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性揚看見遠處丁香樹後,露著衣角,不由奔了過去。哪知走了幾步,穿過樹叢,看出中間還隔著一道小溪。溪上架著雁齒紅橋,橋旁幾竿疏竹之間,還有一株秋海棠花,在秋風中已將開殘,但還留有小花三兩朵,顏色似經不起寒霜,開得淡不成紅。花旁斜放著一隻長椅,正當垂柳低拂之下。椅上坐著個豔美女郎,正在低頭看什麼書。遠遠由側麵看著,便可看見她灼若朝霞的粉頰和一點猩紅的櫻口,秀發也似新經燙過,是極大方的水波紋式。豐儀非常端整,妝飾十分光豔。
性揚看著,覺得很像意琴,但想意琴向來都作學生打扮,隻於歐化而已,卻向未見她作過這樣刻意豔妝,自己不要莽撞了,且走近些看明白再說。想著就放輕腳步,循著石子鋪成的小徑,向那紅橋行去。走到溪邊一方石磯之前,忽見那女郎看著手中的書,似乎時候已久,脖頸兒有些酸了,就高舉雙臂,輕舒瘦腰,作了個欠伸,這一來玉容完全湧現,可不是意琴是誰。性揚一瞥之間,已看出她較昨日完全變了個人,已不是隨宜梳洗的學生意態,而修飾得大有珠氣寶光的少婦風範了。那光豔如花的玉容,那曲線顯露的旗袍,已現出自己向未見過的豐韻。而且在兩耳之下,垂著長鏈的珠環,配著圓長的玉頸,和微嚲著的香肩,更覺顧盼生姿,美不可測。這時她伸了懶腰,徐徐把臂垂下,那卷書飄飄落到椅前草地上。她似茫然無覺,也不去拾,卻仍仰麵向天,凝眸不瞬,似乎睇視青霄上薄羅似的秋雲,又像由書中看到了什麼,發生感想,故而仰首凝思。但因方才經過欠伸,雙眸被淚液所潤,分外顯得晶瑩,似比秋水還清。
性揚看著她這美人倩影,再加她身旁的疏柳幽花,襯以上麵的青天白雲,地下的紅橋碧水,直似身入一幅圖畫之中,不禁由美感而生熱情,由熱情而生大膽,猛然高叫了一聲:“密斯梁!”便向她奔了過去。
意琴聽見他的呼聲,驚得悚然低首,看見了他,似乎神經緊張了一下,略一欠身,似將立起,但終坐著不動。性揚趕到她麵前,便伸臂向她握手,叫道:“密斯梁,原來在這清靜地方用功,無怪我尋不著。”說著見意琴並不接受自己的禮貌,隻看自己的手,才明白倉卒中忘了脫手套,可謂失儀之至。這見麵的第一節就弄僵了,不由紅了臉兒,急忙把手套脫下,意琴才把纖纖玉蔥,和他的手微微接觸。性揚本已抱定大膽主義,趁這機會,倒把她的手緊緊握住,連搖幾下。意琴卻似不以為忤,隻繃著臉兒,眼光由性揚的手套,看到他的新西裝,新革履,再反上來,向他漆亮的頭發,光潔的嘴巴,溜了一眼,麵上微露出一絲笑影。繼而目光一轉,回到自己身上,突然雙頰潮紅,猛一低頭,立刻又覺得低頭不是辦法,再抬起來,似乎要裝出落落之態,但麵上尚帶著未褪盡的羞紅,身上也現著難掩的矜持,倉卒說出一句話道:“你怎這時才來……”說完這一句,臉上又一陣不得勁兒,忽然彎下腰去拾地下的書。
性揚看著,急忙搶先替她撿拾,又輕輕拍去書上浮塵,自覺喜心翻倒:看方才意琴情態,起初望著我似欲嗤笑,是笑我今日突然大加修飾,露著晤會情人的樣兒。但因我又想到她自己,也是一樣的豔妝而來,料著必被我看出這相同的用意,故而忍不住發生羞澀。她為要掩飾這羞澀,一陣心慌意亂,竟鬧得口不應心。說出那句話以後,又想到她本要對我故作冷淡,怎可以露出專誠相待的熱烈情緒,所以覺得又羞又悔,隻可低頭拾書了。由此看來,她對我已然深情垂注,不過還保持少女常態,羞於暴露真意。其實已和地球一樣,雖然表麵大部分覆著冰雪,而核心卻是白熱的。那熱力終隱藏不住,常從火山口噴發出來,我要放心大膽的進攻,定能把這地球整個變成火山,冰雪自然完全消化,我的希望也就達到了。想著就又握住她的玉臂,挽著一同坐在椅上道:“我已經來了好久,遍處都尋到了,又等了很大的工夫,正急得要死,誰想你倒在這清靜地方享清福呢。”意琴這時已恢複常態,微撇著小嘴兒道:“你是幾點來的?”性揚以為說得越早越見誌誠,就道:“我在八點多就來了。”意琴一聳肩兒,嗤的笑道:“八點來的是你的魂兒吧。我在這地方坐著,雖然外麵不易看見我,可是我能看到外麵。”說著向左一指道:“這叢樹外麵,就是通園門的那條道。我隔樹瞧見你走進來,那時是九點二十五分。以後你在園裏轉過圈兒,坐在這花籬前麵的椅上,我也瞧見了,還撒謊說八點就來了呢!”性揚覺得辯無可辯,隻可一笑,方想要說你倒來得早啊,但隻說個“你”字,便悟到這話意近侮辱,怕又惹她生氣,急忙改口道:“你看見我為什麼不叫我呢?”意琴似由性揚眼光中,覺察他那句沒有說出的意思,就淡淡笑道:“我隻為享受這清秋滋味,正要自己清清靜靜的坐著,為什麼叫你來攪局?”性揚聽著,明白她此語是針對自己那句未發之言說的,隻為表示她的早來,並非等候自己,以免屈尊了小姐身份,就笑道:“現在小姐還嫌我攪局麼?”意琴道:“豈止現在,連將來也是一樣。”性揚道:“這樣說,小姐是想趕我走麼?”意琴一笑點頭。性揚道:“可是小姐昨天……”意琴不等他說下去,已接口道:“昨天我約下你的,不錯,可是那另是一件事。我自己在這清寂地方看書,並不想見你,等到了約會的時候,我自然會出來跟你見麵。”性揚道:“因為什麼呢?”意琴慢聲道:“因為啊——一則我和你應該在人多的地方見麵;二則你這種人,也隻和那種半學生半流氓的人一樣,向人群裏亂鑽。溜公園和跑馬路似的,慌慌張張,嚷嚷鬧鬧,把清潔空氣都弄濁了。試看滿園不都是你這樣的,哪配到這塊別有洞天的好地方來?”說著又一指背後的紅橋曲水,垂柳寒花,笑道:“我怕這好地方被你糟踐了,快走吧!”性揚作個苦臉兒道:“小姐太把我看俗氣了,可是這幽僻地方,也真隻許小姐享受,倘若從我來時,也尋這麼個冷靜地方躲著看書,恐怕小姐未必能寬恕我吧?”意琴聽他從反麵推想,不由哧的笑出來道:“你這張嘴真是厲害。好,現在就算到了和你約會的時候,你有什麼話對我說?”性揚心想:昨天是你首先約會的,怎這時又問我這話,倒好像我說過有什麼要求似的,但也不能反駁,就接著昨日的碴兒說道:“我是特來領受小姐責罰的。”意琴星眸一轉道:“現在我又不想罰你了。”性揚道:“倘然小姐知道我在這二十四小時中怎樣焦心苦盼,一定不忍給我失望。”意琴道:“哦,你還是願意受罰,那容易。”說著,想了想笑道:“倘然我罰你立時回家,在一個月裏不許出門,你覺得怎樣呢?”性揚道:“這樣你不覺得太殘忍麼?小姐似乎也得憐念我這點誠心。”意琴這時已把椅上的書握在手裏,輕拍著說道:“這又太殘忍了,叫我怎樣呢?”性揚道:“小姐可肯叫我自己定個罰約?”意琴笑著道:“也好。你可要公道些。”性揚道:“不但公道,還合乎天理人情。我打算罰我作小姐的仆人,常常跟隨伺候,任小姐呼來叱去,並且罰我請小姐吃頓小餐,以補我昨天的冒犯。”意琴笑道:“你可知道仆人不是容易作的,我的脾氣又壞。”性揚道:“無論怎樣虐待,我都甘心承受。”意琴點頭道:“好,這可是你自願的,就試試看。我的命令,你都得服從。”說著,就自坐到椅上,令性揚走開兩步,在半枯的草地上坐了,隨把手中的書,拋到他的麵前道:“第一件差使,你把這書念給我聽。”性揚想不到作仆人竟得到這樣差使,這差使太輕俏而風雅了。再把書揭開一看,原來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注》,不由在歡喜之中,發生詫異。歡喜的是,在這本書中,多是言情之作,正合於當前的環境,此書直似意琴派出來的向導,要引我到她心坎去的;驚詫的是,意琴這樣馳車蹴球的女郎,怎也愛好這綺豔的詞章。
說來也怪,自從新文化運動勃興,一般學者主張禁絕古書,更把詞章當作無病呻吟,濫調套語,力主廢棄。青年學生更都靡然風從,因向淺薄的平民文學上作工夫。然而學者雖然主張棄故求新,但他本身卻有舊學問作根柢,無論作文論學,尚能頭頭是道。隻苦一般盲從的學生,鬧到歸根結果,舊學既少聞見,新學僅得皮毛。半瓶醋的痛苦,隻有自知。而且為學修養,總要有美感調劑。成天隻看引車賣漿者流的作品,內心自然感到枯燥,這時有人重翻起古人詩詞,正符他的需要,好像發現了寶庫一樣,大家都愛好起來。於是曾經被罵為濫調腐語的古人詞章,又複興而傳誦於青年學子之口。風氣一變,隻看當時一班新文學家的作品,不但常選一段古人腐語,放在前麵,而且每得一句平常的妍詞麗句,便沾沾自喜的顯弄出來。那陋淺可憐的情形,正可作這種風氣的證明。
性揚和意琴就恰趕上這個時代,所以外型嶄新的學生,居然和古人文學遺產發生關係,就是上述的緣故。當時性揚就把那本詞慢聲的讀起來。讀書這件事情,是最能考試人的學問。不但寡讀儉腹者,容易念別字,讀錯句,露出馬腳,就是較有修養的,也能由讀的聲音韻味,頓挫抑揚中,察知理解是否深邃,愛好是否真切。而詞這種遣興怡情的東西,更可由讀時聽出性情的厚薄,氣質的文野。意琴特意拿這本書叫性揚念,是否有試驗之意,卻是不得而知。但看她聽時,把身體靠住椅上,頭兒擱在椅背,仰麵向天,雙目微合,許久不動,繼而麵上漸漸生出喜意,雙頰微渦,變成一付孩童睡夢時的天真麵貌。可見由性揚的聲音,已把詞中奧秘傳入她的心靈,融合了少女衷情,而生出了美感。
性揚念完六七節,念到李後主那一首《浪淘沙》,到末尾“別時容易見時難”等句,念這等哀豔的詞句,當然用悲感的音調,意琴忽然直起腰兒,望著性揚,眼圈已微見暈紅,搖手道:“夠了,夠了。你可以歇會兒吧。”性揚合上書本,看意琴時,見意琴正凝眸不瞬,癡癡望著自己,半晌忽然籲口氣道:“原來你是這樣人啊,我以前倒……”說到這裏,又自咽住,向性揚招手。性揚立起,走到她麵前。意琴叫他坐到身邊,似乎要說話,但又忸怩著低下頭去,看著草地,用腳尖兒踢著地上的小石子兒。踢了好幾下,才抬頭向性揚含羞帶笑的道:“現在我應該對你道歉。”性揚失驚道:“小姐有什麼歉可道?”意琴道:“因為以前我太藐視你了,隻把你當作普通輕薄少年,今天才知道你是很有道理,不過你以前的行為,卻是很錯,那樣才叫我誤會你的人格。”性揚立起又鞠躬道:“小姐誇獎,我不敢當;小姐責備的我卻心悅誠服。不過你也得原諒我被敬慕小姐的熱誠,壓迫得不能守尖頭蠻的禮法。倘然我拘拘於紳士派頭,等人介紹,才能和小姐認識,恐怕再過十年,我還在另一個苦惱世界裏,無緣和小姐接近。”意琴聽著,“撲哧”一笑,招手道:“你哪這麼些禮呀,快坐下,現在我把你提升一步,從此你算是我的朋友了。”性揚大喜,心想自己命運真好,升遷真快。隻數分鐘間,竟由仆人一躍而成為朋友,這總該謝謝南唐李後主,大約意琴的芳心,在一刹那間已愛上自己,因聽了“別時容易見時難”那句詞,立由美滿想到缺陷,於是她那善感的柔腸,就不自主現露了。想著還未答話,意琴又道:“你可要知道,我雖然常和男子交際,若說朋友,你還是第一個。”性揚說了句:“我太感激。”忍不住又要鞠躬。意琴已笑著把手中卷著的書,壓住他的肩頭。性揚這時知道自己的奮鬥,已然作到功行圓滿。意琴的少女心坎中深閉之門,已然全部開放,自己從此可以遊行無阻了。回想許多日所受相思、懸係、灰心、失望,種種苦情,不禁由欣喜之中生出淒惶,望著意琴,隻覺酸鼻目濕,卻說不出話來。意琴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脈脈含情的相望。
過一會兒,兩人的手已不知在何時互相握住,但卻好似不自覺似的。性揚忽開口歎道:“我以為這裏麵有迷信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緣法’兩個字的意思。”意琴無話,隻用眼光問他所言何意。性揚道:“我不敢說自己規矩,可是向來對女性就沒注意過。隻有一月前在林登路運動場裏,遇上小姐,我就……好像我的性命已不是自己所有,意誌也不受自己管束了。在前些日,我未得和小姐交談的時候,以及小姐給我失望的時候,我難過極了,常常恨怨上帝,不該叫我遇見小姐,以致受這樣痛苦。但又想我生了二十一歲,這還是第一次……”說到這裏,稍作躊躇,似乎要把底下的咽回去,但終大著膽量說出來道:“……第一次懂得愛人,而且又這樣熱烈真摯,直把性命賭了孤注。”說著,向意琴看了看,見她顏色如常,才放了心。又接著道:“按迷信說法,上帝既給我這番遇合,必然還有後望,不會叫我灰心至死,而且按精神相感的道理,小姐也許終有一日能鑒我的誠心。……我虧得這樣自己鼓勵著,要不然我便不致這樣快就死,可是這時也許病在床上,小姐不會看見我了。”性揚這片言語,當然有些誇大,但是情人的對話,多半都言過其實。譬如一萬個男子向女人求婚,都要說若不允許,必將自殺。但女方若全拒絕了,大約一萬個失望男人中,未必真有一人自殺。不過從另一麵講,女子是否信這誇大言語,那就要看有無愛情。她若對這男子無情,聽了自殺的話不過一笑;若是聽了害怕,那就是已有真愛了。但是流行於情人中間的誇大言詞,並不能算是欺騙。因為在說時都是自覺萬分精誠,不過到實行時是否不生轉念,另時問題而已。至於性揚追述舊事,卻未免有些鋪張過甚。然而這時意琴聽著性揚的話,麵上現出感動之色,可見她已信任性揚誇大言語,而且由她對性揚的關心,更可看出她的衷情了。
意琴漸漸現出笑影,微搖著頭兒道:“哪有這些迷信,你隻應該感謝你的手。”性揚瞧自己的手道:“怎麼……我的手……”意琴道:“那幅畫兒,不是你的手畫出的麼?實告訴你,在以先我隻把你當作流氓,除了憎惡沒有別的。那次懲戒你,還是從輕,你若再追我,我還預備叫我父親通知警局呢。”性揚不由一縮脖兒,一吐舌頭道:“小姐,那不太狠些麼?”意琴正色道:“你這話太藐視我的身分。對待下作流氓不狠,難道應該客氣麼?”性揚忙道:“可是……”隻說出這兩個字,意琴已笑著接口道:“可是你不是流氓,我若不看見那幅畫兒,怎麼能知道呢?而且從在報上見畫以後,我知道你是呂性揚,就很懊悔。自覺對你太殘酷了,你又受了我懲戒,好幾日不見麵。我既明白你是有氣性,有羞恥的,恐怕撞了釘子,就不再回頭了;又料著你或者因失望而恨了我,心裏很覺不安,所以昨天在花園外麵遇見,我就忍……”說到這裏,粉麵微紅,口內含糊著吞下幾個字,接著道:“叫住你了。”
性揚聽她言語中已把深情流露,知道這已到了深談的時候了,但在這時倘直說出“我愛你、你嫁我”的話,似乎六月裏穿皮襖,未免太早了些。而且他所預習的銀幕表情,以及硬性動作,此際竟也使不出來。若照著美國的電影上,男子談情到了這個當兒,男主角就應該魯莽的向女方迎頭來個熱吻。女子若是閉上眼睛,自然是好。或者她倒要求再來一回,自然更好。即使她發了火,給男子一個嘴巴,那也許是導演預定的一步表演,為加強女角潑辣個性而然。打了以後,或者女角又給男角一吻,以為報複,也未可知。總而言之,劇本預定了大團圓,萬不會變成悲劇。性揚此際可就不然了,他沒有把握,不知女方的劇本是怎樣製定的。倘然魯莽行事,她萬不會要求再來一個,閉上眼固是如天之福,然而未必。打嘴巴卻在意中,但是打了嘴巴以後呢,希望她報複麼?中國女子是不會這樣報複的。她若想報複,就不致打嘴巴,早在你主動時,她閉上眼延長時間,也就算報複了。所以銀幕上的一切,對她都不能想象,隻能想象她紅了臉,生了氣,一言不發的掉頭而去。悲劇一經造成,改編可就大不易了。性揚隻恐一失口成千古恨,還得一貫的文雅下去,將感激的眼光望著她道:“小姐對我太……太好了。我自從見著小姐,雖然愛慕到極點,好像老不能親近小姐,我在世界上就失了生活的意義,滿可以死了似的,其實這隻是感情作用,我的理智卻明白像我這樣平常的人,萬萬不配作小姐的朋友,所以這一月來,我的心情比發瘧疾還痛苦,一陣熱起來,就覺靈魂飛到天上,一陣冷起來,就覺得身體已經埋到墳墓裏。”說著歎了一聲道:“現在我居然坐在小姐身旁了,然而我真沒想到有這一天,心裏隻怕是在做夢,夢一醒又全完了。”
意琴抿著嘴兒笑道:“這也許是個夢,你隻珍重這個夢好了。”性揚道:“我不希望是夢,夢是要醒的,醒時怎麼好呢?”意琴悄然道:“隻要你能珍重這夢,這夢也許一直不醒。”說著,忽將纖手一舉,指著遠處的雲天叫道:“你看啊?”性揚無意中倒被驚了一跳,隨著她的手兒望去,隻見那天邊有數縷薄羅似的秋雲,在雲邊有兩行征雁,斜掠而過,向南飛去,並沒有什麼特異景象,值得令人注目驚呼。不由心中詫異,低下頭再望著意琴,意琴囅然笑道:“你瞧多麼美麗啊!”性揚由她這句話中也得不到她的真意,自己思索她為什麼忽然叫自己看天,莫非暗示說將來有似征雁比翼同飛的希望?但想著又覺不像。最後靈機一動,猛然明白,她正說到這夢也許一直不醒,就舉手指著遠處,這明是把大夢不醒,隱喻鴛盟永諦。而所以手指遠處,便是說能否如願,須看將來,現在不能談及,她的突然打岔,也就是暗示不要再向下說。由此看來,她是個有深心有風趣的妙人,言語都似蘊著機鋒,自己可要小心應付,若把她當作普通天真爛漫的少女看待,就要難免失敗了。性揚想著,好似接受了她的暗示,連忙岔開話頭,和她指點雲樹,談說園中風景。
意琴忽又笑道:“你方才說我心狠,還不知道我膽怯,前幾天我因為討厭你的纏繞,已打算上北京住一個月,若不是你那兩張畫挽留我,現在我已經在西山別墅裏享受清福了。”性揚一聽,以為得了機會,忙道:“我也很想到北京住些日,散散夏天鬱氣,你還想去麼?”意琴搖頭道:“我已經改變主張明春再去了。”這兩人的話,都有隱意。性揚是希望能和意琴同遊舊京;意琴卻不露痕跡的拒絕了他,語氣中似說邂逅新交,我怎能不顧身分,同你去旅行,到明春我們或能到那種分際,現在是六月貼吊錢,還早著半年呢。
性揚撞了個橡皮釘子,心中好像吃西餐時,被滾熱的火柿子燙了以後,又來了杯冰淇淋,滿腔寒熱相攻,有點折騰得慌。低下頭去,正看著意琴雪白粉嫩的手腕上,所帶的新式十三號小手表,心中忽然一動,想要看看時候。但那種小表麵積既小,而且長方形表麵,湊合圓形的設置,所以一切都不規則,又加指針太細,遠看著好像還隻九點多鐘。性揚以為她的表停了,注目再看,才見已是十一點二十分了,就笑道:“梁小姐,我的罰約可以履行了麼?”意琴望著他道:“還有甚麼罰……”性揚忙接著道:“我忘了小姐已經寬恕了我,現在我是……小姐可能賞光去吃東西?”意琴笑了笑道:“你以為我肯去麼?”性揚道:“我想小姐不致叫我失望。”意琴盈盈立起,伸了個看不出來的懶腰,笑道:“好,我就不叫你失望。可是我先有個要求,你別再小姐、小姐叫我。”性揚聽了心中大喜,以為她將令自己喚她的名字了,這是多麼親密的表示,但麵上仍客氣著答道:“是,是,不過我恐怕太放肆了。”意琴淡淡的道:“有什麼放肆,你單叫我的姓好了。我在學校裏,普通朋友,都是這樣稱呼的。”性揚於是把第二盤胡椒雞湯,又和著刨冰飲下,隻得諾諾兩聲,又道:“我們上哪裏吃呢?”意琴道:“我和家裏人,成群聚夥的,把西湖、利順得、正昌都吃膩了,你最好尋個新鮮地方。”性揚想了想道:“那麼就近大馬路有家新開的月宮餐館,據說是沙利飯店舊廚師開的,生意很好,你可願意去麼?”意琴點頭說聲:“很好。”性揚又道:“可是裏麵有女招待,怕你要不讚成吧!”意琴欣然拍手道:“正好,正好,我還沒見過女招待,今天正好去開開眼,就走吧。”性揚見她高興,就陪同著出了花園,向街上走著。
性揚雖不敢挾臂攜腕,卻也緊偎而行,見路上行人都向自己這邊注目,幾乎是一樣公式,先望著意琴,露顯驚豔之意,隨又端詳自己,大有羨妒之情,不由洋洋得意,飄飄欲仙,自思當日遠隔雲端的美人,今日居然近在身邊,結成豔侶了。想著隻願在街上多多展覽一會兒,就好像前清的狀元遊街,大官歸第,絕不厭路途之長,倒願有行不盡的長途,好顯耀他誇不盡的風光一樣。但是路兒本不甚遠,經過幾條街巷,便到了月宮餐館,意琴很大方的先走進去。
上樓以後,恰值廳上無人,由賬桌上的先生延他們進了雅座。性揚摘下帽子,脫下手套,和意琴才相對坐下。意琴看了看房內,道:“這裏倒還幹淨,隻是狹窄。”性揚還沒答話,便聞門外有革履聲行近,回頭看時,外麵的人已掀簾而入。性揚萬想不到這裏的女招待,正是前日新識的韓雪蓉,不由一怔。雪蓉卻因在認識性揚之後,曾經一度把他放在心中,數日來等他重去相訪,而竟杳無消息,今日意外相遇,反在自己執業的飯館中,這一來難免被他看低了品格,而且見他又伴著一位華貴雍容的少女,不由心中在慚窘中又有些難過,於是也在門口怔住。兩人這一對怔,中間意琴的眼可就活動起來,先是愕然的看看性揚,瞧瞧雪蓉。見性揚茫然直視,似有意外相逢之感;雪蓉卻粉麵暈紅,也作羞窘驚訝之態,不由眼珠一轉,抿嘴一笑。性揚和雪蓉本隻一麵之識,又無瓜葛,當著意琴,本沒有什麼忸怩的。但他因遇雪蓉於意外,心中隻想自己前日見她秀麗柔豔,還以為是小家碧玉,哪知竟是個女招待,因為過分驚詫,不由對雪蓉看得怔了。及至收回眼光,見意琴正轉盼微笑,方悟自己方才直眉瞪眼,望著女招待,未免形色可疑,不知意琴要怎樣猜想,想著不由臉上一紅。這被意琴看著,更把他心中無愧的事,猜作事出有因了。而且雪蓉那裏,見性揚收回眼光,才把雙眸一轉,看見意琴的微笑和性揚的忸怩,也覺悟自己神色失常,“我怎麼對他發起怔來,叫旁邊女客看著是什麼樣兒。”不由也紅了臉,急忙收攝心神,低頭走到桌旁,將菜單放在台上中心,低聲說:“這是今天菜單,可有要換的麼?”但她心慌口顫,聲音隻在喉嚨裏打轉,一字也聽不出來。性揚不敢看她,隻把菜單推到意琴麵前,請她觀看。意琴看看單上多是清淡之品,尚合口味,就隻把牛尾湯改要素菜湯。性揚這時對意琴自然好其所好,惡其所惡,就吩咐兩份都改要素湯,其餘照舊。說話時不由和雪蓉眼光相觸,雪蓉臉又一紅,一語未應就悄然走出。意琴望著性揚道:“這裏你常來吧?”性揚知她問得有意,忙搖頭道:“我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並沒來過。”意琴香肩一聳,從鼻中“哧”的笑出來道:“未必吧,你若不極熟,怎會方才衝口就說出這月宮餐館,而且這女招待也告訴我,你是熟客了。我敢斷定,你以前常來,並且隻一個人獨來,所以今天女招待見你同著女客,她就……好像很不高興似的。”說完又抿嘴一笑。性揚道:“我早知道,要受冤枉,這韓……這女招待,我以前真不認識她。”意琴眉兒一動道:“韓……韓……這女招待姓韓啊,你不認識她,隻知道她的姓,是不是?”性揚知道自己把話說露了,但覺這事很易解釋,就道:“我倒是知道她的姓,而且也和她說過話。”說到這裏,忙加小注道:“我方才說不認識,隻是毫無交誼的意思。”意琴笑道:“這交誼兩字怎麼講呢?”性揚才悟到自己的話大有語病,忙道:“我隻見過她一麵當然可以說沒有交誼,而且我見她,還是你介紹的呢。”意琴一怔道:“怎麼我……”性揚就把那日自己被意琴將車弄翻之後,恰為雪蓉所見,曾向她借水洗麵一段情由說了。意琴妙目轉了幾轉,才笑道:“從那一天,你就成了這月宮餐館的主顧了,這也正是感恩報德的道理。”性揚忙擺手道:“不,不,我曾說過,今天是第一次進這餐館,你沒見這女招待,瞧見我很害羞似的,就因為她在那天相見時節,我一個勁兒稱呼她密斯小姐,今兒忽然被我發現她的本色,才窘得那樣,就是我在那日,也夢想不到她是女招待,所以方才也很吃驚的。”性揚說完,以為這樣坦白解釋,她必然疑團盡解了。哪知意琴隻是微笑,更不言語。性揚被她笑得有些毛咕,忍不住問道:“你不信我的話麼?”意琴點頭道:“很信,我是笑這女招待性情特別,她作的是正當女子職業,將勞力換取生活,有什麼可羞恥的?再說你隻見過她一次,又不是她的舊親老友,使她見了感覺自己墮落,麵上難堪,而且……”說到這裏,門簾一啟,雪蓉又低頭走入,手持刀叉碟匙等物,向桌上擺放,一直並沒抬頭,擺好又出去了。意琴見她出去,便向性揚道:“這人好奇怪,你看她既像害羞,又像和誰慪氣,莫非女招待卻是這個派頭兒,個個冷冰冰的招待客人麼?可是我聽人說女招待的情形卻是兩樣。”說著又笑道:“哦,我明白了,女招待這個女字,大有講究。大約發明女招待的人是根據電學異性相引的原理,特為著招待男子的。在普通飯店裏伺候人的,或名堂倌,或叫茶房,雖然是男子,卻不稱為男茶房男堂倌。女子幹了這種職業,根據男女平等的道理,也應該叫做茶房堂倌,便是要標新立異,也隻叫招待好了,為什麼非得頂上個女字呢?這就為用這女字引誘男子,而且表示這女性的招待,是專招待男性客人的,所以她們並不歡迎女客,這也是電學上同性相拒的原理啊。”說著見性揚似在好笑,就道:“你不用笑,譬如某處新開了一家飯店,居然在門外標明本店特備男子招待,你看了可會發生興趣?恐怕發生興趣的該是女子了,那種男招待所歡迎的,大約也是異性。因為即使你進去吃一頓,對著同性的男招待的殷勤伺候,未必發生美感,更未必多賞小費,因此男招待就不歡迎男客了,所以這裏的女招待這樣冷冰冰的,我認為完全是對待我,你說是不是?”性揚聳肩笑道:“我對她們向沒研究,不敢批評,你怎說得這樣清楚呢。”意琴笑道:“我是聽我哥哥說的。我有個二哥,去年才從大學畢業,是位社會學家,成天的在外邊亂跑,什麼下等地方都去,什麼壞事都幹,自稱是實地調查下級社會狀況,其實是花天酒地,胡作非為。把銀行的存款,整萬的偷提出去調查,今年被家父倒把他的狀況調查明白,幾乎給趕了出去,到現在才好些了。他從女招待初興的時候,就竭力調查,大冬天整日坐在小餐館吃冰淇淋,要不然就是三天裏連看九場同樣片子的電影,後來被一個和他要好的女招待名叫梁玉珍的,假裝懷胎,硬說已經嫁他,要請律師告他遺棄,結果花了一筆錢去。他由梁玉珍一人身上竟對全體女招待都生了惡感,所以常常發表攻擊她們的理論。我覺得有趣兒,不斷逗他講說,才知道女招待的情形,可是沒有實地調查過,所以方才你一提上這裏吃飯我很願意來開眼,並且證明我二哥的話。”性揚道:“你得到證明了沒有?”意琴搖頭笑道:“我今兒恐怕沒法證明。”性揚道:“怎麼呢?”意琴道:“因為你和這女招待有特別情形,我就看不到她們對待普通客人的真相;二則有我這女子在這裏,她也許厭惡,也許顧忌,自然要矯揉造作,不露出真相來了。”性揚望著她,皺眉說道:“你的話裏,好像認定我和這女招待有什麼關係似的,這真叫我難過,莫非我方才說的都是謊話麼?”意琴忙擺手道:“不,不,你這是太多疑了,我不過看這女招待的情形奇怪,才對你說笑話。好,你也不必著急,我再不提她了。”
性揚方欲再說,忽聞簾外唧唧喳喳,低聲說話。不像是雪蓉聲音,音清意切,連叫“姐姐”似乎有所懇求。另一個女子卻發出較高的聲音笑道:“你真古怪,這是為什麼,又說不出個理兒。也好,我就替你去照管七號,記著麵包不要烤的。”說完似乎走開。性揚聽著也沒著意,意琴卻低低的“哦”了一聲,又向性揚一笑。這時門簾一啟,又有女招待送進小吃碟子來,但已不是雪蓉,換了個二十多歲,體格健美,平頭正臉的婦人。原來是一號謝璞玉,替代雪蓉前來招待。她和雪蓉的態度卻不同了,舉止大方,神情和藹,擺好了就問:“可要酒不?”性揚望著意琴,意琴說聲:“啤酒還勉強可以喝點兒。”性揚就說:“要啤酒,再來瓶檸檬水。”璞玉這時卻給意琴的議論來了反證,她偏親近女客,冷落男客。當她出去拿來酒水和兩個杯子,在兩人麵前各放一隻,一麵開著酒瓶,一麵向意琴說閑話道:“這兩天乍涼,酒水都不下冰箱了。這啤酒好像越冷越有味道,所以暑天銷得最多。”意琴點頭應著,璞玉已把酒給二人各倒了半杯,又開了汽水,問性揚道:“先生,你要麼?”性揚點點頭。璞玉就給他倒上,又向意琴道:“太太要麼?”意琴被她這一聲叫了個大紅臉,心中甚怒,但又不好發作,隻可把頭連搖,似乎借這不要汽水的表示連帶把唐突的稱呼,也搖而遠之。性揚在旁,頗代意琴難堪,自己也有些發窘,但心中卻是飄飄然,另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璞玉看著意琴神色,覺悟失口,心裏非常抱歉,想要更正,又恐越解釋越露痕跡,不由僵在那裏。
璞玉這人原是個中老手,何以弄出這樣錯誤,內中卻有原因。一個人真不能懷著心事,一有心事,神經更難免恍惚。她那唯一知己的客人,就是雪蓉所稱為王小二先生的。那王小二先生,自和她吐露衷曲以後,居然拋棄前程,甘心株守,日日到月宮和她見麵,雙方愛情,日漸其深。璞玉雖是有閱曆的女子,又加年歲較長,家累甚重,一顆心早已變成枯木死灰,甘願把終身幸福全部犧牲在她那瞽目丈夫、稚弱兒女身上,對於外務繁華,真是“妾心古井水,波瀾誓不起”了。然而她本是個情感熱烈的人,隻看她肯為殘廢丈夫犧牲就是愛情熱烈的證據。越是自甘寂寞,越足見其熱情,然而這熱情卻是潛伏在內無所表現的。但是她的生活中,已很少人生應享的快樂,對於殘廢丈夫,既然憐恤多於愛情;對於兒女,也隻用愛情的一小部分,於是她的情感,就有大部被強製潛伏內心,無從發泄。旁人以為她的心,已變成石頭一樣堅硬。然而誰知竟不是石頭,而是雞卵。雞卵外麵雖然有著硬殼,硬殼以內,都是柔軟的物質,隻不過在表麵上看,很容易當作通體堅硬的石頭罷了。而王小二先生居然攻破了硬殼,達到她柔軟的中心。於是璞玉的熱烈情感,被他挑動,也就一發而不可製,她對王小二先生纏綿貫注,更非一般自命多情的女子所可及。隻看王小二先生因為不忍破壞她的堅貞,將要抱恨遠行,她知道了,感激之下,竟毅然把他挽留住了。然而以他倆感恩知己的深交,自然不能留住便算了事,於是感情越來越厚,歧途越走越遠,漸漸弄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在璞玉並未把自己看重,自覺以蒲柳之姿,遇到這樣風塵知己,莫說獻身相報,無所吝惜,就是以死相酬,也是情願的。但所難隻在她那瞽目丈夫,回想當他初成殘廢時,曾勸自己自投生路,不必管他。自己問心不忍,就指天誓日,說定終身誓不相負,才把家庭維持至今。數年來丈夫因憐我勞苦,時常當麵殷勤護惜,背地痛哭終宵。真是說不出的可憐,如今我若負他,相與他人,他知道了,絕不會向我問罪。即使問罪,他一個殘廢人,又能把我奈何,當然可以放心大膽的作了。然而就因為預料他不能怎樣,自己更不忍對不住他。璞玉心中這樣兒想,終不忍負她丈夫,故而雖自覺既然挽留情人,應該有所示,但終沒法安置自己的良心,躊躇難決,以致表麵上對於王小二先生,倒現著虛與委蛇的敷衍態度了。
那位王小二先生,是讀書明禮,而又極有身分的人。起始對於璞玉,是因為她幽穀孤芳的品格,泥裏蓮花般的清潔,才由欽慕而生情愫,動機本是極端純潔。但到雙方說明心事,常相廝守以後,便由鐘情成為熱戀,走上了情之所鐘,不能自已的途徑。從原來的毫無野心,進為漸生奢望了。但他終是個有自理能力的人,又深知璞玉景況和苦衷,不忍徑行相逼,使她為難。但料著璞玉知道自己預定南行去做大官,前途有無限的發展,既然挽留不令前去,當然明白我是為愛情犧牲前程,她必也預備有所犧牲,來作報答,或者不久便有表示,自己且安心等待,必有如願之日。王小二先生抱定這樣宗旨,就不肯自作主動,隻待璞玉先發。於是每日雖然有一兩次的見麵,也時常作肺腑之談,但王小二先生既不肯唐突有所請求,璞玉也隻把他當作知心密友,任如何吐膽傾心,卻是以禮自防,語不及私。論理說兩個情人在互相矜持時候,本是別有滋味,但璞玉卻是柔腸百轉,想到自己應該以身相報,才對得住他的深情。可是雖知將來終難免有那一天,但總覺遲遲未忍有所表示,在這遲遲未忍的當兒,對丈夫和情人兩方,都覺抱愧。於是芳心展轉,苦悶難言,和王小二先生談笑之際,常含著無限酸辛。因之表麵上就難免精神恍惚,意態冷淡。王小二自然覺察,以為璞玉終於以丈夫為重,對自己終止於朋友限度了。雖覺她愈可敬重,但自思大感無聊,經過多次思索,都覺璞玉既不忍負其夫,必也左右為難,自己堂堂男子,竟如此纏綿沾滯,逼一個弱女隱於苦境,未免太不灑脫了。如今之計,惟有立揮慧劍,斬斷情絲,才是最聰明的辦法。但若留在天津,恐怕自己未必能夠長久抑製,不再和璞玉見麵。隻有仍自遠走高飛,用關山阻隔,來解決冤孽牽纏。幸而他初次經璞玉挽留以後,立即打電話到四川朋友處辭謝,直到最近,那邊又有電來堅誠勸駕,他還沒有回複,趁此機會,仍可前去。但他雖打定了主意,還遲遲不忍即行,又以為走前該向璞玉正式道別,並將有所饋贈。但今天預備明天向她表示,到明天見了璞玉,又不忍出口,如此今日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因循了好幾日。
有一天,他在月宮飲醉出門,獨行踽踽,自感淒涼,就到了一家雜耍場閑坐。聽至末場,是白雲鵬的大鼓詞《寧武關》。唱到周遇吉拜壽的當兒,有兩句是“眼見得須臾對麵,頃刻別離”。這兩句原出於《西廂記·哭宴》折中,本是兒女恩怨之詞,用在這教孝教忠的曲子上,單論字麵,固然不錯,但一想來源,便覺有些褻瀆古人。不過王小二先生聽著,卻合了當下心情,把“須臾對麵,頃刻別離”八個字,諷吟幾過,不由回腸蕩氣,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離了雜耍場。
走在路上,自思和璞玉既然會合無期,離別有日,何必還因循不去,長久挨受這頃刻須臾的痛苦呢?俗語說,“千裏搭長棚,終無不散之筵”。既知必散,又何必搭那千裏長棚,自己就好像正在長棚底下挨磨,豈非蠢絕?想著不由下了決心。
回到家中挑燈夜坐。他本是秘府清才,宦場名士,素以文名見重當世的,這時心中一陣感觸,就提筆寫了一首詩道:“解脫未能真解脫,纏綿卻是枉纏綿。可憐楚夢虛雲雨,暫取春懷寄管弦。早識有情皆是累,但能出世便登仙。綺懷合向棹前懺,一笑拈花算悟禪。”寫完又念了兩遍,便覺心情安帖了許多,大有海闊天空,萬緣俱絕之慨。又坐了一會兒,就自睡了。
次日午前,又到月宮餐館,仍坐在他常坐的雅座,璞玉也照例入室招待。王小二先生定了主意,就對她直說,四川那麵仍屢來電敦促,大有不能不去之勢,自己無可奈何,已複電應允了,在三二日內便須起程。璞玉聽著,看了他一眼,突然顏色慘變,轉身就走出去。王小二明白她聞說離別,已悟自己欲去之由,故而心中傷感,悲不自勝,一時無話可說,就跑出到背人地方流淚去了,不由也有些難過。怔了半晌,果見璞玉又送菜進來,眼眶已生紅暈,她放下了菜,就坐在對麵椅上望著王小二先生,勉強作出笑臉,但笑得太不自然,好似內中含著多半哭的成分。王小二先生料著她八成必要挽留,或者要說傷心的話。正預備硬起心腸應付,哪知璞玉隻淡淡的道:“你怎麼又要走呢,前些日不是說不去了麼?”王小二先生方要答言,璞玉已替他加了解釋道:“想是那邊情麵太重,推脫不開。”王小二先生隻得點頭。璞玉又道:“你已答應前去,不能變卦了麼?咳,真想不到你走得這樣快,你預備哪天動身呢?”王小二先生聽著,心裏幾乎給自己叫了好兒,暗想:“我真是一個疑惑鬼,竟瞎眼瞎心的愛了她兩年,到如今還認定她對我有情,為我走心,經了多日的失眠思索,到今天才忍心向她道別,尚有些自慚薄幸,哪知她聽了我的話,竟是滿沒入心,三言兩語,便問起程日期,好像正在求之不得。我這蠢才,直是走得太晚了,隻可惜枉為她費了如許纏綿,日後想起來,豈不是一場大笑話?可是事既至此,我反該平心靜氣,給她個滿不在乎,若是露出悻悻之色,倒像是栽給她了。”想著,就淡淡的道:“後天晚上,坐京漢車走。”璞玉眼珠一轉道:“隻有兩天耽擱”,說著又尋思道:“今天是星期,我不能告假。明天晚上給你餞行,你可要賞光。”王小二先生謙辭道:“何必破費你呢。”璞玉正色道:“你若認我是朋友,就幫我,咱們一晃也認識了許多日子,總算知心朋友,這點小意思,還要推辭麼?”王小二先生聽她隻在平常客套中表示友誼,毫無纏綿之話,心中更覺冰涼。但想若再堅辭,反顯自己不好,就答應道:“好吧,明天擾你。”說著就由袋裏取出紙包,遞給她道:“這是我送給你的一點紀念,請收下吧。”璞玉看也不看,推著他的手道:“現在不必,等明天見麵再給我,我一定受的。”王小二先生隻得重新帶起,這才吃飯。璞玉因還有別的飯座,隻出出進進的陪他,並沒有珍重離別,特致殷勤之意。即是說話,也隻於閑談,更無離情表現。王小二先生滿心沒趣,再坐不住,就付賬將行。璞玉叮囑明晚七點,請他仍到月宮來訪,自己可以告半天假,陪他到別處吃飯。王小二先生唯唯諾諾,便自走了,心中更把璞玉恨得不了。心想:“女人真是可怕,她以前裝作和我脈脈含情,心心相印,我竟把她認作真實相愛,才拜倒妝台,甘為愛情奴隸,哪知受了大騙。今日她聽我又將長行,不特未加挽留,連一點戀戀之意也沒有。我說後天起身,她隻把餞行來作敷衍,而且定在明晚,並不要我在今晚明早,勤去伴她,多作別前之聚,簡直表明在明晚以前,不要見我,明晚一麵,就送我滾蛋,永遠耳目清靜,免受纏擾了。”想著她的情形,真是令人心寒,氣起來明天之約,便當不赴。但想隻剩這最後一麵,她雖然不好,自己在二年中,總算在她身上收過精神寄托的效果,再說既已被騙二年,又何爭此一日,明天就再去和她結束這出喜劇也罷。好在我後天一走,從此寄跡南天,再不作歸來之想。回首津門,便成隔世,無論是恩是怨,一例都成空花,細想倒得多謝璞玉,她若對我纏綿不解,當此別離,定要害我掛肚牽腸,怎及得現在的遊行自在呢。想著就回寓去,真個收拾行裝,準備長行,暫且不提。
且說璞玉近日來,猶疑於丈夫和情人之間,幾把芳心碾碎,柔腸轉斷。這日一聽王小二先生又重提南行之事,便知他已忍耐不住自己的冷淡,按捺不住本身的熱情,故而仍於別離中尋求解脫。他雖淡淡說來,不露失望之色,然而內心痛苦,可想而知。當時璞玉難過之極,不知所答,就跑出到空屋中,落了許多酸淚,凝神細想,覺得已到了必須當機立斷的關頭,或背負丈夫,或拋棄情人,兩條路必得決於今日,再不容猶疑了。想他必經過千回百轉的思維,今日才忍痛前來告別,這可不比上次,絕非虛言所可挽留。自己淪落半生,隻遇著一個知心的人,若在這時再作遲疑,便要永遠把他失去。一行之後,從此地北天南,再無相逢之日,這件恨事,豈不使我懊悔至死,如今也顧不得許多,隻可拚著羞恥,實行以身相報,以心相挽了。既然有了決心,隨定了辦法。若在旁的女子,當然要立時向情人表明心曲了,璞玉卻是心思玲瓏,意致深遠,天生是個內秀的人,行事恰和她的平整外貌成為反比例,在決心報答知己之後,胸有成竹,倒由張皇轉為鎮靜。於是重入室中,對王小二先生隻冷淡應付,不露形色,預備把一切熱情,全都力自遏抑,等到明日餞別之時,再給他個絕望後的得意。但王小二先生怎能參透玄機,竟自悒悒而去。璞玉又自好笑,又自驚心,知道自己的半世堅貞,十年苦窮,眼看就犧牲於一旦了,於是終日恍若有思,神不守舍,像在雲端飄蕩似的。
勉強熬到晚間下班,回到家中,見她的瞽目丈夫,正抱著大兒玩耍,小兒已經睡了。璞玉進門脫去外衣,就要上廚房去泡茶。她丈夫因她終日勞苦,必已倦乏,硬按著她坐在床上,自己拽著孩子,到廚下泡茶。好在他殘廢已久,不特耳朵加倍靈敏,手足也都成為機械化,家常操作早已得心應手,這樣搶著代璞玉操勞,也是常有的事。但璞玉此際卻因別有虧心,見丈夫殷勤護惜,不由突感慚惶,撫著已睡的小兒,落下淚來。自思可憐的丈夫,還這樣歡天喜地像平日一樣的待我,你哪知無恥的妻子,已經背負了你,並且正預備欺騙你呢。明天去赴餞行送別之約,實在要作密會幽期的事,便不通宵達旦,也必流連到夜午更闌,所以在明早出門以前,必須對丈夫撒謊,說個明夜未必歸家的理由,好叫他到時早伴孩兒安睡,免得坐待終宵,發生他的猜疑,增加自己愧怍。但是這種虧心的話,對著他那天真的臉兒,信任的態度,怎忍說出口呢?而且自己尚未在外度夜,今日突提出這破例的事,他未必不出疑惑。可是自己準敢斷定,他便看出破綻,也隻背地傷心,絕不會當麵對我詰問,或者攔阻,這樣就更覺自己若狠心說出,那可太殘忍了。想著因為心中為難,不自知的淚落。這時恰值她丈夫抱著大兒,從廚下回來,手提茶壺,放在桌上,便尋碗替她斟滿。那大兒看見璞玉的臉,忽然大聲叫道:“媽怎麼哭了?”璞玉猛然醒悟,忙把一手拭淚,一手對他搖擺,但已來不及了,她丈夫已變了顏色,驚惶失措的走過,拉住璞玉,連問:“怎麼了,不舒服,受了誰的氣?”璞玉忙假笑道:“哪兒的事,我隻是倒了眼毛,大貓見我眼圈發紅,就這麼混說,我平白為什麼哭……”璞玉雖這樣掩飾,但她那瞽目丈夫,並不能瞧見她虛假的笑容,卻已聽出她酸哽的聲音,默然半晌,才歎氣道:“不用瞞我,你一定在外麵受了委屈。可恨我一個男子,不能養你,反叫你出頭露麵,我真虧心,咳!這……這……”說著舉拳自擊頭顱。那大兒一見,嚇得“哇”的聲哭了。璞玉更忍不住眼淚直掉,還得強忍悲酸,一麵哄住大兒,一麵安慰丈夫,堅持著自己並未有絲毫不適,勸他不要為小兒一句戲言,就那麼胡思亂想。說時卻將手兒偷揩眼淚,嘴裏也作出好笑之語氣。她丈夫半信半疑。結果也隻得把這件事岔了過去,但仍說了些自怨自艾的話。璞玉恐怕勾起他的隱痛,不敢再答碴兒,隻把別話打岔,哄得老小都恢複原來歡笑情況,時已不早,便收拾安寢。
這一夜,璞玉滿腔心事,自然無法入睡。哪知到了夜深更闌,還覺得她丈夫也在展轉反側,料著他必是根本沒信自己的辯白,仍以為是在外受屈,故而又犯了感傷的舊病。想到丈夫這樣情義,自己預備說的謊話,若非鐵石心腸,怎能向他開口?想不說,無奈外麵又有個要命冤家無形中逼著,明日怎能安心和他相會?璞玉反複思維,就丈夫著想,深覺現時開口艱難;就情人著想,又恐他年遺留長恨。展轉多時,空使碎了芳心,仍是遲疑不決,最後困倦極了,不由恍然入夢。
到次日早晨,被小兒吵醒,璞玉還得強顏歡笑哄著他們,偷眼瞧她丈夫,雖然神態如常,也沒有重提夜間的事,但不斷的總怔神兒。璞玉料著他仍心頭悒悒,隻於不願為自己所見,故而矜持。於是心中更怕將起來。直到了上班時候,還得不到開口機會,心中焦急之下,隻可退一步想,既已到了時候,惟有且去上班,到飯館再作打算,倘若上天加護,也許給我一條兩全的路,否則到了晚夕,我踐王小二先生約以前,還可以設個詞兒,托個人給家裏送信,說我被什麼事絆住,今夜未必回家。這樣雖然也非善法,但總可暫且避免和丈夫對麵撒謊的難堪,等到事後歸來,也許我心能稍定,臉能稍厚,可以掩飾補救,比現時容易些,想著就照往日一樣,叮囑數言,便出門走了。
到了月宮,時已稍遲,進門就有飯座待她張羅。她奔走之際,仍忘不下心中難題。正在方寸無主,恰巧雪蓉因為意外遇見呂性揚,又有梁意琴同座,覺得有些羞愧,但她並不自知在慚愧之中,還夾雜妒憤成分,隻覺呂性揚和另一女子並坐笑語,自己卻在下麵伺候,好像太受委屈,過於難堪。可是她本以伺候飯座為業,平日伺候的男女客人,多不勝數,何以對別人不生此念,隻對性揚感覺羞辱,這問題她也沒有想到。她隻覺對於性揚,別有一種高貴的身分,好像忘了自己是女招待。性揚和別的女子同座,已使她心中不忿,若再奔走伺候,那可更傷心了。但因職分所在,又不能拋開不管,正在猶疑,恰見璞玉由別的雅座走出,忽然得了主意,就拉住她請求交換職務,教璞玉伺候她的客人,她去伺候璞玉的客人,這種事是很少見的。璞玉不解其故,還以為是說笑話,又加心裏正在紛亂,就說:“你又生甚麼是非,別囉唕我吧。”雪蓉仍拉住她隻管纏磨。璞玉倒覺詫異,問道:“一樣的飯座,你怎麼挑撿起來?這雅座的客人,有什麼特別的呢?”雪蓉低頭道:“沒有特別,我就是不樂意侍候。”璞玉道:“這是甚麼話?快放手,我不管這閑事,還得替九號催茶去呢。”雪蓉低聲道:“好姐姐,你就答應我吧。我知道你伺候的是生座兒,王小二先生今天沒來。若是他在那裏,我絕不央你掉換。”璞玉被她說得不好意思,又見雪蓉辭意堅決,料著沒法不應,就罵道:“你這小東西,怎也和小雛雞學這麼輕嘴薄舌的,越這樣越不應。”雪蓉忙改口道:“好姐姐,我錯了,你就應吧。”璞玉道:“你得告訴我為什麼,我就換。”雪蓉這時怎能告訴真實原故,隻得擇個謊說道:“這七號裏是一對小倆口兒,當著人一點不老實,我瞧不下去。”璞玉道:“你自己瞧不下去,又怎知我瞧得下去?”雪蓉笑道:“姐姐不是比我大幾歲,經的多見的廣麼。”璞玉方氣得掉頭要走,雪蓉已向她作個大揖,跑到九號門口去,先占住了新地盤。璞玉隻得把九號客人要的東西告訴了她,自入七號代她伺候。但璞玉做夢也想不到雪蓉說的是謊話,而且謊話中含有侮辱意琴的隱意,隻當她的話果然真確。及至進去兩次,見這一對客人並沒有什麼浪漫的行徑,心想這定是新婚夫婦,偶然有什麼不檢點的舉動,本來難免,雪蓉也許偶然撞見他們接吻擁抱,就如此喬張作致,未免有些假惺惺。她這麼大的女孩子,什麼不懂得,裝好人給誰看呢。想著心中好笑,但她卻沒思索,雪蓉稱這對客人是一雙夫婦,何所據而雲然,竟也隨著她的武斷而錯了下去,直到替斟汽水的時候,稱呼出“先生”、“太太”的專名詞,意琴一紅臉,性揚一變色,璞玉才明白自己鬧出值得挨嘴巴的大錯兒,不由羞窘難堪,又沒法道歉更正,比意琴僵得還厲害。幸而性揚一陣機靈,急忙不著痕跡的加以糾正,向璞玉道:“你把瓶子放在這兒,我替梁小姐斟吧。”璞玉巴不得這一聲,忙將汽水瓶放下,轉身出去,到九號房門,等雪蓉送菜出來,一把揪住她,拉到屋後僻靜處,舉手狠狠的在她背上捶了兩拳。雪蓉不知來由,叫道:“姐姐怎麼了,你打我?”璞玉發恨道:“我打你這舌上長疔的,順嘴亂說,害我鬧笑話,差點兒沒被人家抽了嘴巴。”雪蓉忙問何事,璞玉告訴了,雪蓉笑道:“姐姐這可不能怨我,我又不認識他們,怎知道是親戚是朋友,隻為看著他們年紀相仿,又那麼厭氣,才順口說是倆口兒,你怎拾個棒棰就認針呢?記得當初我才來的時候,你常囑咐我,對女客人不許亂叫太太,稱呼小姐,就是錯了也沒有包涵,今兒怎到糊塗起來,心裏惦著什麼呢?王小二沒來的毛病吧。”璞玉聽著,氣得又要打她。雪蓉嘴裏叫著“好姐姐”,腳下早已一溜煙,跑進廚房去了。璞玉無法,隻得仍去替七號上菜。
性揚和意琴在這一席酬酢間,自然談得非常融洽,但因初次走上友誼的途程,自然各自矜持,在表麵上看不出甚麼進展,不過愛情的基礎,卻已由此奠定。至於女招待的中途換人,鬧出璞玉的一句莽撞話,意琴已自不好意思,以後直到吃完,也沒再見雪蓉的麵,意琴心裏更加疑惑,料到這女招待以前那樣神色奇怪,以後又避而不見,卻換個別人來伺候,推想內中情由,似有蹊蹺。性揚既曾直說和她有一麵之識,卻不承認到月宮來過,恐怕他隱瞞著什麼吧。女招待以招待為業,對客人怎能有這等奇怪行徑?即使真的隻和性揚見過一麵,也很可以坦白酬答,像這後來年紀較長的女招待,隨便談話一樣,又何故如此羞羞澀澀,躲躲閃閃呢?由此看來,不但性揚與她似有較深的關係,而且這女招待也似對性揚已有較深的感情,所以她看見性揚伴我同來,才羞憤得賭氣不伺候了。意琴雖猜透了雪蓉的心思,但因方才璞玉的言語冒昧,未免介介於心,本想借此再窘性揚一下,卻恐因過分注意這女招待,倒顯得自己對性揚有所關心,對女招待有所嫉妒,豈不正蹈入璞玉誤呼二字的嫌疑,於是就把這事避開不提,隻談了些閑話,直到飯罷,性揚盡了男友的照例責任,付過了賬,二人才一同出離月宮分手作別。
意琴今日發現了性揚和女招待的情形,本來無須掛懷,過後就視如過眼雲煙,漸漸淡忘。但是此後她與性揚蹤跡日密,時常往還,性揚再請她吃飯,絕對不上月宮,更謹避有女招待的飯館,最後兩人由友誼進入戀愛之界,性揚向她作了求婚的表示,意琴對性揚本身本無異議,但隻因腦中留著月宮女招待這點印象,疑惑他曾沾染過閑花野草,發生品行上的疑問,又恐他以前曾與那女招待有過牽連,以後得了自己,便又棄之不顧,這又是心術上的疑問。於是當時沒敢答應性揚的求婚,先設法解釋疑團,以致費了多少的周折,鬧起無限風波,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謝璞玉張羅完了午飯的座兒,方得清閑,餐館中照例每日午後二至五時,是沒有什麼生意的,偶有人來吃點心零食,也很寥寥,隻留一個人照料便夠,大家無事,全聚在樓上一間雅座中閑聊,璞玉本想趁這時回家一趟,對丈夫請夜間的假,但心中終是慚怯,又沒想出完善的謊話,隻怔怔的躲在清靜的地方,獨自出神。小雛雞發現了她,就強拉到人群裏去。璞玉實怕和他們在一起裹亂,但更怕這些口角尖酸的人,抬出王小二先生來起哄,隻得耐著性兒奉陪。這雅座裏,就好比女招待的茶話會場,每日此時舉行一次,除了輪流報告自己的成績和各自做飯座兒的批評以外,還加上互作惡謔,互攻隱私,結果不是鬧得這個哭那個罵,就是來一出武劇收場。
這時並沒經振鈴開會的儀式,樓下的一個綽號“小白斜”的,先發了言。這“小白斜”名叫白金寶,原是妓女出身,因為淫業不振,才改途來發展商業,可惜仍是屈居下僚,不能得誌。若問什麼原故,她這外號便是答案。隻聽字音,好像她常穿白鞋,其實每字各有一義,小是身體矮小,白是額上有一塊白癜風,斜是斜眼,自此三字,便可看出她僅能坐待客人不能招徠客人。女招待這個名詞,望字生義,天然應有三種必具的魔力。第一是“女”,所以表明較男子難能可貴;第二是“招”,須要容貌美麗,意態風騷,能把不餓的人,也招進來吃飯;第三才是“待”,客人進來以後,加以殷勤招待,三種要素缺少一樣,便算是這行中的不及格者。“小白斜”既然貌寢,失去“招”的魔力,而且一般人口中,所常說的看女人,雖隻單提“女”字,上麵並未加形容詞,然而卻似立有界說,是單指年輕貌美的女人而言,好像把年長色陋的,擯除到女人範圍以外。由這例子看來,“小白斜”的“女”字,也被抹去,於是三字之中,隻剩了一個“待”,因之如薪水小賬等等收入,也和本身成了正比例,較比紅的同業,要減少二分之一,並且和他人永有上下樓之別,不能更上一層了,隻有這午後沒有飯座的時候,她才能上樓和眾人廝混。但是世上雖有無量數的鏡子供人照看,卻自古至今,沒發現一個知道自己醜的,“小白斜”自不會眾醉獨醒,她以為自己的矮短,正是嬌小玲瓏;自己斜眼,分外顧盼生姿;那額上的白癜風,更是一種缺陷美,世人都賞識人工造的黑痣,自己這天然的白斑,若有日被識貨者發現,揄揚起來,說不定全世界女子都向自己仿效,全世界男子都向自己追求呢。可惜“小白斜”雖這樣自尊自貴,無奈遇不到一個發現她美點的人,飯座若輪到她伺候,都全變作含羞少女似的,不肯抬頭觀賞她的美貌,低頭吃完,便自逃去,絕不似對別個姊妹那樣沒話找話。小賬更不用想,若正賬四角八分,給五角不找錢,便是可紀念的事了,像別人小費能得正賬十分之百,她簡直自工作以來,未常有也。但她絕不想自己慳於容貌,倒怪客人不長眼睛,因而對客人更起了惡感。每遇到招待生飯座的時候,心裏就想這人既不著意看我,準也是個瞎眼東西,更不會多給小費,於是把嘴撅得老高,用精神上的虐待,來報複客人態度上的淡漠。那倒運的飯座,也自然更不敢看她,她的美貌更無以自炫。日久所受的刺激太多,竟使她嫉世憤俗,變為一個乖僻的人,旁人越看她不起,她越把自己看得極高;越是本心所希望不得的事,表麵越要矯為鄙夷不屑。
這時,她先開言痛罵本館男百役。因為照例女招待不進廚房,客人所要的菜,由男百役從廚房取出,送到飯廳,或是雅座門外,女招待才接過去,送到客人桌上。但是男百役對於“小白斜”這個黑人,卻不伺候,凡是她要的菜,都得入廚自取。她受不了這不平等的待遇,吵到掌櫃的麵前。掌櫃也隻對她笑,那意思是說你本不配和旁人享受同等權利,若是不忿,大可另圖高就。可憐“小白斜”莫說高就,連低就路兒也沒有,隻得低頭含忍,甘受歧視。但這口氣卻咽不下去,便對姊妹泄出來。眾人因不和她同病,自然沒有同情,誰也不理會,隻顧談論自己的座兒。樓上五號的王靜珠說道:“那個小馬兒又來了,送我一個新式的皮手包,裏麵還有一打小相片兒,這小子真壞。”說著,吃吃笑起來,卻不說壞在哪裏。小雛雞聽了撇嘴道:“小手包算什麼,那個金麻子,磨了我多少天,隻要我下班跟他出去,第二天就帶我上恒利金店,挑一付金鐲子。我才不理他呢,瞧他那麻樣兒。”樓下七號李小屏笑道:“你別吹咧,要真有人許你金鐲子,你就不為自己,為你那個小洋服客,也得弄了來,好供著他零花兒啊。”小雛雞聽了,倒不以為忤,隻罵了聲“放屁”,笑道:“你說我倒貼那洋服小米兒呀,呸!我才不那麼傻,就是貼他,也隻給他製新洋服,買漆皮靴,才不給錢呢,叫他胡嫖去呀?”王靜珠笑道:“你真精明,不枉是幹這個的。”小雛雞鼓起嘴道:“提幹這個的呢,前兒那個騎‘嘟嘟嘟’(即摩托腳踏車)的小兔高來了,坐下就吃,吃完了抹抹嘴就走。我拉住叫他會賬,他說忘了帶錢,把二姐姐叫得震心,隻說晚上就送來,我隻好放他去了。哪知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那小損德的,到今兒也沒見麵。整份兒一塊二毛五,櫃上從我的工錢上扣了,你說倒黴不倒黴。”這時旁邊一個叫華月樵的接口道:“這怨誰呢?你要不是被小兔高叫姐姐叫迷惑了,就是被他怎樣擺弄暈了頭兒,要不然就那麼容易放他走啊?要是我,我就扣下他的‘嘟嘟嘟’,叫他拿錢來贖。”小雛雞“呸!”了一聲,撇著嘴兒道:“得,得,你還有臉說我呢。上月那個新鮮笑話,是誰蹲在旅館裏,下不了床,是誰打電話求璞玉大姐帶衣服和錢去救命。我們笑了好些天,隻笑怎麼睡得那麼死,叫人家來了卷包會,還留下她給旅館當押包兒。要是我,我就不會吃這個虧,得先睜開眼瞧瞧,是新郎不是新郎,怎麼胡拜天地,胡進洞房呀?這比我的一塊二毛五可丟得多。”華月樵聽了,臉上掛不住,正要反攻她的隱私,不想這時“小白斜”呲著牙縫兒,搖頭晃腦發出了自負之言道:“你們的座兒都不規矩,這才是武大郎養夜貓子,什麼人玩什麼鳥兒。你們瞧我,邪魔外道的人,就不敢上我的前兒,凡是座兒,沒一個敢對我賊眉鼠眼,沒一個敢對我貧嘴淡舌,這是一正避三邪呀。”她這一套話,恰和《伊索寓言》上那個狐狸一樣,因吃不到高枝上的葡萄,饞涎空咽,反說葡萄是酸的,自己絕不要吃。眾人聽著,都體會到這種意思,不由哄堂大笑起來。“小白斜”被笑得惱羞成怒,直想罵她們一頓出氣,但想到吵起來自己沒有便宜,隻得忍著氣,把話在嘴內嘟囔。隻見下頦一伸一縮,兩頰一凸一凹,好似口中塞多了花生米,咀嚼不便似的。王靜珠笑著說道:“真的,好客人全被‘小白斜’遇著了,我遇著的都是糟蛋。晌午來了個生座兒,穿得挺闊,派頭挺大,進門我一遞手巾,他就摸了我手腕一下,我不理他,拿上菜單,他看著我不對口,就跟我開起攪來。頭樣小吃,他問我是明吃是暗吃,我說不懂,他說將就點暗吃吧,省得上捐。又要把牛尾湯改紅白湯,我說沒這麼個菜,他說把番茄湯和奶汁各自煮好,同向盆裏一倒,就有紅有白。我說廚師傅還沒有這個手藝,他才點頭說,對付些就來牛尾湯吧,牛尾可要根長的,你們聽這小子多麼缺德。接著他看蘑菇雞也不好,說蘑菇犯了他的小名兒,要改個手把雞。我有些氣了,問他是什麼,他才說明白是鐵耙雞。下麵的炸鮭魚也換,換白汁鮭魚,可要沒刺的,我說是魚就有刺,他拉著我嬉皮笑臉,說你給我來條沒刺的魚,我另外給你兩塊錢……”小雛雞插口笑道:“你給他了沒有?”王靜珠“呸!”了一聲道:“我扭身就走出去,再不理他。哪知等到送上菜去,這小子的事故更多了,說話都是成套兒的,甚麼小吃裏的腸子灌得不緊了,牛尾湯不夠暖啊,鐵耙雞炸得不幹啊,鮭魚作得不香啦,楊梅凍子的顏色不淺啊……你們聽聽難為這小子怎麼琢磨來,也不怕縐斷了腸子兒。”眾人聽著,初尚不知所雲,繼而連起來一想,不由都笑起來,亂罵缺德。華月樵笑道:“輕嘴薄舌的座兒有的是,可沒見過這麼有趣的。”王靜珠聽了,罵聲:“你這賤貨,還說有趣兒,什麼骨頭!”說時舉手就戳她的腰眼兒。華月樵“呦”的一叫,身兒亂扭,不想正碰到“小白斜”身上。“小白斜”立起一躲,忽然由旗袍內滾下幾件東西,落到樓板上,“嘩啦”亂響。眾人看時,原來是兩柄切麵包用的小刀,一個盛胡椒末的小瓶,還有一匣尚未開封的味之素。立刻明白這些日櫃上常鬧丟東西的原故。大家麵麵相觀,“小白斜”羞得臉如紅布,恨不得身上生出八隻手,把地下東西抓起,把眾人眼目掩住,但空彎著腰兒,兩手畫符似的向下亂撈,卻沒拾起一件,因為她知道拾起來也藏不住了,想要設詞掩飾,無奈羞臉兒好似受了地心吸力,再也抬不起來。璞玉瞧著不忍,忙對眾人擺手,又高聲向王靜珠道:“你說啊,那座兒怎麼樣了?”這時“小白斜”所以未遭眾人當場起哄,卻是占了她萬事不如人的便宜。眾人素日把她看做可憐蟲,所以雖拿住真贓實犯,尚能隱忍無言,倘把她換個較紅的人,恐怕小雛雞早已跑下去喚掌櫃的了。又加璞玉存心忠厚,故意打岔,眾人素日敬服璞玉,一聽她的話,便都轉過臉去,聽王靜珠接演前文,給“小白斜”閃個麵兒。王靜珠接演道:“我好容易熬得他吃完了,用五塊錢會賬,找回三塊五角錢,眼看他把票子擺弄半天,留兩塊錢在左手裏,剩下的裝進衣袋。我看著他認為要給二元小費了,心想這個人嘴雖刻薄,想不到手還大方,哪知他立起向外一走,把左手伸過來,我隻顧舉手接錢,他冷不防在我臉上聞了一下,我當時看著兩塊錢的麵上,沒好意思罵他,覺得手裏接著兩張票子,就送他走出。他走到門口,還回頭衝我一笑,我才低頭看手內的錢,想要交賬,噯呦!誰知這挨刀的竟是變戲法兒的手,不知使的甚麼手法,我明明看見他手裏是兩塊錢,怎麼到我手裏竟變成兩張出恭紙了,這小子出門就得叫電車軋死,怪不得臨走望著我笑呢。”小雛雞笑道:“真窩心,真窩心,你是叫兩塊錢照花眼了,別撿好聽的說,你還不定失去多少便宜,豈止……”說到這裏,隻聽背後“喁喁”有聲,回頭看時,隻見“小白斜”已把那些贓物拾到桌上,口中自言自語的道:“準是這麼個碴兒,我本是要交到後麵,座兒一催菜,把我鬧得糊塗了,就塞到腰裏,一直忘得死死的,真她媽的走字兒,叫人家看著,倒許疑心我偷東西,其實你們打聽打聽,我這個人就是骨鯁脾氣,任憑有座金山,是別人東西,我連眼皮也不撩,莫說這點破東西咧,別看我窮,人窮誌不窮……”說了翻來覆去,絮叨不已。大家聽著隻撇嘴兒,小雛雞忍不住叫道:“誰說你偷東西來,你自己嘟嚷什麼?別描咧,越描越黑,你若不絮叨,我也不問你,這刀子和胡椒瓶兒,算你一時失神,錯帶到身上,可是這瓶味之素是廚房裏用的,怎麼會到了你手裏?得了,我們都落個啞巴吃扁食,心裏有數兒吧,何必擠啞巴說話呢。”“小白斜”聽了,吃吃的道:“這是我給家裏……家裏買的,礙你?”小雛雞一聞此言,可就不依起來,跳過向她喊道:“怎麼礙不著?我櫃上丟了東西,大家都得擔著賊名譽。你說是自己買的,可敢上廚房對對去?看那裏是不是恰巧短了這麼一瓶!”說著就要拉她下樓,“小白斜”可有些含糊了,口裏空喊著:“去就去,我不怕!”身體卻賴住不動。璞玉本不願管她們的雞爭狗鬥,但這時不好不管了,就走過拉開了小雛雞,向“小白斜”說道:“得了,我知道你是一時失神,以後可留點心,不要把東西亂擱。這瓶東西是你買的,你仍舊帶著,不要再說話,下麵看看去吧。”“小白斜”情知璞玉替她解圍,隻得帶起瓶子,訕訕的下樓去了。
小雛雞還不饒人,望著她的後影兒說道:“瞧瞧你這份德行,在家裏吃什麼好飯,舍得花好幾天工錢買這樣好佐料,蒸窩頭用味之素和棒子麵哪?”璞玉道:“何必呢,她也夠可憐的了,這東西明是她偷的,可是人但分得已,誰肯作賊?你們算算,她一天掙不了幾角錢,實在太苦了。”華月樵撇嘴道:“什麼話,她才不苦呢,苦還能養小親家兒?”璞玉道:“你別說損話吧,她自己就夠活的,哪會……”華月樵接口道:“你不信今天下班時晚走一會兒,準可以看見一個流氓樣兒的人,在門口兒等她。我見過多次了,有時兩人親熱得別提,在大街上賣狂;有時那流氓見麵就逼她要錢,撕掠半天,那流氓搶了錢就跑,‘小白斜’哭天抹淚的回去,第二天把眼腫得桃兒似的,可是到晚上那流氓仍來接她,二人在街上又摟摟抱抱,說說笑笑了。在前半個來月,一天晌午,她忽然慌慌張張,裏外亂跑,先上櫃上借錢,櫃上不借,她又向大夥央告,要立時湊五塊錢,結果璞玉姐姐給她轉借到手,她拿著就走。我跟出去一看,原來她相與的那個小親家兒,正在街頭站著,可是胳膊上拴了根白繩,被一個巡警牽著,看樣兒是犯了甚麼事,被局子捉去,判了罰款,他就找‘小白斜’來要錢。‘小白斜’居然真關心,求爺告娘的弄錢贖他。你們別看她長得像個怪鬼,心裏還俊不夠兒呢,就是偷東西,也準是變錢貼人兒。以前還不知偷過多少,隻於今兒才落到人眼裏罷咧。我批她倒黴受罪,全是自討其苦,沒有一點可憐頭兒。”眾人聽著,全都撇嘴,這個說“小白斜”那樣腦袋還有春心,簡直太不要臉,就是買不起鏡子,也該找個尿坑照照自己的小模樣兒;那個就替“小白斜”盤算,說她每日進項,穿衣住房尚未必敷用,若再養上一個男子,怎樣過活,莫非對看著就飽了肚子?對抱著就省了棉襖?這婆娘真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但不知哪裏來的這種窮高興。大家七嘴八舌,笑罵不已。璞玉聽著,忽覺有動於中,就擺手道:“得得,眾位少挖苦吧,別隻說飽人不知餓人饑的話。你們長得又漂亮,人緣兒又好,外找兒又多,成天來的飯座,都是巴結你們的,你們看得中誰,就跟他交交朋友,又享樂,又賺錢,你們看不中誰,對他把架子一端,人格就高到天眼兒。所以你們把人都看輕了,事也看易了。可不替‘小白斜’想想,她也是個人,也和你們差不多年紀,隻為長像不得人心,莫說想人巴結她,就是她巴結人也白吃沒趣。可是她一天看著你們,這個跟王三爺聽尚小雲去了;那個跟小陳兒開房間打牌去了;朱經理給這個買了皮大衣,李掌櫃給那個製了金手鐲,難道她就不眼熱嗎?再說你們這班美人兒,要男人可以整群的拿鞭子趕,才覺著男人一點兒也不稀罕,可是……”說著笑指小雛雞道:“就說你吧,你常說家裏有錢,出來當女招待不為掙飯,隻為借地交友,所以你的男朋友算不清有多少,論理你就該不把他們當回事了。可是前者那個小陸兒,和你鬧別扭,三天沒來,你怎麼也整天愁眉淚眼的呢?由此看來,凡是女人,都得有個知心可意的男人,放在眼前,存在心裏,若是沒有,就活得沒趣兒,固然照樣能活著,不會因為這個死了,可是好比白水煮白飯雖也吃得飽,隻是沒滋沒味,淡得難過。‘小白斜’和你們是有一樣的口胃,你們下班後……哈哈,不用瞞人,反正各人有各人的開心事兒,若是強派你們下班就回家睡覺,不許見男子,不許出門玩耍,恐怕有三天就得悶病了幾個。這樣一想,‘小白斜’就可憐了,她在這裏,被你們這般美人兒罩著,哪個客人肯多看她一眼,更莫說花錢供她快樂。可是她成天瞧著你們稱心得意,聽著你們胡說亂數,夜間回去,怎能熬得冷清,她的心也是肉長的,她也需要男人啊。不過這種在你們很容易的事情到她可就難了,她想拿份兒唱戲,是辦不到。便想當個唱義務的票友,借台過癮,也沒人領教,擠到萬分沒法,隻好花錢雇人了,可是俗語說,一分錢一分貨,憑‘小白斜’那點進項,能交什麼像樣的人呢?那個男子當然不是愛她,隻不過本身沒有飯吃,為著靠上她可以不挨餓,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出息?將來‘小白斜’不定受多大的害呢。所以你們要可憐她,別再拿她閑磕牙兒。”小雛雞道:“她自作自受,有什麼可憐?”璞玉道:“不許這樣說話,倘若你也長了她那樣麵貌,受到她那樣的冷清,恐怕你比她還忍不住,比她更加倍的自作自受。你要替旁人想,不能隻想一麵兒。再說你們對‘小白斜’,本是缺唇兒吹哨,誰也吹不響,說句不怕得罪你們的話,你們都是年輕貌美名頭大,生意紅,賺的錢也多,可是你們空趕上這好時候,誰能真剩了錢?你們賺的錢哪裏去了,這個我也不必細說,反正你心裏都明白,誰敢說身上沒有自己找來的罪孽呢?隻於你們來項寬裕,不致像‘小白斜’那樣弄得人前出醜,你們交的人也稍為高尚,不是像‘小白斜’那位不顧臉麵罷了。”眾人被她說得有的臉上發紅,有的“吃吃”發笑。
王靜珠見雪蓉一直不言不語,隻在旁邊拾笑兒,就指著她道:“璞玉姐把我們都批成一個味兒,可是說話別傷眾,這兒現放著個貞節烈女,人家可不能一鍋兒熬呀。”璞玉笑道:“她啊,我看更不保險,守著你們老幾位,早晚也得給成全了。”小雛雞聽了,大為不滿,撇著嘴道:“得得,我們就沒一個好人,連沾我們邊兒的也得壞了。女招待這一行隻有您謝小姐謝太太,這顆獨頭蒜的聖人。您是三貞九烈,您是冰清玉潔,您行得正,走得端,三條大道走中間,您永遠沒有自作自受的事,您多麼好呢,您隻為著養家才幹這女招待,沒一點邪心,您也不認識王小二先生,當麵又沒跟他說過心思話兒,背地也沒為他走心怔神兒……”璞玉聽著她的話,隻覺每個字都刺心坎,不由自怨,是非都因多開口,自己無故的和她們作無謂辯論,結果受了小雛雞的奚落,當著眾人把我的隱事抖露出來,真是何苦。又想自己和王小二先生的交往,本覺甚為秘密,又哪知都已落入眾人眼裏,她們連我的走心怔神兒,也看出來了,可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話,真是不錯。既然館中同事都能看出我的心事,料想更瞞不住家中的丈夫,這回事我還沒真的作出,已經鬧得裏外不夠人,以後更不知落到什麼地步,簡直不堪設想了。璞玉想到這裏,怔怔的瞪著眼兒,半晌無言。小雛雞平常本敬服璞玉,這時隻為受了她的挖苦,才玩笑的反口相譏。及見璞玉神色有異,以為她生了自己的氣,急忙跳過抱住她道:“姐姐幹麼真生氣,我隻是逗著玩兒。”璞玉這時方才斂神笑道:“誰生氣了,我不像你們,盡管給我造謠言,我不在乎。”說著忽聽樓下傳來鈴聲,知道有座兒來了,大家才紛紛各執其事。
璞玉看了看表,已經近五點,心想再過一點多鐘,王小二先生就來赴約,自己已沒時間猶豫了,這時便得決定主意,今夜若去報答知己,就得先設法給家中送信,隻是作什麼托詞呢?又想方才小雛雞已經把王小二先生譏誚我了,少時他來,我再告假同著他出去,豈不是鬧得人言嘖嘖?但又轉念小雛雞素日和自己感情不錯,她又已知道了我的隱事,少時就托她替我給家中送信吧,她為人機靈,或者不致露出破綻。但是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固然小雛雞也未必靠得住,隻是想尋送信的人,還沒有比她更合適的,自己又曾屢次幫她的忙,總能央她保守秘密,其實就是被眾人全知道了,也未必好意思取笑我,何況她們又早已是這條道上的人。隻要能瞞住家裏,就沒有什麼可慮了。璞玉自被小雛雞揭破隱情,論理本是受著打擊,應該更自瞻顧遲疑,但哪知竟生了相反的結果,她倒以為事已至此,眾人既都知道,不作也保不住往日的名譽,就拿著臉皮豁出去了。可見廉恥這件東西隻是一層很不堅固的薄膜,若戳破了,便可以無所不為。所以古時聖人要人們保護廉恥,並且為他人保護廉恥,就為恐怕戳破這層薄膜,便更肆無忌憚了。
再說璞玉想定主意,就喚小雛雞到僻靜處,向她說道:“妹妹,我有件事托你。”小雛雞聞言便道:“什麼事,你說,能辦必辦。”璞玉被她一問,倒有些忸怩起來,囁嚅著道:“今天晚上我要告假。”小雛雞轉著眼珠道:“你要我替你照應照應呀?你是家裏有事,又不放心這裏,少時王小二先生來了,要我替你照應,那還不好辦,隻要你放心,不怕我搶了你的人兒。”璞玉紅著臉道:“別胡說,不是這個。我今天晚上要跟他看戲,恐怕回去晚了,所以想托你給我家送個信兒。”小雛雞點頭,“哦哦”兩聲,忽然一縮脖兒道:“你陪他看戲去啊,散戲至遲半夜一點鐘,咱們館子每天也得十一點多下班,你聽完戲回家,就說在館子裏耽誤了會兒,不就成了?何必叫我先送信兒。”說著忽又“哦”了一聲,望著璞玉,兩隻小壞眼兒眯縫得好似要從瞳仁裏發出笑聲,拍著手道:“我明白了,你是聽夜戲,散場總得明兒早晨,所以才得給家送信。這樣好事我怎能不成全你呀,好,趁這會兒清靜,我就去。”說著轉身就要走出,璞玉拉住她道:“你去了說什麼?”小雛雞眨著眼兒道:“我……我……我就說……說……有了,我說今兒是我娘的生日,要請各位同事下班後都上我家,熱鬧熱鬧,打一夜小牌,所以我挨家都給送信兒,今夜誰也不能回家,明早從我家裏就上館子了。”璞玉聽了,幾乎失聲喊好,自己尋思兩日,都沒想起一點辦法,這時小雛雞居然在轉眼間就想出這麼周到妥當的詞兒。這詞兒真是絕妙,把眾人都拉在裏頭,她以請客的主人資格,給我家送信,更是在情在理,我丈夫絕不會疑惑,我若早能想起這個主意,何致愁得吃不下飯呢。璞玉想著,心中立刻一鬆,好像闖過一道難關似的,卻不自覺已在陷落下去。
本來人非聖賢,誰也未必沒有作惡之心,隻是未曾作惡的人,沒有濟惡之具,不知作惡之道,覺著作惡是一種難事,瞻顧畏怯,不敢嘗試,故常有心存作惡的人,卻始終作不出壞事,到頭能保持作一個好人,就是這個原故。但若一經壞人指點,使其在罪惡途中得到新知識,忽恍然大悟,作惡原來有此妙法,如許捷徑,可以使別人受到欺騙,而自己毫無損傷,看來這惡事大可作得,於是行為就要如水之就下,日陷日深,永不會回頭學好。這時的璞玉,便是第一次得到作惡的新智識,讚美小雛雞主意的玄妙,自笑日來愁苦的無謂,卻不自覺已把本來純潔的人格墮落下去了。
璞玉想著,正要叫小雛雞依計而行,忽聽門外有人叫小雛雞。小雛雞急忙出去,見是雪蓉,就問有什麼事。雪蓉伸出三個手指笑道:“你們這位來了,還不快去。”小雛雞一見這三個手指,便明白是自己新近結識,正打得火熱的小周三兒,周三這小子昨天說來沒來,白害我氣了一夜,今兒他來了,可得揉搓他一頓,想著就向外跑。外麵的璞玉,見她來了客座,神情慌張,恐怕誤了自己的事,說道:“你可別忘了我的事呀。”小雛雞回頭揚手說了一聲:“你放心,絕誤不了。”就跑進一間雅座,嘻嘻咯咯的鬧起來了。
璞玉這裏,因托付了小雛雞,心中鬆放,就先到櫃上告了假,又脫下製服,對鏡理妝,收拾已畢,便到樓下等待。過一會見王小二先生果然坐著洋車來了,在門外下車,急忙迎了出去,對他使個眼色,便自向南走去。王小二先生看見璞玉居然裝束端整,在門外相待,不由心中詫異,忙跟將過去,低聲說道:“你居然早預備好了。”璞玉嫣然一笑道:“今兒我是主人,怎能不早些恭候。”王小二先生聽著,想到她做主人,是為自己餞行。這餞行二字的講解,是以禮相送,不加挽留,不由心中又勾起昨日的岔兒,臉兒不自覺的寒了,就默默和她並肩走著。
璞玉走了幾步,忽然說道:“咱們上哪裏吃去呢?先定規了,好雇車去,要不然盡在街上走,被你的朋友看見,你和一個女招待一塊兒遊馬路,多麼失身分哪。”王小二先生淡淡的道:“什麼身分,我不在乎。再說我和你在一塊兒,這是第一次,也是最末次,何致這麼巧就被熟人遇見。”璞玉知道他言中寓有牢騷,就笑道:“因為隻這一次,你若被人看見,落了玷兒,才更冤枉,小心些兒吧。”王小二先生聽著,更不高興,就道:“好,你說吧,客由主便。”璞玉搖頭笑道:“不,主由客便。”王小二先生不願在街上和她絮叨,就說了飯店的名兒,璞玉因向來不和客人交際,所以對這種地方甚為隔膜,但她心裏卻另有打算,就道:“這地方可清靜麼?”王小二先生道:“清靜是不會清靜,不過我們可以要個雅座兒。”璞玉道:“就是像我們月宮那樣,用木板隔成的小鴿籠啊?旁邊若也有座兒,多麼吵得慌,你另外想一家像樣兒的,不用替我省錢。”王小二先生想了想道:“那麼咱們上我住的北盛飯店,那地方樓上是旅館,樓下有餐廳,專為住客預備,不大賣外座兒,很是清靜。”璞玉笑道:“好,就上這裏去吧。早知這樣,我就先上北盛找你,何必害你來回跑呢?”說著就雇了車,直奔北盛飯店。
到了地方,直入了飯廳,尋個避靜雅座坐了。璞玉因作主人,就要了許多貴價肴饌和兩瓶好花雕。王小二先生攔阻不住,心中打算,隻可待臨別之時,多贈她些錢,以為補報罷了。席上他因精神不快,隻淡淡應酬,發語甚少,大有貌合神離之意;璞玉卻興致甚高,比往日更透著活潑。王小二先生見她高興,更為氣短,他心想,這樣暢快,連一點臨別淒戀的意思也沒有,真算作到歡送兩個字的分際。本來歡送這個名詞,就造得非常無理,倘若對一個人有好感,因他來了而行歡迎,是可以的,若是到他去時相送,也加上個歡字,就好像正願意他滾蛋,以他之去為喜。除非對待去任的貪官汙吏,或是趕走了犯眾惡的同人,才可以這樣說。試問送好官時,攀轅臥轍;對良友時,揮淚沾巾,怎能加上歡字?所以歡送這個名詞,直是罵人,身受的人好生不是滋味。可是現在自己卻正受著璞玉的歡送呢。心中這樣想著,璞玉卻是越來越歡,王小二先生覺得這酒喝著不是滋味,隻稍稍沾唇,不肯多飲。璞玉卻非叫他喝,舉杯說道:“餞行怎能不喝酒?你素常又是大量,今兒怎能對我客氣?來來,我這向來不喝的,也陪你兩杯。”王小二先生心想:“你倒很好,百變不離其宗,隻抓住餞行這個題目,堵我的心,好吧,我就陪你喝。”當時便賭氣連幹兩杯,璞玉減半陪著。但是三杯過後,她已雙頰滿紅,星眸發餳。若在以前,王小二先生看著她將要醉了,當然要加攔阻。這時卻因心中不快,把憐香惜玉的心,全都消失了,隻由著她喝。璞玉又是素日不常飲酒的人,並不知自己量的深淺,喝下以後,便覺心中發熱,勉強吃些飯菜,忽然一陣頭暈,就放下筷子,伏在桌上。王小二先生問她怎的了,璞玉隻說:“沒有甚麼,請你自吃,我是飽了。”王小二知道她是喝多了,就過來扶著她問覺得怎樣,璞玉低聲說:“頭暈心跳,得有個地方躺會兒才好。”王小二先生心想:“她已醉到這樣,自己該怎樣呢?”想送她回家,不知她住在哪裏;想送她回月宮,那裏也不能安置醉人,而且把她交給誰照顧,何況這樣辦法,都似乎太寡情了。好在自己住在這裏,隻可叫她暫且到房裏休息一下,等稍清醒再行送她回去。想著就喚過堂倌簽了賬單,這次就算他自己給自己餞行了。
當時扶著璞玉,搖搖晃晃的走上樓去,喚茶房開了房門,把璞玉扶到床上,睡倒,一麵叫茶房買來水果,放在一旁預備;又怕萬一有朋友闖來,看見不便,就吩咐茶房無論有誰來訪,都回複說出門去了。又自鎖上房門,自己坐在樓上,吸著紙煙,眼望璞玉,心想世上的事真是變幻無方,好像暗中有鬼神掇弄似的。自己本想隻和璞玉筵前一聚,便各自東西,從此天南地北,不相聞問。哪知她在席上鬧酒,竟吃醉了,如今更睡在我房裏,這真是意想不到的餘波。可是自己該怎麼呢,既已戀她二年,結果毫無成績,今日這段鏡花水月的因緣,已到了終結的末日,而她反而落到我的身邊,現在看著美人橫陳,好像正是上天賜給的機會,使我了卻宿願,也不枉這二年的苦心。但又一轉想,自己有生以來,向不作勉強的事,俗語說:“向人討來的桃子,吃著終有三分煙火氣。”我對她二年來一貫的保持純潔,又何必在這將別之日,把自己人格弄低了。罷罷,我還是坐待她酒醒,送她歸去,使這一張白紙,不著一點汙痕的好。想著就又斟了杯茶,向桌旁屋角,搜尋出許多張新舊報紙,自躺到沙發上,靜心凝神的看報。因為恐怕自己意誌不堅,或者搖動,就守著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的法兒,力自抑製,不向璞玉瞧看。過了很大工夫,忽然一陣心血來潮,頭兒一暈,就依稀睡著。
璞玉那裏本是醉了,但這醉是自己故意造成的,精神上卻還有所係念,故而雖睡也睡得不久。到半夜便自醒了,但精神還自恍惚,眼睛並未張開,以為睡了隻一霎工夫,心裏知道是在情人房中,相愛的他必然在旁看護。又料著他既久戀自己,今日自己居然睡到他的房中,直是暗示把身體報答他了,他當然能懂得這暗示,少時必然要盡意溫存,我且仍裝睡著,等待他發動好了。哪知過了好久,房中仍靜無聲息,自己反覺口燥舌幹,渴得難忍。隻得徐徐睜開了眼睛,她向房中看看,靜悄無人,還以為他把房間讓給自己,上別處借宿去了。繼而發現他睡在矮沙發上,把報紙蓋住了臉,心中方覺安帖。就悄悄溜下床,向桌上摸摸茶壺,尚還溫熱,就輕輕斟了一碗飲下。看見盤中放的許多水果,知道為自己備的,這時正用得著,便拿了個橘子,回到床邊坐下,徐徐剝著,眼望報紙遮蓋下的人。心想今日自己故意喝醉,睡到他的房中,就是準備把一切供獻給他,任其所為了,但是他何必如此不識情趣,竟而守著我空度良宵,這是什麼原故?莫非他空戀了我二年,空作了那些表示,今日竟然突變心腸,不愛我了?又莫非因這些日我的態度冷淡,惹得他的心腸灰冷,再也出不起熱情了?想著心中猶疑,而又忐忑,又念到今日自己費了許多周折,擔了許多驚恐,造成這個局麵,為著何來,若把良宵如此虛度過去,自己既報不了他的恩,也攔不住他的走,而隻空擔了醜名,留了劣跡,那真太冤枉了。如今我也顧不得許多,自好把他喚醒,說明心事,還了這樁孽債吧。想著便要立起向前走去,但心中忽然亂跳起來,望著他又覺發怯。正在遲疑,忽見王小二先生手兒一動,似乎睡醒,要拉去麵上的報紙。璞玉不知為什麼,突嚇得心慌意亂,竟霍的倒到床上,仍裝著睡覺的樣兒。同時聽得報紙嘩的一響,王小二先生打著嗬欠,似乎立起了身,漸漸走到床前。璞玉知道他正瞧著自己,心裏盡跳,麵上卻好似繃不住要笑。過了一會兒,忽聞他哈哈笑道:“別睡了,起來吃橘子啊。”璞玉猛悟自己才剝開吃過兩片的橘子,還放在床邊,暴露著自己已醒的證據,再裝睡也沒用了,何況臉上笑意,也已隱藏不住,在腮邊唇角顯露出來,向他笑了笑問道:“我醉了不小的工夫吧?方才醒了,口裏幹得難過,起來拿個橘子吃,才見你也睡著了。”王小二先生點頭道:“我隻望著看報不自覺的睡了,你的酒氣兒都消了麼?”說著看看手表道:“已經兩點半了。”璞玉假作失驚道:“喲,怎到了這時候?可真糟了!”王小二先生道:“你是恐怕回家太晚不好說話麼,真對不起,我打算在前半夜喚醒你的,卻不知怎麼自己也睡著,現在隻好趕快叫輛汽車,送你回去。”說著就要往外走。璞玉喚住他道:“等等兒。”王小二先生怔怔的道:“再耽誤不更晚了麼?”璞玉聽著,心裏忽涼了半截,隻得說道:“反正已經晚了,就再耽誤會兒也罷,我還有些頭暈呢。”王小二先生聽了,才坐在沙發上道:“那麼你就再躺下歇歇兒。”
璞玉無言,就斜倚在床欄上,心裏十分難過。自思和他這段糾纏,隻是因為他對我意思太好,情義太深才逼得我今日背夫負子,忍恥含羞的到他這裏來,可是他怎麼竟變了態度,裝癡作傻滿不理我的碴兒。就以這時候說,難道他不知道是個機會,看不出我的心腸,怎倒毫不戀惜,隻打發我走呢?看情形大約他真的不愛我了,男子的心真靠不住,隻是我這一場何苦來呢?想著又傷心,又生氣,直忍不住要哭。王小二先生見她不肯便走,留下又不說話,隻自發怔,也是因為近日感情作用,把璞玉看低了,忽想起自己前日曾贈她的饋贐,她當時沒受,隻說到臨別時再說,現在自己竟忘了給她,莫怪她借詞逗留了。想著就即從大衣口袋內,取出個紙包,放在床頭道:“這是我送你一點紀念,今兒可該收下了。”璞玉見他這樣舉動,更覺難過,隻想他待我怎這樣冷酷,難道以前的愛情,就銷得如此幹淨?想著隻有望著他點頭,又俯首發怔,半晌沒說出話來。王小二先生也默默無言,仍坐回原處。在這內心緊張而表麵冷靜的空氣中,過了一會兒,忽聽外麵甬道上的大鐘“鐺鐺”的響了三下,王小二先生似乎從夢中驚醒,立起說道:“三點了,我可以給你叫車去了吧?”璞玉一聽,他簡直是下了逐客令,想到自己怎樣為他,竟落得如此見待,可再忍不住了,鼻頭一酸,眼圈一紅,就淚如泉湧,嗚嗚的哭起來。王小二先生正在驚愕,哪知璞玉隻哭了兩聲,便突然止住,用手帕將淚拭幹,霍地從床上跳下,一聲不哼,就向外走。王小二先生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拉住。後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