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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若

第二回 小樓花月夜叱燕嗔鶯 大道戰爭場拗蓮搗麝

話說在九月九日的黃昏時候,南市一家有名的借春樓飯莊,正當晚飯上座的當兒,樓上樓下都是燈光輝煌,人聲鼎沸。這飯莊共有三層樓,樓下是散座,二樓是分成鴿籠的單間雅座,三樓卻是通連的兩間大廳,專備請大客用的。樓中的女招待,也隨著高下而分出等次。樓下的散座,用著六、七、八號三個女招待,多是年長貌陋,由三等妓女改造的劣等貨色;二樓較高一等,三、四、五號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少女,容貌也都看得下去,隻是未曾出名,但雖屈在下僚,卻時時有著升騰的希望;至於三樓專預備和富人貴客打交道的一、二兩號,那就非同小可,大有來頭,是招待界中久享大名,經飯莊精挑妙選,三請四聘才得到的台柱角色,是舉足輕重、關乎飯莊成敗的。所以飯莊主人卑禮厚幣,惟恐不當其心。

就在這時,三樓的大廳中,已收拾得齊齊整整。電燈全開,照如白晝。一邊圓桌雪白的台布上,放著四隻高腳玻璃大盤,盛著時鮮水果。中間小瓶插了三五朵黃色菊花,果香花氣,合成一種清味。這時,桌旁椅上,正斜坐著一個妙齡女郎。她那修長的身材,竟能學著男子姿勢,把一雙穿著描金高底鞋的腳兒,放在桌沿上麵。揚著一張扁圓形的蘇州式臉,彎細的雙眉,配著如雪的膚色,黑白顯得異樣分明,很容易看出眉毛是完全剃淨而重畫上去的。頰上塗得是黃胭脂,櫻唇卻是一抹猩紅,再加耳上的翡翠長環,臉上合計共有五種顏色。但在鮮豔之中,卻能色彩調和,不露俗氣。身上穿的是翠藍色布的單旗袍,剪裁得非常的暴露曲線,但在袖口底襟之間,似有意無意的,露著裏麵的淺杏黃色素絲絨的衣邊。大襟頭上釘著個銀元大小的圓形徽章,上繡紅色的“一”字。這就是借春樓第一號女招待梁玉珍,此際正撅著小嘴兒,玉手纖纖,中指和無名指間夾著個六寸長的象牙煙嘴兒,向桌沿上輕輕敲著,煙灰落在雪白台布上。她隻癡癡望著那上升的一縷輕煙,嬌喘微微的噓了一口長氣。

這時,立在旁邊的借春樓掌櫃唐鬆華,滿臉陪笑遞過一碗茶,又歪著頭兒,把桌上煙灰吹到地下,才藹然和氣地道:“梁小姐,你是我一個人的姑奶奶,怪不錯的,別要我小子的好看呀。今兒大禮拜價,這三樓要賣兩堂座兒,多麼緊關節要的時候,你猛不丁的告假。好老爺子,回頭大爺們來了,一看沒有你,準保駁頭就走,那不是要命……”梁玉珍聽到這裏,忽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斜了他個白眼道:“糖心兒,你怎麼跑了驢兒就是大的?今天他們詩社聚餐會,包下了這三樓,你上哪兒再賣二堂座兒?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想訛我呀!”唐鬆華聽玉珍叫他的外號,更涎了臉兒。原來,這外號是玉珍特送給他的。因為他名叫鬆華,和“鬆花”同音。鬆花是糟蛋的別名,向以卵黃融軟,名為糖心的一種最為味美,而“糖”、“唐”兩字又是諧音,便造成了這巧妙的別號。唐鬆華得了這個絕妙的頭銜,熟人們就給叫響了。也不知是因為得了梁玉珍的緣故,還是應了“人不得外號不富,馬不得夜草不肥”的俗語,居然生意興隆起來,一年間賺下了不少的錢。所以他把玉珍敬如天神,每逢她一叫“糖心”,就覺得比洋錢相觸的清脆聲音還加悅耳,照例陪笑答應。這時,更把個肥臉笑得沒了縫兒,低頭諾諾地答道:“我的小姐,你還裝糊塗哪?李大爺他們這群寶貝,不是上八裏台什麼花園登高去了?在咱們這裏定下座兒,少時來了,吃過飯一定不走,大概準得要借賬桌上的筆墨,鬧什麼‘糖絲’‘肚絲’,這一耽誤,連夜宵兒都賣了,還不是兩堂座兒一樣麼?”梁玉珍聽了,把嘴一張,哇哇兩聲,作出嘔吐的樣兒道:“你提這個,我更得走。那群人酸得叫人惡心死,我真懶得看。再說,我又有事,隻一頓飯都不能伺候,別說還陪他們沒完沒結呀。”糖心兒忙從頭頂上一揖作到腳底,哀聲叫道:“姑奶奶,你怎樣也得捧我。今兒這三樓,不賺五十,也賺四十,你一走就全吹了。姑奶奶,祖奶奶,你多委屈一會,明兒我請你聽尚小雲。”梁玉珍嘴兒一撇道:“我不希罕!你把橫嘴說成豎嘴,我也得走。”說著,就把架在桌上的腳兒,啪的一聲落到地下,立起要走。糖心兒張臂攔著道:“梁小姐,這可不對,我的嘴會變了方向?玩笑呀,你說該罰不該?”說著,又陪笑道:“隻要你不走,叫我的嘴怎樣長著全成。姑奶奶,你就開恩吧。”

話才說完,忽聽旁邊有人咯咯兒的聲笑道:“糖心兒,你好不開竅兒,人家有人家的事,現放著個小催命鬼兒,在樓下等著,一對兒小情人,出去多麼大樂子,就是天塌地陷了也沒理會,你這館子關了門又算個屁!”玉珍見這說話的是二號焦浦珠,她和糖心兒暗地有一手兒,才說這偏向而帶譏諷的話,就罵了聲“賤貨”,趕過去要擰她的嘴。這焦浦珠卻是個矮子,年紀不到三十也差不多,但生了張漂亮的臉兒,身體又嬌小玲瓏,所以自稱十九歲,倒也有人相信。她閱曆很深,手段極好,一進借春樓,便和糖心兒有了首尾,所以長久保持這較高的地位。此際,正斜倚在迎麵的沙發上,聽糖心兒和梁玉珍辯論,到了分際,才插口揭破玉珍的隱私。及見玉珍趕將過來,急忙躲開,跑到門外,才回頭向玉珍笑道:“跟我幹什麼?我又沒有攔你的好事。我看你有點腸子癢癢,簡直要撓心。得了,我下去先替你按住了駕,別再悄不聲的走了,那不是要命麼?”說完咯咯兒笑著,下樓去了。

玉珍被糖心兒攔在門口,不能出去,隻得指著浦珠的後影罵小老婆、養漢精。糖心兒本知道玉珍所以定要告假,是因為來了個相好的小白臉兒,邀她出去看尚小雲的戲,她便留那人在二樓雅座吃飯,自己上來告假帶換衣服。自己雖竭力攔阻,但玉珍名為陪客看戲,當然戲中還要串戲,作吃宵夜、住旅館的餘興,享受多般,樂趣濃厚,怎肯平白犧牲?自己為生意起見,既不能放她,但又不敢惹惱她,隻得半硬半軟地讓了步,叫道:“梁小姐,你向來跟相好的出去,我可沒有攔過,誰叫趕上今天了呢?這麼著,你捧我一半,對付著應酬完這頓飯,你拿腿就走,準誤不了尚小雲。”

梁玉珍尚未答言,猛聽得外麵樓梯一陣山響。樓下高喊:“八爺眾位到了!”樓上的男夥迎著嚷:“二爺!五爺!八爺!”聲音紛雜。玉珍知道那群討厭鬼已經來了,自己想走已不可能,就頓足戟指罵道:“糖心兒,我罵你八輩五的祖宗。”糖心兒本有意挨延她,這時見客人已到,玉珍沒法再走,自己算得了勝利,被她罵幾句也是便宜。就聳肩笑道:“你罵就罵,不必帶零頭兒,簡直罵我十輩兒好不好?”說完,忽跳到門外,一本正經地去迎接貴客。

玉珍懶洋洋地立在門內,麵上強作出二成的笑容,這二成裏還有一成五的不自然。就見這一群寶貝,擺著各式各樣的作派,進到房中。第一個是老翰林錢泮文,矮瘦身體,還彎著腰,蝦米似的縮成一團,鞠躬敬禮而入。第二個是大書法家伊無恐,搖晃著紫茄似的大頭,高視闊步。第三個是七十多歲的李又固,瘦得像一根竹竿,倒能立得筆直,頭上隻腦後尚有半圈白毛,活像戲台上趙雲使的白纓槍。第四個是玉珍素稱為“費得功”的詩家費石公,這人麵上皮膚皺透,真像塊很夠樣的山石,而且瘢痣斑駁,也如大花麵的臉譜,說話更有炸音,好似得過侯喜瑞的傳授。第五個是昆腔班唱旦角的丁鳳來,生得頭角崢嶸,粗手大腳,滿身的村氣還一點兒也沒退,簡直是個小老趕兒,身上穿著件翠綠色的人造絲大夾袍,浮光耀目,但外麵竟披了件很講究的華達呢夾外衣。她的後麵,正是唯一捧她的老頭,也就是大衣的贈與者的黃妖道。這黃妖道名叫道吉,是位特色人物,從少時便愛和青年小夥兒拜把兄弟,或是和小旦打膩,因此久和妻子分居,視同陌路。他成了無家之客,在一個朝陽觀道廟裏寄住,常自稱是天生畸人,久已看出人生虛幻,所以拋棄妻子,摒絕名利。但是他並不出世,隻道出家,因為尚離不開朋友,所以還在人境中浪度年光。人們都知道他的毛病,都稱之為“妖道”。他為嗜好所累,一年到頭害著火眼,更犯著氣管炎,但還老不歇心,又捧上這丁鳳來。對人常自比為陳迦陵、畢秋帆,把丁鳳來當作雲郎和狀元夫人。朋友跟著起哄,他一高興,居然把僅有的一點養老費和棺材本兒,取出都給鳳來作了戲裝,花了零錢,漸漸落得借貸度日,還和鳳來形影不離。好像自己早認了“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的命運了。他後麵又是一位慘綠裙履老年杜亞陵。一看這名字,當然知道是位詩家。年紀離花甲已不大遠了,但修飾得比少年還要漂亮。漸禿的頭發上過妙藥,擦過名油,還那麼黑,而且亮。瓜子形臉兒,大約每日要經過刀剃電摩,所以分外光潔。若非額上、眉毛上的皺紋,誠實不欺,又像故意搗亂似的在那裏報告他的年紀,誰都要少算他二十年。至於身上衣服,更件件全像新從熨鬥下取出的,毫無褶皺,和臉上適成反比,但舉止卻又和唱昆旦的丁鳳來也成了反比。丁鳳來雖是旦角,竟不風流,隻見怔頭怔腦,村聲村氣,這就是難得第二個捧客,而容黃妖道得嘗一臠的原故。杜亞陵可正相反,天生的帶著作派,走路搖搖擺擺,說話行腔作調,直像個戲台上的扇子生。最後押隊的才是玉珍的本客季八爺季本倫,這人比較著還年青,但也將近五十。圓圓的臉兒,矮矮的個兒,頗帶著一些紈袴膏粱之氣,和那些窮酸氣味不同。因他是個富商,家裏開著兩間大洋廣貨鋪,還有不少房產,隻為性喜附庸風雅,才結交上這班名士。

富人好名,名士慕利,兩下各有貪圖,結交得才能水乳交融。就像今日的重陽雅集,也是費石公們早已約定的,用公醵辦法,每人出上一二金,小組詩酒之會,仍不脫寒酸本色。季本倫聞聽消息,趕去自告奮勇,擔任東道,才得加入。

這群人在南郊人家花園裏,本已經吃過一頓,而季本倫仍用汽車把他們裝運到借春樓來,卻隻為捧他的心上人梁玉珍,而且要在玉珍麵前誇耀風雅,叫她知道自己所交的都為名人,所作的都為韻事。哪知在玉珍心裏,恰恰相反。季八倘若獨馬單槍,前來認頭報效,玉珍還可以把他看做普通冤桶,為著金錢,也許依著不成文的營業方法,在可能的範圍裏賞給些許實惠。隻為季八交上這群雜色人物,倒使玉珍發生厭惡,覺得自己昔年在鴇母手內,作著特種淫業時候,每年夏季,都要在山東煙台,辦理三個月的國際交媾事宜,去賺避暑兵船上美國兵的金錢。那洋兵們總是酒色相連,每來必是大醉狂鬧,不但酒氣把人薰得半死,還常在交歡之際,手足並用,像毆鬥般的亂抓亂咬。當時認為是極大苦惱。如今比較起來,真寧可受洋兵的蹂躪,也不願受這群寶貝的雅愛。

頭一個是季八,俗氣衝天,好像熟讀了一部應酬大全式的嫖經,把所認識的女招待,和在班子招呼姑娘時一樣看待。請朋友打茶圍,和請朋友吃飯,也是一樣道理。吃飯時,做主人的遇到上菜,例應舉箸遍讓說:“諸位得吃,諸位趁熱兒。”若不如此,便算失禮。到了班子,自己挑的人兒,也應該像鴨條魚翅似的公諸朋友,雖然不是叫人人真個銷魂,主人也得時時讓著,向這個說“六哥別看著呀!”向那個說“四爺請動手呀!”又常常命令自己的相知,說“你還不給三爺上點勁,來條魚,上九爺腿上坐會兒,四爺要按電鈴,你解懷啊。”這種習俗的來源,大約是出於竅刻的商人,經過精密的計算而成。因為商人重利,向例一文不落虛空地,而世上最失便宜的事,又莫過於嫖妓。花了在他們認為很多的金錢,而除了茶果以外,實質上得不到絲毫的補償。但為種種原因,又不能不借此應酬,隻可於明知吃虧之中,勉求其可以撈本之道。於是就把暫時占有之妓女,當作酒肴似的,盡力讓朋友受用了。他們的哲學,是既已花了錢,就該盡量享受權利。吃飯時剩下鴨骨,也得用紙包上帶回家去,理由是花錢買的,犯不上便宜飯館。嫖妓時自然不能把妓女包上帶走,而在法定的範圍內,若放棄應得權利,妓女也不知情,樂得利用她的肉體,博取朋友的好感。季八將這種高妙哲學,應用在自命不凡的梁玉珍身上。梁玉珍可就遭了劫數。說良心話,費石公等,風雅自命,本尚不致如此下流,隻因結交上季本倫,初享到了這等滋味,覺得一文不費,盡量的倚翠猥紅,又何樂而不為?於是也暫時摘下道學麵具,把潛伏的獸性,施展出來。雖然玉珍是個紅人兒,愛端架子,好鬧脾氣,他們還不敢過於放肆,但是李又固的一雙好胡亂摸索的冷手,費石公的一張薰得死人的臭嘴,伊無恐那帶油腥味兒的衣服,黃妖道鋼針似的胡子,都是使玉珍疾首惡心的。而且這群人滿口的咬文嚼字,聽著比英文還難懂;行事的小樣厭棄,叫人看著比挨打還難受。玉珍曾賭過咒再不招待這夥客人,但因季八曾在新近應許著要送玉珍幾套新衣,好吹牛皮的杜亞陵,又許著她在最近廣開盛筵,邀請他所親近的闊人,如某省長、某司令之類,替玉珍打幾桌牌。玉珍因為有所貪圖,才不得不勉強應酬。

這時大家入室,亂哄了一陣,方才就座。向來都維持風雅體統,玉珍是要請到首座的。這倒不是西洋風俗女人在前的意思,隻是表明大家不把玉珍當作女招待,而把她當作貴客。再加上杜亞陵常哼著書生合向花前拜的詩,玉珍自然更被推得高高在上。不過今天還有個丁鳳來在座。雖然依著“枉叫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算花”的考語,小旦和雞冠一樣不能算花,無須和玉珍同等待遇。但關著黃妖道的麵子,也得延之上座。玉珍平日最愛伶人,曾為小翠花關麗卿等人害過很重的單相思,卻不知怎的偏偏厭惡丁鳳來,常罵她為泥塑的兔兒爺,連帶也稱黃妖道為挖泥的機器。今日兒要和她像灶王神像新婚新合巹似的,比肩並坐,哪裏肯依?自躲到錢泮文、杜亞陵中間,死也不動。眾人也隻得由她,另推黃妖道上去,和丁鳳來配對成雙。

少時酒菜上來,季八執壺敬酒,由首座的丁鳳來麵前斟起。黃妖道忙張手攔著道:“本倫,不要斟呢,我們鳳來這兩天嗓子不大得勁,今兒晚上又唱累活兒,謝謝,免了吧。”費石公提高沙啞喉嚨叫道:“老道,你這麼護著你的人哪?真會憐香惜玉。不過我看喝酒倒沒什麼,隻要少上廟裏給你作伴就算……”黃妖道聽得不好意思,忙大聲打斷他的話頭,叫道:“你們別攪,我替鳳來喝三杯,成不成?”說著,就舉杯叫季八斟酒。果然連飲三杯,麵有得意地向丁鳳來看了一眼,似乎表示護駕之功,體貼之情。偏偏丁鳳來甚不知趣,又加上被費石公說得麵上不掛,黃妖道越來得親熱,她越覺得難堪,就怔頭怔腦地撅著大嘴,向黃妖道舉拳猛推道:“你明兒少管我的事,還覺得怪不錯的哪?”丁鳳來這樣故發嬌嗔,借以解嘲,本是小女兒常有的態度,但發自她的口中,一種粗聲怪氣,好像真惱怒了一樣,倒叫大家聽了一怔。梁玉珍正在飲茶代酒,瞧著忽一扭頭,把茶都噴出來,眾人這才醒悟丁鳳來是和黃妖道撒嬌兒,一陣大笑。杜亞陵在笑聲中念道:“問她何故嬌羞,又悄把檀郎推倒,甚來由到底不曉。”李又固隨著鼓起掌來,道:“情景恰合,鳳來和黃道翁這樣鶼鶼鰈鰈,我我卿卿,真令人羨煞!”

這時,旁邊伊無恐見大家全向丁鳳來說話,梁玉珍顯得冷落,就插口道:“豈止他們一對,你看梁小姐對季八爺,不也是神仙眷屬麼?”季本倫聽了,忙謙遜道:“玉珍和我,才幾天交情,哪比得上鳳來和黃道爺的意思?”費石公接口道:“不然,我看玉珍跟你更好,你們是一見傾心,美人名士,氣味是天然相投的。哈哈,據我看,鳳來的故作嬌嗔,玉珍的含情無語,都是心裏的勁頭兒。我是曾經滄海的過來人,深知此中意味,真替你們美得不得了。”說著哈哈大笑。季八聽費石公居然把自己稱為名士,不覺一陣飄然欲仙,渾身都發了微癢,每個毛孔眼兒,都向外放氣,連那帶菊花紋的部分,都舒服得伸縮了兩下。其實,哪知費石公是有意點破了玉珍對他的冷淡,暗帶譏諷之意。但玉珍聽了,卻更滿心的恨意。她本因討厭季八和這般人,所以低頭不言不語,及聽費石公硬賴她的冷淡為有情,不由心裏發嘔,立起身便向外走。李又固等看見,拍手笑道:“石公說穿了玉珍的心事,把人家羞跑了。”同時,就有人高喊:“玉珍回來!”

哪知玉珍心中別有牽掛,隻為借著機會脫身走開,怎肯再回?裝作沒聽見,就跑下樓梯。剛到二樓,正和焦浦珠相遇。玉珍拉住她道:“勞駕,你上去替我哄哄那群缺德孩子,我這就來。”焦浦珠知道她的心思,將眼光向旁邊一間雅座裏一瞟,搖頭道:“我不管,誰的事誰辦。”玉珍笑罵道:“小娘兒們,你真拿人哪,惹惱了我,不把你們糖心兒喂了狗才怪。”焦浦珠一扭身兒,就要走開,口中哼著說道:“你還說損話,小浪貨,我更不管了。”玉珍央告道:“好姐姐,管吧,我不說了。”浦珠道:“我管也成,你叫我聲好聽的。”說著,又附耳低語了一句。原來她是要玉珍學著《金瓶梅》上,潘金蓮在吃緊的時期對西門慶常叫的那個銷魂稱呼。玉珍聽了噗哧一笑,好在那三個字在她喉嚨中並不感覺生澀,就咬著牙向浦珠耳邊低低叫出,同時,手兒向下一伸。浦珠忙不迭的彎下腰,將手遮護,已來不及。玉珍就在她一聲嬌吟中,放開了手,咯咯兒的帶著銀鈴般笑聲,翩然跑入一間雅座裏去了。

至於這雅座內的人,何以叫玉珍如此掛腹牽胸,卻是大有來頭的。原來,在半年前的春天時候,玉珍還在一家華光電影院兼著差使。每日早晚,都在戲院作賣茶生涯,處在客卿地位,名為新一號,以示於原有的女招待首領的係統之外,別有崇高位置;晚飯前再回到借春樓來號召飯座。因此有許多迷他的人,隨而規定了日常生活程序,早晚在華光戲院看兩場電影,中間到借春樓吃一頓飯,借以表示對玉珍捧場的熱誠。內中有一位少年朱景琦,原是世家子弟,家道久已中落,父也早喪,隻和寡母一同度日。勉強巴結到中學,因為偶然看電影,認識了玉珍。血氣未定、智識初開的小學生,哪禁得住玉珍的誘惑,不由大為迷戀,把學業全都荒廢,而且向家中趨錢竊物,每日奔電影院、飯館之中,竭力報效。他母親勸誡責斥,全都沒用,每每急得徹夜悲啼。

恰巧左近有家江姓鄰居,也隻一位老太太和兒子、媳婦同居。那兒子年方二十多歲,單名一個湄字,生得英俊魁梧,素日常不在家。鄰居們隻知他在外省作事,家庭生計充裕,足證境況甚佳,卻不知所執何業。江家的人,也很少和鄰家交往。

這一日,朱景琦的寡母,因兒子徹夜未歸,氣憤悲感,哭了半夜。到了次日早晨,隔鄰的江少奶奶敲門過來,言說夜中聽得哭聲,很為關心。她的丈夫江湄新從外省回來,聽得終夜未能安睡,隻疑是朱太太這邊有了什麼難事,處在近鄰,應該遇事幫忙,所以派她前來打聽。朱奶奶正鬱著滿心悲苦,無可訴說,乍得個人來慰問,自然把全部事說將出來。江家少奶奶本是疑她貧困,帶了錢來預備資助的,及至聽明別有原因,並非金錢所能解決的事,當時隻可安慰數語,回家報告丈夫。

江湄偏生是個好事的人,又可憐朱景琦的墮落,將要累及老母,就在次日,親自到了華光影院,特意尋著玉珍,吃了兩杯橘汁,給了很多的小費。玉珍見他少年英俊,而且解情知趣,方在暗自傾心,打算著以後籠絡他的步驟。哪知影院下班以後,到了借春樓,又見江湄早在裏麵坐等,指明要她招待。玉珍更喜,以為這人居然如此容易上鉤,自己隻放出些手段,不愁沒得受用。於是施展全副媚術,誠意陪他。不料江湄吃到中間,忽然開了談判,先問她可認識朱景琦。玉珍不知何意,答話含糊。江湄直言揭破了她,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告訴她,朱景琦家庭景況,和他老母的苦情。這樣的客人,絕不能對你報效,枉自把他自己毀了,還連累你傷了陰騭,不如跟他斷絕,既免將來受累,也算作了好事。玉珍聽了,大出意外,但心中已愛上江湄,再不怨他多管閑事,反而想借此表示好感,就回答說,那朱景琦隻是個尋常的茶座兒,自己跟他毫無交誼,而且向來未受過他的饋贈。如今既發現了這種情形,自己又何苦不吃羊肉枉落兩手腥?以後定要對他冷淡,連大麵上都不敷衍。自己作著女招待,原為親老家貧,沒奈何才出此下計,莫說朱景琦,並沒有真錢可花,即使他抬座金山來,自己也犯不上作這種缺德事。江湄見她居然毫無狡詐的應允,說話又這麼爽快明白,倒很佩服她,連忙深致謝意。哪知道玉珍話頭一轉,又表示她對朱景琦雖然向未置念,但他終是個捧場已久的座兒,今日突然給人家來個絕情,未免有些虧心,而且也不是作生意的規矩。然而她竟應許這樣辦的原故,是完全為著愛重江湄,不忍駁他的麵子。這番意思,時時流露於言語之中,似乎要江湄領情,言外更是希望朱景琦即將黜退,所遺之缺,江湄要義不容辭的遞補。

江湄何等精明,早聽明她弦外之音,哪裏肯拾這碴兒,當時隻可向她盡說些場麵話敷衍。臨行時,又取出百元鈔票,贈與玉珍,表麵隻說是贈與她的一點小意思,其實內裏含著補償損失和確定約言兩層深意。因為玉珍本身的營業,雖然類似變相的賣淫,但被誘惑者都是出於自願,她並不負害人之責。關於朱景琦的事,本應由男子方麵著手,隻要管住了朱景琦,不使出門浪蕩,玉珍也就失了誘惑的機會。如今既不能管束朱景琦,反而要求玉珍,強迫她犧牲生財之道,未免悖乎情理,所以應該對她作適當的補償。再說江湄勸告的結果,隻得到玉珍口頭應允,過後她若反複,仍和朱景琦來往,江湄也沒奈何。此際拿出錢來,不啻要買個確實把握。以前的種種接洽,隻如國際間擬定的條約,尚是空文,玉珍如受了這錢,就等於在條約上簽了字,從此正式發生效力,不容反悔了。

玉珍一見江湄拿出了錢,雖覺詫異,但她終是小家兒女,作女招待雖是極紅,向來對整百的鈔票,過手的次數卻苦不甚多。又恰在最近見著一位同業,新得了一隻亞米茄最新式手表,到處向人講究誇耀。玉珍非常眼熱,想要自購一隻,向冤桶客人敲了一筆錢,高高興興地去買。不料當時金價正貴,她的錢還不夠買半隻的。方在為此事生氣,突然意外有人來送這正需要的錢,怎忍拒絕不受?她雖也想到自己對江湄存有後望,起頭兒便接他這種不在理上的錢,未免要留不好的印象。無奈鈔票的吸引力太大,把她的眼光全吸引過去,暫時掩蔽住江湄的小白臉兒。隻客氣了幾句,經江湄竭力請求,她就裝出不得已的樣兒,接了過來。她這裏百隻番佛入腰,江湄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認為玉珍收錢,就是解放朱景琦的信約,這件好事,自己算完全成功,從此朱景琦可以改過上進,他的老母也不致終夜哀啼。想著,精神上得到無上快樂。他的脾氣,最是豪爽,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即認定玉珍切實應允,也不再作叮嚀,吃過了飯,便和玉珍分別,歸家而去。次日又令他的太太到朱家,向朱奶奶報告一切細情,並且擔保玉珍不再迷惑她的兒子,朱景琦當然從此學好,她隻等著享受老福,無可悲苦,卻把饋贈玉珍的事完全不提。

朱奶奶聞聽,雖還將信將疑,當麵自然感謝不已,以後暗地察看兒子情形,見他果有一日由外麵垂頭喪氣的回來,倒下直睡了兩天,從此便不出大門,居然收拾書籍,每日赴學校上課了。朱奶奶這才證實江少奶奶所言不虛,她丈夫果然真的大展神通,把自己兒子弄得改邪歸正,感激不知所何。但她終是婦人見識,不知江湄並非等閑之人,他管這管不著的閑事,原出於豪俠胸襟,莫說施恩求報,連他人感激,也還認為多事。忽而朱奶奶竟強湊了些錢,買了幾包禮物,送到江家,要見江湄麵謝。哪知江湄數日前已上山西去了。江少奶奶問明來意,哪肯受她禮物?但禁不住朱奶奶掬著一副熱淚,悲聲陳說。自己兒子歸入正流,好比死了一樣,江先生作這好事,不但救我兒子的命,連我也救活了,我們朱宅祖宗,全得感激。這樣大恩,我萬不敢說到報答,可是您也得容我盡點兒心。諸如此類的話,纏個不休。江少奶奶無法,隻得把禮物收下,卻暗打主意,等江湄歸時,再設法補還給她。

不料朱奶奶方才歡喜沒有幾日,她兒子竟又故態複萌起來。原來梁玉珍自接了江湄的錢,既打算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想借題和江湄要好,本已決心冷淡朱景琦,所以朱景琦再到華光戲院去時,梁玉珍不瞅不理,更當著他的麵兒,故意和別的座親熱。朱景琦雖覺難過,無奈迷戀已深,仍跟著她纏磨。玉珍因為自己幹的是這種逢迎事業,沒法拒絕願意花錢的客人,何況朱景琦又是報效有素的舊識,更不好無端破臉,最後隻得使了個以進為退的方法。

一天,朱景琦到借春樓吃飯,玉珍仍是愁眉苦臉的對他。朱景琦忍不住,便問她近日何以改了樣兒,玉珍裝作遲遲不吐,半晌才說出她家中出了件煩惱事,正在為難。朱景琦又問是什麼事,玉珍答以是用錢的事。若在五日之內,弄不到二百元錢,將要被人控告,全家都得遭難,說完就問朱景琦能否代為設法。朱景琦並不明白玉珍是故敲竹杠,又正在不知怎樣哄她是好,一聞此言,雖然自量無此能力,但因年少臉熱,恐怕一駁她便露寒酸本相,被她看不起,以後希望盡絕。當時竟不假思索,回答可以設法,暫且博她歡心,以求須臾享受。玉珍卻因先聽江湄之言,深知朱景琦狀況,所以來這麼個老虎大張嘴的竹杠。朱景琦若辦不到,以後便沒臉再來纏她。借此可以實踐江湄的諾言;若是朱景琦真能弄了錢來,她也樂得受用了再作道理。玉珍這主意,可謂走東倒吃豬頭,西倒吃羊頭,兩不落空。朱景琦果然在允諾玉珍之後,看看家中,莫說二百元,便道二十元也拿不出,心雖焦急,也沒法向空氣中變出洋錢,但每日仍去和玉珍見麵。玉珍一直保持冷淡態度,似乎非等到他送錢到手,不能開恩。及至第五日的期限,朱景琦自己就不敢到華光影院和借春樓去了。玉珍知道他這一躲避就算永久斷絕,二百元雖然落空,但對江湄卻保持了信用,就盼江湄再來,由他身上補償大欲。哪知江湄再也沒有消息,玉珍初尚思念不已,繼而日子多了,漸漸由失望而冷淡下去。

又過些日,那朱景琦因為難舍玉珍,竟然賊起飛智,便想出了軌外籌款辦法。他有一家時常來往的富家親戚,和本地三德金店有連,他久已看在眼裏,此際情急之下,竟由那親家偷得一件折子,冒名向金店取得一副赤金手鐲。一出金店,就進了當店,換得二百多元現洋,興衝衝的奔到華光影院,完全獻給玉珍,並且深謝遲誤之罪。玉珍見他居然送了錢來,大出意外,既因江湄多日未見,早已心淫,又看著白花花的一包大洋,不能無動於衷。於是收受之後,不但與朱景琦重溫舊好。又因他既能報效如許金錢,江湄說他貧窘的話,必然不確,就更加意籠絡,希望以後的長期實惠,竟和朱景琦發生了肉體關係,感情狂熱起來,把江湄拋諸腦後,更莫說以前所定的約言了。

哪知好景難長,朱景琦這小荒唐鬼兒,作了犯法的事,還竟然不知危險,隻貪眼前歡樂,和玉珍隻度了三四日的旅館蜜月,這一天悄然回家,立被官人捉住。原來那親戚家和金店雙方,都已發覺被騙,並已查明是朱景琦所為,毫不客氣地報告官廳,指明訪拿。他被捉之後,一經審訊,便自完全招供。但仍顧著玉珍,不肯把她攀上,隻說自己因為一時困窘,才起意行騙,金鐲到手,立即隨手花盡,並未和誰商議,也沒有同謀人。官廳見他招認,也未深究,就判以一年多的監禁完案。

朱景琦進了囹圄,本是自作自受,隻可憐他的老母,自知兒子犯了騙案,已然嚇個半死,隨又有官人到家搜贓,大受折辱,最後得到判罪消息,竟把人給急瘋了。終日不飲不食,滿街亂跑,見人便跪倒磕頭,求還她的兒子。經警察把她捉回,鎖在家中,初還哭鬧,半夜後忽寂然無聲,次日鄰人破門入視,見她已經在兒子的臥床旁上吊死了。

玉珍初聞消息,恐受連累,藏躲了幾日。及聞朱景琦業經判罪入獄,方才放心,重出來再作她的三賣事業。這三賣和蓮花落的四賣並沒有什麼關連,隻是賣茶、賣飯,再加上賣笑而已。朱景琦家敗人亡之後,過了月餘,一天的白晝,玉珍正在華光影院樓上,來往送茶,忽然在休息時間,電燈初亮,她無意中看見樓上最後排客座,有個穿著漂亮西裝的人,正在看報。因為樓上客人稀少,後排隻他一人。客人照例坐在僻遠之處,多是意不在酒的醉翁,特尋無人之境,好與女招待蜜語調情。玉珍一看這客人的衣飾和坐處,便知是個會上人,但他用報紙擋著臉兒,看不清麵目,不敢斷定是自己的幕內之賓,抑是別個姐妹的俎上之肉,就舉步走過去。到了那人近前,那人雙手執著一張大報,把臉遮得很嚴,仍然不能看見麵目。玉珍隻得操著女招待中流行的標準國語,發出僅限於喉鼻之間的低音,問道:“您要茶麼?”那人似乎全神貫注在報上,並未聽見她那蚊子似的文雅柔媚的腔調。玉珍隻得一提中氣,把聲音長了個調門兒,由爬字調長到工字調,將原句重述一遍。不料才說了個“您”字,便見那人手上的報紙向下徐徐降落,臉兒徐徐向上抬起,報紙後麵的臉兒,才露出一半,玉珍便倒吸了一口氣,已隨著個“咦”字呼將出來。原來,此人竟一別多時,是百思不得的江湄。

玉珍乍一見他,既出意外的驚詫,而且對看這漂亮人兒,不由又勾起了舊相思,心神一陣蕩漾。但想起朱景琦一段公案,卻難免有些恐惶慚愧。一時諸般不同的感情,迸發於內心,表麵隻剩了發怔,空望著江湄,說不出一句話。江湄倒很自如,滿麵湧出笑意,像接待老朋友似的,伸手向玉珍叫道:“梁小姐,久違了,你怎麼好?很忙吧?”玉珍受他大方態度的影響,方才收懾心神,點頭一笑道:“江先生,怎麼總不來?一晃兒這是……”江湄插口道:“一個多月了。我是出了趟遠門,昨天才回來。在外麵很想你,你大約還沒忘我吧?”玉珍聽他直截說出這樣的話,便一溜秋波,用眼光傳達自己一向相想之意,和久別怨望之情。又見江湄的手還在伸著,忙將自己的手假作下垂,恰被江湄接著,握住蔥尖。這時四目相對,互相脈脈含情,靜然了十幾秒鐘。玉珍忽聽背後有腳步聲走近,恐怕是同行姊妹,不願被她們看見取笑,忙把手兒縮回,低聲道:“你坐著,我倒茶去,來杯檸檬好麼?”江湄搖頭笑道:“不,不,我不要茶,我隻要你,你陪我坐坐。”玉珍粉麵微紅,將手指向江湄胸際輕輕一戳,道:“要我可沒那麼容易,老實等著,等開了片子我也許來。”說完,翻然轉身走開,將到樓梯口,又回頭對江湄嫣然一笑,才下樓去了。

江湄望著她的後影兒,笑了一笑。須臾院中燈光盡熄,影片繼續開映。他本沒心看影片,隻等玉珍到來。哪知等了半天,還沒影兒,卻聽樓下忽然吵嚷起來,在男子憤罵聲中,夾著女子的分辯語聲。

原來,玉珍自見了江湄,隻想早早料理完了職務,好和江湄廝守。但她下樓之後,才要進茶點部去,忽被一個客人叫住,要一杯清茶。玉珍知道一賣出這杯茶,便得等候付錢收杯,耽誤許多時候,又見這客人是個外鄉人,憨頭憨腦,衣服穿得不得樣兒,好像是從市場新衣攤買的,窮中要俏的材料,分外討厭,更從心裏不願應承這個老趕客人。無奈職守所關,沒法拒絕,就應了一聲,進茶點部去要了杯茶,打算叫別個姊妹代為送去。哪知茶點部內並無一個閑人,而那客人的座位,又距離極近,沒奈何,仍得自己送了去。隨後又向各處收回自己所賣的茶錢和杯子,不大工夫,都已完畢。她並不想給江湄送茶,隻預備了卻公事,換上衣服,上樓便邀江湄另上他處,秘密談心。這時,隻剩了那老趕客人的一杯茶,待收過了便可交賬而行,於是她就站在那客人旁邊,等了一會兒。過去看時,那杯茶仍自原封未動。玉珍暗罵了一聲“倒黴鬼”,又退回原處,倚牆等了許久。偏那老趕客人似對影片看得入迷,竟忘了那杯茶,更想不到還有個人正為那杯茶著急。玉珍看他的情形,似乎非得等到散場亮燈之後,才有看見茶杯的希望,實在憋不住了,就走到他麵前,低聲說道:“你快喝吧,我們要交賬了。”那客人聞聽,似乎惱她攪擾了自己的娛樂享受,而且玉珍心中早蘊怒意,又欺藐他是外路人,說話口氣很不和平。那客人在暗中瞪了一眼,道:“你忙什麼?也得涼了我再喝呀。”玉珍更沒好氣地道:“這麼半天還不涼?你可喝呀。”那客人聽她說話難聽,就起了泡蘑菇的念頭,一語不發,把杯子拿到手中,慢慢擎到嘴邊,好像要仿效某個大文學家的飲茶藝術,而更進了一步,豈止一口一口地咽,簡直是一滴一滴的吸,平均每一分吸那麼三五滴,若吸完這杯茶,也許要兩三點鐘。玉珍看出他是有意囉唕,心中更氣,忍不住地說道:“這種喝法,多早晚是完?你別拿人開心。”那客人聞言大怒,把茶杯向她手中一推,叫道:“你拿去,我不喝了。大爺花錢買茶,還受你的規矩?”玉珍更不示弱,舉手將杯接過,又向他討錢。那客人怒喊道:“你是‘胡理’開店,不吃也要錢,想訛人哪?”玉珍一聽,賭氣轉身就走,口中說道:“你不給拉倒,這一點錢算我候了。”再走出幾步,又低聲罵道:“你留著錢含口墊背吧。”

偏那客人耳朵很尖,竟聽見玉珍這最末一句話,而且還明了言內毒惡之意。按照習俗,人死入殮之時,都要用金錢鋪在棺底,含入口中,各地風俗差不多全是如此。玉珍欺侮客人老趕,哪知客人對於這種事卻不外行。一聽她毒口惡詈,哪還忍耐得住,立刻跳起罵道:“媽的,你回來!一個臭女招待,要造反呀?”遂也大罵不已。他這一鬧,左近顧客雖在暗中,也都紛然起立,擠過來瞧熱鬧。

玉珍知失口惹了麻煩,但當著眾人,也不肯退讓,一麵反口罵著,一麵訴說那客人故意囉唕,圖賴茶錢,卻不提罵人的話。那客人拙口笨腮,雖氣得要死,卻因玉珍妙舌翻蓮,素日應付各樣客人,磨練得兩片嘴如同鋼刀,說起來清辯滔滔,氣宇沉穩,顯得非常理直氣壯,好像真受了多大委屈。

那客人氣得頭昏口吃,除了亂罵以外,更說不出真正理由,一時怒極,竟用武力解決,向椅背上抄起旁人所用的茶杯,連同鐵圈,就要向玉珍擲去。偏偏玉珍正向他說理,已逼到近前,相距不過二尺,若一擲中,玉珍準得頭破血流。但是客人手方舉起,忽覺臂膊被人抓住,茶杯沒得擲出,反被扯了回來,這一動搖,杯中餘茶倒灑得他自己滿臉冰涼。那客人以為後麵拉住自己的人,必是影院中茶房之類,特來給玉珍助拳,立刻把茶杯鬆手,摔得粉碎,掙紮著轉過身去,就要拚命動武。口中還叫道:“你們有多少人,要群毆呀?爺們不含……”哪知他的手腕始終沒離開人家的把握。這時,忽然手臂被後麵的人用力一扭,立覺疼痛難忍,“哎呀”一聲,身體遂又轉回原來方向,後麵的人才發著很和藹的聲音,叫道:“朋友,何必這樣動氣?我們堂堂男子,跟女人吵鬧,多麼沒趣!得得,瞧著我,算了吧。”

那客人還未答言,玉珍已經聽出這說話的口音,和自己意中人江湄相像,連忙凝眸細看,果然是他。心想,他在樓上,居然聞聲前來解紛,可見對自己的關心,不由暗自高興。哪知更有意料不到的事,那客人竟也和玉珍一樣,對江湄的語聲覺得耳熟,回頭一看,忽的“呀”了一聲,叫道:“你不是江……”江湄很快地答道:“不錯,是我。你怎麼改不了老脾氣,總愛吵架呢?”那客人說了句:“這檔子事實在氣人,你知道她多麼混賬!”接著,還想訴說原委。江湄已一按他的肩頭,使他坐下,附耳低言數語,又高聲說道:“老實坐著,別再吵了,咱們改天再見。”那客人果然再不作聲,旁邊看熱鬧的也各自歸座。江湄向玉珍道:“完了,摔了杯子歸我賠償。”說完,就轉身向外走,但不再行上樓,直出影院門外。玉珍既看出江湄和客人熟識,知道這場爭吵算結局了,本想急忙交賬,便到樓上陪他,及見江湄直出院外,怕他走了出去,就趕到院內。江湄聽得腳步聲,回頭望見了她,方才立住。玉珍嬌嗔道:“你就這麼走啊?”江湄一笑道:“你正忙著,我也要先去辦件閑事,晚飯在借春樓見好了。”玉珍道:“你等等,我換了衣服,咱們一同出去不好麼?”江湄笑道:“我去辦了事,晚上可以多陪你會兒。”說著,看看表道:“再有一點半鐘,我們就見著了。”說完向玉珍舉了舉手,又將走去。玉珍聽他的語氣,似將與自己作長夜之聚,便很願他及早去辦了事,免得夜中不能盡歡。而且她在影院忙碌半天,未得修飾,倉促遇著江湄,雖然依戀不舍,但女為悅己者容,她也很想得暇稍施塗澤,收拾好花嬌玉潤的臉兒,再和江湄相見,不僅心中可以暢適,而且對於誘惑也有把握。這就和獵人一樣,出獵時若不預先整理好了獵槍,訓練好了獵狗,又怎能放心大膽地和野獸見麵呢?玉珍因此已同意了江湄暫別的請求。但還怕他失約,又叮嚀道:“你可一定去啊,我還有好些話同你說。”江湄回身把手擺幾下,就飄然而去。

玉珍回到院中,正要算賬,忽然有茶房來說,經理有請,玉珍一怔,不知何事,就到了經理室。原來,當她和客人爭吵時,院中經理正在後麵聽見。此際,就請她予勸戒。雖因玉珍是個特聘的名角,不敢直加申斥,但隻彎曲婉轉的協商,請她以營業為重,稍為吃屈,不要再與客人生事。這幾句和平言語,玉珍已不能忍受了。當時把方才對客人的餘憤,竟向經理發泄出來。大喊著,“姑娘不幹了!”拂然而出,換好了衣服就走。院中再托人挽留,她已負氣不肯答應,從此算和影院斷絕。但玉珍一心傾注在江湄身上,也不在乎這區區得失。

哪知拂意事竟接連而來,她由家中修飾好了,趕到借春樓上班,見江湄還未到,就特意留了間僻靜雅座,預備和江湄談心。不料她望穿秋水,竟不見情人到來。食客一夥一群的出入,上了兩三堂座兒,隻沒有江湄的影子。玉珍一麵怨他寡情無信,一麵又後悔白天自己不該放他走去,一個俊美少年,到處閑花野草,都易流連,如今不定被那個女人纏住,才忘卻自己的約會。想著正在六神無主,忽聽樓下傳呼有人尋找梁小姐,玉珍連忙跑下去。隻見有個穿著白色製服,仿佛仆役的人,手裏拿著一封信,自稱是萬國大飯店的信差,被一位客人派來送信給梁小姐的。玉珍接過信,見上麵果然寫著自己名字。先把信差打發走了,然後拆信一看,原來是江湄來的,說他因臨時發生要事,須往北京一行,以致不能赴約,非常抱歉。現在已由萬國飯店和朋友直赴車站,大約三兩日就可回來,再作快晤。短短的幾句話,玉珍看了,雖然失望,但想江湄在百忙中還寫這信來,足見重視自己,由此可看出他是誠實的人。平常把女招待當娼妓看待的,誰肯費這筆墨?而且玉珍素知萬國飯店,是本地最高等的旅館,隻有富商貴人和外國僑民,才有居住資格,由此可量出江湄身份。於是在失望之中,又覺得有些欣喜,便打消了怨望之心,隻盼著江湄從北京歸來,再行聚晤了。

於是她就一天天地等著。這時,她恰巧沒有要好的客人,又加上新辭脫了影院兼差,雖然像她這樣紅人,不愁沒有別的劇場影院聘請,但她要休息些日,都辭卻了。起初數日,尚以享受清閑為樂,稍久便覺寂寞,偏那江湄遲遲不歸,過了十餘日,尚無信息。正趕上在這重九一天,玉珍由家中到借春樓上班,因去得晚些,天將黃昏,各商家都已燈火輝煌。她在樓外下了洋車,方要打發車錢,忽見由身後伸過一隻穿西服的袖子的手,手中夾著張角票,遞給車夫。玉珍不知誰來替自己盡這義務,方在驚異,要轉身去看,遂覺自己手臂也被人拉住,臂彎夾在一個暖融融的地方,同時有笑聲說道:“梁小姐,久違了。你想不到我來吧?”

玉珍聞聽,已認清這稔熟的語聲,轉麵果見身後立著個久縈魂夢的江湄,正把自己玉臂緊夾在他腋下,麵現笑容,微露著雪白的牙齒,光潔明潤的臉兒,似乎是麵鏡子,照得眼前一亮。這時,玉珍乍見情人,好像天外飛來,倒隻剩了心跳。怔了一下,心神稍定,立刻又相撒嬌,一凸小嘴兒道:“您老來了?您老還有個來呀!”說著,就想把手臂由江湄腋下縮回。不料江湄夾得甚緊,用力也掣不出來。玉珍本想說完氣話,再掣回手,背身向旁一閃,微裝著惱,這才算一套完全訛人的姿勢。如今手臂既不能掣回,她的表演便算失了連貫,氣勢隨而不振。江湄卻又將另一手撥著她的肩頭,低聲說道:“你氣我了?我很對不過。原想隻上北京住兩天,沒料想被事情纏住,直耽誤到今天。不瞞你說,我一下火車,還沒回家,就一直先看你來。”玉珍聽了,就也順風轉舵地笑道:“我隻當你把我忘懷,再不來了呢!”江湄道:“沒有的話。我現在心裏,若有一尺見方的空兒,敢保九寸九都是你的影子。”玉珍聽得有趣,就笑道:“我占的地方真大,可是那剩下的一分呢?”江湄道:“那是我的家和我的事業。”玉珍聽了,忽想起一事,就轉著彎兒問道:“你提起家來,我才想起,你下車先跑到這裏來,若被家裏太太知道,我得挨多少罵?”江湄搖搖頭,微笑不語。玉珍道:“你……莫非沒有太太?”江湄道:“我不騙你,太太倒是有一位,可是她不會罵你,因為即使沒有你,我也不會忙著回家見她。”玉珍道:“為什麼呢?”江湄道:“你想我方才所說心裏的地位,就明白了。”玉珍一想,便悟出他定和太太感情冷淡。暗自歡喜,就道:“咱們別盡在街上站著,你現在回家不呢?”江湄道:“我一心隻要見你,還沒想到回家。你若怕挨我太太的罵,我就先回去看看也可。”玉珍心想,上次你在影院也隻說暫時小別,竟閃了我十多天,今兒我可不再放你走了。就拉住他笑道:“我豁出挨罵去了。你先進來,在這裏吃點東西,我告假陪你玩去。”江湄也不推辭,隨她進了借春樓。上得樓去,玉珍先安置江湄在一間小雅座內,自己上樓,想向糖心兒告假。哪知糖心兒竟因季八等定下大廳,必須玉珍招待,不放她走。玉珍如何肯依?一定要走,架不住糖心兒老奸巨猾,一麵央告,一麵給她個軟拖,結果拖得季八等來了,玉珍自然不便走,沒奈何隻得敷衍了一會兒。偏巧這群名士酸文假醋,惹得玉珍連敷衍都不高興,又加上惦記江湄,就借著他們取笑的機會跑了出來。

到二樓進了雅座,隻見江湄一人,正無精打采地坐著,麵前放著一杯糖茶,杯旁卻又丟著一張鈔票。玉珍見他像是付錢要走的樣兒,不由心中一跳,暗叫慚愧,幸而自己早來,否則就早把他得罪走了。就上前撫住江湄的肩頭,作出極親近的樣兒道:“可把你冷淡壞了。這個倒黴的掌櫃,隻顧他賺錢,一點不講理,硬攔住我不放,賭氣就不幹這缺德行道。你這半天也沒要點東西吃麼?”江湄道:“你不管我,我自己吃什麼?”玉珍忙道:“我管你,管你。天也夠時候了,你相菜,咱們吃。”說著就坐江湄身旁,和他緊相偎倚。又取起桌上的菜單,把玉臂伸到江湄頭後,手兒折到他麵前,菜單正對著他的眼下,笑道:“你必是愛吃西餐,隨便挑幾樣。”

江湄道:“今兒好像你要請客?”

玉珍笑道:“當然,到了哪兒了,你想花錢也不成。”

江湄道:“那麼,客由主便,凡是你給的,我都愛吃。”

玉珍道:“那麼,我們吃一樣的,我愛吃的你也得愛吃。”

江湄道:“你愛吃的,我就沒個不愛吃。”

玉珍道:“好,就來鴨丁酥盒,炸大蝦,俄國豬排,素菜湯。”

江湄攔著道:“足夠了,就這幾個吧。”

玉珍道:“不成,還得相,就再來個紙包雞……”說到這裏,不自覺的,底下用了個商量語氣的虛字“還”,猛想到這字和“雞”字連上,就成為不好聽的念詞,急想咽住,已來不及,立刻把臉兒羞得緋紅。江湄聽得明白,又看她窘的樣兒,不由噗哧一笑。玉珍忽轉作怒容,在江湄肩上打了一下,發恨道:“都是你,總跟著攪和,攪得我也……”說到這裏,忍不住也噗哧笑了。二人目光一對,玉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但暗地卻有些心神蕩漾,又把香肩撞了他一下道:“你這人才壞呢。”江湄笑道:“你這時罵我壞,還早些兒。”玉珍聽了,更覺心動,呸了一聲,就立起走出門外,預備傳令。

哪知一出雅座,忽聽樓梯山響,由下麵走上個女子來,身上披著件花緞棉鬥篷,把上麵折皺的高領,擋著臉兒,好像怕冷的模樣。其實,這九月初天氣尚暖,穿棉衣尚覺稍熱,更不致蒙頭縮頸。她一上來,迎著個男堂倌,便問季八爺在哪屋裏。那堂倌以為是季八等叫的班子,就告訴在三樓上。玉珍眼光銳利,看出這女人形跡可疑,但也沒心理會。哪知她才把要的菜告訴賬桌上,忽聽三樓上一陣大亂,桌椅翻倒,碟碗碎裂,以及男女驚呼哭鬧之聲,紛然並作。玉珍本是小家碧玉出身,從小就把看人的交手鬥毆,狗的連尾打架,當作一種不需代價的娛樂,這時怎忍得不去看個熱鬧?便三腳兩步,走上樓去,將身隱在門外,向裏一看。

隻見大廳中風光盡變,大圓桌麵早已翻倒在地,桌子傾倒屋隅,壺杯碗盞,都變成了碎片,好似磁器店遷移一樣,但上麵加了些佳肴、美饌、魚翅、鴨條等等,鋪成新鮮花樣的地毯。湯汁流成一條條的小河,百川歸海,都聚在近門低窪處,蜿蜿蜒蜒流出門外。房中一班名士,都變成黃瓜小魚,個個全溜了邊兒,躲在屋隅牆下。真是患難方顯交情,那位黃妖道摟住他的小龍陽君,把她藏到牆隅,自將身體遮護著,好像《斷密澗》戲中王伯當保護李密似的,但是位置稍有不同。那位小旦似因恐怕自己被人當作攻擊目標,嚇得麵壁鞠躬,像要把頭兒鑽入牆內,而黃妖道又從後抱住她。這姿勢好生不雅,大有敗壞風化之虞。至於費石公等人,嚇得擁擠在一隅,變顏變色,但還沒有什麼醜態。那位杜亞陵先生,卻單獨蹲在一隅,想是翻桌時湯汁汙了他的衣服,這時正用手帕揩拭腳下的緞鞋,口中喃喃,說著“豈有此理”。最妙的是罪魁季本倫,此際早已嚇得迷了方向,逃入那翻側的桌子後麵,又拉了個高大的伊無恐,遮在前麵。但他臉上已紅腫不堪,想已挨了不少嘴巴。以上這些人都在四圍驚悸彷徨,房子中間才是真正的戰場。方才上來的那個婦人,已知是季八老婆,早把鬥篷丟在一邊,裏麵穿著好似特備戰爭的盔甲,是一件很舊的軟緞旗袍,腳下是係帶的皮靴,這時正在地下和另一個女子滾成人蛋。這人蛋的另一半,卻因壓在底下,看不見麵目。隻見那穿著湖色軟緞旗袍,外罩藍布女招待服裝的身體,在地下翻滾。隻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救人呀!打死人了!”季八老婆占了上風,壓住那女子身體,手足口齒,一齊使用,好似要把這底下的人撕碎嚼爛。一麵大聲喊罵:“臭女招待!不如八等窯姐兒的女招待!你迷惑人也得長眼,媽的欺負到奶奶頭上來了,今兒不剝了你的皮,揪了你的毛,撕爛你的家具,你也不認識季八奶奶。”說著,連捶帶打。底下的女子隻管掙紮,卻因被她掐住脖頸,既不能施展手足,也說不出整句的話。

玉珍初不知這季八老婆打的是誰,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是自己的同事焦浦珠。暗想:浦珠和季八並無關係,何以受她老婆這樣毆辱?但隨而醒悟,她必是作了自己的替身。大約自己下樓以後,她進來代為招待,季八等也許讓她坐下稍飲兩杯,恰巧季八老婆闖了進來,就把她認為是季八所捧的人,揪打起來,自己反因去陪江湄,得以幸免。浦珠可真冤枉,但她素日輕嘴薄舌,也該遭這報應,我可犯不上拚著挨揍出頭去替她洗刷。玉珍這樣想著,心裏雖知自己是問題的中心,能夠脫逃,實出萬幸,也有些凜然生情。但這秉性,終約束不住她那好看熱鬧的眼睛,連她的身體也忘了躲避,在門外看得忘其所以。隻見季八老婆把浦珠蹂躪夠了,才立起身,但一手仍揪住浦珠的胸前衣服,又著力的打了幾個嘴巴。浦珠已被她揉搓昏了,挓挲著兩手,不知還擊,仍隻喊著“打死人,殺了人”。這季八老婆想是威名久已遠振,房中許多的人,沒一個敢捋虎須,上前勸解的。季八更是嚇得魂魄都消,聲息俱杳,在翻倒的方桌之後,伸出手來拉住前麵的伊無恐,把全身縮成一團,好似把伊無恐當作絕大的盾牌,隻怕他走開,把自己露出來,更莫望他敢去勸解太太。於是季八老婆,在這群觀戰團中間,竟沒法下梯兒,隻有和浦珠繼續廝並。因為二人都在地板上滾了不知多少個過兒,把翻灑的佳肴美饌,都沾在身上,此際立起,每一舉手抬足,便有好東西落下來。季八老婆頭上一擺,大襟上就許掉下一塊海參,臂兒一舉,腋下也許滾下個鴿蛋。浦珠被季八老婆一個嘴巴,順著頭發亂落魚腹,底下一腳,就從襠裏墜落雞絲,引得一隻小狸花貓,圍著她二人亂轉,好像拳鬥場上那位評判員似的。

這時本樓經理的糖心兒,才聞得信息,跑將上來。進到房內,第一眼見自己的情人,已被擺治得不成樣兒,急忙叫道:“這是怎麼了?有話好說。”說著就過去,想把浦珠拉開,歸入自己保護之下。哪知他才奔到兩個戰鬥員中間,手還沒觸著浦珠的身體,季八老婆的手卻已打到他的臉上。糖心兒被打得頰上發紅,眼珠翻白,連叫這這這這,這還沒出個所以然來,季八老婆又揮拳問道:“你這小子,是幹什麼的?”糖心兒嚇得退了一步,舉手先擺好防禦線,才答道:“我是本樓掌櫃,你有話好說,幹麼動手打人?”季八老婆高喊道:“好小子,我正找你。什麼掌櫃,簡直你這是開帶廚房的暗窯子的。今兒你小子,別想跑!”說著,回顧她的丈夫季八,又指著焦浦珠叫道:“連你帶他,還有這臭女招待什麼玉珍,再拉上這些幫嫖看賭的好朋友,咱們熱熱鬧鬧的來場官司!”糖心兒一聽,這才明白她來尋的是季八的相好梁玉珍,竟錯把焦浦珠當作替死鬼了。就急忙叫道:“你看準了人再打,這裏哪有個玉珍?我這是買賣,用女招待也是官的。”說著,又一指浦珠道:“她叫焦浦珠,你連認識都不認識,憑什麼打人?”焦浦珠這時神智稍清,也明白了季八老婆的話,立刻氣壯起來,倒向季八老婆欺過來叫道:“你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打人哪?咱們有地方說理。”糖心兒一麵幫著浦珠說話,一麵將手遮攔,不便二人再行交手,眼睛卻望著季八那群朋友,希望他們能過來把這母夜叉勸走,自己就吃些虧也罷。但哪知這群朋友在季八老婆進門後,已給罵了個六親遭劫,三代蒙冤,又聽說要拉他們同去打官司,都嚇得戰戰兢兢,汗出如洗。黃妖道那位外寵,一聽打官司的話,更是驚得泄了底氣,很容易地鬧了一褲子。在這酸風震撼,臭氣蒸騰之中,大家若不因季八老婆立近門口,早已奔命而逃,誰又敢上前勸解?

糖心兒正自著急,哪知浦珠這時忽一眼看到門外,隻見在看熱鬧的幾個櫃上的朋友中間,露著梁玉珍的頭兒,兩眼直勾勾地向著房中,似正看得有趣。浦珠幾乎氣炸了肺,心想,我因為給你幫忙,才挨了這頓冤打,你不進來幫我也罷,怎還在外麵看我的哈哈兒?就向季八老婆高喊道:“你這瞎了眼的臭娘們,知道你男人的姘頭是梁玉珍,還你媽的亂打別人。臭娘們你睜開眼看看,梁玉珍那不是正在門外頭?”一邊喊著又舉手一指。

季八老婆的眼光,隨著她的手指就看見了玉珍。本來她隻聽說玉珍這個名字,並不知是何相貌,聞言還疑是浦珠移禍他人,自圖脫事的詭計,略一遲疑。玉珍那裏本已看得入神,好似成為戲台下的觀客,且忘了自己是誰,和局中有何關係。正在這時,忽聽得浦珠那裏一聲霹靂,才猛覺自己的危險,急忙轉身向樓下就跑。季八老婆見她一跑,才證實了浦珠的話不錯,就鬆了浦珠,向外追去。她剛一離開,費石公等一般人隨後奪門而出,由後麵樓梯逃跑。季八也逡巡欲逃,糖心兒一把抓住叫道:“八爺,您別走,我們這兒傷了人,毀了東西,攪了飯座,該怎麼樣?”季八逃命心急,聞言從袋中取出一疊鈔票,遞過叫道:“我賠,我賠。”糖心兒接到手中,看出數在百元以上,就放季八走了。浦珠還要追下樓去,捉住玉珍證明季八老婆的錯誤,再和她不依。糖心兒心裏雖因憐愛浦珠而恨玉珍,但想到玉珍關係到營業,就攔住了勸她不必。浦珠忽把糖心兒手中的鈔票搶去,叫道:“你這小子,不替我出氣,隻要見著錢,王八脖子就縮了。憑什麼我挨打,你落錢?這該歸我。”

糖心兒終是商人,輕情重利,雖和浦珠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但到了錢財份上,便又還原分成兩人。糖心兒對於浦珠,任是怎樣情熱,肉也肯割給她吃;對於家中的黃臉婆子,任是怎樣討厭,十次見麵總有九回爭吵,可是他把所賺的銀錢,卻都捧回家去,很放心地交給討厭的黃臉婆子,這是浦珠永遠得不到的優遇。因為錢到黃臉婆手中,隔上幾年,不會短少分文,若給了浦珠,那就算泥牛入海,渺無消息了。這也就是露水姻緣的例來缺陷。當糖心兒見浦珠把自己的外財,全行攔截時,怎肯割舍?急忙向她索回。浦珠滿臉冤憤,如何肯還?二人這一進行交涉,哪還顧得樓下的事?糖心兒既不問季八老婆下去有何行動,浦珠更無暇追去指證玉珍了。二人爭執半天,浦珠連哭帶鬧,大有寧死不肯還錢之勢。糖心兒沒法,隻得退一步,要求和她平分。浦珠仍不答應,糖心兒再行讓步,叫她隻拿出二十元錢,作為這一桌酒席的代價和損失家具的賠償。浦珠被他纏磨不過,賭氣丟給他一張十元票子。糖心兒對於情人,也是抱著算盤主義,多得一文,即便宜一文。正要再行軟磨,不料樓梯響處,那母夜叉季八老婆,又獨自走進來。浦珠嚇了一跳,以為她又來繼續發動戰爭。糖心兒卻料到她或者上來尋覓丈夫,若見季八走了,難免向自己尋事,就暗自戒備,向她望著。

哪知季八老婆,竟一變方才的赳赳雌威,默然無聲地走入,既不看他們,對她丈夫的失蹤也不理會,隻向屋隅的一張椅上,取了她丟下的那件舊鬥篷,披在身上,就轉身下樓走了。這位太太身當死戰之餘,居然還沒忘掉她那不值錢的鬥篷,可見神經何等堅強,心思何等仔細,性情又何等慳吝!季八娶得這樣賢內助,還在外麵拈花惹草,真是自尋煩惱了。至於這次太太所以偃旗息鼓,卻因為事逢恰巧,遇見了故人。

當玉珍逃跑下樓,一直奔入江湄所坐的房間之內。江湄見她形色倉皇,忙問遇見何事。玉珍才說出有一個飯座兒的女人,已經把三樓全都砸了,又追著她來毆打時,猛聽外麵季八老婆已追下樓來,連喊帶罵,又抓住二樓一個女招待,喝問玉珍藏到哪裏去了。那女招待回答沒看見,季八老婆給了她一巴掌,推出老遠。她料著玉珍必藏入這四五間雅座之內,自恃是個女人,雖見每間全都垂著門簾,知有客人在內,也不管那些,掀起簾就探頭搜尋。第一間內是兩個流氓,都已喝得醉到九成,女招待都被囉唕得不敢進去。這時正在對說蠢話,忽見由外麵探進一個中年婦人的頭兒。一個流氓醉眼迷離,隻當是女招待進來,跳起就要摟抱,但已腿軟手顫,並沒摟住,倒自跌倒在地。這宗飯館雅座都極狹小,桌前餘地甚窄,一跌下就腰墊痰盂,頭撞桌腿,隻管號叫,卻爬不起來。季八老婆臉上被他摸了一把,弄了滿嘴巴的油膩,但對著醉鬼,也沒法兒,隻得轉身再查第二間。一掀門簾,就見玉珍赫然在內,裏麵還有個少年男子,正在和玉珍說話。季八老婆立即跳進房內,就要抓玉珍的衣領。江湄忽然站起,舉手向中間一攔。季八老婆以為這少年定和玉珍有關,將要挺身保護,就轉身對著江湄,要先對他發威。不料眼光才觸著江湄的臉兒,立刻顏色大變,目瞪口呆,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季八老婆雖也是個富人家的女兒,卻因是庶出,受到不良遺傳,性情天生的貪狠邪僻。又有多方麵的毒癖,凡是鴉片、嗎啡、海洛因,她都在喜好之列。論起季八家資和她的體己,足以供她終身揮霍,尚有餘裕。但是她卻特別慳吝,平日一文小錢也舍不得花,而鴉片等物,又十分昂貴,她每月要消耗百八十元,覺得非常心疼。湊巧有個走大宅門串珠花的婆子,告訴她說,某處有人偽造假鈔票,作得精細可以亂真,一元真錢便可以換得十元假票。這種假票若由窮人行使,因商家詳細查視,或有破露的危險,但若由富家太太使用,因為信用久著,旁人自不詳察。季八老婆聽了心動,就托那老婆子買了一些,夾雜真幣中使用,居然都使出去了,數日便白得很多的利益。她越來膽量越大,這一日又到一處僻街上的販賣毒品的私窟,去買鴉片。那私窟原是流氓合股開設,季八老婆和他們交易不少日子,不但行使假鈔,而且有時施展手段,偷上幾匣煙膏,窟中人也暗地對她留上了心。這次竟看出她購買的款子全是假票,立刻就翻了臉,拉住她一搜,不但身上還有許多張假票,而且發現她高買的成品。這種地方又哪有好人?因為本身幹的也是犯法營生,眼看著她行騙行竊,也不敢經官辦理,但又不甘心把她放了。為首幾個流氓,見季八老婆尚有幾分姿色,竟把她關入密室,大施蹂躪。季八老婆沒法抗拒,隻得自輕千金之體,甘此一時之辱。但那群流氓竟不肯放她回家,又強留了數日,季八老婆已被折磨得花憔柳悴,又加心中焦急,對著他們還得屈意為歡,但到獨居時便不免哀泣。這一天正在密室中和一個流氓顛倒衣裳,忽聽外麵敲門。有人低語:“江大爺來了。”那流氓忙不迭的起身,匆匆穿了衣服便跑出去。

季八老婆以為他公務未完,少時必還進來,就仍睡在床上靜候。哪知過了一會兒,忽然門兒開了,由外麵走進一個風神颯爽的華服少年,幾個流氓全跟在後麵。那少年一見床上的季八老婆,就指著那方才出去的流氓,大笑道:“我方才看見你匆忙的情形,又見嘴巴上還印著塊胭脂,就知道這屋裏準藏著私弊。這女人是哪裏來的?”那幾個流氓對少年似乎都有些畏懼,但又像是同黨,並不隱諱這件惡事,就把季八老婆前來行騙,故而加以懲罰的話,全都說了,但言語中卻認為她是個職業騙子。那少年聽了笑道:“你們也太霸道,隻不過為著自己泄欲罷了。說什麼懲罰?她若真是幹這種營生的,廉恥早已沒有,就再關上十天,她也未必在乎。她若本是個好人,頭次作這種事,你們就算缺德了。現在依我說,放她走吧。這宗事太不像話,被地麵上查出來,也是麻煩。”那幾個流氓對季八老婆已玩得厭了,這時便都笑著答應。那少年就吩咐季八老婆,趕快著衣走去,又向她詢問身世,勸戒不要再作這種營生。季八老婆含羞,唯唯拜謝而行。

回到家中,季八因她突然失蹤,正在驚疑莫測,各處亂尋,見她自行回來,當然詢問原故。季八老婆隻可撰個謊話,把醜事隱瞞了。季八雖然半信半疑,也沒敢深究。不過她自己吃的苦頭,卻是創痛巨深,從此韜晦多日,暫不敢出去胡作非為了。

這事已相隔年餘,今日季八老婆風聞丈夫在外借應酬為名,暗地戀上了一個女招待,就把季八的車夫叫到房中,以金錢作餌,以驅逐相嚇,結果從車夫口中得了實供。世間一些資產階級的男子,十有八九喜歡在外麵拈花惹草,結果這秘密常要落到太太耳裏,生出家庭風波,其原因多是敗在車夫身上。無論是汽車夫、包車夫,都跟在男子身邊,不啻是位訪求秘密的包探,其中經太太預先加委的,自然時時有報告傳至內庭,太太耳目靈通,可以防患於未然,製變於機先;即使太太和車夫素無默契,車夫也終是儲藏主人秘密的“撲滿”,太太一有需用,就可用金錢把這“圃滿”敲碎,索取所需要的東西。一般男子都為此受病不淺,然而因為習於懶惰,溺於虛榮,沒一個肯把車夫取消的。譬如一個人不想作賊,自可和警察接近;但若跳進人家去偷盜,卻拉個警士在旁參觀,豈不是自投羅網?當時季八老婆,探知她丈夫在外的行徑和所識女招待的名字,又知晚間便在借春樓請客,就暗囑車夫,等季八到借春樓時,給她通個電話,她便直趕了去。但雖鬧了個天翻地覆,卻錯把焦浦珠認作敵人,弄成李代桃僵。及至發現了玉珍,追入雅座,滿以為手到擒來,可以痛打泄憤,不料意外的出來攔阻之人。她一見江湄的麵目,恰似一個膽小的人,遇見厲鬼似的,驚得幾乎跌倒,繼而憶起昔日初次見他時的情景,更把一張徐娘臉兒,羞得通紅,心裏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還顧得去淩辱玉珍?眼見這個深知自己醜事的人,近在麵前,隻怕他當著女招待一抖底兒,自己豈不羞死?

正在進退維穀,不知所可,江湄已笑道:“原來你是季太太,我才知道。季太太,你是來尋她吧?”說著,向玉珍一指,又道:“這又何必?我勸你回去最好。一位太太在這裏吵鬧,終久是沒趣的,你明白吧?”季八老婆本來早想退避,但因神經震動過度,腳下發軟,舉步略遲。江湄又微笑道:“季太太,你還不肯罷休?豈非我還得請出幾位和你有過交情的朋友來見你麼?”江湄的末一句話,把有過交情的“過”字,說得很快,玉珍在一旁,隻聽成說要請和季八老婆有交情的朋友來了結。但季八老婆心中有病,卻聽得清楚,曉得這“有過交情”四字,在下等社會就當作曾發生過肉體關係解釋,這當然是指那幾個開毒窟的流氓。她聽了這刺心的話,連一聲也沒敢哼,急忙退出房去,把原來的凶焰完全消滅,上樓取了鬥篷,就溜將出去。

再說雅座裏的玉珍,見江湄三言兩語,便把季八老婆擋走,大出意外。再想起昔日他在影院曾替自己解圍的事,更把江湄看做出奇人物,覺得無論什麼人,都要屈服在他那雍容瀟灑的態度之下,好似帶些神秘性,但也隻顧愛慕,來不及猜疑。本來普通的女子,內心多含有羨慕勢力、愛好英雄的習性。在這時代,固然沒有真正英雄,可是在下級社會中,一種好勇狠鬥的光棍,或是稍有勢力,稱霸閭閻的起碼官吏,平常能以武力或官勢力欺壓他人,得到勝利,宛然也有些英雄氣概。而一般下級社會中的女子,十有八九是不肯安分的,因為所處境地,習慣於競爭欺淩,於是既希望不為他人所欺,進一步還要欺侮他人。但女子本身既沒這等力量,自然就要依靠一個英雄式的男子,借為護符。隻看普通娼寮之中,很多妓女的姘頭,若非泥腿光棍,便是小吏衙班,就是這個原因。玉珍本也是風塵中人,腦中久有此習染,今日見江湄似在無形中具有絕大勢力,並經兩次證明,他能保護自己,而且他人品又如此溫文秀雅,絕不似自己以前所見的那等粗豪人物可畏,於是一顆芳心,更牽係到江湄身上。在前,玉珍隻把江湄當作一個可意的漂亮客人,想在生意途徑上和他要好,直到這時才動了真心,打算和他作久遠深固的相結了。當時見季八老婆抱頭鼠竄而去,稍定驚顏,就拉住江湄問道:“她走了?……她不會再來了麼?”江湄笑道:“你放心,她回家安歇去了。”玉珍道:“你可認識她?怎麼她一見你就……”江湄把手拍在玉珍腕上,搖頭道:“你不問也罷。我很餓了,先催吃飯吧。”

玉珍本居在主人地位,聞言忙不迭地出去,把菜催來。相對吃著,玉珍忍不住又問季八老婆敗退的原故。江湄卻仍搖頭道:“這沒有什提頭兒。咱們且說別的。”

玉珍見他不願回答,隻疑他心中有所不快,心中思索他不快的來由。莫非因為季八老婆來向自己作鬧,他因而誤會自己和季八要好,暗地吃起醋來?且不管是否真個如此,終以對他解釋為妙。便道:“這姓季的婆娘才混蛋呢,隻為他男人上這裏吃過幾回飯,就硬賴跟我怎樣了。她也不看看季八那份兒德行,就是世上男人都死淨了,隻剩季八一個,我也隻望著他唾口吐沫,然後進尼姑庵去。真他媽的不要臉!那樣丟在馬路上沒人拾的男人,還把來當香寶貝似的和人吃醋呢!”

江湄聽著隻是笑,並不答言,半晌才道:“你幹這行事兒,就難免生這閑氣。本來像你這樣的人,另有你應該作的事情,應該到的地方,總作女招待,是不公平的。”玉珍聽他的話有些不大明白,但覺得他是推崇自己,以為不應長久淪落於此,就欣然笑道:“你說我應該怎樣?我本也不願作這種事,哪個人不想修成正果,何況一個女的?長久作這下賤事兒,將來如何是了?可是落在江湖內,俱是命薄人,我若生在有錢人家,這時豈不是受人敬奉的大小姐?隻為了一個窮家,就都說不得了。現在我時時刻刻想脫開這種營生,隻要得著個可意的人,一夫一妻的過清靜日月,就是吃一頓挨一頓,也是甘心。”說著,瞟了江湄一眼,又歎了一聲。江湄聽了,似乎會意,也微笑著回了她一眼,但仍不答言。玉珍方要再向下深說,外麵又送進飯後用的咖啡來。江湄等來人出去,便向玉珍低語道:“我很明白你的意思,並且我對你也存著很深的心。不過這裏不便細談,少時我們到一個地方去,你就明白我了。”

玉珍聽了,以為江湄必是想約自己到旅館作長夜之談。心想,我本決定今夜不放過你,但若由我提頭兒,當然要費很多周折,如今你先說了出來,真算體貼人心。想著,就好似小兒聽說將要得到糖果,喜得心中跳躍,但表麵還矜持著問道:“你要領我到哪裏去呢?”江湄望著她,閉緊了嘴,驟然張開。因為上下唇離開太快,吧的發出微響,道:“一個好地方,清靜地方,也是對你最合適的地方。”玉珍聽著,暗笑他故作長智,所去之處,便非旅館,也和旅館性質差不多少,反正是一間有床可睡的房子罷了。又何必故布疑陣?你當我還是沒經過這種陣式的麼?想著,隻聽江湄又道:“我對你存著很深的希望,絕不像朱景琦那種人,把你看做娼妓一樣,隻轉不好的念頭。我卻是向遠處看,給你的終身打算,所以始終要從正路走。你早晚會明白我愛你到什麼程度。”玉珍初聞提起朱景琦,已自悚然一驚,再聽他這一套話,又覺迷離惝恍,不解他確實要如何對待自己。一雙男女在夜中覓僻室密談,個中情事不言而喻,他又說這是向遠處看,由正路走的話,是什麼意思?正自尋思,江湄已飲幹杯中咖啡,又拈起玉珍的一杯,送到她口邊。玉珍飲了一半,便接過,把杯放下。江湄看看表道:“九點多了,你還有職務沒有?”玉珍搖頭。江湄道:“那麼,叫外麵算賬,咱們走吧。”玉珍道:“你不用管,要走就走。”說著,探首房外叫一個男堂倌代把她的外衣取來,江湄替她披上,一同下樓出門。

到門外,江湄將手一擺,就由街對麵開過一部汽車,江湄扶玉珍上去。玉珍心想,他原來是汽車階級,自己可算眼力不差,居然結識上這樣貌美多金的少年郎,不由心中更喜,在車中向江湄笑道:“我們這是上哪裏去呢?”江湄閉著一隻眼兒,作出頑皮的樣兒道:“不必問。到了自然明白,反正有你的樂兒。”玉珍把“樂兒”兩字想邪了,臉上微紅,眼兒斜溜著他,呸了一聲。

這時,車子走了不大工夫,便已停了,江湄扶玉珍同下。玉珍見這地方很是冷僻,並不認識,但街道兩旁多是樓房,路上很少有人行走,隻遠遠的見有三兩個醉人,唱著外國歌兒,相擁著顛頓而行,像是外國水兵。江湄扶著玉珍走上一座樓房的台階,便按門鈴。玉珍覺得這地方幽僻可疑,便問:“這是你的家麼?”江湄點頭道:“也算我的家,不過我不常來。”玉珍心想,他必是個大財主,房產甚多,這裏也許是他的外宅。但是,裏麵若還有別的女人,豈不太難為情?想著正要詢問,隻見樓門已開,門內立著兩個短衣的壯偉男子,像是仆人,但態度凶獰,瞧著可怕。玉珍心裏有些畏怯,江湄這時已把帽子外衣遞給其中一個,另一個便接去玉珍的外衣。玉珍見他們果是仆人行徑,方才安心,隻納悶江湄怎單撿這樣狀貌的人作仆役,但轉念想,他是富翁,也許雇用有勇力的人作保鏢,也未可知。想著,江湄已扶著她的玉臂,向裏走去。迎麵便是樓梯,玉珍以為必上樓去,哪知江湄並不上去,由梯下轉過。又見後麵有一道房門,推門進去,裏麵卻不是房間,隻有一道向下的階梯,好像下麵還有地窨,江湄便挽玉珍同下。玉珍越為驚疑,低聲道:“下麵不是地窨麼?我們何必?……”

江湄不等她說完,已笑道:“你下去看看。因為夏天地窨裏涼爽,我就收拾了兩間臨時臥室,很幹淨的,咱們下去可以清靜的長談。”玉珍聽著,很相信他的話,但心中另有個想頭,便道:“這裏樓上莫非還有別人麼?”江湄笑道:“人呢,當然有的。不過不是你想的那種人。”說著,一同走下階去。底下居然也有一條甬道,燈光甚明。江湄向壁上一推,立見旁邊現出一道小門,走進去見是一間狹長形的大房間,仔細一看,陳設居然很為華麗。這房內一端是起居室的陳設,一端是寢室的家具,好似一間當作兩間使用,隻於中間沒有隔斷而已。玉珍坐到近門的沙發上,見這房間幽靜可愛,正是絕好消夜談情之所,而且空氣流通,絕不像在地窨內,心中甚為歡喜。江湄卻坐在她對麵,容色沉寂,仰首望著屋頂的燈,半晌沒有動作。玉珍滿以為他必有一番親熱,正等待接受他的溫存,哪知越等越沒信兒,正要說些閑話引逗,不料江湄那裏燃著一隻雪茄,噴了幾口白煙,忽然高聲叫道:“梁玉珍,你過來。”

玉珍聽他直喚自己姓名,而且語音沉著,帶著命令意味,雖覺詫異,但仍以為是調笑的開端,就笑嘻嘻的立起,直向他身旁走去。相距還有二尺遠近,江湄又叫道:“站住,你且收起臉上的笑,聽我說話。我今天約你到這裏來,絕不是為你心裏想的那種樂事,另外有件別的交涉。你也許想得起來,我們中間有筆舊賬,現在該算算了。”玉珍聽著,雖覺聲息不好,悟到江湄別有用心,自己或者已落圈套,但她的腦中不能應付這倉促的變化,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隻怔怔的望著江湄。江湄一笑,舉手彈著自己額上道:“你想想,我們認識,誰是介紹人?”玉珍聞言,眼前似浮起朱景琦的影子,不由腿下發軟,扶著桌邊,跌坐到身旁的皮椅子上。江湄點頭笑道:“你想起來了?為什麼像是有點兒害怕呢?哦,我明白,朱景琦現在進了監獄,他母親為兒子發瘋死了,也進了墳地,這件事不是你一手經理的麼?”玉珍這時才掙紮出話道:“這……這礙我什麼相幹……你說這個為什麼……?”江湄擺手叫她住口,又發著柔和聲音:“親愛的,你不必抵賴,我知道的比你還清楚。不過我和姓朱的毫無關係,你就把他家再害苦些,我也管不著。隻是當初你曾收過我一百元錢,答應再不纏朱景琦。我很信你的話,就放心出門去了。哪知回來的時候,朱家母子仍然毀在你手裏。你想,這件事你怎麼對我?我又怎麼對朱家那位死的?”

玉珍臉上一紅一白,勉強作出笑容,伸手就拉江湄的手臂,弄嬌潑癡地說道:“放著咱倆的心思不說,提那舊事幹什麼?”江湄推開她的手,正色說道:“咱們今兒除了算賬,再沒別事可說。你聽著,我當日為朱景琦的事,和你商量,隻因我一時善心,你應不應,我都未介意。可是你一答應,我給朱家送了信去,朱景琦的母親,隻當兒子得救了,感激得叩頭禮拜,對我謝了又謝,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結果她白謝了,白感激了,照舊家敗人亡。哈哈,那隻是我自己虧心,與你無幹。可是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既沒替我消災,就不該收我的錢。現在把那筆錢還我,兩來無事,這公道不公道?”玉珍聽得呆了半晌,才道:“你是說著玩兒吧?那朱景琦自己惹禍,怎能賴我害他?他娘的死,更扯不上我……”江湄厲聲道:“不必多說。我隻問你,在收我的錢以後,是不是又和朱景琦在長安旅館住過?我連你們住幾號房間都知道,你還說什麼?現在趁早把那一百元還我,不然你出不了這個門。”說著,又冷笑道:“這一點錢,本不值得逼你,隻是你既失了信,一文錢也不該受我的,快拿來!”

玉珍見這情形,知道他絕不是玩笑了,但仍希望用媚力把江湄哄住,就又說道:“咱們在外麵怎樣說的?不是打算長久交好麼?朱景琦又不是你的親人,幹麼為他耽誤咱們的事?”江湄喝道:“少說廢話!我在外麵和你要好,隻為騙你到這裏來。說痛快的,你還錢不還?”玉珍見他越逼越緊,料非花言巧語所能解決,就立起身道:“好,你一定要,我就還你。”江湄伸手道:“拿來。”

玉珍道:“我身上並沒帶著,得回家去取。”

江湄笑道:“你說得容易,打算一出這門來個翻臉不認賬,我也無可奈何。哈哈,好主意!可惜我不上當。你不能離開一步,得就地還我。”玉珍把手夾向他一丟道:“拿去,有多少都是你的。”江湄看也不看道:“裏麵除了粉匣小鏡,大概連個錢邊兒也沒有。不過我有法兒從你身上弄出錢來。”玉珍道:“你說我身上藏著錢?隨便你翻。”

江湄立起來道:“我簡截的告訴你,這裏不是什麼講理的地方,可也是最講理的地方。咱們的債務,不弄清楚了,你萬不能出去。可是你也許想,我便把你收上十年,你也不會憑空變出錢來。其實不然,你在這裏和在借春樓一樣,不離地方就有法兒生財。現在我替你預備了兩條道兒,你隨我來看。”說著立起,拉著玉珍,由另一個大門走出,經過狹窄黑暗的甬路,走了幾步,推開旁邊一個門兒,由裏麵噴出一陣熱氣,蒙蒙如霧,原來是一間廚房。房內有一個好像白俄的老婦,還有一個女仆似的中國婦人,正在爐灶前忙碌著做菜。江湄叫玉珍看明白了,把門關上,又拉著向前走。在黑暗中似乎轉了個彎兒,又登了幾層階梯,玉珍覺得前麵已觸著牆了。江湄立住,舉手略一摸索,立見前麵牆上發現了一個半尺見方的小孔,有燈光由孔內射出,喧聲震耳。江湄輕輕噓了一聲,道:“你看看裏麵,可不要出聲。”

玉珍由孔中向裏一看,見是一間很大的房間,陳設像是客廳,但中間放著幾張台子,每張台上都坐著高鼻深目的西洋水兵,三三兩兩,都摟抱著裸體女子在懷內,歡呼狂飲。那裸女們除了下部著件極小的三角褲,通身肌膚全在燈光下顯露著。也有醉得夠了勁的,抱著裸女在地毯上倒著,手裏還舉著酒瓶。那裸女們多半是和玉珍一樣黑色頭發淡黃皮膚,但也有三兩個淺棕發的白俄女子,都同樣宛轉於那些水兵們的玩弄之下,簡直像個無遮大會,光景淫褻,不堪入目。這大廳的左右兩麵,都有小門,料是另通密室。忽見一個小門開了,半裸體的水兵扶著個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女,由裏麵踉踉蹌蹌地出來,口中喃喃似有所語。別的水兵大笑,都把帽子向他拋擲,又趕過把他們推倒,大家圍著亂跳亂唱。鬧了一陣,忽然化整為零,各自挾了個裸女,跑進小門裏去。大廳上突變寂靜,隻剩下在地下倒著的一對男女。男的不知何時已仰麵朝天睡著了,那少女坐在地下,望著那水兵,麵上現出痛苦之容,用手撫摩著粉臂酥胸。原來她由臂胸以至腿上,都是通紅的傷痕,有的地方更現出血漬的牙印。她漸漸地眼圈兒紅了,麵色又轉為憤恨,對著那人切齒,由此可見她身上的傷痕,都是那水兵賜與的。

玉珍看到這裏,猛覺眼前一黑,諸像悉渺。原來江湄已把那小孔關閉了。玉珍好像由幻夢中醒來,內心一陣迷離。江湄拉著她低聲道:“你看見了?隨我回來吧。”說著,就轉身走回,重入那原坐的室內。

江湄燃一支紙煙,遞給玉珍道:“你且把看過的想一想,這就是我給你的兩條道兒。我今天向你追錢,你身上沒有,我早曉得,隻可叫你做工,用工行還我的債。你看見那廚房了。那裏麵正短一個副手,你願意幹,每天給一元工錢,做一百天,你就算還清我的債。出去時還可以學得一副西餐手藝,將來不作女招待,也有技能謀生了。不過在一百天內,你不能離開這地窨,雖然悶些,可是對你大有好處。這條道兒你讚成麼?”玉珍心想,他這真是誠心折磨自己,監禁百日,還要在廚房中煙熏火燎,這罪過萬萬受不了。想著,沉吟未答。江湄又說道:“叫你這漂亮人兒下廚房,也許太殘忍些,你當然不肯的,那麼還有第二條道兒。不瞞你說,這裏是一座專作洋人生意的暗窯子,你瞧那些不穿衣服的小姐,多麼瀟灑,多麼開心。你不進廚房,就去參加她們的團體,跟水兵們跳跳鬧鬧,倒很容易賺錢。雖然這裏的規矩不大公平,小姐們和櫃上分賬,隻能分得十分之二,但若常有生意,你這筆債不消十天半月,就可以還清。你決定吧,進廚房,還是進大廳,我還有事要走,五分鐘裏聽你答複。”玉珍聽了,心中尋思,自己算是遭劫在數,不能脫逃的了。但進廚房去和那兩個老婦打交道,既須勞苦作工,還得熬過百日的寂寞光陰,等到出去,恐怕作踐得不成人樣兒了;若進大廳去,生活倒是風流,拘留日期又短,固然比較好些,但想起方才目睹那些醉鬼的凶狠之態,已覺膽怯,再想那少女的淒慘之狀,可見的已有那些傷痕,至於不可見的更不知如何狼藉。醉後的男子,就如同瘋狂的野獸,自己怎可投身到獸群中去?

她正自想著,忽見江湄開門走了出去,須臾回來,後麵跟講一人,便是方才在廚房中工作的白俄老婦。同時,寢室那邊的大鏡之旁,忽由壁上開了個門,也有一人走入,卻是沒見過的中年矮胖婦人,身穿裸背的半舊西裝,臉上擦著怪粉,手上每個指頭都帶著金戒指,那模樣兒,一見便知是個受過西洋洗禮的中國老鴇。這兩人進門,便站在江湄麵前,聽候吩咐。江湄向她們道:“我的話你們都聽明白了?”又向玉珍道:“現在五分鐘到了,你也不必直接答複我,請看,接你的兩個人已在這裏,你隨便跟一個走。”說時指著白俄老婦道:“這是管廚房的。”又指著那胖婦道:“她是管大廳的。現在她們兩人,各由原來的門出去,你快決定跟誰走吧。倘再遲疑,恐怕更要吃大虧了。”說完,將手一擺,那老婦和胖婦都向玉珍看了一眼,便轉身各向原來走進的門行去。玉珍這時已不由自主地立起,腦中一陣慌亂,先想廚房中的汙穢冷寂,再想到那大廳中的酒綠燈紅,意識到哪邊有較多自己所希望的享受,較少自己所難耐的痛苦。在這一刹那的工夫,她心中還未打定主意,但另有一種潛伏的習慣性,忽然啟動,下意識地驅使她的雙足,不知不覺地將身一轉,就向著那胖婦的身後走去。

江湄悄然望著她,麵上漸現笑容,又頻頻搖頭。原來,江湄自知玉珍違背對自己的約言,害朱家母子陷入慘境,心中憤慨,決定懲治玉珍一下,以慰朱景琦的死母,並且報複她對自己的失信。江湄本是遊俠一流人物,和下等社會向來接近,勢力足以威懾那般不以正業謀生的惡少流氓。他本身雖也作著秘密營生,但為人頗有俠氣,揮金仗義,急難扶危。雖然他所揮的金,也非由正路而來,所作的事,更多因意氣而發,但在另一種社會中,已是難得的好人了。這次他因玉珍失信,使他也對不住死者,行善的結果,弄到和作惡一樣,憤恨之極,就決定把朱氏母子的悲慘結局,都要加在玉珍身上,使其領受。預備把她騙進這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中,長受皮肉生涯的刑罰,直到她的青春銷盡,容貌凋殘,再放她出去。這樣既抵了監禁的罪,也等於執行她終身的死刑了。但他再見著玉珍以後,與玉珍相對,她竟非常纏綿,江湄又覺不忍,於是幾經思索,才網開一麵,另外設出一條路兒,任玉珍自擇。以為她若稍有羞惡之心,自重自立,既目睹大廳中妓女那樣淫賤狀態,必然深惡痛絕,不願以身嘗試,寧可進廚房去作百日苦工,也要避免那被人蹂躪生活。玉珍若果真性如此,江湄對她還許發生敬重的心,或者隻工作幾天,便行釋放,並且另外拯拔她歸入正路,也未可知。但玉珍心中是別有肝腸,她隻要華麗的環境,放縱的生活,視工作為畏途,更以寂寞為痛苦。至於肉體上的折磨,她覺得尚有快樂其中,足以相抵,結果就隨了那矮胖的老鴇去了。江湄知道以後她或升入天堂,落到地獄,就要決定在這一秒鐘間,自然仍緊張的注目看著。及見她毫不猶疑的趨入墮落之途,不由喟然一歎,心想,這人算從此完結,無可救藥了。雖然她孽由自作,但自己親手把她毀滅,難免仍有些悵然。再把這事統盤一想,自己起始打算拯救朱景琦,本出善意,結果不但沒救了朱景琦,反又害了個玉珍,到底這件事作得是善是惡,自己都無法判定。想著,心中很為不快,就坐著又吸了一支煙。

忽見鏡旁的門又開,那胖婦走出。江湄向她說道:“這人還不錯吧?”肥婦笑道:“很好,真是頭等貨色,必然能賺錢。你曾告訴我,和她有什麼過節兒,才弄她到這裏來的,可是我看她倒像滿不在乎似的。”江湄點頭道:“她原不是太有廉恥的,作這種營生倒許合意。不過我也許對她太狠了,以後她倘然後悔,你就放她走,不必強迫。”胖婦道:“你怎又變主意了?這樣好人兒,麵孔既漂亮,年歲更合適,又是天生的風流胎子,真是打燈籠都尋不著的好材料。這幾年我費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買來的生胚子,總教不成材料,不是笨貨,就是拗種,沒幾個撈回本的。像你送來的這個,我真舍不得撒手,你又何必發善心?隻把她交給我,我絕不虐待她,自有法兒叫她死心蹋地給我賺錢,永遠分你一半好不好?”江湄笑道:“我還不用花這個錢。你也知道,我尚沒作過這種事,今兒隻為一時慪氣,才來找你。我隻要懲罰這梁玉珍,並不是跟你買賣人,你要明白!”那胖婦道:“你送來的人,自然聽你處置。不過,她若願意混下呢?”江湄道:“隻要出於她的本心,不是由你強迫,我也不管了。”

胖婦笑道:“好,這樣我算得到她了。不瞞你說,我這裏的貨色,來路各有不同。也有我自己租的,自己買的,也有自己用身體來賺錢的,也有本不為錢來玩票的,反正她們隻和我一打交道,就會誠心樂意的永遠幫我。若沒有特別原故,萬不會半路拋我走的。”江湄道:“你有什麼特別能耐叫她們這樣服帖?”胖婦道:“我和同行的絕不一樣,不到萬沒法兒的時候,絕不動凶。平常和和氣氣哄著她們,錢上再放鬆一點,她們便把我當親人似的,舍不得離開。我再使些手段,凡是生意好的,我不是送衣服,就是送首飾,所以她們都拚命地替我賺錢。”江湄笑道:“你倒是大有腦筋的,居然開娼窯子也有新鮮招數。這樣說,女子一到你手裏,就要一世也拔不出腳了?”

胖婦道:“不一定,像這個玉珍,在這裏住上三天,就能受我牢籠,死心蹋地的混下去。可是也有天生悖拗的人,我費盡心思也把不住。就像一個名叫宜琴的,本是窮家孩子,從三年前由她的親娘租給我。去年她的娘死了,她沒有親人,租契也就變成賣契,我這不是得了便宜?哪知這個孩子空長個好胎子,竟是性情特別,好似一死兒跟我作對,不肯幹這營生。我直容忍了兩年,到今年她十七歲了,我可不能再放著錢櫃不開,才硬強叫她接了客人。哪知她賺一回錢,準氣得鬧一回病,病得還是不輕,我又不能不給她治。賺一個花十個,這筆賬怎麼算?對這孩子我算沒了法兒。”江湄聽了心中一動,就問道:“你既從她身上得不到好處,何必留這賠錢貨,把她放了不好麼?”胖婦笑道:“江大爺,你是頂精明的人,怎麼說這傻話?幹我這行的,買了人兒,哪有憑空又放了的?我本打算再看她一二年,若總賠錢,我轉手把她一賣,也足撈回老本兒。”江湄沉吟著說:“這宜琴是個瓜子臉,有點吊眼角兒,頭發上箍著杏黃絹帶的麼?”胖婦一怔道:“正是她,你怎麼?……”

江湄道:“我方才帶玉珍偷看的時候,正瞧見這人和一個醉鬼從小屋裏出來,神情苦惱的很。我再聽你說這宜琴情形,料著必然是她。”說著,仰首想了想,又低頭道:“咱們商量一下,我今天把玉珍弄來,雖然她自己作孽,該受懲罰,可是我自己心裏,總覺作得太過了些,很為不安,所以想再作件好事,抵補一下,好叫良心舒服些。”胖婦忽然大笑道:“我的江爺,你別嘔我了!咱們誰不知道誰?你幹了這些年的害人買賣,整火車的運煙土嗎啡,不知毀了多少人,怎麼還跟我講良心?我平常對孩子們也會說整套的甜言蜜語,那是為著哄她們。可是我若跟你說我是佛心人,你準笑掉了牙,因為你知道我呀。現在你跟我動起這一套,不是惹我笑麼?”江湄搔著頭發,點頭道:“你笑得很對,不過我卻另有心思。姓江的因為人窮,沒法出頭,才幹那害人生意。可是除了那生意以外,不但沒害過人,而且時刻要作好事,抵補我所缺的德。再過二年,我存夠了錢洗手不幹,還要變成個慈善家呢。”說著,忽搖頭自語道:“我說得太遠了,這不是對驢操琴?”胖婦接口道:“你別罵人,什麼對驢操琴?我很明白,你是恐怕缺的德多了,將來要遭報應,所以作點好事遮蓋。”江湄笑道:“就算你猜對了。不必多費口舌,就說這個宜琴,你肯不肯放她?”胖婦道:“你叫我把洋錢拋在水裏,連響聲都聽不見哪?”

江湄想了想,自語道:“我也隻可治一經、損一經了。”就向胖婦道:“我把玉珍跟這宜琴交換成不成?玉珍既願幹這營生,就把她歸你;這宜琴既然不是這裏的材料,就放她逃活命,你看怎樣?”胖婦一聽,心中本極情願,但麵上還故作遲疑道:“這樣我可玄虛。宜琴是我買的人兒,便不能賺錢,也總有那一筆身價在那兒存著,不會跑出我的手心去。這玉珍靠不住,她今天願意混,明天就許變卦,拿起腿跑了,我不是幹吃虧麼?”江湄道:“你別跟我弄這花招兒。凡是進到你這裏的人兒,有幾個跑過?你用一個賠錢貨換棵搖錢樹,還不便宜?咱們水賊不過狗刨兒,惹惱了我,你可估量著。”胖婦見江湄麵色不悅,就道:“我的江爺,別著急啊,我不過那麼一說,咱們還有不行的事?就算一言為定,我明兒就放宜琴出去。”說著,就一轉眼珠道:“何必明天?現在就叫她來見你,立刻跟你出去好了。”

江湄聽了,明白她若非誤會自己看中宜琴,抱著熱心,便是怕自己不放心她,故而有此提議,忙搖頭道:“不必,我帶她走又往哪兒交代?也無須見她。對她更不必提我。隻算你自己作這好事吧。”胖婦未答。江湄又取出幾張鈔票,叫胖婦轉送給宜琴,作她出去後青黃不接的生活。胖婦笑道:“你真是善人,我替宜琴謝謝。”江湄搖頭道:“你少挖苦我,世上的善人全像我這樣,也就不成世界了。”說完,便告辭而去。

那胖婦也不送他,隻在房中獨坐好久,左思右想,料著江湄之約,不能違背。自己若仍把宜琴隱藏,或者轉手變賣,江湄那地裏的鬼兒,一定能查得出來。他一惱怒,自己萬萬吃不住。想著,就立起推開壁上大鏡,向裏麵叫了一聲,仍坐在沙發上等候。須臾,由那鏡旁小門,走進個慘黛愁顏的苗條少女,顫巍巍地叫聲娘。胖婦抬頭看了看她,心想,這麼美的眉眼,這麼好的身材,可惜竟不能成為我的幫手。瞧她這三天裏隻接了一個客人,就成了這狼狽樣兒,不待問,準又痛了。就問道:“宜琴,那葡萄牙兵鬼走了麼?”宜琴點點頭,有氣無力答道:“走了。”胖婦道:“你又不舒服了吧?過來坐下。我知道你的父母都已死了,可是另外還有親戚當族沒有?”宜琴聞言,似出意外,張大了那長著黑長睫毛的眼睛,想了半晌,才道:“我隻還有個姨娘,可也好幾年不見麵了。”胖婦道:“你還記得她的住處麼?”宜琴道:“我不甚記得,可是能打聽。我那姨夫姓黃,是在什麼學堂包夥食的。”胖婦道:“另外還有別人麼?”宜琴道:“我還有個舅舅,是我娘的叔伯兄弟。他開著個小照相館,在我爹死後,我娘去找過他兩次,都沒見著。以後我到了這裏,更沒音信了。”胖婦道:“孩子,今天我跟你說正經的。你天生是個好人,在這裏混,白毀了你,我也得不著好處。再說你總害病,何苦把小命兒葬送了呢?我這人就是心腸軟,早就想給你打正經主意。若在別人,見你賺不到錢,把你轉手一賣,至少也把當日租你的本兒弄回來。可是我不作那缺德事,世上有幾個我這樣心善的?到別人手裏,說不定就把你折磨死,我不忍啊!現在你既有親戚可投,就去你的。我不但不要你的身價,這兒還有幾十塊錢,你帶著墊補著用。隨身穿的衣服,也盡管多帶幾件。”宜琴做夢也想不到她會輕易放自己逃命,聞言倒如墜入五裏霧中,心中隻怕她故意試驗自己,哪敢答言?

胖婦見她被好意嚇壞了,不由笑道:“你不用犯疑心,我是真話。你若覺著我這一舉對得住你,將來在外麵發財,再報答我。”說著,把江湄的錢原封遞給她道:“你不必等明天,現在拿兩件衣服,就自己走吧。可不要對姐妹說這事,她們若知道我平白放你出去,恐怕都要生心。我對她們也不能說實話,隻能假說把你送到別處去混,你明白麼?”宜琴怔了半晌,還是不敢信以為真。胖婦見她躊躇不應,也明白她的意思,就令宜琴暫候,自己走出去。須臾,取了衣服回來,將一件外衣披到宜琴身上,另外把個小包裹遞到她手裏,隨即攜著她的手,一同走出。經甬道,上石階,到了後門把門開了,外麵便是很陰暗的窄巷。胖婦低聲指著門外道:“你去吧,自己要好好的幹,別辜負了我這片話。”宜琴這時才敢想她真要放了自己,心中倒茫然無主。對這胖婦,忘了以前所給的折磨,隻感激這最後的恩惠,而且平日雖視此間如同地獄,恨不得插翅飛逃,但這時真被釋放了,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前路茫茫,作何投止,不由倒生了戀別之情。望著胖婦淒然說道:“娘,你真的放我走麼?”胖婦道:“怎麼你還不信?”宜琴落淚,遲了許久才道:“娘,你待我的恩德太大了,我怎麼?……”胖婦道:“好孩子,你隻別忘我就好,快去吧。”說著,將宜琴推出門外,揮手叫她快走。

宜琴淒惶無語,茫然向前走了兩步,再回頭時,胖婦已把門關上了。宜琴望著那已關的門,怔了一會兒,忽然醒悟這門內萬惡之境,是自己傷心刺骨的地方,今日好容易逃了出來,正是夢想不到的幸運,我為何還留戀不走?想著,便似通身都生了活力,舉步走出巷口。轉入寂靜的長街,她才想起此後安身的問題。自己隻有兩個可以投奔的人,一個是姨夫,一個是舅父。在自己的記憶中,還是姨夫家較有希望。舅父當初對待母親已很淡薄,今日對我這落魄的甥女,更未必正眼相看。但是舅父所開照相館的地址,自己尚隱約記得,至於姨夫的住處,卻有些渺茫,隻記住在西馬路的南方,那條巷名好像有個“酒”字,恐怕倉促間難以尋訪,自己倒是投奔哪裏好呢?想著猶疑半晌,腦中不由映出舊事。先想起小時曾有個中年女人,常到自己家中,和母親非常親愛,又常帶糖果給自己吃,那一張肥胖帶笑的臉兒至今還留著模糊的影子,那人便是姨母。繼而再想當父親死後,無錢葬埋,母親連去找那舅父幾次,都是痛罵一陣,說那狠心的舅父避不見麵,後逼得沒法才把自己租與娼家。宜琴腦中映過這兩個影像,立刻決定主意,拋開那易尋的舅父家,寧可多受波折,也投奔姨母。又向前走了數步,才遇見洋車。宜琴喚住,說了“西馬路”三字,那車夫討價三角。宜琴知道路兒不近,也沒多說,便坐上車去。

車行許久,由冷僻街道,漸入繁盛之區,又抄近路走過兩折小巷,才到了一條燈火稀疏的馬路。宜琴約摸將近目的地了,便問車夫,在西馬路可有帶“酒”字的巷名?恰巧車夫是個外鄉人,地理不熟,算盤卻精。聞言隻搖頭說不知道,但一進入西馬路的邊境,便把車放下,再不前進,舉手討錢。宜琴立刻取錢給他,那車夫拉起車揚長走了,把個宜琴獨自拋在冷清清的馬路上。她向四方望了一下,東西南北,不知向哪裏去好,怔了一會兒,隻得依著腦中模糊的記憶,向南走去。路旁雖有站崗的警士,宜琴自小生在貧苦家庭,長大又入了賣淫魔窟,不自覺的竟染上畏懼警察的習性,此際雖自知沒有畏懼的理由,但仍不敢和他們說話。及至由馬路轉入南麵一條巷中,才見對麵來了一個挑擔的小販,喊賣五香茶雞蛋。宜琴還不敢冒昧問他,先叫住了買兩個茶雞蛋,才問這附近有帶“酒”字的巷名沒有。那小販由擔上帶的油燈所發的微光,望著宜琴的臉兒,既似思索,又似借題飽看她的顏色,半天才道:“這塊兒倒有個帶‘酒’字的地方,叫九條胡同。”宜琴本不識字,哪知“九”、“酒”並非同字,而且記憶不真,覺得姨夫所居仿佛是此地名。忙問向哪邊走,那小販指給她說,向南轉東,走到一條橫街的東端,路南便是九條胡同。宜琴哪裏弄得清楚,隻能記個大概,就別了小販,自向南行。滿以為歸宿之處,近在目前,哪知反鬧得陰錯陽差。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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