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回 慳刻兒貪心娶濫婦遊學士高論詔奇兒
且說大家望去,卻是個仆婦拎著開水壺來換新茶。說話的那仆婦便笑道:“原來是你這蹄子,怎不燙掉你的手呢?可是你從前院來,大官官和那先生都睡了嗎?”那仆婦一麵泡茶,一麵笑。泡畢,卻湊向方老太太跟前道:“老太太呀,我看留這先生哄咱大官官玩耍,倒罷了。那會子兩人又說又笑,俺聽得還講文論字的。方才俺是提水去,到客室外瞅瞅,兩個人都在榻上盤膝打坐,好笑得緊哩。”
方老太太聽了微笑之間,那仆婦提壺自去。這裏仆婦仍接說道:“可是的哩。次日王原興衝衝地起來,一麵招請鄰舍,一麵整備席麵。果然時方近午那新人的親戚業已次第價踅到四五個。卻都是橫眉斜眼、敞披大衫、歪戴帽子的角色。一進門來,也沒個裏兒表兒姓字名誰,便一窩蜂似哄到新房中,徑就榻上橫躺豎臥,並偎著新人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見了王原卻都起眼兒,有的從腿裏掏出把明晃晃的宰牛攮子,氣吼吼地就鞋底下磨兩磨,重複插入。
“王原覺得這班賀客有些詫異,趁空兒調出新人蠍蠍螫螫地問她來客都是些什麼親戚。卻吃新人劈麵唾道:‘沒的你自家臭美,疑惑人家高攀你這門顯親,難道人家沒親強認不成?實對你說吧,那都是我的表兄哩。’王原聽了正在摸頭不著,恰好又踅到個凶實實的大漢,一掄鐵柱似的胳膊,卻笑道:‘你就是王某人嗎?今天你大喜事上,咱是一床大被蓋個嚴。是話不提,咱且吃酒。’說著,向新人笑了笑,大叉步便進房中。即向那四五客哄然道:‘老大哥來啦,咱且吃酒吧。’於是拍桌打凳,一迭聲就新房中便要吃酒。
“王原見狀,越發詫異。正想邀他們且入客室,那新人卻正色道:‘你不用胡怙惙,你就依他們意兒比什麼都強。不然,你是自找麻煩。’王原不知就裏,隻得依言。那班人在新房中劃拳行令,貓聲狗聲,直吃得都有半醉,方掉臂而去。後來王原終究心疑那新人怎的便有這許多五顏六色的表兄,及至悄悄到某村左近細一打聽,方頓足不迭,暗罵那媒人不已。
“原來那崔二姑娘是個頂不堪的爛汙貨兒,自做女兒時已有‘小花鞋’的諢號,陸陸續續結識了許多野漢,大半是浪子地痞之流。那凶實大漢姓宋,人就叫他宋金剛,更是個訛詐為生、專拿肉頭的角色。及至崔二姑娘出了嫁,以至孀居,那班野漢一向沒斷往來,招得大門前成日價狗打蓮花落。那媒人因懷恨沒得油水,所以特地與王原撮合了來。其實崔二姑娘渾身除紅綾半尺包裹元寶一枚外,並無他物。這個老當上得好不紮實哩!當時王原探明底細,隻好憋口悶氣,但是還癡心指望他老婆或有積蓄。哪知沒過得幾日,宋金剛已握刀登門,硬借了一注錢去。嗣後便是其餘野漢穿梭價來胡鬧。
“王原陪酒搭肉,外帶著還須貼錢。稍一逡巡,那班人開台便罵,甚至於脫得光溜溜跑向他老婆房中,高臥不起。王原雖慳刻,卻沒膽子。街鄰都恨他素行,誰來管他閑賬?於是王原大窘,隻得哀告他老婆給他留麵孔。後來終究又花了一注大錢,方才由宋金剛承首,打斷了那班人,王原這才重新充起人來。但是得不著老婆的好氣,也便從此起手。啊喲!老太太還沒見哩。他老婆擦脂抹粉,打扮得狐狸精似的,睡到日頭大高才起。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地排擺完了,照照鏡子,緊緊鞋子,灑花大汗巾一拎,向外便扭。不是踏出一隻花鞋兒斜倚門框亂睃行人,便是俏擺春風地去串門兒。那王原刺蝟團似的勞碌一天,連頓粗糲晚飯也須等老婆踅回再吃。饒是如此,他老婆不高興時還撓得他臉上掛血。老太太還說他享用哩!”
方老太太歎道:“為人太慳刻了,總要有人來磨治他,不然還了得嗎?但是我聽說王原待他母親還算孝順,這一節,卻有可取。”仆婦道:“那個老奶奶從先時倒是享點兒福,自王原娶了那老婆,那老奶奶就可憐了。上月裏俺回家去還見著她,已不成模樣,還有多大的活頭嗎?”
正說著,隻見建中一個嗬欠,方老太太笑道:“咱隻顧談天兒,就忘了小人兒盹困了。咱們也該歇息,明天那淘氣精還不知多老早就吵起來哩。”於是仆婦退出,方老太太和建中即便各自就寢。建中是倒頭便困,方老太太卻輾轉良久,又怙惙回那貧士,方才蒙矓睡去。
次晨方在倦眼迷離,隻隱聞後園中喧笑連天,又時或奔馬似亂跑一陣。接著,又聞繩其亂笑道:“飛呀,飛呀!咱且拴起這崽子來吧。”方老太太睜眼一瞧,業已紅日滿窗。於是和建中急忙起身,喊喚仆婦來整備盥水。喊了兩聲,那仆婦方遠遠地答應著,從二門外跑來。一見方老太太,便笑道:“老太太快吩咐那先生去吧!這會子,正領著大官官真個爬上後園大樹掏夜貓子哩。瞧不出他那落拓樣兒,哧哧地爬起樹來就似猴兒。又教給大官官怎的輕身提氣,拊手移腳。若這先生在此住常了,咱大官官還不上房揭瓦嗎?”
正說著,忽覺脖頸上毛茸茸的哧溜一下子,嚇得仆婦一哆嗦。那繩其已用麻繩拴著個夜貓崽子從背後跳將過來,一麵拖得那崽子就地亂撲,一麵來拖建中道:“走,走!咱快尋那先生玩去。少時,他還要打拳腳玩哩。”方老太太喝道:“人家建中弟弟不比你隻曉得淘氣,你快玩你的去吧!”
不提繩其一笑跑去,且說方老太太留建中用過早飯,然後命傭工送他轉去;便一麵留那貧士暫住數日,款待酒飯,十分豐腆。隻這數日之中,繩其和那貧士險不曾將方宅開了個底兒朝上。踢球打彈,上樹爬牆,跳高跳遠,由前院以至後院直鬧得煙塵抖亂。喧嘩之聲直徹內外,將方宅人等都詫異得什麼似的。但是方老太太卻如沒事人一般,不但越發地款待貧士,反索性連繩其都不去問。
過了兩日,繩其在家玩得不耐煩,便拉了貧士滿村中任意玩耍。起初,還不過隻在本村穿林打鳥,下溪摸魚;漸漸的,紅蓼窪十餘村落無不踏遍;更漸漸的,上山玩耍,如掛月岩、劍虹峰等處,自不必說,更往往探涉幽阻。每一入山,必至日暮方回。那貧士更自製一種竹簽袖箭的玩具,射飛逐走,無不命中。往往兩人歸來,用長竿兒挑些鳥兔之類,嘻嘻哈哈,玩得十分起勁。
村中父老見了,也都詫異方老太太沒分曉,留個陌生外路人在宅中引逗著孩子野跑。倘若那貧士不係善類,發生些意外之事,豈是耍處?於是便有人向方老太太一說此意,那方老太太隻付之一笑,仍然款待貧士,恭敬有加。卻時時地暗覘貧士,和繩其玩耍回來便麵有喜色。
過了幾日,繩其忽然不出,客室中也便跳鬧聲少靜。但聞錚錚、伊伊呀呀,一片提琴弦索之聲。原來繩其又和貧士玩起音樂。過了幾日,音樂亦沒得,但見繩其每入內院,小臉兒上便青紅黃綠,塗抹得一塌糊塗。原來又弄了許多顏色碟子,和貧士玩起圖畫,並且畫了許多的蟲魚花鳥並奇詭的神仙鬼怪之類,貼得各處都是。又過了幾天,圖畫亦罷,但聞兩人玩起圍棋,叮叮然落子之聲,半晌一下。客室中,居然顯得雅靜非常。
那繩其有時進來,往日都是一跳丈把遠,至此忽然雅步起來。方老太太心下暗喜,但是也不去理他。又過得兩日,忽見繩其沒精打采,仿佛沒著落、沒得玩一般。那貧士見他不大來吵著玩,也便取出行囊中帶的書籍,自家翻閱。方老太太竊喜,機會已至。
這日晚上,又就客室窗外去伏覘,隻見貧士就燈下危坐觀書,繩其候在他對麵。一會兒也抓過一本書瞧瞧,又扔在那裏;一會兒又撓撓腦袋,眼望著壁上懸的那幅“尚友天下士,樂讀古人書”的對聯發會子愣。忽地問道:“先生,你還有什麼好玩的法子嗎?這些日,咱什麼法兒都玩到,卻隻管都膩煩了。”
貧士笑道:“凡百玩法,沒有不盡的意味,自然是玩久生厭。你要玩久不厭,並且越玩越有意味,將來還大有用處,隻有讀書的玩意兒最好。那麼,咱就讀書玩吧。”繩其愕然道:“唔,唔!那讀書悶得人腦子都發昏,你怎的還說好玩呢?”
貧士道:“讀書玩,是頭清眼亮,心下是又開展又快活。今公子說腦子發昏,想是你那先生不會講解,引發你的興趣,所以便覺得不好玩了。要說書中,什麼道理沒有?什麼故事沒有?不用說別的,你但看古聖人造下這字兒,一字有一字的形象並義理,若細玩起來,增人多少的德慧智術!你若識得這讀書玩法,便什麼都不想玩了。”
方老太太聽了,正在欣然,隻見繩其躍然道:“真個的講解好了,就能引人興趣嗎?”說著,指著那對聯道,“先生,你且講講那對聯,咱玩一下子。若能引起俺的興趣,從明日起,咱就讀書玩,你道好嗎?”
貧士笑道:“那副對聯也不用深講,就是叫人學成文武全才之意。樂讀古人書,便為的是明理立品,文章華國,求取功名,顯親揚名;尚友天下士,就是行俠尚義,交朋結友,遨遊天下,做個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像公子這等資質,正如一塊沒受琢磨的美玉一般。若真個曉得讀書玩得有趣,玩著玩著,就能玩成個瑚璉大器哩。”
繩其聽了,隻樂得手舞足蹈道:“原來讀書這般好玩,可恨俺從先那些先生們隻說讀書為的是做官發財。怎的擺勢力,怎的抓錢財,怎的吃好的、玩走馬、跑熱車,怎的蓋闊房子,怎的多娶些小老婆子,怎的又給子孫謀幹功名、置買莊田,許多的沫沫漬漬討厭的話。俺一想,若讀書隻為這些沒人味的勾當,那古人留下書來,不是專教人學壞嗎?但是我自己又悟不出個道理來,所以我見了書就覺頭痛。如今先生既講得如此有趣,又能玩出文武全才來,咱為什麼不玩呢?但是我瞧先生雖好掄拳踢腿,想還不會搬石鎖、射箭、耍大刀的武功。這武功一道,俺隻好俟後再學了。”
貧士笑道:“你說的是尋常考武的武功,那種把戲算不得數。真正武功是增長氣力,鍛煉身體。小而拳棒,大而劍術,藏其用,足以自衛;顯其能,更可濟人。古人雲:下馬做露布,上馬能擊賊。必須這等武功,方配得起那個文字。再深言之,還有兵機戰策,龍韜虎鈐,行軍對壘之方,銳攻堅守之策,這方是文治武功中那個‘武’字哩。”
繩其越發歡喜道:“如此說,先生想都會這等武功了?”貧士笑道:“俺哪裏有如此本領?不過略通拳棒門徑。須知武功中派別各異,深淺不同,若研求起來,亦是無盡無休。公子若欲兼習,俺隻可做個識途老馬罷了。”說罷,哈哈大笑。
就這聲中,方老太太欣然之下,不由又略為沉吟。正是:
驥足能千裏,僨轅亦可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