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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若

第三回 碧巷騁雙車香塵迷路 紅樓窺半麵止水生波

話說在重陽後一天的早晨,暖煦的秋日陽光,正鋪滿在牆子河南邊一條寬闊街道之上。這條街可以算是全市最清雅美麗的勝地,兩旁都是閥閱人家的高樓,街道上種植三行洋鬆,將全街分成四條走道。左右最外的兩條,是行人之路,中間的行車路,也被一行鬆樹隔開,分為上下行的道。這街上很少看見警士,因為鬆樹已代理了指揮交通的責任了。

就在街的東端,有一座半新的樓房,是仿照美國古殖民地形式,又攙和十九世紀的新外表,建築得非常壯麗。由臨街的鐵柵門外,可以看到裏麵的小花園。樓前種的花卉,多已在秋風中零落,隻花畦中散立著六七株玉蜀黍和高粱,還在蒼然聳翠。在這富貴叢中,很少見這種農村氣息的植物,但它們反似傲視百花,在那裏挺立欲以自豪。那直爬上三層樓牆上的藤蘿,像懸空掛著一幅破碎的綠錦,還掙紮著最後的生命。至於臨近前麵矮牆之下,有幾株向日葵,已經長得夠高,熟得夠透,花朵長得比人頭還大,已非那瘦細軀幹所能支持,於是花朵便探到牆外,長日去閑看街頭景物,細看路上行人。主人既不管它,路人也並未把它的頭顱斬去,當作瓜子兒享用,可見這地方的清靜了。

就在這清靜的空氣中,不知鄰近那個人家的大時鐘,當當的打了八點,就見這樓前的鐵柵門開了,一陣車輪響處,由門內馳出一輛嶄新的腳踏車來。車上坐著個妙齡女郎,身上穿著印度紅薄呢的短西裝,頭上斜戴著雪白的佛蘭絨卷簷小帽,頭前係著條極大的黃藍雜色的絲巾,在粉頸上纏了一遭,還有多半幅垂在背後。腿上過膝的極長肉色絲襪,遠看直如玉腿全部裸露,腳下卻是很樸素的鹿皮平底鞋子。帶著白羊皮手套的手裏,握著隻打網球的球拍。這女子的氣度裝飾,一見便知是個富麗生活中的女學生,年紀最多不過十九,麵龐在秀媚中帶著稚氣,尤其那一點猩紅的小嘴兒,和黑如點漆的大眼兒,全盤表現了她嬌縱負氣和活潑天真的個性。但目眶微凹,使妙目顯得深了,好像又是心重情深的征象。身材似乎特別長,平常人們慣把女人的身體比作蛇形,就覺這譬喻更確切了,而且因為身體蜷曲,自然肌肉受了壓迫,使全身曲線顯得更為緊張。她騎車由宅中馳出,轉入街心,麵上現著由青春怡快所生的天然笑容,身上挾著充溢的活力,似乎腳下並沒用力,那車子就傍著矮鬆經剪裁而成的綠牆,飛馳而去。頭後的絲巾,被風揚起,好像一隻花色大鳥,斂翼向她追逐。若由那鬆牆的另一麵看過來,瞧不見下麵的車子,隻能看見她的上半身,真如麻姑仙子,憑虛禦風而行,更顯得豐神絕世,翩若驚鴻了。她驅車向前雖然走得飛快,但她意態非常閑適,心中並未念到什麼可喜的事,麵上也永遠展著笑容。一個不解閑愁浪恨而天真無邪的少女,在這明媚晨光中,當然不會撅起嘴來,而且她的目光所觸,無論上瞻天際流雲,閑睇道旁芳草,都似感到可愛。路上興趣,凡被她妙目看到的東西,經美人秋波灌溉,也似分外的增加生意。但走了沒半裏路,她無意中向前一望,欣悅的麵容忽而變了,新月樣的眉兒,突然緊皺起來,嘴兒也似有所嗔怒而更凸如一顆紅櫻。忽然把頭兒一低,雙足用力,車子立刻加了速度,如飛而前。

原來,她所見的是街角路旁立著個英俊少年,正扶著一輛腳踏車,似有所待。這少年麵貌甚為清秀,但皮膚不甚白皙,似乎夏日久作戶外生活,日光曬鑠的痕跡,到這秋天尚未褪盡。頭上並不似別的少年那樣油光光地,分發有些蓬亂,尤其當頂有一叢,壯發翹然挺立,大有負固不服之勢。但這不梳理的頭發,反似增加了少年的瀟灑氣。他下身穿著灰呢西裝褲,上身卻隻著反領的絨線襯衫。這時他一手插入褲袋,一手扶定車的橫梁,遠遠見那女郎的車子走近,通身都緊張起來,但表麵還矯作消閑之態。就在這一低頭的當兒,那女郎的玉腿,已在車輪飛動中馳出他的視線,他再抬頭,女郎已在兩丈外了。他急忙一躍上車,隨著女郎車後香塵,直追了去。

兩車一先一後,就在鬆樹夾成的碧巷中飛馳相逐。那女郎似乎知道後麵有人,並不回顧,隻增加速度前行。那少年一直緊跟在後,看他身體的靈活精壯,騎車技術又十分熟練,本可以超過前車,但他似乎沒有爭先之意,隻在女郎車後丈許遠近,亦步亦趨,遲速卻以前車為標準。這樣走過裏許,前麵已是四街交叉的路口,女郎一轉車把,忽然向北麵的街口馳去。

那少年不由怔了一怔,因為他每天清晨來作女郎的義務隨從,已經有二十多日了。那女郎每日都是由家中出來,騎車到長盤路上的親戚家去打網球。那家有很大的花園,園中附設球場和小規模的健身房,久已成為摩登閨秀的俱樂部。這少年在廿餘日中,每晨八點前便在女郎宅旁的路口等候,女郎準時必去運動,他就隨後護送,直到長盤路,看女郎進了那豪家的園門,方才自去。但由女郎家到長盤路,是一條直道兒,不須轉彎。在半路折向北去,少年自然詫異,但心中一轉,忽然生了希望,自思莫非上天不負苦心人,這位安琪兒鑒我一片愚誠,將要大發慈悲,所以改變途徑,引我到可以談心僻靜地方去麼?少年腦中一造起這空中樓閣,便覺身體輕飄,好似要離開車子飛上半空。但在這一思索之際,已費了些工夫,及至他的車子轉入北麵街口,隻見女郎的車已然渺無蹤跡。他不由驚疑,怎麼瞥眼之間,前車竟沒了影兒?這條街平直沒有曲折,可以望到裏許之外,便是汽車開到違警的速度,也不會在三兩秒鐘駛出視線。他這樣一想,立刻悟到女郎的車必是進這街口之後,便又轉入歧路。因而轉想女郎或是討厭自己,故而使這巧妙的方法,躲避我的追逐。於是把方才的希望完全消滅,腳下減了力量,車子漸漸慢了。但他還不肯絕望回頭,茫茫然仍驅車向前。

走了沒有兩丈遠,便見路西有條橫弄,料著女郎必由此逃去,就將車把一轉,也入弄中。走到盡頭,轉入向南的路,忽聞前麵隱隱有鈴聲,似乎是腳踏車上所用。他在二十餘日中已聽熟那女郎的車鈴,聞聲便如獵狗嗅著狐跡,通身一抖,如飛追去。車子又到了轉角地方,差三四尺便出了巷口,忽然見前麵斜刺裏飛出一輛腳踏車,車上並沒有人,好似自動飛馳而過。少年的車子走得已近,不及閃避,前輪已撞著那空車的中部,空車一倒,少年的車即被阻難行,又不能停止,倉促間未及控製,便也翻了,把他跌在地下,頭兒撞到牆上,被磚角劃破額角,流出血來。但他不覺疼痛,他想那空車定不會自己行動,必有人在巷口外埋伏,推它阻路,便掙紮著想要立起,去看巷外人。哪知正在這時,就見由牆角後轉過一人,正是他所追逐的那個女郎,麵上帶著嗔怒,並不看他,自去扶起那輛空車,駁轉車頭,便要躍身上去。少年一見是她,立刻把怒氣消失,倒覺著這一跌頗有價值,再見她要走,方欲招呼,忽然看見自己手上由額角抹下的血漬,不由想出個耍賴的辦法,就重重的呻吟了一聲。

那女郎聽了忽然背著身兒,發出嚦嚦鶯聲道:“這是你應得的責罰!天天在馬路上追我,犯不上問你。今天我走這小巷,你還跟著,我才給你這一點警告。你自己想想,是不是應該?明天若還這樣囉唕,我可要……”說到這裏,忽聽少年又哎喲起來,她本背著身兒,表示不屑看他,這時聞得聲音慘厲,不由回頭。哪知少年已將額上流的一行血漬,用手塗得半邊臉都紅了。女郎一見,以為他受傷不輕,後悔自己行事太過,立生側恤之心,便把車子放倒,走至近前,芳容失色地問道:“你跌傷了哪兒?哦,這些血,疼得很麼?”那少年這時見她近前,聽她相問,便是頭顱跌成兩半,也未必覺疼,何況本來不重,但竟閉了眼兒,裝作跌昏。那女郎望著他搓搓手兒,似乎無法可施,但仍蹲下身兒,由衣袋中取出香氣噴溢的小帕,替他擦拭臉上血跡。那少年眯縫著眼兒,偷看女郎膩如脂的玉臂,和雞頭微聳的酥胸,自覺神魂飛越。又感覺她的纖手在自己頭上擦拭,著力輕柔,好似由惋惜而生出無限體貼之意。再加相接咫尺,女郎的衣上濃香,肌膚暖氣,都被少年盡量吸受,不由更覺心癢難撓,幾乎忍不住得意而要笑出來。但他終暗自咬牙忍住了。

那女郎似乎被這流血的慘狀驚壞了她怯弱的心靈,一麵替他擦拭,一麵作自歉之聲,道:“這是怎麼說的,我真沒想到,隻為一時之……把人家跌得這樣!娘知道了準得挨說……”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語,隨又嘖嘖兩聲。這時,她把一條小手帕都擦濕了,那塗著蔻丹的手指上也染了一層血痕。少年的額上已被拭淨,隻傷口處被短發遮蓋,有淤血凝成軟痂,沒法再行收拾,女郎才停住手,低聲問道:“你好些了麼?”少年仍裝暈不答,女郎彷徨無措,睜著漆黑的眼兒,向四麵亂看,自語道:“這可怎麼辦?我應該把他送到醫院,可是……”說到這裏,又望著少年的頭上,雙舒纖掌,作遮蓋之勢,愁眉苦臉地道:“聽說傷口受風也很危險,得先替他纏上。”說著,看看少年,又低頭瞧瞧自己,突見頸上所圍的大絲巾,就先把手上血帕丟在地下,由肩上扯下絲巾,疊成雙折,便要向少年頭上纏來。少年由眼縫中看清她的動作,可再忍不住了,不由噗哧地笑出聲來,張開眼兒。女郎見他突而發笑,似有所悟,怔怔地望著他,憐惜之容漸漸變為驚愕。少年笑著張手說道:“多謝密斯見愛,我今天就真摔死,也是幸福的。不過您這絲巾一沾血就汙了,求您不必替我纏,徑直賜給我作紀念吧。”說著,伸手就要奪那絲巾。女郎在聽他說話時,已悟到他故意裝作傷重,借以接近自己,不由盡斂慈和之色,變為駭怒,再見他伸過手來,立刻像觸著蛇蠍一樣,驚叫一聲,向後跳出老遠,才立定憤憤地望著他。少年仍張臂叫道:“密斯,你別走,可憐我這些日為你都快要死了,今天才……方才若能摔死在你麵前,得你看著斷氣,能歎息兩聲,撫摩一下,我作鬼也有福氣的。可惜我沒有死,又還醒過來,密斯怎又不憐惜我了?”

女郎這時似乎因覺悟受騙,和他發生肌膚之親,感到無限輕薄,氣得櫻唇褪紅,珠喉發顫,頓足叫道:“你這下流人!真是無恥……我……”連說了幾個我字,才接下去道:“我隻怨自己多事,不該為警戒你這無恥的人,倒弄汙了我的手。”說著,秋波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微沾血漬的手,銀牙直咬,似乎深憾此手被汙,無法洗濯,就將絲巾用力擦拭。但那血漬已幹,絲巾又滑,當然擦拭不掉。她賭氣把絲巾丟在地下,便去扶起自己那輛腳踏車,將要上去。但在車輪向後一倒退的當兒,她又看見地下的絲巾,似乎想起此物擲在這裏,必被少年拾去,或許猜作自己故意留給他,豈不更是絕大的恥辱?就又彎腰拾起。這已汙之物,當然不重佩玉頸,隻草草的纏到車把上,預備帶回家再行拋棄。

那少年初見她拋棄絲巾,方覺欣喜,及見她重又拾起,上車將行,心中說不出的失望,知道今天的血算白流了。不由跳起,欲待趕去攔她,開口叫住她,但又自料無效,心中一急,便又重施苦肉計。趁著方一站立的當兒,裝作立足不穩,“哎喲”一聲,學了個楊小樓唱冀州城的硬僵屍身段,直挺挺地向前一撲。不過因他沒有真實功夫,硬僵屍沒玩成功,倒來了個狗吃屎,頭部和胸部先和地麵接觸。地麵既不似戲台台板那樣有彈性,而且沒鋪台氈,這一下摔得他從丹田裏發出吭哧的一聲,立時鼻青臉腫,全身僵木,動彈不得了。但他還忍住徹心的疼痛,一心秉著虔誠,企盼那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薩,前來救護。哪知女郎聽見他跌倒的聲音,回頭一望,見他倒在地下,手足亂動,似乎用身體和地麵較力,不由皺了眉頭,繼而麵現冷笑,由唇角流露出鄙薄之意,同時鼻中“哼”了一聲,最後像看著少年,狼狽可笑,竟而櫻唇微綻,咯咯兒的笑出了聲。但她立刻又覺出發笑不當,便繃住臉兒,立刻跳上車去,柳腰一伏,就如飛馳去,轉瞬繞過巷角,渺無蹤影。

可憐那伏在地下,恭候轉機的少年,咬牙忍痛,屏息傾聽。初聞那女郎的笑聲,以為自己祖德尚多,天恩不薄,居然借這苦肉計,能誘得女郎慨發慈心,來相扶掖,便可盡陳衷曲,哀訴相思,作第二次的奮鬥。於是就聚精會神地等待,一麵眼光注視近處地平線,料定女郎的纖纖雙足,便要徐邁著姍姍玉步,到自己麵前來了。不料等候的結果,竟又聽得車輪車鏈的轉動聲越走越遠,須臾便全歸寂靜。少年瞪圓了眼,直看著地麵,心想,這倒怪了,莫非她居然這麼狠心,仍舊沒理我這一套,竟自走了?想著,強掙紮抬起頭兒,果然女郎人車俱渺。少年氣得叫著自己的名兒罵道:“呂性揚,你今兒真倒了運,平常還自覺著不錯呢,今日才明白你哪一點兒都不如人。要不然,這梁意琴也這麼大了,未必還不通人事,怎麼對你沒絲毫情意?給她當義務隨從已有一個多月,今日她摔傷我,我並沒個哼哈,反拿性命去換她的笑臉兒,結果白落個笑話,這是何苦?”說著,又咬牙道:“報應,報應,我以前太輕看女子,曾傷過許多人的心。如今忽然變了脾氣,也懂得愛女人了,女人自然該這樣對待我。”說著,又搖搖頭道:“可是,這梁意琴也太狠。”他方說到這“狠”字,又連連搖頭,自己更正道:“不,我第一次看見她,是在華北運動會場裏,她從看台上走下來,木梯下麵有幾個男女向她招呼。她笑盈盈向下走,好像個天女兒從電影裏飄飄落下似的,那一副又美麗又和藹又活潑的影子,至今還存在我的腦裏。再說,前幾天我跟著她跑的時候,道邊上有個像乞丐樣兒的小孩子,跌倒在地下哭,她跳下車去,也不怕汙穢,就把那孩子扶起,還取出她袋裏的巧克力糖哄他。這樣看,她多麼慈祥?不過,隻是對我狠啊!”說著,忽舉手向頭上一拍,叫道:“哦哦,也不是她狠,是我的形跡太像流氓了。她若對一個流氓表示好感,豈不傷了人格?對對,這隻怨我自己弄壞了,她是對的!她是對的!這樣,我可更丟不下她了。天呀,怎麼好呢?”說到這裏,忽看見地下女郎丟的血帕,連忙拾起,放在口邊親了親,道:“這是我的流血紀念,回家去裝個鏡子,掛在床頭。”又自搖頭笑道:“不成,叫人看見算什麼呢?”他說著就將血帕藏入袋中。

但哪知當他放在嘴邊吻著的時候,因為帕上血跡猶濕,竟印成個紅嘴頭兒。倘若隻像女人塗抹口紅似的,不出唇部以外,也許無甚難看,但因他接觸範圍太寬,用力又猛,竟由人中及於下頦,紅成一片。他也沒有覺察,就扶著牆壁,立將起來,這才覺得全身幾乎全在酸疼,尤其腰部分外難受,好像有些僵直了。他因為還得騎車回家,就把兩手拤腰,撅著臀兒,連扭了一陣,那情形就好似穿草裙的菲律賓女人,跳的胡拉舞一樣,扭時當然更疼痛難忍,不由齜牙咧嘴。哪知正在這個當兒,忽背後有人咯咯兒的笑了一聲。呂性揚聽著聲音像是女人,心中一動,暗想,莫非梁意琴畢竟大慈大悲,表麵上雖決絕而去,心內還不放心我,故而轉個彎兒,又來看視?果然這樣,我可要變成天下第一福人了。想著,急欲回頭,無奈脖頸也已跌得運用不靈,隻得連全身都轉過去,才看見巷中並沒有梁意琴的影子,隻在六七步外路東有個大門,門口站著個穿月白布旗袍的俊秀女子,正在掩口而笑。呂性揚知道她笑的必是自己。本來在這小巷之中,竟跳起胡拉舞,誰見了能不笑呢?那門際的女子當呂性揚轉過身,又向他一瞧,更笑得花枝亂顫了,若不是一隻手扶住門框,真將跌坐地下。呂性揚見這女子笑得奇怪,料到必是自己形狀過於狼狽,才惹得她這樣。低頭看了看,衣服除了褶皺和塵土以外,並沒有什麼難看的,便明白可笑處必在臉上。但這裏沒有鏡子,沒法看見自己的麵容。

正在這時,那女子笑聲稍住,直起身來,呂性揚才看清了她的風姿十分娟秀,瓜子臉兒,未施脂粉,光潔的玉膚,配著朗如秋水的雙眸,現出一派清氣。頭發剪得很長,披到肩上,旗袍剪裁可體,顯得腰身依依,令人生憐,但隻嫌瘦弱些,不似梁意琴那樣健美。呂性揚看著心中一動,暗想,在這僻巷之中,想不到也有如此人物,我不知自己現在是什麼嘴臉,既惹她笑得這樣,料想走到街上,被行人看見,更要丟醜,再莫說遇見熟人了。現在看這女子好像很和氣,我何不上前和她說話,借一麵鏡子照照臉上?想著,就把身上塵土拍了一拍,向那女子走過去。那女子見他走過來,似乎有些害臊,便要躲入門內,呂性揚便忙遠遠的鞠了一躬。那女子見他行禮,不好再躲,就微紅著臉點點頭兒。呂性揚走到近前,見那宅門並不甚大,像是個中等人家所居。門內是長條院子,倒也整潔,隻是滿院縱橫著三四條長繩,繩上曬滿了男女老幼的雜色衣服,好像世界國旗一樣。呂性揚草草看了一眼,便望著那女子叫了聲“密斯”。那女子聞聽,似乎愕然不解,呂性揚忙改口道:“小姐,謝謝你!我騎車從這裏走,跌了一跤,臉上大概破了,您可以借個鏡子,我照照麼?”那女子本來麵上便蘊著餘笑,聞言便“噗哧”笑出聲道:“你的那個同伴怎不管你就走了?”呂性揚一怔,心想,自己這幕醜劇,起碼也被她看見半截,不由臉上訕訕的不得勁兒。那女郎又道:“我看你倒不用照鏡子,要緊的還是洗洗你那紅嘴頭子,要不然走在馬路上,真成稀罕兒了。”呂性揚聽她說話竟然十分爽朗,就陪笑道:“小姐,我隻嘴上難看?那麼我……”說著,向衣袋中摸摸,先掏出那塊血帕,忙又塞進去,另從別個袋中搜出自己用的綢巾向嘴上擦擦,再看手巾仍是白的。

那女子笑道:“你這樣輕擦,怎弄得淨?你等等兒,我給你舀點水去。”說完,柳腰一扭,回入院中,進了北麵中間的房間。少時便又出來,右手擎著個紅花磁麵盆,裏麵是半盆清水,盆沿上還搭著條半新的毛巾,左手擎著一麵舊式帶柄的梳頭鏡。笑嘻嘻地到了門口,卻不把盆放下,隻說道:“你洗吧。”呂性揚忙道:“謝謝小姐,您就放在地下好了。”那女子道:“這裏又沒有個盆架,我拿著,你就洗吧。”呂性揚隻得說聲對不起,方才伸手入盆。那女子已將鏡子對準他的臉兒。呂性揚向鏡中一看,隻見自己真好俊樣兒,左額下一片紅暈斑駁,好像個記臉兒。鼻尖和嘴麼,都是泥土,而嘴的四圍又是一片泥血攙和之色。右眼不知幾時揉成了紅眼。一看這副滑稽形象,他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呂性揚這一忍俊不禁,竟又勾起那女子的笑,臂力一懈,端不住臉盆,立刻傾斜,把水灑了呂性揚一腳。呂性揚急忙扶住,伸手撈起毛巾,擰得稍幹,自向臉上擦拭。草草拭幹淨了,又對鏡照照,就把手巾放回盆裏,客氣地說道:“我把這毛巾弄臟了,怎樣好呢?”那女子笑著搖搖頭。呂性揚道:“小姐,您待人太好了,我真沒法道謝。哦,勞駕您半天,還沒問您貴姓?”那女子一笑道:“我姓韓。”呂性揚本是個學生,以為同等年齡的人,都該和自己一樣,又見這女子衣服樸素,說話開通,更當她也正在求學時代,就說道:“您在哪個學校上學呢?”那女子聽了,臉上一紅,現出不大願意的樣兒,搖頭道:“我沒上學。”呂性揚瞧著,心想,不上學也是常事,何以我一問她竟害羞呢?但呂性揚哪裏知道,這女子正是前回書中說的韓巧兒。她自經黃三介紹,進了一家新開的月宮餐館作女招待,因為仿效時髦,先把發辮剪了,衣服改變了新樣,就連名字也新起了一個,叫作韓雪蓉。這名字還是黃三在一家學校包夥食,特意求一位國文教員給起的。巧兒進的月宮餐館,是新生意,自有很多趨新好美的人,前去照顧。巧兒生得本好,再一修飾,在女招待中,便成了個出色人物。未去數日,這韓雪蓉的大名,便在三街六市中洋溢起來。凡到月宮去的,多半是為她,倒把真正的吃飯客人,擠得進不去門,尋不著座。月宮主人見她有此魔力,自然加倍優待。雪蓉初次應酬男子,尚覺羞澀,以後漸漸慣了,也就歸於自然,而且每天受著許多的男子巴結,在同事中顯得惟我獨尊,正合了她好強的心。每日下班以後,袋中總是帶著滿滿的錢,回家交給母親,母女俱都歡喜。雪蓉手頭寬裕,又在外閱曆世麵,以前愛而得不到的東西,現都買到了,衣服首飾,日見華麗,這一來竟惹起別人的嫉妒。

院裏住的窮家婦女,本都是慣於嫉富笑貧,串舌鬥嘴。第一個是馬寡婦,見雪蓉生活日漸富麗,心裏本有說不出的羨慕,但卻成天撇著嘴兒向人說:“雪蓉賺了幾個臊錢,就這麼張狂,我才看不上眼兒,這又有什麼得意?是個女的,把臉皮一厚,就一樣能風光,別媽的不害臊了!”鼻子王的老婆,隨著她也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雪蓉日常出入,都見她們擠鼻弄眼的,而且不知是誰因嫉妒極了,還暗使捉狹。雪蓉的衣服,有時洗了曬在院裏,轉眼間不是旗袍上抹了汙泥,褲子燒個窟窿,便是絲襪丟失一隻。在這大雜院裏,又沒法盤查,已經夠生悶氣的了,哪知門內不但這樣難堪,門外又出了事。原來在附近住的貧家兒童,向來都出色的頑皮,因為知道雪蓉作了女招待,便將從外麵學的歌兒,跑到她門口來唱。這一個才唱了一套“女招待,真不賴。吃兩毛,給一塊。大爺吃魚不吃萊”。那一個又唱一套“女招待,真現眼,淨跟人家上旅館”。諸如此類,每天都聽得耳滿心煩。又加上有個氣迷心的人,因在月宮看中了雪蓉,生了野心,偏偏雪蓉淡淡的不肯理他。他本是個急色兒,不能耐性纏磨,又看低了女招待的人格,以為人人操著副業,雖在人前假裝清高,但若把洋錢送上門去,當然沒個不接受的。

於是,一天在雪蓉下班回家,他悄悄跟在後麵。到了家中,見雪蓉進門,他便隨入,大模大樣地就要進房裏去。被韓奶奶看見,忙攔住,問他找誰。那人說聲找韓雪蓉,就向房裏硬擠。雪蓉隻可迎出來,向他說道:“我不認識你,幹什麼往我房裏跑?還不出去!”那人看見雪蓉,更加嬉皮笑臉,拉住她道:“我就是找你來,怎麼裝不認識?”雪蓉臉上已然掛不住,又見馬寡婦等都在房裏向外伸頭探腦,不由心中冒火,向那人道:“你,不要錯翻眼皮,我從哪兒認識你?趁早給我滾出去。”那人聽雪蓉罵他,就使出滾刀肉本色,翻臉罵道:“你們這種臭女招待,有什麼好東西?跟那吃八頓飯的裝好人去,爺們兒光棍兒眼裏不揉沙子,還聽這一套?你說不認識我,別提遠的,昨兒在月宮吃了一塊多錢的飯,給了兩塊錢沒找,那剩下的落到哪個養漢的腰裏了?今兒爺們兒大老遠的來了,就是賞你臉,你敢不認識?哼哼,你不認識人,還不認識錢麼?來,你說個價兒,爺們兒準比別人加一翻的花。”雪蓉聽著,氣得隻哭。韓奶奶見人上門欺負女兒,就要撞頭拚命。幸而黃三從外麵回來,看見那人情形,也自生氣。但想和他動武,必然鬧得兩不幹休,結果是打了官司,那人豁著罰幾個錢,硬賴雪蓉暗操副業,雪蓉就有口難辯,必定吃虧。於是他不敢鹵莽,隻得好言解勸。那人還不依不饒,費了許多唇舌,方才走去,到門口方交待說:“這次怨我老趕,也許你家裏有包月的,不能再接別人。我若早把錢花足了,在外麵約你上旅館,大概你就去了。”黃三好說歹說,才把他勸出門去。雪蓉自然氣得天旋地轉,哭得頭暈眼花,一天也沒吃飯。

哪知馬寡婦等又抓住了話把兒,逢人就說:“這院裏住不得了,好好的住家兒,成了不掛燈籠的窯子,野漢子跑破門限。這是鬧翻了,提起褲子不認賬,同著人裝正經,鬧得四鄰不安,才被我們看見了。每天早晨、晚上,我們看不見的時候,還不知有多少掏心窩的好客,往屋裏溜呢。過後鳥槍換炮,越來越壯,更得出好樣兒,沒的把我們嘰登嘎登的好朋友都帶累壞了。”

雪蓉在屋裏聽著,隻氣得渾身抖戰,要出去和她分辯,但韓奶奶怯懦怕事,死命勸住。及至天晚安寢,雪蓉因心中冤憤難忍,更難入夢,轉側到黎明,方才朦朧欲睡。忽聽門外窸窸窣窣的響,不由一驚,跳下炕由門縫中向外一看,隻見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兩個,都在門外彎腰伸臂,似向風門上塗抹什麼。雪蓉再也忍不住,猛然把門向外一推。原來,外麵兩人,不知從哪裏尋著一攤狗屎,用秫秸棍兒,正向門上塗抹。這本是下等社會中的一種習俗,若遇街坊有不正經人家,鄰人羞與為伍,卻不願當麵得罪,就有好事人使出法兒,不是隔牆拋磚頭,便是當門塗狗屎,為著逼得那家不能居住,自動遷居。馬寡婦本身也不是什麼好人,誰都知她有個二十多歲的娘家兄弟,常來借宿,從早就有被人抹狗屎的資格,好在家道太窮,也就沒人理會。如今她居然丈八燈台,隻照別人,不見自己,倒和鼻子王老婆來侮辱雪蓉。這倒不是她沒聽見過“惟無瑕者可以治人”的古訓,而是雪蓉應了“一家飽暖千家怨”的俗語了。當時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都知道雪蓉自出去作事以後,每日歸來很晚,又不吝惜燈油,變成遲睡遲起的習慣,料著此際睡夢正酣,就放心大膽的工作,把風門下半段木板,幾乎都抹遍了。哪知這時雪蓉突然由內向外一推,她二人正蹲在門前,全被風門撞倒,而且即以其人之物,回敬其人之身。鼻子王老婆除了衣服變成半截黃袍以外,又撞了一鼻頭木脂香露。馬寡婦因為心中得意,正在張口笑著,恰和門板接了個熱吻,好東西弄得沾唇掛齒。向來她的話不配稱為玉言,她這張嘴卻從此變為金口了。最妙的是她被撞得疼痛,不由把頭一低,頭頂又把門板擦了一下,這一來,在西洋可值錢了,好體麵的金發女郎啊!

這二人坐在地下,見雪蓉推門走出,蛾眉倒豎,指著她倆痛罵。鼻子王老婆因被人當揚撞破,有些慚愧,一時沒敢說話。馬寡婦卻不是省油燈,反口和雪蓉對罵。但罵了沒有幾句,忽地住口。原來她唇齒已沾不潔物,這一叫罵,那隻嘴便要一開一闔,那雙唇便忽上忽下,唇齒間自起了摩擦作用,再加上口中津液的幫助,把穢物全都融化,分布到口腔內。她知道再把嘴動上幾動,這些好東西便不止於適口,而進一步去充腸了,就急忙把嘴閉住。但這一來,臭味更向喉嚨裏灌,急忙又把嘴張開,待要跳回房中去洗漱一下,哪知心中忽然翻騰,似乎臟腑不安於位,喉嚨也似被什麼東西撐開,哇的一聲就嘔吐起來。那鼻子王老婆,雖隻蒼蠅鼻尖抹蜜,止於聞香,並沒到口,但經馬寡婦這一引頭兒,她好似很懂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的友道,覺得不好自潔其身,就也奉陪著哇哇的吐了起來。這一來,院中可真夠味兒了,狗的排泄,人的嘔吐,兩種氣味,混成一片,誰又承受得住?雪蓉掩著鼻子,連呼吸也不敢了,連忙跑回房中。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也都各回己房收拾洗濯。這場糾紛,就算被臭氣、惡味二位了事人給調解了。但雪蓉房門外的遺臭,尚須善後處置,結果由院中的紳董黃三、劉四出麵,強壓服著,叫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給打掃幹淨了。那兩個忍著氣照辦了,雪蓉也不敢再向她們尋釁,就把這件事忍下去了。

哪知馬寡婦終不服氣,暗地和她的娘家兄弟商議,煩人寫了張“此房民宅”四個字的紅紙帖兒,貼到門上。鼻子王老婆和趙大頭兩家,也隨著照辦。論起“民宅”兩字的起源,多是發生於汙垢神秘的街巷,暗娼和良民雜處的地方,常有尋芳之客,探訪桃源,迷失道路,誤撞入良民家中,鬧出種種笑話的。良家既沒力量驅逐暗娼,又受不得那攪擾,隻可在門口寫出告白:警告那般誤入天台的劉阮。但那多以宅門為單位,隻在街門外寫“此處民宅”而已。如今馬寡婦獨出心裁,縮小範圍,以房間為單位。這院內共有六個房間,馬、趙、王三家,都已掛出好人標幟,黃、劉兩家的婦人,本沒什麼知識,以為人家既已聲明在案,自己若不仿行,叫人看著豈不像有短處似的?於是也寫了四字真言,貼在門上。就連黃三也拗不過他太太的意旨,隻得任其所為。這一來,全院五個房間,都是民宅,隻剩下雪蓉家,孤零零的作了民宅的觀察對象。兩相對照,真是令人難堪。雪蓉氣憤自不消說,有心也照樣張貼,表示毫無愧作,但又怕更給馬寡婦等添了話柄。若聽其自然,這院子又比不得富貴人家門戶緊嚴,警察走過門外,高興就許進門看看,若發現這奇怪的門牌,必要查問,那時,馬寡婦她還會說出好話來?自己若把跟鬥栽到她們麵前,更要委屈死了。雪蓉想到這裏,便起了遷地為良之念。

正和母親商量,忽然黃三來了,雪蓉向他表明此意。黃三因雪蓉去作女招待,本由自己慫恿,如今雪蓉反因此受了許多侮辱,心裏很不過意。但又無力替她打抱不平,也不敢替她說公道話,聽雪蓉提說搬家,自己是避免是非之道,深為讚成,就操持給她尋房。好在這時雪蓉手頭富裕,並不為難,黃三代她在租界中尋了兩間房子,為著離月宮飯館近便。雪蓉到拍賣行買了許多家具,布置新居,收拾得頗有中等人家的氣派。至於舊居中零碎破爛物件,因為雪蓉和劉四的女兒平日很要好,就把不要帶走的全留下送她。及至雪蓉移走之後,因為那間房仍須出賃,劉四本不需要那些破爛,便叫來打鼓小販,按件出賣了。這一來,院中巷內的鄰人,也都圍攏來看,見有合用的,便向劉四直接交涉,買去自用。雪蓉的舊友唐棣華,聞知消息,失神落魄地跑來,已經晚了;物件已全歸打鼓小販,他隻從小販手中買了一隻雪蓉常坐的小板凳。在院中怔了一會兒,忽見雪蓉舊屋窗下放著一盆小桃樹,知是雪蓉親手栽植澆溉之物,雖見那個瘦樹幹上的綠葉已被秋風吹得凋零了,但到明春仍可重新開花長葉的,他為想留個紀念,就和劉四商議購買。劉四見那樹隻是瓦盆裏長著根光杆,本不值價,而且又不在拍賣之列,就很慷慨的送給他,康棣華非常喜歡的就帶走了。哪知雪蓉對這小樹,也曾費過三年澆溉之功,好容易在本年開出幾朵花,加倍珍惜。這次移居,她本要帶走,但因匆忙遺忘了,過幾天想起,竟又特意來取。劉四告訴她已經贈給小唐,雪蓉心中還是舍不得,想向小唐索取,又不願再見他的麵,隻得斷念而歸。後來雪蓉曆劫重來的時候,她那小桃樹還要重歸故主,但那時已經曆了幾度滄桑,過了十年歲月,桃樹既綠葉成蔭,雪蓉也紅顏半老,一切都將近收場了。

後話暫且不提。隻說雪蓉自移居之後,離卻諸般煩惱,精神日見愉快。這一日,清晨起來梳洗已畢。她的新居附近,有座公園,這是舊日在貧民窟中夢想不到的享受,所以,她每日早起常去轉個圈兒,並且順便到菜市購些菜蔬。此時,她毫不修飾,隻著家常衣服,便要出門。哪知才到門口,便遇見呂性揚和梁意琴這個段子。她看了個滿眼,卻以為呂性揚是蕩子之流。及至梁意琴去後,呂性揚的滑稽形狀,又惹得雪蓉失聲大笑。呂性揚聞聲到了她的麵前,她才看出他不是個滑頭滑腦的無賴少年,於是呂性揚的冒昧請求,她也不忍不答應了。及至取出水盆,呂性揚洗拭潔淨以後,她更瞧出他儀容清整,而且言語溫文,不由心中生出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暗想,這少年分明是個溫藹可親、秀雅可愛的人,方才何以他那同伴騎車女子,竟看著他跌得那樣,連管也不管就走了呢?想著,不由又思索他們兩人的關係,漸生了好奇心。但也並不全是好奇,內中似還隱藏著什麼意念,不過少女的思想變幻是複雜的,有誰能猜出她內心的真相呢?

當時,呂性揚殷勤致謝,又問她的姓名。雪蓉回答之際,心中還有些忐忑,以為自己在女招待班中,新著盛譽,呂性揚或者一聞名字,便知是當爐之女,難免要看輕自己。哪知呂性揚聽後,並無驚訝表示,隻鞠躬又作自我介紹道:“我名叫呂性揚,今天能認識韓小姐,真是幸運。”雪蓉看著他的神色,心想,他原來並不知道我這個人,可見他一向不踏足茶樓酒肆等雜亂地方,必是個規矩人。又聽了他末一句話,就抿著嘴一笑,向巷口那翻倒的車子一指,道:“我想你今天不大幸運吧,方才……”說著,又咯咯兒的一笑道:“和你同伴的那位小姐,怎麼不管你就走了?她是誰啊?”雪蓉問的這話本無理由,她心中好似有什麼東西,慫恿著要她說出來。呂性揚聽了,臉上不由發熱。本來他和梁意琴毫無關係,而且自己追逐女郎的事,雖自覺著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並不同於尋常浪子,但是旁人都要看做輕薄行為,萬難原諒,怎能出口實說?就忸怩地說道:“那位小姐向來是這麼頑皮,我和她隻是朋友……”雪蓉聽到這裏,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但有無限懷疑和譏訕之意。呂性揚覺得這時候已經沒話可說,自己該告別走了,但心中好似又有些舍不得走。他見雪蓉手中還端著臉盆,拿著鏡子,想到那玉腕吃力,便說道:“韓小姐,請您進去吧。”雪蓉點點頭道:“呂先生,你不用什麼東西了?”呂性揚又鞠躬道:“謝謝您,我打攪得還不夠麼?”說著停了停,又道:“您恕我冒昧,我今天和您遇見,雖是出於意外,可是我自覺是很難得的緣分。我想……您能允許我再來拜訪麼?”

雪蓉向來沒聽過這樣向自己說話的人,聞言自然心動,暗想,這人誠實而又俊雅,真該和他作個朋友,現在他既要求再來,怎忍不允?但又轉想到方才和他同伴騎車的女子,那樣美麗時髦,必是闊家小姐,因此可以斷定,他也必是富家少爺。一個富家少爺,已有了那樣高貴美貌的女友,如何看得起我這平民貧女?他或是因為打擾了我,不得不說句客氣話,未必可以當真。倘若我信以為實,允諾了他,而他從此竟不再來,豈非自討沒趣?雪蓉這樣想著,似乎應該出言拒絕他了,哪知她的嘴竟不從心,望著呂性揚,半晌沒說出話來,最後,見呂性揚掬著滿麵誠意,等待回話,她忽而不自主的作出和本心相反的表示,把頭兒急速點了兩點。呂性揚欣然道:“多謝小姐,改日我必來拜訪。”又鞠躬說聲再見,便轉身回到巷口。他好似由雪蓉那裏得到無限的動力,連身體都不大疼了,扶起車來,騎上轉個彎兒,又從雪蓉門前馳過,舉手向她作個再會的手勢,便如飛轉出巷口走了。

雪蓉看到他蹤影不見,又癡立了一會兒,忽覺手腕一軟,地下嘩的一聲,立刻腳兒感到冰涼。原來因為她想得出神,把水灑了,兩腳俱濕。她低頭看看,不由紅了臉,急忙走入房中,放下盆和鏡子,上床去換鞋襪。好在韓奶奶尚在裏間睡覺,並未看見。過了一會兒,雪蓉便重又出門,買來日常物品,叫母親自行收拾早飯,她才重新對鏡妝飾,預備到月宮去工作。

天將近午,妝畢出門,巷口外居然有一輛嶄新的人力車,正在等候。她坐上去,車夫跑起來,路人看著,誰都要猜是富家小姐坐自用包車出門。車到月宮門首,她下車便給車夫一角錢,車夫好似一改常態,接過錢看也不看,便拭著汗走了,雪蓉徑自走入飯店中。

她執事的地方,本在樓上,但先要到樓下麵一間小室裏去更換衣服。她一進門,便有幾個同事向她打招呼。雪蓉看她們麵上,似在久已見慣的嫉妒神色以外,又加了一種譏笑氣氛,那情形好像她們正在議論自己的事,而這事又是可以供她們取笑的。雪蓉雖覺納悶,也不便詢問,徑自進了小室,換上工作服,即上樓去。走到樓梯中間,遇著樓上三號,外號叫做小雛雞的楊春華,正把她不夠尺寸的身體,跳跳躥躥的向下降落。她一見雪蓉,先吹了聲口哨,才張牙舞爪地說道:“你夜裏幹什麼去了?這會兒才來?滿堂的座兒都硬等著你哪。”雪蓉素知這小雛雞身體雖小,年紀已大,卻永是故作活潑跳蕩,以便在對人瞞過五六歲、假稱芳齡十五的時候,可以顯得年貌相符。但她性情非常狡猾,向來肚裏不藏好心,嘴裏不說實話,隻是好看電影,學得種種擠鼻弄眼的表情,為一般穿西裝的浮薄少年所喜歡,也頗有叫座能力。不過她的客人,多是三個人合吃一客大菜,盡量吃麵包撈本,大喝不要錢白開水的主兒,打打鬧鬧,不成體統。至於他們對小雛雞的例外報效,最大不過熬到星期日請她去看早場半價電影。小雛雞卻以此為樂,對長袍馬褂的不摩登者,卻是不高興招待的。不過她見雪蓉人緣既好,收入又多,久已嫉妒,時時明譏暗諷,雪蓉除了生悶氣外,對她那嬉皮笑臉,還是無可奈何。這時,聽她說完,隻是搖頭罵聲缺德鬼,自行走上。小雛雞等她走近,又迎麵作了個醜臉兒,先把下唇向下耷拉,用手指分成“八”字,在唇邊抹上抹下,再彎著腰咳嗽兩聲,才收回怪相,向雪蓉點了點頭。雪蓉看她這番表演,便明白她在告訴自己,那個窮酸老厭物朱紅眼在樓上等著呢,不由狠狠地瞪了小雛雞一眼。哪知小雛雞的表演還有二本,忽地用手扶住了雪蓉肩頭,自將右腿縮短,左腿來個金雞獨立,斜撅著屁股,跳了兩下,猛然頭兒一側,向雪蓉頰上接了個吻。因為用力過猛,雪蓉被撞得生疼,又嚇了一跳,才要發急,小雛雞已推開她自己跑下去了。雪蓉恨得直罵死鬼,但心中明白這小雛雞的二本表演,也是告訴自己的座兒李瘸子在樓上。那李瘸子本是小雛雞先前在別處所認識的客人。他初來月宮吃飯,原為著捧小雛雞,但不知怎的,一見雪蓉,便生棄舊憐新之意,改要雪蓉伺候。雪蓉雖礙著小雛雞的情麵,不肯應允,但飯店經理恐怕走了主顧,一定要她應承。小雛雞妒恨之下,亂造謠言。因為瘸子每日必來兩次,就宣傳雪蓉被他包了月,並且在雅座裏常常如何親狎,如何摸索,並且常把虛構的景象,用她的表演天才演為實事,給人們觀看。方才她所演的,就是李瘸子風擺柳式的接吻傳真。雪蓉心中最厭惡的就是這朱、李兩人,而小雛雞倒把這二人當作雪蓉心上人似的,向她調笑。

雪蓉自覺委屈而又氣惱,慢騰騰地走上樓去,見樓上一號大姐姐謝璞玉,正由五號的雅座內走出。雪蓉趕著叫了聲:“大姐!”謝璞玉一見她,就笑著點點頭,又向雅座簾內努嘴。這謝璞玉年已二十多歲,生得白白胖胖,平頭整臉,並沒什麼妖嬈之處,但是個伺候西餐台子的老手,又因年歲大些,作事穩健,手腕靈活,所以被聘為領袖群芳的一號。雪蓉雖然較她紅上十倍,但因新來沒有經驗,絕對奪不了那治繁理劇的首座地位。又因當時還沒有聰明人想出什麼普通一號、特別一號、大一號、小一號的新鮮名稱,雪蓉隻得屈居二號。不過這謝璞玉倒是個真正女子職業的實行者,每日隻規矩作事,既不搔首弄姿,也不張狂作態。她久已嫁人,生有二子,隻因丈夫中年患病盲目,不能謀生,她隻得出來作這受人輕賤的職業。不過事在人為,她淡泊自甘,潔身自好,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而且克勤克儉,所有收入,全行贍家,自奉極薄,而她的殘廢丈夫和一雙稚子,卻都能過著舒適生活。因此,凡知道底細的無不對她敬愛,即使梟桀不遜的如小雛雞,也久被她的忠厚和藹所感化,向來很少爭執。雪蓉和她當然更易相投。這時,見她向五號雅座努嘴,知是通知裏麵是自己的客人,便走了進去。

隻見李瘸子仍穿著他那身地皮色俄國街頭貴族式的西服,正轉麵向裏,把一條跛腿跪在椅上,對著牆上懸著的小鏡,擠臉上的酒皰粉刺呢。他一聽有人進來,猛然回頭,雪蓉才發現他今日竟是剝垢磨光,新經理發修容,不僅衣服上積存的隔年塵土煙灰,都已掃除淨盡,而且頦下新添了條嶄新血點似大紅領帶,襯著頭上光亮分發,幾乎大有翩翩之意。隻臉上新擠腫的酒皰,星羅棋布,鮮鮮赤赤的真似老母豬的乳房部分。紅皰以外,雪花膏擦得又嫌太多,紅白二色,互相對照,倒是十分鮮明。若把詩人眼中的白雪紅梅來作比喻,不單唐突了清景名花,而且也不大相像。倒是雪蓉善於想象,一見他這臉兒,就聯想到瘌痢頭上的紅痂白癬,不由心裏有些作嘔。哪知李瘸子的一番修飾,本為討好雪蓉。他雖不能強支殘廢之身,學那為知己者死的往古賢豪,卻還能力翻娥眉之案,作個為悅己者容的摩登異性。所以自愛上雪蓉之後,很懂得反求諸己的道理,不管雪蓉愛他不愛,先求發展自身的美點,倒很費過一番苦心。

當時,李瘸子從鏡中看見了雪蓉,猛然轉身,但忘了他那隻負固不服的腿,還在椅上,幾乎被絆倒了。搖搖若不能自持者,約有十多秒鐘,方才立定。他咳嗽一聲,舉手拉拉那新領帶,似乎要雪蓉鑒賞一下他那新發於形的尊範。不料雪蓉倒低下頭去,問道:“李大爺,您叫什麼菜?”李瘸子因雪蓉低頭,為湊合她的眼光,撲的坐下,叫道:“韓小姐,你坐下行不行?”雪蓉不語,李瘸子將手揪著嘴邊一個最大的酒皰,十分振奮地道:“我今天……今天特意的請你。你陪我吃一頓,飯後咱們上公園玩玩。”

雪蓉暗笑,我若陪著一根半腿的人,一瘸一拐的進公園,明兒小雛雞就更有好看的表演了。便搖頭道:“這天兒怪冷的,瘋了才上公園挨凍去。”李瘸子道:“這才十月,天也不算甚冷,公園還有菊花比賽呢。去年我在北京,臘月底還看見成對的男女冒著雪跑北海呢。哦哦,你不願去,咱們就聽戲,荀慧生今兒頭一天,好體麵的《盤絲洞》,光著身子洗澡,那雪白的胳膊,那大紅的兜肚,咿……呦……咳……”他說的“咿”字,本是讚美荀慧生的兜肚、胳膊。但雪蓉聽到這裏,忽然說了句“您慢慢想菜吧”,就轉身走出。他失望之下,才大瞪兩眼,把“咿”字念轉了音,成為“呦”字,及見雪蓉走出,感覺沒趣,又“咳”了出來。哪知這時小雛雞正走過門外,聞聲就接了句咿呦咳,高聲笑道:“蓮花落沒唱完,梆子腔又上台了?”雪蓉和她正走個迎麵,被小雛雞在大腿上擰了一把。雪蓉氣得罵道:“倒黴鬼,你再鬧,我把你作了雛雞辣醬!”小雛雞回頭吐舌頭道:“留神你的魚吧。”又把腰兒一扭,學作李瘸子樣兒道:“瘸子放屁,一股邪氣,瘸子耍棍,一股邪勁,瘸子娶妻,一個邪……”就這麼慢吟低唱著走了。

雪蓉向來聽慣了這套歪話,雖有氣,也捺住了,就由各雅座門外走過,由門簾隙中看見二號房中,坐著朱紅眼,正舉著一張帶字的紙,搖頭晃腦的哼哼。這朱紅眼本是一家中學的國文教員,雪蓉的引薦人黃三,就在那學校中包辦夥食。因為黃三素知朱紅眼是位孝廉公,字眼兒比誰都高,所以特地煩他替雪蓉另起個響亮雅趣的名字。“雪蓉”這兩個字,就是他起的。但朱紅眼既知雪蓉是個當爐女侍,不由勾起老年的春心,以為既有題名之雅,豈可慳識麵之緣?於是尋到月宮,特訪雪蓉。一見之下,驚為絕色,從此蹤跡不絕,把他那由黑板、粉筆中賺得的錢,全報效到紅燈酒綠之場。可憐他隻為戀著雪蓉,竟把向未嘗試的苦味咖啡,膻氣牛奶,硬如皮鞋底的豬排,味如臭豆腐的起士,全都像恨病吃藥似的奴命加餐。他還覺得風雅異常,對人以蘇東坡“攢眉飲桃花醋”自比。他覺得這區區愚誠,應該得到美人心感,但雪蓉所以敷衍他,卻因為他是黃三學校裏的先生,齒德俱尊,該得恭敬,就分外殷勤伺候。

這朱紅眼雖然學養有素,但因早年伏處鄉曲,半生未識綺羅香,經了中年,才進了這繁華都市,把目中慣見的棒子高粱,突然變為玉臂粉腿,怎會不挑動春心,勃興老樹開花之意?無奈他年老貌寢,既沒有女人來賞識他,他又幹著清高的教育生涯,不敢去胡行亂走,尋覓對象。隻憐他滿腔的春情夏夢,一直秋收冬藏了許多年,隻得以吟風弄月自遣,以致漸漸造成個名士派頭。

在昔日學校中有位姓季的女教員,生得十分健美,又天性豪爽,好作公益事情,常替人排難解紛,別人送個外號,稱為“紅妝季布”。朱紅眼忽然對這女同事發生單戀,突然振奮老精神,追隨女將之後,也去幹這種服務,那種運動。促狹的人,也送他個外號,稱為“紅眼朱家”。他知道了,並不想“紅妝”和“紅眼”美惡相懸,倒隻想“季布”、“朱家”是一流人物,惺惺相惜,大有好合之望,於是追求更力,並且大有犧牲。因為他向來發辮長垂,並未剪除,自入學校,被人痛罵腐敗。他欲待剪掉,又恐無以標識前代功名;欲想保存,又怕丟了現時飯碗,於是斟酌中庸之道,把他那全長二尺零八分的發辮,剪去一尺零四分,披在頸後,和梨園行生意人同樣派頭。自從愛上了“紅妝季布”,為勉力追逐時髦,竟又把頭發剪去五寸,以求與藝術家比美。哪知那“紅妝季布”,始終沒把朱家放在眼裏,倒和一個小白臉兒的英文教員鬧起戀愛,氣得“紅眼朱家”更紅了眼,終日痛哭流涕,一麵還大作情詩,趁大家上飯廳就餐時,塞入“季布”所住房間的門縫裏。“季布”也不理他,過些日便和那英文教員正式結婚,隨即一同辭脫教職,出洋留學,到世界花都的巴黎雙宿雙飛去了。臨行時派人給朱紅眼送來隻小匣,言說是紀念之品,朱紅眼打開一看,裏麵竟是自己投給她的全部情詩。

這番打擊,使朱紅眼麵貌加老十年,而頭發又恢複到尺許的長度,心腸更變成槁木死灰。於是在學校中大講道學,直講了四五年。如今遇見了雪蓉,才重燃起他久已潛伏的欲火,在學校課堂上所用的教材,忽改用《神女賦》《洛神賦》一類文章,把韓愈《原道》《朱子語錄》等,都置諸高閣了。下課以後,就往月宮跑。逢到星期天,更要膩個整日。對雪蓉談情說愛,常要引經據典,別成一派。雪蓉瞧著他那道光年的摹本緞大袍,光緒年的寧綢馬褂,再加上一雙壽衣店陳列的粉底宮靴,和發而不辮的長毛,直比出土古董還覺神秘。再聽他那古典式的談情,更像鄉下人聽西洋牧師用英語講道一樣,雖然絲毫不懂,但為避免麻煩起見,還得裝作點頭領悟。朱紅眼見雪蓉居然肯聽他的酸文,已是歡喜。但有時雪蓉聽得不耐煩,把眼光移向窗外,去看行雲飛鳥,他並不說她,認為鴻鵠將至,倒以為她是因體會而作深思,就誇雪蓉生有夙根,若非顧橫波複生,便是李香君轉世。其實,雪蓉隻是看著黃三的情麵,又敬重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不得不耐性應酬。至於學問是什麼東西,賣幾文錢一斤,她根本並不明白。而朱紅眼硬把她引為紅顏知己,這種兩不相幹,一廂情願的局麵,直繼續了不少日子。

這時,雪蓉由李瘸子房中走出,滿心氣惱,一見朱紅眼也在,心中更不舒服,但因是自己的客人,無法不進去招待。及至掀簾走入,就叫聲:“朱大爺,您早來了?”朱紅眼放下手中的紙,紅眼中的金光,從那架在鼻尖的眼鏡邊上射將過來,雪蓉真不敢看他,眼睛急忙側視避開。朱紅眼卻並非兩眼全紅,隻是一隻左眼,少年時,因為暴發火眼,患病甚重,不知從哪裏請的江湖醫士,蹩腳大夫,竟施用手術替他割開,先把下眼皮割得翻墜下來,以便上藥。哪知治了幾日,病雖稍好,而那下眼角竟再翻不上去。那大夫好似隻會破壞,不會建設,隻學過割開,沒學過縫補。他知道這病人的眼下問題,要成為他的眼前大難,隻得拋下這未了之局,開小差跑了。朱紅眼從那時起,就變成了這奇怪形狀,眼下翻著血赤的一塊,永遠像怒眥欲裂,瞋目流血似的。隻此一項,就算終身難識綺羅香了。雪蓉不敢平視,朱紅眼卻不理會,仍舉手招她近前道:“嗬,你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這時才姍姍而來,我已經等了兩個鐘頭了。”雪蓉暗笑,誰叫你早來?世上可有九點鐘就到餐館等吃午餐的?就笑道:“我來的並不晚,倒是您今兒忒來早了。”朱紅眼一聽,望著她挑起大拇指道:“筆法反振有力,你真是冰雪聰明,令人愛而忘死。哈哈,不錯,我果然是來早了,你猜我為什麼這樣早來?”雪蓉心想,我知道你為什麼?總不過是心裏發癢,洋錢要飛罷了。就搖頭道:“我不會猜。”朱紅眼大笑道:“你口說不會猜,其實你那一雙能說話的眼兒,早告訴我,已猜著了,此之謂心心相印。我告訴你,昨夜我在校裏作了一夜求之不得的君子,什麼叫‘求之不得’,你懂麼?這個典出在《詩經·關關雎鳩》篇上。”說著,就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就展轉反側了。翻句白話,就是我睡不著覺,直醒了一夜。你知道我為誰這麼展轉反側呢?”

雪蓉聽了半天,末了才聽明白他費了許多話,原來隻是折了一宵的餅兒,不由噗哧一笑。朱紅眼見她笑,竟認為她是領悟自己為她相思,但又羞於承認,故而以笑示意,就更樂得心花怒放,隻覺全身皮裏肉外,就連五臟上都沾了桃毛,但沒有萬千柄小解癢撓兒替他抓癢,隻癢得他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在作深呼吸,忍不住伸出那隻鐵皮青筋,沾著紅朱黑墨的騷壇老手,去握雪蓉的纖纖玉蔥。雪蓉急忙倒退,朱紅眼吃了沒趣,還以為這是女孩兒該有的羞怯風情,絕不是厭惡自己,又點首向她道:“我告訴你吧,我睡不著,就因為想你。古語說‘見羹見牆’,就是說想人入迷,吃飯時看見人在羹裏,坐著時看見人在牆上。我可不止見羹見牆,白天上課時,看著滿課堂的學生全都是你。在教室時更怪,簡直我的眼看哪裏,哪裏就有個你,這樣,你想我還能睡麼?睡不著怎麼熬到天亮呢?我就作詩。作了好幾首,我都抄下來,忙不迭地來念給你聽。”

說著,他拿起那張字紙,又將眼鏡對好了光,然後把紙擦近鼻尖看著,搖頭晃腦地道:“我這詩敢說是至性文章,擲地作金石聲,莫說冬郎飛鄉,任何古人也作不出。將來刻入詩集,連你的名字也跟著傳為千古美人。像你這樣幸運的能有幾個?你聽著,這是頭兩句,說你的容貌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枝頭紅紫腰齊折,月裏嫦娥頭不抬’。好比你是位花王,是位花神,枝頭紅紫,一見你全都鞠躬避讓,不敢比賽,這是深一層寫法,折腰的典是借用的。月裏嫦娥看見你,也羞得不敢抬頭,急忙避到雲彩後麵去。後兩句才提到咱們倆的關係,是‘如此好花世稀有,居然肯為老人開’。這是說你這樣的美人世間少有,居然肯同我要好,我是十分欣幸的意思。”說著,又把全首重念了一遍。津津有味的自讚道:“好個‘居然’,自負不淺,把你我的身份全表出來了。”又咂著嘴嘖嘖兩聲道:“你聽,這還有第二首,頭兩句是:‘當爐幸得卓文君,願著相如犢鼻褌’。先講單字兒,這褌可不是渾蟲的渾,是當褲子講。當爐是你們女招待的古典,這卓文君是你們女招待的祖師,司馬相如是漢朝鼎鼎有名的才子,就和現在的我一樣。相如住在卓王孫家裏,恰巧卓王孫有個守寡的妹子,就是文君,她看上了相如,彈琴勾引,兩人一塊兒逃跑,跑到了別的地方。困住了沒有法兒,隻得開個夫妻店,賣酒營生。卓文君守著酒爐,應付顧客,相如卻穿著傭人的褲子,洗刷家什,打雜差兒,這就是當爐的典。這詩是說有你這樣的卓文君,我寧願辭去學校職務,學相如的樣兒,穿著破衣服,拚死命來伺候你。這還不過是個比喻,有勁兒的在後兩句,你聽著,‘但得美人心感我,橫波一笑已酬恩’。這是接著上麵的話,說我雖然盡力伺候你,可是我不敢希望你像卓文君待相如那樣待我,我隻求你心裏知道我是萬分愛你,能夠常常對我一笑,就等於你報了我的恩,我也心滿意足了。可是話說回來,你若真有文君那樣的琴心,我也不會辜負美人恩意的,哈哈。”說完,這才將那字紙離開鼻尖,放開眼光,去看雪蓉。滿以為經過這番講論,眼前必有張若羞若惱,似喜似嗔的笑臉兒,在向著他。哪知一看,竟大出意料之外,眼前十分開闊,直看到房門上的布簾,和門旁的板壁,沒有一點東西遮蔽視界。原來,房內除了他已沒有第二個人,雪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溜出去了。

朱紅眼氣得大瞪著紅眼,哭笑不得,但結果卻氣極而笑,一笑自然就沒有氣了。他自言自語地道:“真是小調皮。年青人本來好弄,這也是一種美人情致,倘能藏諸金屋帳中調逗,花底迷藏,還不知有何等樂趣。真是此福難消!”說著,心裏一陣迷惑,妄其所以,好像覺得已把雪蓉藏諸金屋,正在和她調情互相撕擄似的。他無意中身體一動,猛覺腰部作疼,哎喲一聲,立刻從幻想回到現實。明白現在月宮,離金屋還甚遙遠,並且自己年已老了,雖有童力,苦無熱力,隻這腰疼老病,就算和花底迷藏等韻事完全絕緣了。老年人何必妄想作少年事?我還是希望雪蓉作個青燈伴讀,紅袖添香的豔侶吧。由此一想,眼光又落到桌上那張詩箋上,自思,她怎麼會不聽完就走了呢?莫非她不解風雅?不然,不然,我這樣唐突玉人,真該入拔舌地獄!隻看她平日一聽我講論,就立刻變成慘黛愁顏,默然若有所思,好像大有身世之感,足見是個有心人。方才也許是聽到我最後數語,才害羞走開的,這倒怨我太狂了。

朱紅眼這樣竭力給自己臉上貼金,心中泄火。至於雪蓉是幾時出去的,他也不能斷定。其實,雪蓉在他講到“居然肯為老人開”的時候,就居然不為老人留的走出去了。但她出去卻並非自動,而是被喚出去的。她在朱紅眼咬文嚼字數今道古的當兒,根本沒用耳朵去聽,隻站著思索:自己前天在大生綢緞莊定做的初冬薄呢大衣,今天該去試穿樣子;昨天到南盛百貨公司去買克爾敦牌的香水,公司中人說,貨方賣完,今天可以運到,少時還得去看看……正在想著,忽覺背上一陣麻癢,回顧便見門簾縫有隻手伸進來,向自己脊背上劃道兒。雪蓉向外一看,見仍是那討厭的小雛雞。正要回頭,給她個不理,卻見小雛雞一臉正經,連連招手,好似有什麼要事似的,雪蓉隻得出去。小雛雞拉住她就走。雪蓉忙問什麼事,小雛雞好像哥侖布發現了新大陸那樣得意,又像叫化子拾得了狗頭金那樣狂喜,兩臂一張一張,真作足了學飛的雛雞樣兒,她低聲道:“我叫你看個稀稀罕見兒,敢情謝大姐也有了不錯的了。”

雪蓉知道她說的是謝璞玉,就搖頭道:“你這嘴也該留德,幹麼又編排人家謝大姐?”小雛雞好像理直氣壯地道:“一點也不是謠言,我叫你就為讓你去看。她正在九號裏和那個人說體己話呢。”說完向雪蓉使個手勢,叫她噤聲,又拉著她躡腳兒向九號房間走去。雪蓉也動了好奇心,隨她走到九號門外,悄悄由門簾縫向裏一看。

隻見房中迎麵坐著個三十多歲的人,麵目清整,儀容端重,身穿嗶嘰長袍,青禮服呢馬褂,好像個作高尚職業的局麵人,神情沒有絲毫輕佻。這時正現出一臉純懇之氣,放出兩眼精誠之光,對準立著的謝璞玉,兩人都未說話。雪蓉認為這個男子是常來的飯座,但不知姓什麼。自從月宮開幕起,他就是基本主顧之一。但旁人都可以看出他是專心為某個女招待而來,可這人卻好像隻為吃飯似的,一向未指定要誰招待,也不大說話,自然更不會調逗嬉鬧。所以,小雛雞給他起個外號,稱為王小二先生;取其王小二過年沒話之意。雪蓉對他更不理會,但這時一見房中情景,忽然想起以前之事。這月宮本是新開辦的生意,所有女招待全是由別處聘請來的。謝璞玉原在別的餐館作事,一經轉至月宮,也和別的女招待一樣,有她熟識的飯座兒跟來捧場。謝璞玉都能不即不離的很和藹的招待。但在這王小二先生初次來的時候,他一上樓,正和謝璞玉走個對臉兒,當時,謝璞玉竟紅了臉,很不好意思,躲出老遠。恰值雪蓉在她旁邊,她就示意雪蓉,叫她前去伺候。以後,每逢王小二先生來時,謝璞玉總是閃轉騰挪的不肯上前。雪蓉還以為她討厭這個座兒呢,不料今天小雛雞指出璞玉的情人,竟是素日躲避惟恐不及的王小二先生,而且自己親眼看著璞玉在他眼前,含情相對,豈非怪事?

雪蓉想著,便聽房內璞玉低聲說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一晃兒二年多了,就是傻子也該明白。起初我在花盤飯店,你就總去。我以後挪到小白樓咖啡館,你也去。我又挪到繁華林餐館,你又跟著。又到這兒,你已經跟我四處了。”那王小二先生悄然說道:“可是我沒跟你多說過一句話,沒多看過你一眼。”謝璞玉啞澀著喉嚨道:“你越這樣,我越怕你。無論多麼能說能鬧的座兒,我都可以滿不介意的應酬,惟獨你一來,我就心慌意亂,摸什麼不是什麼。我也不用多說,你心裏一定明白。你這二年多,心也用苦了,我真不值你這樣……”說著,停了停又道:“我隻求你從此不必來了,為我這樣一個平常人,何苦呢?再說,我也沒有報答你的日子。告訴你吧,我家裏有丈夫,是瞎眼的殘廢人,兩個孩子,大的才四五歲,我萬不能對不住大人孩子。”那王小二先生點了點頭,淒然說道:“你這不是太自苦麼?”謝璞玉似乎把滿腹辛酸,迸作一聲長歎道:“苦也是命,何況我自己並不覺苦。每天下工回去,我的家庭也很樂的。索性都跟你說了吧。我出嫁二年以後,我丈夫就害病把眼壞了,再也不能出去作事,家庭別提多麼苦情。我丈夫哭著勸我,趁著青春,自逃活命,不要管他。我當時自己就立了誓,把養家責任擔在肩上,把自己看成上年紀的老太婆,永不動一點年青的心,到死也要對得起我那沒眼的丈夫,決不能傷他的心。再說我現在已有了兩個孩子,拚著苦上十年,老來還有樂境,怎忍給孩子抹臉呢?這些話我一向沒對人說過,今天對你說,就因為你……你明白吧?最好你可憐我,再不要來。可是你這片意思,我到死也不能忘的。”

那王小二先生聽著,感動得眼眶發濕,低頭說道:“你別誤會我,我最初隻是聽人說你的人品高貴,境遇可憐,無意中就到花盤飯店去看你。哪知一見你的麵兒,我就不由自主了。你的美麗,完全在靈魂裏,恐怕沒有第二個人看得出來。我雖不敢說自己高尚,可也不會和浪子一樣行徑。二年工夫,絕沒對你說過一句分外的話,可知我並沒有輕薄的念頭。以後我冷眼看你的行事,越發佩服,越不敢有妄想,可是越發拋不下你。這意思我也沒法講得明白,你自己想吧。我也知道不該常來擾你,隻是每天一到時候,就不由自主的到飯店來了。好像我一到飯店,看見你平平安安,歡歡樂樂,我也就可以舒舒服服,回去安安穩穩地睡覺了。”

謝璞玉這時說了句話,聲音低得聽不出來,隱約好似“謝謝你”三個字。王小二先生又道:“你也許不知道,我把你敬奉到什麼樣兒。我心裏好像有一座白玉蓋的殿堂,供奉著你,總不敢有絲毫猥褻。你想,我敬你就因為你的人品,倘若我生壞心,要玷汙你的人品,成了什麼人呢?所以我盡管常來看你,卻始終不想對你有形跡上的接近。我很懂得,你起始躲著我的那一天,就是你明白我的心事的一天。你身體越躲得遠,我覺得精神越湊得近。每天夜裏,你的靈魂常和我見麵,這就夠了。”謝璞玉聽了,悚然一驚,失聲叫道:“你……怎麼知道……?”說出半句,猛又低首無言。

王小二先生凝眸半晌,才歎道:“今天果然證明我已得了收獲,這很夠我終身紀念的了。”說到這裏,謝璞玉忽將手掩麵,撲的坐在椅上,顫聲說道:“我什麼也不用說了,你好像看見我的心,自然明白我心裏的滋味。實告訴你,我在家裏外麵,都沒有什麼苦楚,就是我那殘廢丈夫,窮苦家庭,我也看慣了,受慣了,向來不覺難過。隻有你是我一塊心病,叫我天天半夜偷著流淚。你就不能狠狠心饒了我麼?”王小二先生聽著,猛將手帕蒙在眼上,低聲道:“我這就饒你了。”謝璞玉雖由口中說出決絕的話,但聽他居然應命,反而似乎受了出於意外的刺激,霍的抬頭叫道:“怎麼,你真……”

王小二先生歎道:“你大約還不明白我今天突然請你進來的原故。我本決定永不對你說明心事的,今天可實不能不破例了,因為我明天就要出門到四川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我這人二十年羈旅,半世飄蓬,好像閑雲野鶴似的,隨東就西毫無牽掛,不想這次在天津竟為你生了障礙。我今天特意向你告這萬裏遠行,並且結過二年緣分。這還是小事,最要緊的我要問你,你有什麼需我幫助的事?我能替你稍為盡力,以後便不能再見,想起來也是安慰的。第一,你要把我看成最知己的老朋友,從實訴說,若是客氣,可太傷你老友的心;第二,你要明白我是有力量的人,我向來不願顯露姓名,今天可不能再瞞你。我名叫趙靜存,是個做官的人,在這直隸混了十多年,現在正作著河務局長,還兼著公署裏的參議。因為近來省政當局換了人,我覺得幹著沒趣,恰巧四川那邊屢次請我去,給我作秘書長兼一個廳,我已回電答應了。我倒不為那邊官大,隻為在這枯燥的北方,住得膩了,想上南邊去享點山水之福,再者我也為著躲開你。我行期已定,後天就坐津浦車先到上海,所以今天不能不跟你談一回話。我這次走,恐怕三五年內未必回來,你也未必還能見麵。你要明白我是抱著傷心走的,你可不能再傷我的心,總得承受我這點微意。”

璞玉聽著,隻把瑩瑩淚眼望著他,怔怔的過了半晌,才悄然搖頭道:“我不能受你的幫助,你幫我必是銀錢,我現在進項很夠養家,用不著錢。”趙靜存道:“你別忘了自己以身為業,短不了天災病患,何況家累又重。若不受我的幫助,我不但走時傷心,還得永遠懸心了。”璞玉忽然英英立起,仍搖頭道:“我還是不能。”趙靜存著急道:“你怎這樣執拗?……”璞玉猛然轉過身兒,臉兒羞得通紅,顫聲說道:“我……我想你可以不走……”趙靜存聽了這句,初還驚詫,繼而恍然大悟,立刻雙眉軒舉,叫道:“那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我就不走。”璞玉聽他識破了自己心事,接受了自己請求,倒羞得無地自容,向外走了兩步,似乎要避出門外。嚇得外麵兩個偷看的急忙逃躲,在轉角處張望了一會兒,見璞玉並未走出,二人便又躡足走過去。還未及向裏再瞧,璞玉忽掀簾而出,雪蓉嚇得心中亂跳,窘不可言,小雛雞倒能仿佛無事,扭扭擺擺的進旁邊雅座去了。幸而璞玉滿腹心事,並沒理會她們二人,自去替趙靜存喚來飯。

雪蓉仍周旋於李瘸子、朱紅眼之間,表麵仍和平常一樣,但心中卻由璞玉這一節事,生了很多思索。雪蓉雖也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因為生在蓬門蓽戶,容易接近男子,當然知識早開,而且也曾和唐棣華要好,嘗過男女間的滋味。但是她的腦中隻有極淺薄的觀念,以為男女要好至極,隻是成為夫婦,男的謀生賺錢,供養女子,女子洗衣煮飯,侍奉男子,除此以外,也不過有生兒養女一樁大事而已。在她的哲學中,好像隻要是一對男女,經過家人主張,媒婆撮合,就成為一雙夫婦。甲男甲女,可以相配,甲男乙女,甲女丙男,也未嘗不可締結姻緣。內中更需要選擇,也不過隻是家業貧富,容貌醜俊等實利主義的事,卻不懂男女間還有個最虛空縹緲而又最要緊的“情”字。即如她和唐棣華曾經要好,當然生過委身之想,以後眼界一高,覺得小唐太窮太鄙,不配作自己丈夫,竟毅然決絕,這就是因為中間沒有“情”字維係,否則怎能那樣恝然於心呢?如今見了謝璞玉和趙靜存的情形,初還納悶,以為謝璞玉一向不濃妝豔抹,也不向人弄姿,人們提到女招待,不說某人貌美,便說某人風騷,卻一向沒人誇讚璞玉的。璞玉在這月宮能作一號,隻仗著能力和人緣,而並非仗著姿色。飯座兒也沒有向她追求的。但哪知她更能驚動高人,像趙靜存那樣有身份的人,居然為她害了二年相思,而且那樣低聲下氣,好像倒覺著自己不配愛她似的,這真奇怪!趙靜存既然有錢有勢力,什麼樣的好女人弄不到手?何以隻苦戀著她這沒有豔名的人?還落個蜜糖抹在鼻尖上,聞香不到口呢?再想,璞玉既早知為趙靜存所愛,若是自己也愛他,就幹脆跟他要好,若不愛他,就幹脆給個不理。又為什麼白天見了他蒙蒙躲躲,夜晚在家又偷著為他流淚呢?雪蓉納悶許久,漸漸悟到愛情的真義,明白趙靜存對於璞玉,根本忘記了自己是個官兒,忘記了璞玉是個女招待,越愛她越不敢猥褻。璞玉對於靜存,也隻感念他這個人。隻看璞玉聽靜存說出姓名官職的時候,好像並沒入耳,而且起初央求靜存再不要來,及至靜存說出遠行的話,她倒不許他走了。凡此種種,看似沒有情理,其實都是溺於愛情。又覺得趙靜存雖為璞玉害了二年相思,仿佛很苦,但仔細想來,他也苦得頗有趣味。璞玉方才對靜存那樣無可奈何,千回百轉,再加她每夜哭泣,豈不像很苦惱?可是世上哪還有比被人愛戀再得意的事?何況又愛得這樣淪肌浹髓呢?

雪蓉像剝蕉抽繭似的,把這事細想了一遍,覺得在片刻之間,似長了十年經曆,也似增了十年歲數。漸漸由璞玉想到自己身上,不由起了傷感,以為自己空生了絕美容顏,空度了青春歲月,至今隻跟一班俗人打混,並沒得著一個真正知己的人,還不如璞玉那容顏平常的,反倒得了真愛她的知己。現在雖有幾個捧自己的飯座兒,像朱紅眼、李瘸子等人,又怎比得上人家趙靜存那樣人品,那樣真心?何況像朱、李二人,即使他們也是大官,也曾為我相思多年,我也不能真為他們這等醜鬼廢人走心,必得尋個年當貌對的漂亮小夥兒,才能自己得意,旁人喝彩呢。但是,想到自入月宮以來,也曾見過許多西裝革履的裙屐少年,他們那油滑態度,輕薄行為,看著隻覺討厭。像那日來的小高兒,穿得何等闊綽,嘴裏吹得多麼響亮,但到吃過了飯,和同來的狐群狗黨讓了半天,誰也掏不出錢來。大家竟變了臉,互相推諉首先提議請客的責任,結果打起交手仗,歸了工部局。還有那個姓屠的,常自己開著小汽車來吃飯,自稱是軍長的兒子。那天他帶了個少婦同來,好像夫婦似的,進了雅座。自己出入送菜,聽那姓屠的竭力甜言蜜語,哄著那少婦,要借她手上的鑽石戒指。那少婦起初不肯脫,怕被丈夫查出來,但後來被磨不過,仍脫下給了他。這等隻是叫人看著寒心,還是好的,另外還有一種想空心思的無賴少年,把女招待當作肥肉,想在我們身上圖謀衣食。就像那個姓汪的,打扮成文明戲小旦的樣兒,臉上的粉夠銅錢厚,說話女聲女氣,不知從哪裏賺了整塊洋錢,來月宮吃飯,單叫我伺候。一見麵就用話勾引,作出多少難看樣兒。他隻當我是新出手的雛兒,見不得小白臉。哪知我也愛漂亮小夥,可就是不愛他這種德行的。他連來了幾次,一點也沒有指望。最末一回,竟涎著臉兒,叫我請他,姐姐姑姑的叫得肉麻。我知道要出毛病,急忙躲開,叫璞玉去對付。果然那小子付不出飯錢,被掌櫃的好罵了一頓,才放走了。那小子羞惱成怒,前天在路上向我身上揚土,還說要約人上飯店來攪我。過兩日果然有一群流氓,前來月宮,向我尋事。幸虧璞玉和掌櫃的善於應付,把他們給架弄走了。由此看來,好像真正規矩少年,都在上學讀書,或是專心作事,不會到這種雜亂地方來,而來的便多是輕薄浮蕩,遊手好閑的惡少了。隻看小雛雞那撥掏心窩的洋服客人,哪次來了不把她囉唕得吱呀亂叫?倒是璞玉的趙靜存,真懂知疼知熱,叫人瞧著羨慕。

雪蓉自從由璞玉身上開了第二層知識,明白男女間另有一種維係力量,既不關乎年齡、地位、金錢,而且也不在乎身體的接近與否,隻心坎上的長久溫存,便是超乎一切的享受。她就像是有了心事似的,感覺心靈上的寂寞。日常雖然接觸很多的人,但沒有一個可以告語,沒一個值得親近,不由暗自傷感。隻想璞玉不願愛人,倒有個人強要愛她,自己綺年玉貌,又需要有人慰藉,怎麼竟沒一個真愛我的呢?其實,雪蓉並不是沒人兒愛,而且愛她的人很多,如朱紅眼、李瘸子等,豈不都是思慕欲狂,恨不能把性命貢獻?隻因雪蓉懸格太高,不肯把他們列入心坎的愛情賬簿中罷了。

又過了幾日,雪蓉見那趙靜存更來得勤了,幾乎早晚兩餐,都在月宮吃用。璞玉也不再避麵,每來必在雅座中陪他深談,衣飾漸漸穿得華麗。雪蓉明白她必已改變初心,接受了趙靜存的愛情,看著她好似仍不脫女人浮薄心腸,易受引誘。但仔細一想,趙靜存以前程萬裏之身,竟為璞玉輕銷雄飛之誌,甘心伴她株守,這種偉大犧牲,璞玉若仍恝然不顧,倒未免太木石無情了。但仔細觀察,璞玉和趙靜存,除了每日在月宮相見以外,並沒有其外秘密形跡,雪蓉更覺佩服,以為這兩人都有些傻氣,隻是傻得可敬,平常人萬萬作不到的。雪蓉每見靜存到來,璞玉入室相伴,便似心中忽忽如有所失。

過了幾天,到這一日午前,雪蓉由家中到了月宮,才換上衣服,便見朱紅眼來了,手拿了個粉紅紙包裹的扁方形匣兒。一進雅座,見雪蓉走入,便忙不迭地將紙包打開,露出個玻璃麵紙盒兒,指點著道:“這是頂好的化妝品,有這一盒,很夠你妝台之用,你看好麼?”雪蓉看裏麵裝潢也倒很華麗,隻是成色太差,三角錢一瓶的香水,二角錢一罐的冷霜,胰子水似的發膏,石炭麵似的撲粉,紅土似的胭脂,軟泥樣的唇膏,約有七八種,湊滿了一匣。看看倒也壯觀,若拿去哄一個三家村裏看羊拾糞的女兒,也足能使她感激得以身相報。但雪蓉眼界已高,哪看得上這等東西?就撇嘴兒笑道:“這樣好東西,你留著送別人吧,我不要。”朱紅眼聽著她說出“好”字,以為真是物美價重,她覺著無以克當,不敢收受了。就更作出大方樣兒道:“好東西才配你用呢。俗語說,寶劍贈與烈士,紅粉贈與佳人,你怎能不受?”雪蓉聽他還不識竅兒,居然自鳴得意,心中有氣,就點透他道:“這是多少錢買的?”朱紅眼伸出一隻手,但把大拇指、食指屈著道:“這個數兒。”雪蓉哧的一笑道:“你把這東西,送給那種不用脂粉,臉兒自來漂亮的美人吧,我是不敢用的。”朱紅眼這才有點明白,怔怔地道:“嫌不好麼?”雪蓉笑道:“好,很好,三塊錢買一堆,還能不好?”說著又道:“今天的菜單,我看了,都是老頭兒樂,沒一樣費牙齒的,你就來一份,不用換了。”說完,也不等朱紅眼回答,便走出去,到賬桌前報告了。那管賬先生向她道:“二號才來了兩座兒,你快去看看。”雪蓉一聽這口氣,便知是無所屬的生座兒,見姊妹都沒在外麵,隻得前去照料。

走到二號門首,掀簾一看,隻見裏麵對坐著一雙青年男女。雪蓉一見那女的,方覺麵熟,再看那男的,不由更發了怔,同時臉兒烘的一紅,竟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既忘了說話,也忘了向裏走。原來室中男子,正是那日翻車受傷,向雪蓉乞水洗麵的呂性揚,而那女子竟是呂性揚所追求的梁意琴。雪蓉那日並不知呂性揚因追求梁意琴而受到她的懲罰,還隻當他倆是一雙情侶。這時,隻為呂性揚意外來到這裏。自己初識他時,還很被他尊敬,稱以女士小姐,好像把自己當作閨中淑女,如今竟發現是當爐豔姬,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是否鄙薄自己。再想起那日他臨別時,曾有再見之約,但以後並未見他在門口經過,至今一晃兒五六日了。自己還以為在家時少,每到午前十點,便到月宮來,或者他曾重訪,自己卻未遇見。今日一見他挾著膩友同來,才明白自己傻了。他有這樣的豔侶,如何會把自己放在心裏呢?雪蓉這時是一半羞窘,一半嫉妒,故而怔住。但她還不知呂性揚和梁意琴往昔毫無關聯,近日新結識的一段經過,若知道了,還要加一層駭怪呢。

原來,呂性揚自從被梁意琴捉弄,覆車受傷,又受了她一番譏嘲,及至向雪蓉借水洗臉,歸家以後,他覺著身體酸疼,就臥床休息兩日。想起梁意琴相待的冷淡,不由心酸意懶。他本來是個愛好藝術的人,素日畫得一筆很好的畫,舊的寫意,新的漫畫,全都極有根底,時常被朋友搶去在報紙上發表,在外得了相當的聲譽。這時,他受了愛情上的打擊,無以發泄,就提起畫筆,把自己的經曆,用連續漫畫體裁畫了下來。先將自己滑稽化了,畫成個五官四肢都不相平衡的人,把梁意琴卻畫成本來的美好麵貌。這畫兒也隻是隨筆塗抹。第一節畫他自己立在路旁,看見梁意琴騎車走過,不由因豔而鐘情;第二圖是梁意琴騎車在前,他騎車在後追隨,梁意琴毫不顧盼;第三圖卻把第二圖重描了一下,卻在角兒寫了“一月後”三字,表示多日追求,並無成功;第四圖就畫著他自己遭了梁意琴的埋伏,翻車受傷,梁意琴由牆角露出半身,指著他作責斥狀;第五圖畫他自己受傷後倒地哀鳴,血流滿地,旁邊有個小狗,望著他似有憐憫之意,梁意琴卻騎上車,還將一手指著他,似作臨別最末句的辱罵;第六圖畫他自己躺在家中床上,滿頭滿身,都包著繃布,隻露著一隻眼,他那輛跌毀的腳踏車,已高高懸在屋頂,似乎借那車子懸掛,表示他已不再作追求女人之想,把破車子留作傷心紀念了。但他眼望著車子,卻由腦中湧出一團雲朵,雲朵中仍是梁意琴騎車的倩影,好似他表麵解脫,心內更加倍纏綿了。他畫完了,信筆題上“前車之鑒”四字,這意義當然帶些怨望。但他不過一時發泄情感,隨手畫成,並不想給人看,隻為自己畫來取笑自己而已。畫完看著苦笑一會兒,就丟在一旁。哪知來了個報界朋友,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這幅作品,竟來了個不告而取,拿走了給製版發表在報上。性揚最初還不知道,即見報上發表出來,甚為不悅,但細想旁人看了這畫,未必便猜測是我本身實事,或以為是由於虛構,倒也不致出醜,就任其自然,不去理會。又過了數日,性揚心中仍是忘不下梁意琴,但因經過那場風波,無顏再向她正式追求,隻希望在街頭巷尾,得見她的倩影,稍慰相思。

這一天晨起,性揚跑到租界中轉了一回,又向梁意琴所住那條街上走去。但還未走到街口,忽聽對麵一陣鈴聲,飛馳而來。他抬頭一看,不覺心中亂跳,原來正是梁意琴。這時天氣稍寒,她身上已換了印度的紅色運動裝,頭上沒有戴帽,秀發被風掠得亂搖。她的秋波一轉,已瞧見了性揚。性揚卻記著舊事,有些不好意思,就低下了頭。正在這時,忽聽車輪聲戛然而止,梁意琴的嫋娜身軀,已翩然而下,落到性揚近前。性揚不由一怔,抬頭見梁意琴走在便道邊上,手扶車把,繃著那看不出喜怒的小臉兒,一雙黑漆般的大眼兒,直望著自己,好像要把自己的影子照到裏麵。性揚正不知怎樣是好,梁意琴已走到近前,開口說道:“你可以跟我談談麼?”性揚聽了她這突兀的話,更自愕然,但由她的語氣中也聽不出是喜是怒,是善意還是惡意,正在不知所答,梁意琴又說出一句道:“到公園去好麼?”性揚雖覺她來意可疑,但他素所鐘情的美人,居然自行提出請求,他怎能不勾起希望之心?隻可鞠躬答道:“我遵從女士的命令。”梁意琴聽他應允了,就不再說話,自推著車子前行,性揚在後相隨。

轉過兩條街口,到了公園,梁意琴頭也不回,自由旁門進去,抄著小徑,穿過一片柳林,來到一座大藤蘿架下麵。她將腳踏車靠在架旁,站著不動。性揚在後麵望著她,好似凝眸遠望,若有所思,把自己給忘了,忍不住就舉足輕踢著地下鋪的碎石,微作聲響。梁意琴還似沒聽見,依然悄立無言,過了半晌,忽然很快的回過身,向性揚問道:“你可姓呂?”性揚答了聲是,意琴又問:“你可叫呂性揚?”性揚這次沒有開口,隻一點頭。哪知意琴在他頭兒微低之際,猛然揚起纖手,對準他的左頰,隻聽很清脆的一響兒,性揚頰上早著了一掌。打得他“咦”的一叫,將手撫頰,隻翻眼兒,想不出意琴何以把自己騙到這裏,施此酷刑,莫非她上次把自己跌翻車下,還不泄憤,又要親手打一頓麼?想著,隻恐意琴還要繼續行罰,非打即罵,正預備躲避。哪知隨著他頰上的聲響,又發出了一聲嬌笑。性揚聽出是發於意琴櫻口,急忙向她看時,隻見梁意琴麵上現出天真的笑容,雪白的牙齒,由紅唇縫中微露出來,瞧著好似從唇角牙尖,流出無限秀媚。雙手交叉,抱著肩頭,那神情好像表示不再動武了。至於那靈活的秋水雙瞳,卻上下打量著性揚,就如一隻小貓玩弄著線球,注目瞧那球滾到哪裏去似的。性揚望著她,方要問她為何伸手打人,但心中一轉,就放棄了蠢笨的言詞,另作出聰明的舉動,不言不語的,由衣袋中取出一方繡帕,按在左頰上,然後將兩個巾角在頸後係住。意琴本料想他必質問挨打的原故,想不到他倒閉口無言,隻用手帕包上左半邊臉,而且意琴認識他裹臉的這一方繡帕,正是自己之物。那日把性揚跌翻車下,傷顱流血,自己不忍,用手帕替他擦拭,因為被血染濕,就隨手丟在地下,不料他竟收藏起來。意琴瞧著,芳心又是一動,倒裝出怒容道:“這是我的手帕,你怎麼偷了去?快還我!”

性揚鞠躬道:“已經玷汙了,小姐還能用麼?”意琴道:“我不用,寧可用火燒了,也不能給你。”性揚喏喏道:“是小姐的東西,我當然得奉還,不過現在不能給您。”梁意琴張大了眼兒道:“怎麼,我的東西,該你處置?”性揚搖頭道:“不敢,我隻求借用一天。”梁意琴隨著說道:“借用一天,為什麼?”性揚指著自己頰上道:“您沒看見,手帕在我臉上麼?我想把您的手印兒多保存一會兒,隻得借手帕包住。”梁意琴聽了,不由噗哧一笑,指著性揚道:“你真無賴,由你這一句話,就證明我沒屈打你。”

性揚又鞠躬道:“當然不屈,我以為得到小姐的打,是極大榮幸,不過我……倘然小姐能指明我得到榮幸的原故,我更感激了。”

意琴聽他這番言語,表麵上十分文雅,而骨子裏仍含著調皮意味,就把臉兒一繃道:“你自己作的事,還裝不知道?我隻問你,什麼叫前車之鑒?我那天在報上看見了這幅該打的畫,才知道你就是呂性揚。我氣了好幾天,天天預備著遇見你,就打你個前車之鑒。今天可叫我遇見了。”性揚聽著她的語氣中,似乎另含著一種隱意,由“才知道你是呂性揚”一句話裏,突有所悟,明白意琴必然常在報上看見自己的畫兒,業已神交有素。從發現了那畫兒,她對自己的憎恨,已一變為欣幸,所以她方才這篇譴責之語,直是把正語兒反說著。性揚由醒悟後的耳朵聽了,經過心理上的翻譯,好像聽她說道:“我早看過呂性揚的畫兒,很是愛慕,想不到呂性揚就是你。從一見那畫兒,明白追求我的是呂性揚,我就喜歡得睡不著。又懊悔那天不該待你過酷,心裏非常抱歉,直難過了幾天,天天尋你,預備對你謝罪,今天可尋著了。”性揚這樣一想,立刻心花怒放,膽子越大了,就笑道:“那麼,小姐已經尋著我,想要怎麼處治呢?”

梁意琴看著他,現出鄙薄之色,道:“我已經處治過了。”性揚道:“我很擔心,小姐隻給我這點薄罰,不能解氣。”意琴衝口說道:“這樣說,你還故意挨打麼?”說著,哼了一聲,又道:“我很後悔,早知道你這樣憊賴,根本就不該打你。對付知恥的人,才用得懲戒。我錯了,你請吧。”性揚聽了,倒覺慚愧,忙正色鞠躬道:“是,是,小姐說得對,我給您道歉。”意琴似乎要笑,但仍竭力寒著臉兒道:“你為什麼道歉?”性揚道:“原故多了,從騎車畫畫,以至現在我惹小姐生氣的莽撞言語,不好態度,都是該道歉的……小姐,你想,我這是多少罪過?所以覺得你隻打一下,好像太寬容了。”意琴聽著,忽然回過身去,噗哧笑出聲來,但再回過臉兒,笑容已收斂了,點頭說道:“難得你居然自己知道,我對別的還不甚生氣,隻恨你為什麼把我畫在畫兒上,還登報糟踐我。我以前還以為……呂性揚是個有出息的藝術家,今兒才知道錯了。請問你所作的事,是一個人該作的麼?”

性揚誠惶誠恐地道:“小姐責備的對,我真該死!不過內中還有一半冤枉的地方,一半該得你原諒的地方……”意琴插口道:“哦,一半冤枉,一半原諒,你簡直整個兒的沒一點不是了?”性揚忙道:“我並不是自推幹淨,實在是我畫那幅畫兒,是為著儆戒自己,所以起名兒稱叫做‘前車之鑒’,預備常看看,免得再有放肆的行為,做夢也沒想叫人看。哪知被一個報館的神偷給拿去,也沒通告我就發表了。我知道後再交涉已來不及,這一層是我得對小姐訴冤的。”意琴仍繃著臉兒道:“這是冤枉的一半,還有原諒的一半呢?”性揚想了想,似乎要笑,又忍住了,道:“我那畫兒,小姐還記得麼?”意琴道:“那是我切齒痛恨的東西,怎不記得?”性揚聽這“切齒痛恨”四字,立刻又作了心理的翻譯,認為就是“愛不忍釋”的意思,便又湊近一步道:“小姐,看我畫上最末的一節,我的車子已經懸在房梁上,那就是改過的表示。古語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小姐若不原諒,豈不太殘忍了?再說,那節畫上,還有……”梁意琴問道:“還有什麼?”性揚鞠躬道:“小姐不必問吧,若由我的嘴裏說出來,隻怕又得勞動小姐打我,倒不如小姐自己想想,當然能記得的。”意琴道:“你怎知道我能記得?”性揚道:“我不敢說一定知道,不過由我本身推想,倘然有人畫張畫兒,把我畫在那表示做夢的一股白氣裏頭,我當然到死也不會忘的。”意琴以嗔怒的眼光望著他,哼了一聲道:“我不懂你說的什麼。”說著,又一轉秋波道:“你這人太壞,我不理你了。”說完一轉身,把車把握在手裏,推著便走。性揚忙追著叫道:“小姐別走,容我再說一句話。”意琴頭也不回,推車疾行,將到園門,一騙腿騎到車上,就風馳電掣地去了。

性揚因自己未曾騎車,無法徒步追趕,隻有悵望芳塵,怔了半天。自思今天意外的得到佳運,方喜有接近玉人的希望,卻不知怎麼一句話,竟把她氣走了。這大約是自己神經過敏,認定她已有相愛之心,把事情看得太易,把膽量放得太大,以致順口說出放肆的話。大凡女兒心思最是深竊,又以被人窺破為恥,我方才說那畫兒末節,所寫思慕她的征象,直揭破她動心之點,她怎會不含羞而去呢?性揚不勝自怨自艾,眼望著意琴的去路,木立若癡。

忽聽身後一陣車鈴狂鳴,嚇他一跳,回顧見意琴在車上飛馳而至。原來她圍著花園繞了個圈兒,又回來了。將到性揚背後,故意力按車鈴,似乎要恐嚇他。性揚想是抱定禮多人不怪的主義,見意琴複來,如獲至寶,忙又鞠躬道:“梁小姐,你原諒我吧。”意琴滿麵春風,一跳下車,到了性揚麵前,似乎要學作男子嗬責之聲,但為嬌脆的喉嚨,不能如意,轉成了柔媚的鼻音,說道:“你知道錯了,可還和我嚼舌頭。”性揚連稱不敢,意琴忽又變作鄭重之色,教訓他道:“為什麼呢?年輕輕的,很有希望的聰明人,偏學下流樣兒。”接著她又尋思著道:“你隻滑頭滑腦,說好話,作壞事,人家一問,你就道歉,轉臉還是照樣發壞。我今兒得跟你說,你可還畫畫兒糟踏我麼?”呂性揚道:“我已說過再不敢了,你若不信,我就賭咒。”梁意琴搖頭,笑道:“我不信這迷信的玩藝兒。”性揚道:“當然賭咒是迷信,隻見人們賭咒,沒見有誰應誓。”梁意琴道:“你既明白,還說賭咒,拿我取笑啊?”性揚擺手道:“不,不,我是另外有個道理。”梁意琴道:“你說,什麼道理?”

性揚道:“我一說話就長了,在這道上站著不便。”說著,又鞠躬道:“我可以奉約小姐去喝杯咖啡麼?”梁意琴搖頭道:“不,我一同你去喝咖啡,就成了朋友了,我不上當。”性揚舒著雙手,作了個失望樣兒,又道:“那麼,還進花園裏坐坐可好?”意琴點頭道:“那倒可以。”說著,就推車前行,和性揚又回到藤蘿架下。意琴看了看椅子,似要坐下,又皺眉道:“怎麼這些土!”性揚聽了,自然要獻殷勤,取出自己手帕,墊在椅上。梁意琴道:“我不要你的,我的那條呢?”性揚隻得取出方才蒙臉那條紀念品,替她鋪上。意琴坐下,便伸手把那條手帕拿起道:“物歸原主了。”性揚才知受騙,忙央告道:“小姐還賞給我吧。”意琴道:“我不能給,你且說賭咒的事。”性揚沒法,隻得也坐到她二尺之外,鄭重說道:“我先說個引子。據西洋傳說,古代天上的大神,名叫宙士,他手下有許多別的神,管愛情的,管美術的,管音樂的,管悲哀的,以至於管酒的,管錢的,都有。”梁意琴插口道:“你是說希臘神話啊,我不要聽這胡扯。”性揚好似沒聽見她的話,又接下去道:“其中還有一個咒神,專管人們發咒賭誓的事。”梁意琴搖頭道,“我在書上,隻看見有宙士、希拉、木默司等等的神,就沒見有個咒神,你別杜撰”。性揚心想,意琴居然不止秀外,而且慧中,我以前隻當她和繡花枕似的摩登小姐一樣,哪知肚裏還有很好的學問,若非如此,怎會賞識我的畫兒?這一來,我可更放不下她了。想著就又道:“我這是另一本書。”意琴望著他道:“書是什麼名兒?告訴我,好買一本看看。哦,我知道了,準是《呂氏春秋》。你們姓呂的,向來愛說瞎話,就因為姓的不好。你看,掱手兒的那個掱字,比常人多出一隻手,就好偷東西。呂字比常人多出一張嘴,自然也好說謊話。我明知道是謊話,還要聽聽,到底是什麼謠言,你說啊。”

性揚聽她由美妙的小嘴兒裏,說出這樣清新而又尖刻的話,明是句句罵著自己,但覺這一串美麗的言詞,罵得心中反而十分舒服。瞧著她那兩片好似雕塑家精心修成,畫家刻意染色的櫻唇,真想撲過去狂吻一下。但不過隻是心裏這麼一想,麵上仍憑著一團正氣地說道:“好,就當我是謠言,不過隻是個引子。再說書上有的神仙,誰又見過?其實也是謠言罷了。你怎麼隻信書不信我呢?我說的這個咒神,確是真有,可不是在書上。”意琴道:“不在書上,在你嘴裏?”性揚擺手道:“罪過罪過,太褻瀆了,我這咒神是冰清玉潔的,就在這世界上,可以看得見。”

意琴搖頭道:“更胡扯了。”性揚道:“絕不是胡扯,聽我從頭說。當初曾有個咒神,這裏要加個小注,是前任的,不是現任的。在當初人們都沒有信用,越沒信用,越怕人不信他的話,所以越要賭咒。偏天下都是賭咒專家,咒神一一考查,忙得要死,結果沒一個人不該應誓。若依法執行,世界就要全部毀滅,若不行法,又算有忝職守。咒神非常為難,去向上帝請示,上帝叫他馬馬虎虎,咒神也隻可照辦,除了牙疼咒稍示靈驗,其餘重誓,一概從寬。哪知咒神本身在就職時,卻曾宣過誓,誓詞上有若稍瞻徇情麵,違法舞弊,當受神國最重刑罰,遭天雷殛滅等語。咒神當時隻當流口轍似的,念過就忘記了,不料這一日諸神會議,咒神也去列席,忽然宙士袋裏的雷箭,都飛了起來,向咒神頭上轟擊。咒神雖然被救未死,卻因別人發的咒,都已從寬免究,自己發的誓竟而雷厲風行,氣惱之下,就棄職逃走,一去不回。所以直到現在,天上沒有咒神,人間賭咒再也不會靈驗了。”意琴抿著嘴兒笑道:“既然沒了咒神,你還賭咒?”性揚道:“是啊,既然沒有咒神,怎能賭咒。可是現在我若不賭個切實的咒,梁小姐肯信我麼?這怎麼好呢?我實在急需一位咒神,保證我對梁小姐的諾言。無奈上帝既不肯因人設官為我現派一位,我也沒法向上帝請求,隻可就近請求梁小姐,作我的咒神吧!”梁意琴噗哧笑道:“我早知你沒有好話,謅來謅去,還得謅到我身上。不過你轉圈兒的壞主意,還沒有說出來呢。我怎樣給你當咒神?說吧!”性揚道:“我現在小姐麵前賭過了咒,日後若是口不應心,你就報應我。”意琴搖頭道:“胡扯,比如你現在像寫小說似的,說個死無葬身之地,將來反悔了,莫說我沒法兒叫你死,就是你真死了,你家裏把你埋在浙江義園,我也沒權力把你扔在河裏去啊。”性揚一吐舌尖道:“梁小姐,你這比喻不太殘忍了麼?我自覺這不致有這樣大的罪,我不過……”說著,又改口道:“你怎單把我埋在浙江義園,閩粵山莊不也可以麼?”意琴不住笑道:“因為我原籍是浙江人,前天還到浙江義園,去祭過我新死的嫂嫂,才隨口說出來。”性揚欣然道:“你是浙江人啊?想不到遇見同鄉了。你是哪一縣,我是嘉興。”

意琴才說出“我是紹”三字,底下的“興”字還沒出口,忽然想起自己和他娓娓敘說鄉情,豈不把詰責變成交際了?就改口道:“我是庫倫。”性揚瞪大了眼道:“庫倫?庫倫不是在蒙古?”意琴道:“正是,你既說原籍也在浙江,我自然要搬開,離你遠遠兒的。”性揚伸開兩手,作個無可奈何的表示道:“我真可憐,就這樣沒福,跟小姐認個同鄉都不成?”意琴看著他那愁眉苦臉的失望樣兒,似乎忍不住要笑,勉強忍住道:“倘然我若說是西藏人,你大約也自稱是跟著班禪活佛新來的了?現在別提這閑白兒,還接著方才的碴兒說。”性揚歎道:“我真倒運,怎麼連籍貫都假了呢?改日我拿出家譜來,請你看,就知我不是說謊。”意琴這可忍不住了,低下頭笑得花枝亂顫。性揚明白她是笑自己要拿出自己家譜的話,方欲開口,意琴已止住笑聲,但麵上仍蘊餘笑,擺手說道:“這點小事,還用請出你祖先來證明?算我信你是同鄉,別驚動他們在九泉下不安了。”性揚受著譏誚,臉上也有些訕訕的,忙將話歸入正題,道:“我還賭我的咒,我的咒不迷信,隻是實在的刑罰,將來若有反複,小姐就行使咒神職權,給我責罰。”意琴道:“什麼責罰呢?”性揚鄭重說道:“就是小姐永遠不理我。”意琴聽了,似乎覺得這咒過於平淡,搖頭道:“你繞了許多彎兒,原來就是這麼句話啊?我從前本不理你,過後更不會理你,你把當然的事當作刑罰,好像我已經把你當作朋友似的,別妄想吧。”性揚費了許多唇舌,滿指望趁此之際,可以得她一笑允許了,卻不想又撞了釘子,不由耷然若喪,半晌才道:“我覺著小姐若不理我,比死刑還重,才賭這樣的咒。小姐大約還嫌說得太輕,不肯信任,我有什麼法兒呢?咳,完了,再會吧。”說完,鞠了一躬,便將自行走去。

意琴萬沒想到他那追求的心,會冷得如此之快,竟自動的絕望而去,心中雖然詫異,但也不好追喚挽留,隻怔怔地向他望著,看他是否真走。誰也料得到性揚萬萬不肯走的,他隻走出兩三步,便又立住回頭,向意琴顰蹙說道:“小姐不肯信我,我這樣走了,小姐所顧慮的事,豈不還是沒有……倘若報上再有了什麼……”意琴聽了大怒,跳到他近前,憤然說道:“有什麼,你還要在報上糟踏我是不是?你挾製我,我不怕。”性揚不慌不忙,又鞠了一躬道:“小姐又錯怪了,我沒有這樣壞心。”意琴道:“還沒壞心,你那句報上有什麼的話,不是都說明了?”性揚道:“我若那樣,還成個人麼?我是因為小姐太讓我失望了,我……我……我說明了吧。小姐是我心中唯一敬仰的人。可是我所敬仰的人,卻把我看成個極卑鄙的人,不屑理睬。你想,我的刺激不太重麼?從此感覺沒趣,抱了厭世主義,大概難免自殺了。這自殺的消息,若登在報紙上……”

意琴接口道:“你自殺以前,當然要留封絕命書,表明是被我害的,或是為我死的,叫世上人都罵我,才好泄忿,對不對?”性揚搖頭擺手地道:“不然,不然,梁小姐,你是有學問的人,該知道歐洲古代的美人,若受了什麼屈枉誣蔑,就有好義的武士,拚命用刀劍替她辯白。我向來最崇拜這樣為美人效死的英雄,又怎能把自己的命來毀壞美人名譽呢?”意琴聽著,下半截臉兒梨頰微渦,櫻唇欲綻,上半截臉兒,卻死力的擰著眉心,作著怒容道:“美人,美人,討厭死了!你既不想毀我名譽,那麼你死與我何幹?”性揚低聲道:“當然無幹,不過我隻想小姐在報上得到我自殺消息,那時也許因可憐我覺得後悔,豈不來不及了?”意琴搖頭道:“我絕不會那樣。”性揚道:“女子的心都是仁慈的,萬一你在我死後,倒覺得可憐我了,那時我在地下有知,一定特別快樂,自覺死得不冤。可是小姐……不是……好像有點……”意琴望著他道:“有點什麼?你說明。”性揚道:“我不敢說了。我原不值得小姐為我怎樣,別自覺著不錯,倒惹小姐惡心吧。”

意琴聽著,不由又回頭哧的一笑,忽跑回藤蘿架下,推著車子,自向園門走去,且走且說道:“你這張嘴真可恨,好像世上各種油類,都被你喝了,才把嘴弄得這麼油滑。”性揚隨著道:“我說的都是肺腑的話,又因小姐太愛生氣,逼得我不能不把話宛轉著說。小姐倒罵我油滑,我真冤枉。”意琴已走出園門,車子推著,聞言回頭一繃臉說道:“冤枉你又怎樣?”性揚仍是忘不了又鞠躬,又致敬地說道:“也許我實在是油滑,小姐並沒冤枉我,我說錯了。”意琴哼了一聲道:“你總是說錯了,總是道歉,這次我可不能再輕易原諒,必得罰你。”性揚忙應道:“我情願的很,小姐怎樣罰呢?”意琴無言,一躍上了車子,便將馳去。

性揚方歎自己白費了許多口舌心力,結果又被她耍了一場,不勝歎息失望,哪知意琴車子向東馳出丈許,突一轉彎,倏的又由性揚麵前掠過。她舉手向花園內一指,說了句“明天再罰你!”便向西飛駛而去,須臾,轉彎不見了。性揚被她鬧得眼花繚亂,心意迷茫,怔了半晌,還希望她像方才那樣,轉個圈兒再來。哪知等了很久,仍自芳蹤渺然,才明白她必是回家去了。但思索她臨行的言語,似是約定明日仍在花園相見,可見她雖然口硬,卻已心軟,無形中接受自己的友誼了。他想,明日必有佳運落到自己頭上,數月來牽魂掛夢的人,朝思暮盼的事,居然人兒有意相親,事兒無形成就。性揚這一喜,好似要在街頭唱一段“得勝歌”,跳一回“噠噠舞”,又樂得直想把行人都拉過來,每人吻他們一下。但看著行人碌碌忙忙,心想,這些人都是趨名求利,可憐的很,誰及我呂性揚幸福!便大有鄙而不屑之意。

他在花園牆外,站著犯了半天神經病,才想起幸福的日子,並不是現在,還隔著二十四小時呢。這二十四小時可怎樣消磨呢?最好是回家睡覺,頭一著枕,便入夢鄉,再一張眼,恰是明天的上午七時。立刻起身,理裝修麵完畢,恰在九點以前,一分鐘也不虛度,便直奔花園赴約。一入園門,恰值意琴姍姍而來,這樣便可免卻許多懸盼,許多焦急,許多胡思亂想,許多抓耳撓腮。天下有情人,當著赴約以前,似乎都應該特蒙上帝矜憐,賜以這種幸福的美睡。然而上帝以為情人的滋味,已是太甜了,應該以微苦來作調劑。世人醫身體的病,常吃糖衣的藥餅,下咽便免得苦澀。若醫愛情的病,應該吃黃連衣的朱古力糖,回味才更感甜蜜。若連這起頭的一點苦味,都要避免,那就未免太那個了。而且根據成案,古人享受太平年代的人,遇到荒亂時光,竟妄想要造一種酒,吃醉了。可把亂世都在夢中度過,到太平時再醒。就是那“安得山中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時”的兩句詩。上帝認為太取巧了,立予批駁,所以至今世上沒有千日酒。

性揚所希望的二十四小時安眠,也和千日醉一樣,同為上帝所不許的。他很明白這層道理,料到回家也睡不著,白白自討罪受,於是就在外麵流蕩。然而心神不定,無論到哪裏,呆不到幾分鐘,便似心中長草,臀下生刺,立起來又得走。這樣遊魂似的,串了三座公園,卻忘了吃飯,到午後又走了三處電影院,四家戲園。都是在初進去時,自知為著消磨時光,並非尋求娛樂,影片和戲碼的好壞,毫無關係,但進去稍坐,便覺耳目對於生色,都似拒絕領略,心中更鬱悶難過,隻可走開,作遷地為良計。然而到了別處,依然如此。最後他把娛樂場都走遍了,精神身體,全已疲乏不堪,才沒奈何回到家中。看書作畫,也全沉不下心,隻裏出外進的亂踱。好容熬到夜間,上床睡覺。這時的睡覺,不但是避免展轉之苦,而且另外還有需要,就是需要光澤的麵容,去和情人晤對,需要煥發的精神,去和情人酬接,這都和睡眠有密切的關係。倘若終夜失眠,明日便要形容枯槁,精神頹靡,帶著一副無精打采、吊兒郎當的神氣,如何能使情人發生美感呢?因此,性揚當然著急要睡。然而,睡魔這別扭的天生謬種,想它,百請不來,厭它,千揮不去,世界上人沒一個不受它欺侮的,性揚又何能獨邀特赦?於是這一夜就太苦了,展轉反側,將到天明,方才一沉,睡魔這時竟然來了,使他睡得很為沉酣。但是,來了就不肯走,幸而性揚睡中雖然大腦休息,但小腦還替他記著要事,時時警告。

性揚在夢中和睡魔作了多番戰鬥,方才醒來,一看鐘已經八點半了。他驚得一躍而起,跳到地下,一溜煙跑進浴室,先把頭兒浸到冷水中,使腦筋清醒。他本打算今日費一番剝塔磨光的工夫,但這一耽誤,原擬的加細工夫,已不能實行了,隻得草草修飾一下。又換上一身嶄新的豆青呢西服,而且帶上雪白手套,挾起精美手杖,對鏡一照,倒也風度翩翩,自覺很看得下去。而且這一改成紳士裝束,分外於英俊之中,添了幾成華貴,幾成瀟灑,和以前的學生派頭,大不相同,即使設身處地,立在女子地位,替意琴著想,自己倘然是她,能有這樣的美男子傾心見愛,就很足以自豪,又何忍硬著心腸,叫他失望呢?所以今日意琴若還不向我有所表示,那豈不有傷天理,不合人情了麼?性揚想著,心中好似得了把握,便又對著鏡子,作了許多由銀幕上學來的表情。眯縫著一隻眼,作醜臉兒,是威廉鮑華的調度式;嘴角兒那麼向上一吊,頰上見個似隱似顯的小酒渦,把自己的美點暴露出來,而裝作一派正經,好像隻叫女人受他誘惑,他卻並不要引誘女人,那是克拉克的冷雋式;眼光時常不露神采,而到了感情激動之際,兩隻眼一發亮光,極有熱力地隨著女人的臉部動轉,那是華納伯士達的穩健式;用手來幫助表情,無論是在臉上抹一下,把下頰揪一下,或是搔搔頭發,屈屈手指,都使人動心,尤其用在悲愁時候,即便狠心的女人兒也能回心,這是柯爾門的失望式。性揚把各式都表演過了,覺得姿勢倒還美妙,隻可惜嘴上缺少兩撮小胡,卻是一時無法彌補的缺憾。他方想要走,忽又生出一種妄想,今日和意琴的交際,倘蒙上天加護,得以達到自己理想的最高峰,而有了愛情的初步動作,那時不要倉促無以應付,也該預先練習才是。便又對著鏡子,學了幾樣接吻的姿勢。自覺準備業已充足,這才欣然出離家門。在附近大百貨公司,買了包上等的口香糖,撕一條放在口中嚼著,便喊輛洋車坐上,直奔公園而去。

一路上,又在心中擺布愛情陣式,回想昨天意思,抱著倨傲的態度,排著堅強的陣容,來對付我。我隻怕把局麵弄僵,故而以柔克剛,對她處處小心,時時盡禮,方使她芳心默許,定了今日之約。但是現代的摩登女郎,愛好已不同於昔日,何況意琴這樣騎車蹴球時代的尖端女性?我若常像昆曲中風雅小生那樣一味溫柔軟款,難免遭她厭棄。今天我就漲漲膽量,改變粗線條的硬性作風,給她來個耳目一新。這驟然的變換,刺激既重,印象必深,也許在我們愛的途程上,給慢車加了馬力,成為特別快車。但是隻怕萬一她那驕傲的小姐氣派,細膩的女兒心思,再加上難以捉摸的小姑娘脾氣,莫說嫌我的作風太硬,線條太粗,竟而惱了,弄成絕望,即便一時的撒嬌,硬說我侮慢她了,罰我個三天不見麵,也是畫虎不成反類狗啊!想著,躊躇半晌,由意琴的一切情形推想,認定她是個摩登而又知趣的人,自己寧可冒險,也要試一試幸運。

及至到了花園,性揚下車,看表已九點半了,急忙付了車錢,奔入園門。兩眼黧雞似的,向四下尋覓,又給花園作了回義務巡回視察員,繞了三個圈兒,並沒見意琴的影兒。性揚一半失望,一半慶幸,失望是美人芳躅,尚在遲遲未來;慶幸的是自己來得在先,顯著誌誠恭敬。若使意琴先來等候自己,豈不惹她著惱?當時就在近園門處,尋隻座椅坐下休息。等了很久,還不見意琴到來,但是昨日意琴並沒約定時刻,她將在什麼時候來呢?莫非她已來過了,見我未在,已不悅而去?那倒未必,小姐和人約會,一向沒有早去的,倒怕她故意姍姍遲來,害自己等個把鐘頭。這時的一分一秒,長如經月經年,那豈不是虐政麼?性揚想著,眼光又向四下張望。偏生他又有點兒近視眼,二十步外的人麵,看著便有些模糊,都覺大致相仿,於是凡由遠處走來的女人,全好像是意琴,必等走到近前,方才給他個小小失望。這樣疑似疑非的,經過許多次。自來少年等待情人,和病家盼望醫生,與災民盼望放賑人,是一樣的苦事,性揚可深嘗了這種滋味。直等了將近一點鐘,看手表已近十點二十分了,他有些焦急難耐,再坐不住了,便立起去轉彎兒。圍著花畦水池,走了個周遭,又回至原坐之處,方要再行坐下,忽然看見椅後那一叢丁香樹的後麵,由枝葉隙間,隱隱露著杏黃的黑方格的旗袍衣角。性揚看著心中一跳,立刻叫了聲:“梁小姐!”便奔了過去。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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