐵,絕不似旁人眼中那樣醜惡,直已把他當作美貌郎君。

過鐵去後,她從早晨就盼著日落,無奈日頭分外走得遲緩。好容易熬到午後,門外來了貨郎擔子,璞玉尋了塊破碎鏡片,照照臉兒,見多日未經膏沫,皮膚失去潤澤,頭發失去光彩,覺得這樣不足供情人撫摩愛惜,就出去花兩分錢買了一包土粉造的雪花膏,用三分錢買了半盒草子油製的美發油,還有五分錢一瓶的真正法國老牌百花香水,隻一角錢就置齊了妝台全部用品。她又想到過鐵來時,不該再叫他像上次那樣暗中摸索,而且也應該預備些茶水點心,以供長夜之談,就又去買了一壺煤油和一包茶葉,幾個蒸餅。到了黃昏,吃過晚飯,璞玉點上了燈,一麵哄著孩子睡覺,一麵梳妝。哪知孩子因為多日未見燈火,今日一見滿屋光明,就好似富家兒童,遇到過年度節,慶喜賀壽,看見懸燈結彩分外增長精神,感覺趣味,隻留戀著不肯就睡。璞玉恐誤了自己梳妝,不能為悅己者容;又怕過鐵來時,被孩子攪得不高興。忙又吹了燈,哄得他們睡著,才又重新點上,對著鏡片施朱敷粉。這種做作,是璞玉向來沒有過的。莫說未曾修飾容顏,以媚丈夫,就在和王小二先生交往時節,也未曾替他特施膏沫,可見璞玉此際已大改常態。但就另一方麵看,也許她對過鐵的愛情,竟深於丈夫和王小二先生呢。當時收拾完畢,又去泡了一壺熱茶,用破被蒙上,就靜坐房中,等候過鐵到來。哪知直等了半夜,也未見過鐵到來。璞玉一陣焦灼,一陣猶疑,弄得心魂不定,坐立不安,暗想過鐵何以不來,莫非他沒聽到那句話,但孩子說得清清楚楚,我在房中都聽明白,他何致對麵尚不入耳。莫非他為上次的事生了芥蒂,明知我需要他,不肯來了。璞玉想到這裏,可真有些後悔,上次不該絕他太甚,否則此事早已順理成章,何致有今日的魂牽夢擾,挨受淒慘。她癡思好久,直想出一種蕩婦離奇念頭,隻恐過鐵因不得誌於自己,已在外麵另有所眷,正打得火熱,自不願重拾墜歡。即使他尚有情於我,他的新歡在這好天良夜也會把住他不放出來,這樣我還有什麼指望呢?不由全身都似浸在醋裏,把每根骨節,每條筋脈,都給酸化了。論理這種念頭,絕非普通婦女所有,隻有妓女,因為生活在風月場中,接觸的又多是蕩子,她們的腦筋,好似認為世界上沒有正事,所有人類,都是為性欲活著,全部曆史,就是一部性史。譬如妓女和客人約會,客人到期不來,她絕不想客人本身有病,家人生災,或是失火被盜,驚馬翻車,隻想他必是另和別的情人幽會。即使那客人死了父親,過些日披麻帶孝而來,她也許不肯相信,因她的腦中隻知人類中有男女而不知有父母呢。璞玉本不致有此猥鄙之思,隻是她已被過鐵蠱惑,思極入魔,把本性曾變了,竟和自己腦中虛構的情敵,吃起醋來。當時她胡思亂想,直到後半夜,過鐵仍然渺無蹤影,不由心中也有些氣惱,暗恨過鐵你隻顧狠心不來,也不管我這一夜受著什麼罪過。當初原是你先來對我求愛的,固然我得罪過你,可是我今天下了降書,你怎又不理了?莫非有心報複我?男女中間,若這樣拿過節兒,你這人可太不好交了。

璞玉這樣一想,直如在蒙蔽之中,微微張開了眼,瞧出了過鐵是不可交的人。果能從此覺悟,力斷情絲,豈非如天之幸。但她一個女人,哪有偌大智慧,隨即念頭一轉,想到自己對不住他在先,今日即使過鐵有意爽約,也是自己惹出來的,但一個男兒怎能沒有氣性,既已一度被拒,若還盡自俯就,豈不失了男子的尊貴?再說今早我隻叫小孩子對他說話,他也許沒聽清楚,也許認為是小兒順口亂說,非出我的本意。恐怕來了,再吃沒趣,自然不肯冒昧。由此一想,我怎能深怪他呢?璞玉這一原諒,就算把兩隻明察的眼目,又完全閉上,變成盲人瞎馬,夜半在深池旁馳騁了。當時由過鐵對不住自己,想到自己對不住過鐵,又因時近更殘,料著過鐵不會再來,就決定明日自己當麵和他約會,無論如何,也要他來作一次清宵長談,以傾積愫,否則這顆心將長久懸懸,不能平貼。實在困倦難支,才自睡下。

次日她因失眠起遲,恰巧兩個孩子也都睡過了頭,過鐵來得又早,璞玉起時見陽光滿窗,知道晚了,過鐵或已來過。正待出去詢問高二嫂,但還未得開門,無意中看到地下,便已明白過鐵不但已來,而且曾在外麵流連,因為地下放著一塊雪白的現洋。若說由天而降,上麵還隔著屋頂,不能落入房中,當然是過鐵由門縫中塞進來的。璞玉看著養生救命的洋錢,並不歡喜,隻悼惜誤了時機,這一放過他去,就要多過一天淒冷光陰,多受一天惱恨苦楚,但是機會已失,不可複挽,過鐵已經走去,無處找尋,隻有等待明日了。璞玉無精打采,怔了半晌,及至孩子醒來,看見娘已完全變了樣兒,都瞪著眼看她。因為璞玉買的化妝品,品質太劣,在燈下尚不覺察,這時被陽光一照,立顯著胭脂赤如紅土,香粉白似石灰,而且二者在麵上不相融洽,互分界限,弄得紅白非常分明,直似戲台上醜婆似的。色上雖然難看,意態上竟顯露出十分淫猥。璞玉見孩子眼光奇怪,急忙取鏡自照,不勝愧怍,立時用水洗淨。

話休絮煩,璞玉在失神落魄,失望無聊中,過了一日,晚上特別早睡,以預備明朝早起,免得再失時誤事。哪知越是要睡,越睡不著,直焦灼了半夜,才入夢鄉,好在她的精神作用,雖使大腦休息,卻仍嚴令小腦代司聽雞戒旦之責。次晨天方黎明,便自霍然而醒,再不敢睡,就稍稍修飾一下,因為脂粉太劣,不敢再用,隻可洗出個清水臉兒,等待過鐵。

這日過鐵倒來得很晚,直到飯時,才姍姍而來。璞玉一聽見他的聲音,就預先立在門口。及至過鐵走到門口,隻點頭叫聲“大嫂”。臉上笑容,反而比每日減少。這時恰值兩兒都在房內,過鐵張著握錢的手,向內招呼,叫他們出來。璞玉心中預備的話,早已湧在喉間,要對他說出。但是過鐵立在四五尺外,說得聲高,怕被鄰人所聞,不好意思;說得聲低,又怕過鐵聽不見。隻得改變主意,趁著過鐵招呼兩兒的當兒,就向他道:“你上屋裏坐會兒吧。”過鐵聽了,看看璞玉,搖頭道:“謝謝大嫂,我不坐。”說著就把手中的錢,輕輕拋到房中炕上,便要走去。璞玉這時真有些急了,眼眶一紅似乎要哭,頓足低叫道:“你怎麼……你太……”過鐵聞聽,才止步微笑道:“大嫂,我怎麼了?”璞玉此際既顧不得生氣,也顧不得害羞,就招手使他近前。過鐵前行兩步,似乎非常驚訝璞玉的態度,直怔兩眼,等她發話。璞玉被他看得心慌口鈍,半晌才紅著臉吃吃的道:“前兒晚上你……你怎麼不來?”過鐵麵上陡現笑容,隨即收斂,答道:“我怎麼敢來呢?”璞玉聽他是找補前碴兒,不由又微微頓足道:“你這人真……這是我要你來。”過鐵淡淡的道:“你叫我來,我就來。”璞玉聽他應允了,急忙又道:“今天晚上可一定。”過鐵點點頭,也沒說話,就走開向鄰室索要房租去了。璞玉還想再叮囑一句,仍立在門口,但過鐵挨家索要走到街門,已把公事辦完,竟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

璞玉見他神情淡漠,心中也甚不快,但料著既已當麵約定,今夜他必不爽約,等他來時有什麼隔膜都可以解釋了。當時得著希望,就長了精神,又照著前天預備的東西,重購買了一份,又親自上街,買了些較為高價的脂粉。

到了晚上,仍先哄孩子睡下,然後凝妝以待。因為這院中住戶,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夜來特早,好像一黑就是深夜了。璞玉約會過鐵晚上前來,晚上的講解,就是尚未入夜的意思,以為他來得必早,哪知仍然等到定更以後。街上更夫,本來久已淘汰,但在這貧民窟中,仍留著遺跡。因為此處警察既認為無須保護的地方,而居民也實無須警察保護。但有一種人卻認為非要保護不可,這人就是當地的地保,貧民窟中的地保,自不能似富戶區域的易於圖活,但他也要生活,就不得不從貧民身上設法剝削,借口保護居民生命財產,補助警察力所不及。就恢複了巡更舊製,每夜向油坊借隻木梆,在定更時敲上一陣,就算完事,也深知定更以後,這一帶不會再有人醒著了。這樣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向住戶斂一次錢。隻因這個原故,璞玉才在這警察製度下的今日,還聽得古老的報更之聲。她知道時候不早,過鐵竟還未來,隻恐他又像前夜一樣。正在十分焦急,忽聽房門“吱”的一響,立見過鐵的臉兒從外麵探了進來,璞玉如獲至寶,欣然起迎,過鐵卻立在外麵,不肯走入,璞玉不由詫異起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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