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一回 覘貧士有意留賓談富兒無心閑話
且說方老太太見歇涼石上那人站起,隻認是本村莊眾偶來歇腳。仔細一看,卻是一個陌生的貧士,生得幹筋瘦骨,細長身材。戴一頂破草笠,穿一件補綴長衫,腳下踏雙張嘴的布鞋子;行裝上麵還掖著一卷對聯。看光景有四十多歲,不像那《紅鸞喜》中的莫官人,也像那《偷蔓菁》內的蔡秀才。雖是意態寒酸,但是顧盼之間委實有些精神。一見方老太太一個長揖還沒作完,隻見宅內跑出兩個少年傭工,便噪道:“老太太快別理他,這廝早就在門首探頭探腦,說起話來侉聲侉氣。咱這裏又沒學房,他遊學也不睜眼睛。”說著,搶向貧士,一陣價連推帶搡。哪知那貧士山也似屹然立定,其中一個傭工因推勢過猛,自家立腳不住,撲的一聲,倒鬧了狗吃屎。於是爬起來,大怒道:“你這廝還講打嗎?”說著,和那傭工四拳齊奮,一擁便上。
這裏方老太太連喝傭工住手之間,便見那貧士微微一笑,隻略略手臂稍動,猛可地一撤身勢,登時將兩人閃跌一跤。兩人越怒,爬起來,重複便上。那貧士隻腳下輕撚,滴溜溜身軀一轉,兩人一對兒撲空,嘣的一聲,又彼此撞了個仰八叉。慌得方老太太急用拐杖相攔之間,隻見繩其拍手跳笑道:“有趣,有趣!你這先生好靈便手腳,倒好耍子,咱兩個來來。”說著,從後麵猛地一個老羊觸角。那貧士不曾理會,真個被他撞得向前一探身兒。於是方老太太一麵笑,一麵喝住繩其等,又向那貧士道歉道:“傭工輩粗魯無知,倒多多得罪先生。但是舍下卻委實沒得學館,不便款待先生。”因顧傭工道:“你快與先生將出兩串錢來。”
貧士忙愧謝道:“小可窮途落魄,偶遊至此。聞得貴府是本村著姓,一定是開有家塾的,所以寫得一副對聯來,冒昧上謁。今貴府既沒得學塾,小可也不便打擾。便請老太太留這副聯兒,糊牆芥壁吧。”說著,從行裝上抽下對聯,徐徐展開。上麵寫的是五言聯兒道:
尚友天下士,樂讀古人書。
那字兒體兼行草,縱橫鬱拔,寫得來頗有奇氣,下款兒隻落“亦山”兩字。
當時方老太太一見此聯,又瞧那貧士落落然意態不俗,知非尋常遊士之流,不由得心中一動。原來這方老太太係出名門,知書識字。便是當年方樾成名,也是母教為多。方樾還有個胞妹,嫁在密雲葛垞村吳家,這當兒早已去世。當年未出閣時,學習針黹之暇,方老太太也便教以讀書識字。
方老太太既頗有學識,所以繩其雖頑皮異常,她有時管教起來,並不像蠢婦訓兒一般,隻講蠻罵狠打。因她見繩其活潑聰慧,總不像沒出息的孩兒哩。
當時方老太太接過對聯,一麵稱讚,一麵心頭怙惙。隻見那取錢的傭工直撅撅地踅來,當的聲將兩串錢向那貧士腳下一摜。方老太太忙笑喝道:“你瞧你多麼粗魯,便是給先生錢,就這麼一摜嗎?快拾起錢來。如今天色將晚,且請先生屈尊一宿,俺還求先生寫兩副對聯哩。”
傭工愕然道:“你瞧瞧,你老有這話怎不早說?卻叫俺去取錢,白跑一趟腿。”說著,拾起錢來,索性替貧士提了行裝,卻笑道,“好了,好了。如今您總算抓著飯東了,快跟我去下房裏歇息吧。”
貧士聽了正在微笑,那繩其卻跑過來將傭工一推道:“這先生手腳煞利,好玩得緊,不像那老板板的先生們討人厭煩。你快將他行裝安置在客室中,少時俺還尋他耍子去哩。”說著,拖了建中一徑地先跑入宅。
這裏方老太太卻笑道:“先生不要見笑,這孩兒便是俺的孫兒。你瞧這麼大了,隻知頑皮,可知老身為他耗神哩!”說著,命那傭工引入貧士,自己也便逡巡踅入。到得上房,卻不見繩其,隻有建中坐在那裏。問起仆婦,仆婦笑道:“方才大官官一進來,便歡跳得什麼似的。直吵了方才門首來了個遊學先生怎的手腳煞利,怎的閃跌傭工,張手舞腳地比畫了一陣,並笑道:‘這先生寫得好字,又會手腳,委實有趣,等我尋他玩去。’說著便跳出去了。這會子想是在客室中哩。”
方老太太沉吟一回,隻微微一笑,便自和建中用過晚飯,悄悄到客室窗外向裏一張。隻見貧士尚在用飯未畢,繩其跳跳鑽鑽地偎著他,一麵價瞎三話四,一麵將可口菜蔬隻管大箸價與貧士布過來。並笑道:“你這先生端的有趣,等明天你千萬別走,便在俺家玩吧。不知你那手腳伶俐法俺也學得會嗎?”
貧士笑道:“天下事,隻要肯學,豈有不會之理?你看古今來許多的文臣武將,文能提筆安邦,武能提刀定國,哪一個不是學得來?公子,你隻要願學,還有不會的嗎?”
繩其躍然道:“有趣,有趣!俺隻學你那伶俐手腳,玩起來才有趣哩。明天你千萬別走,你先教給我上樹爬高。俺後園裏老樹上有個貓兒頭(俗謂梟鳥曰貓兒頭)的窩,俺早就想掏它下來哩。”貧士笑道:“當得,當得。公子你還是老實,若是我,早就掏它下來。”
一句話不打緊,樂得繩其隻顧亂蹦,又跌腳道:“可惜今天晚咧,不然,咱這會子就掏去。”忽又笑道:“怎麼你這先生,獨說我學什麼就能會呢?不瞞你說,俺往時上學時,個個先生都說我學什麼也不會的。氣得我就跤一跌,你說我學不會,我就不學。”
貧士大笑道:“那是他們摸不著你的性子,所以如此說法,總是不善教你罷了。率性之謂道,便是盡己之性以盡人之性。他們是不會盡你之性,所以說你不能成學哩。”
方老太太聽到這裏,不由暗暗點頭。正在心下欣然,隻見繩其怔怔地道:“你什麼杏子、桃兒地說了一大片,如今後園裏隻有夜貓子,明天咱先掏它來玩吧。”
一句話招得方老太太幾乎笑出,便欣然悄悄踅轉。便尋出臥具並衣服帽履之類,喚到傭工,命與那貧士送去。
須臾,傭工噘著嘴踅來,道:“他們外路人真不通情理。咱好酒好飯地款待他,又給他送衣物,他就像一百個合得著一般大咧咧地收了,連個謝字也沒得,卻和大官官在室內跳得山搖地動。這會子兩人還正捉迷玩,又商量著明天上樹去掏夜貓子。這個大孩子頭兒若在咱家,不招得大官官越發淘氣嗎?依我看,老太太不必招惹這外路人,趁早打發他走清秋大路比什麼都強。”
方老太太聽了便是微笑,便和建中燈下閑話,又問回近日讀書的功課。建中卻道:“俺大哥不在畢先生處讀書,倒也罷了。因為畢先生隻能訓蒙,教不得開筆學生。俺母親因俺已開筆作文,卻因此事甚是發愁哩。”
方老太太欣然道:“好孩子,原來你已能開筆作文了。你對你母親說,不必發愁,不久我還要請位先生,你便附在這裏來念書。且是好哩。”
正說著,隻聽院中奔馬似的一陣腳步聲,便見繩其蹦跳而入,頭也不回,便拖建中道:“走,走!咱快向客室中去困覺,和那先生玩去。他一肚子古跡兒,隻愁你聽不了的。他又說他會夜間打坐,按骨節兒都會作響,說是能以增人氣力。老弟,你去學學,長長勁頭兒,且是好哩。”說著,一麵將建中拖得東倒西歪,一麵喚仆婦便搬自己的臥具。
方老太太忙笑喝道:“你建中弟弟不像你似的隻好貪玩,如今時光不早,人家那先生也該歇息了,你還去胡擾做甚?”
繩其聽了哪裏肯依,便扭股糖似的拉住一個仆婦喊搬臥具。那仆婦一麵笑,一而望著方老太太的眼色。逡巡之間,被繩其啪地一腳踏了腳尖兒。正在皺著眉,又笑又吵,隻見繩其賭氣子自取臥具,掮了便跑。再瞧方老太太,卻含笑不語。
這一來,鬧得那仆婦甚是詫異。因為方老太太疼愛孤孫,一總兒叫他跟自己困覺,片時不見都不成功;今竟容他跟個陌生的野先生去困覺,所以覺得奇特哩。
當時方老太太又和建中談回家常,偶談及建中族人王原賺取建中田畝之事,不由歎息,因笑顧仆婦道:“你瞧老天也不睜眼睛,偏發旺這種刻薄黑心人。俺聽說王原這時在南村中也是有頭有臉、屬一屬二的財主了。這種人,享用富厚,真叫人心不平哩。”
仆婦笑道:“喲!老太太別說了。俺家就在南村住,王原家的事兒俺有什麼不曉得?他雖發了刻薄財,要說他會享用,真是高抬了他咧。你老還沒見他那猥瑣樣兒哩,成年價穿件二大襖,係條葛條帶,刺蝟團似的小辮兒,恨不得都攆成氈。風裏也罷,雨裏也罷,隻會驢子似的在地裏忙工作,真是連個草刺兒都拾到家裏來。冬月裏農事閑了,便拾柴撿糞。家中小驢兒沒事幹,他還外掛著放腳拉車。腳打後腦勺地鬧一天,蹲在廚房裏和傭工們大家嚼兩個高粱窩窩頭,鬧碗糊塗粥,這算他享用完畢。有時節趕集上市,溜溜瞅瞅的,買斤烙餅,夾上些死驢爛馬的肉。再狠狠心打上二兩燒刀子,蹲到人家牆簷下,胡亂啃嚼了,這又算他享用大發哩。饒是如此,他還成日價得不著人家的好氣。老太太倒會俊樣著說他享用哩。”
方老太太失笑道:“照你說來,這就無怪他發財了。你看如今的刻薄財主,哪一個不這麼起家?但是千算萬算,不如老天一算。也是我活的年紀大,經的事多,凡這種刻薄的後人,不是浮華傾家,便是癡呆廢業。因為自己算計人,機心用到盡頭,所以冥冥中便有人給他散財哩。”
仆婦笑道:“老太太這話真不差。那王原的兒子小名帶頭,隻比咱家大官官大兩歲,卻長了個傻大個子,就似個傻忒兒廝。念了兩年的趙錢孫李,隻認得了他那姓兒。見了人就會傻笑,便似缺個心眼一般。但是王原總覺得他兒子肥頭大腦,掛些福相,還一火心地供給他兒子上學。兩年工夫倒串了五六處學門,如今還閑在家裏哩。”
方老太太笑道:“傻兒子也罷,怎的他還得不著人家的好氣呢?莫非鄰舍家有人欺侮他嗎?”仆婦笑道:“咱鄰舍家都是眼皮子薄的,見了財主抱粗腿還抱不迭,誰去欺侮他呀!要說他得不著好氣,都是自己找的。他先前的老婆死掉,隻剩下個傻兒子。論他財勢,怕沒人給他正經坐家女兒?但是他發財沒夠,總怕繁費,又想從續老婆這件事上得點兒外財。便囑咐媒人留心查看,如有那有積蓄的二婚頭,不怕長得醜八怪似的,他都不嫌。媒人聽了,隻好留心査看。事兒沒成之間,未免先想他點兒油水,哪知他一毛不拔。那媒人恨在心裏,過了幾日,便來說對王原說:‘某村裏有個崔二姑娘,新近孀居,思量再醮。不但人頭兒一百成,並且富有妝奩,更能當家理紀,真是上炕的一把剪子,下炕一把笤帚。像你這家寬業大的門戶,正該娶這麼個家主婆來作家哩。’
“王原不知就理,隻樂得心花大放,當即一口應允。親事停當,及至半夜弄輛車把新人拉過門來,隻見新人眉兒眼兒、頭兒臉兒果然不村不俏的,有六七分姿色。並且是一雙尖翅翅的小腳兒,穿著滿幫花的鞋兒,比自己死去的老婆便強多咧。但是見新人下車之後,十分大方,羞澀之態一概沒得。兩隻水汪汪的眼,雞精一般。大馬金刀地吃喝完畢,又略問王原的常年進款,便笑道:‘我聽說你不會理家,以後你須事事聽我話。但瞧你今天連客室都沒收拾出來,可見你連人情世路一概不懂,著實須我來調理你呢。便是明天俺的親戚來賀喜,你就不款待嗎?’說著,立命王原去收拾客室。王原聽她說有親戚來賀喜,未免心痛備酒繁費。應對之間略為逡巡,那新人登時大怒,一徑地將王原推出新房,嘣一聲,關了房門,便一把鼻涕兩把淚地嗚咽起來。
“王原一來是愛新娶的二婚頭,二來終究是貪她的積蓄,哪裏敢違拗她,隻得半夜裏忙碌著收拾客室。又猴在房門外,賠了許多小心,方胡亂著進房去做了新郎。隻這一夜之間,不是俺當著老太太說句粗話,那王原已被新人擺布得服服帖帖。真是叫他向東,不敢向西;叫他打狗,不敢攆雞。簡直就認了小媽兒咧。”
一句話招方老太太和建中正在都笑,隻聽簾外有人笑道:“你這小媽兒隻顧了瞎三話四,俺的手燙掉了,你也不接接俺。”大家聽了,不由一齊外望。正是:
雖富金銀氣,依然齟齷流。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