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回 爭驢腎一兒作祟咬木棒雙瞽揮拳
且說眾婆娘聽得眾孩子呼聲,百忙裏手慌腳亂,穿褲不迭。有的玉股交並,穿入一隻褲管;有的金蓮雙叉,一下子叉住褲腰;還有站起來張皇四顧,不知所為的;又有剛穿上,又複落下,一邁步兒絆個大跤的。一時間,粉臀玉股,紛紜起落。那大白鵝因身體特胖,偏又抓著條瘦小褲兒,隻裝入兩隻腿,那褲腰業已箍在腿根之間。急得她一陣撕掠,哧啦一聲,褲兒綻破。因為力猛,往後一閃,登時鬧了大麵朝天。兩條大腿正在亂舞,卻從一片“都來看”的聲裏,猛從西邊牆頭上冒出幾個笑嘻嘻的臉兒。於是眾孩大樂,一個個從隱身之處拍掌跳出。
原來西牆外的跨院兒就是方家傭工的下房兒,這時大家也因過廟會,吃犒勞,大家都聚在那裏談天說笑。忽聞眾孩子大呼,因後院無人,恐他們玩弄火燭,不是耍處,所以都扳牆來望,不想卻瞧到這段奇景。
當時眾婆娘忽望見牆頭上冒出幾個男人的麵孔,雖說是一冒便下去,卻早都羞得恨無地縫可鑽。正在鳥亂,虧得方老太太聞得後院喧鬧,忙遣兩個仆婦前來查看。兩仆婦驚笑之下,這才喝跑眾孩。一望場房門是鎖的,正在詫異,隻見繩其繃著臉兒,從老遠的樹後踅出,卻笑道:“這群孩兒真正頑皮,俺們在此玩得好好的,他們見人家換褲子就要喊。俺越不叫他喊,他們越喊哩。”
仆婦一瞧繩其裝作之狀,早已恍然,便笑著湊去道:“還是你是好孩子,快拿鑰匙來吧。”繩其聽了方要跑去,早被仆婦從他懷中掏出鑰匙。於是眾婆娘頓悟這段事,前前後後都是繩其作祟。
不提眾婆娘又羞又氣,又是好笑,隻得跟仆婦入室。大家好歹地換上褲兒,各挾一條濕漉漉的尿褲,便從後院的後門兒溜之大吉。且說那仆婦踅回上房,向方老太太一述繩其捉弄眾婆娘之狀,招得方老太太又笑又氣,便正色道:“這孩子可了不得咧!如何連長輩們都侮弄起來?將來他怕不拿我耍猴兒嗎?這兩年沒得先生,越發慣得他成了瘋牛野馬咧。”於是一迭聲喚到繩其,正在正顏責數,恰好人報建中踅來。
須臾,建中入見,規規矩矩地行禮如儀,又替母親許氏謝過方老太太時常周濟之惠。原來方老太太體念世誼,又敬重許氏賢明,自維正歿後,依然地周恤不斷。所以許氏逢時遇節便命建中前來問候起居哩!
當時方老太太見建中溫溫雅雅坐在那裏,大人兒一般,問了他幾句家常話並在本村畢先生處讀書的光景。那建中言詞朗然,對答如流。方老太太欣然之下,因顧繩其,微歎道:“你這孩子就曉渾淘傻鬧,先時念的書大概也都就飯吃咧。你瞧你建中弟弟多麼安詳可喜。你也不害臊,還向我逞頭上臉的哩。”繩其聽了,都不理會,倒拖住建中道:“走,走!好容易你今天放學,又是大廟會上,咱且玩耍去吧。”
不提兩人一路嬉笑匆匆跑去,且說當日日色平西時分,村中遊人紛紛各散。一時間,黃童白叟笑語相攜,就那一片山光溪色之中緩尋歸途,真也是山村中一段太平景象。昔人有詩詠村社,道得好來,是:
鵝湖山下梁稻肥,豚柵雞棲共掩扉。
桑拓影斜村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
慢表那夕陽影裏,遊人如畫。且說村中有三四父老,因在廟場上吃酒,回途行經一片溪灣疏柳之間。晚風徐吹,十分爽適,便就一處板橋旁藉草而坐。大家酒意上湧,正想歪倒打個盹睡,隻聽橋那邊明杖響動,接著便有人笑道:“喂,何老哥,今天好熱天氣,咱就在此歇歇腳,鬧一盅吧。虧得你告訴我貴村人喜奉承,今天卦錢甚是湊手,論理我也該謝謝你。”又一人道:“得咧!咱們同道,理應相助的。將來我到貴村,還愁你不照應我嗎?”聲盡處,由橋下踅上兩個算卦的瞎先生。明杖之外,每人提著一咂酒壺(厚油紙所製,形如伏龜,俗呼為“王八壺”)。頭一個生得凹鼻凹眼眶,翻轉紅眼皮,瞪著大瞎睛,大家認得是本村中的瞎何六;後麵一個生得悶悶渾渾,戴一頂大草笠,穿一件又肥又大的藍布袍兒,歪著豁牙嘴,卻是個外村的瞎先生。
兩人摸摸索索,就板橋上置下明杖,各放下咂酒壺,便相與席地而坐。又傾耳向四下聽聽,何六便笑道:“這所在靜僻得緊,是沒得人來攪的。不瞞你說,咱們幹這番賊的營生(隱語謂算命也)全仗著耳靈心快,撮著人的口風,便給他來一套大江東的奉承話,人家腰內錢才能到你兜肚內。你若倔巴巴地掏喪話,還成功嗎?再者,隨機應變,全在臨時心活。你若遇著老媽媽子來問行人,不消說,是惦著他兒子;若小媳婦來問行人,不消說,是想念她丈夫。咱就從此上一門她愛聽的話,騙得她多給卦錢,便大事完畢。江湖勾當,若講真的,便成了大傻瓜咧。不瞞你說,俺就因嘴頭子來得甜蜜,不但生意得法,還曾得到點把俏皮勾當。可惜這當兒,俺這個相好的早又尋人去咧。如今俺五更頭睡醒,偶然想起她來,還有些不得勁兒哩。”說著,嘖嘖兩聲,神情兒十分好笑。
大家見狀,正在悄悄詫笑,便見那瞎子驚笑道:“真的嗎?如此說,你倒有本事。難為你摸摸索索,怎的瞎抓來?”
何六得意道:“若說俺們那檔子事,也是緣分,也不必說她姓字名誰,住在哪裏咧。總言之,有個好說好笑、有錢的寡婦家,俺雖瞧不到她的嬌模樣,但覺她渾身肉皮滑溜得異常可愛。尖尖腳兒,多說著,敢好也有三寸。便是她最好算命,又好聽個小書段兒。俺赴村趁生意,往往被她叫進去,胡扯一麵。一來二去,熟滑咧。咱沒眼的人耳朵是靈的,聽得她說話嬌嫩,行步伶俐,便知是個俊人兒。但是咱也不敢冒昧,不過借著接茶接水故意價碰她手兒一下子。有一天,我大著膽子,趁她來遞茶,故作失手打落杯子,便趕忙彎腰去摸碎杯,就勢撚了她腳一下,她倒咯咯地笑我瞎摸。
“又有一日,俺趁她一轉身猛然地向前一撞,正挨著她胖胖的屁股。但是她隻唾了聲,依然地說說笑笑。要說咱們沒眼的人,受的是前生孽報,今世裏就不該做這些汙事。無奈事到其間,由不得我。你想麵前現成的肥羊肉,誰能隻顧忌口呢?從那一天,我便放大了膽兒。但是她那光景,仍是有意無意。我知得人家,是不見好貨不肯貿然來照顧的。不瞞你說,我瞎雖瞎,卻也有點兒得人意處。你不信,摸摸我的鼻頭,便曉得的咧。一日,恰值雨後天兒,她院中泥濘不堪。我明知她在廂房前鏟除泥濘,帚兒直響,卻隻作不知,摸出門來解褲便溺。說也不信,登時帚兒聲停。你想我既故意引逗她,自然擺布得有可觀的物件了。隻那一泡長尿沒完之間,忽聞耳旁咯咯一笑,接著便一帚柄兒,打向俺那所以然的所在。咱們是長話短說,從此俺們兩個的所以然才湊到一處。你說我嘴頭甜蜜,沒好處嗎?”
那瞎子聽了,向四外傾傾耳朵,然後笑道:“真有你的,你倒作的得訣法。將來俺串村莊去審賊,若遇著此等事,也學你些兒,不好嗎?”於是兩人對翻眼皮,哈哈一笑。張得大家又笑又氣,方暗想何六這瞎廝,瞎掉眼睛,還造罪孽;隻見何六笑道:“咱們隻管幹嚼蛆,當不了肚皮餓。夥計,把咱買的那所以然拿出來,咱也吃個快活酒兒。你是遠客,先敬你一個頭兒,以後,咱是彼此傳遞,一人一口,誰要多咬一口,叫他嘴上立時長個老大的疔瘡哩。”
那瞎子笑道:“何老哥,你真罷了,就這等的小心,俺是向來不吃昧心食的。”何六登時一翻白眼道:“那也難說,咱話先講明,省得吃到快活頭上,再搗麻煩。”說著,拎起酒壺咂了一口,一揮手兒道:“夥計,快拿出來,你就起頭來吧。”
這裏大家聽了雖不解他們說的所以然是甚物件,但是都猜到是熟食下酒之物。正在含笑注目之間,隻見板橋那邊小影一晃,卻是繩其和建中悄手躡腳地踅來。每人手內用草繩拴著一個癩蛤蟆,繩其手內還提著一尺來長的一段泥汙木棒,上麵的臭滋泥都已晾幹,想是就橋下撥尋蛤蟆用的。當時繩其忽見何六等,便向建中一擠眼兒,一徑地鶴行鷺伏,竟趨到何六眼前,悄悄蹲定。建中遠望著,隻是憨笑。
大家見繩其頑皮素慣,倒也沒人理會。正要相與踅去的當兒,便見那瞎子由懷中摸出個油紙裹的長卷兒,大家以為是油條之類,哪知抖去油紙,卻是一具紫滲滲的鹵煮驢腎,連那翻開的頭兒俱全,顛在手內甚覺好笑。原來村中素有煮驢的湯鍋,據說著全驢之美無逾此物,所以兩瞽合資買來,準備著下酒解饞。
當時大家見兩瞽茫然相對,各據咂壺,又顛著這段美肴,真可謂瞎吃瞎喝,不由都逡巡笑望。便見那瞎子猛一口咬去腎頭兒,一麵大嚼,一麵讚道:“人家王回回煮驢肉,端的得味。何老哥,快來吧。”說著,直豎豎遞將過去。何六這時業已先張大嘴,接過來昂哧一口,更為紮實,登時撐得兩腰氣蛤蟆一般。於是白眼一翻,轉遞過來。彼此穿梭,夾著大嚼不迭。百忙中又須咂酒,四隻手瞎摸瞎抓,並且彼此提防多咬了去,接腎之間都掛張皇之態。這副可笑的神情兒已經是等閑瞧不到的。
正這當兒,隻見繩其置棒於地,小眼兒瞟準了何六,趁他唰一聲遞出驢腎,趕忙接去拋向背後,鬧得何六愕然道:“你瞧你,多麼嘴急手快,就像搶的一般。”那瞎子也愕然道:“你說什麼?你隻管咬不夠,舍不得遞過來,怎反倒打一耙,說我手快呢?”
何六登時一翻紅眼皮道:“放屁!你要胡廝賴,想吃獨食,須不成功。哪個瞎王八蛋才沒遞去哩!你不用故意地遲延時光,暗含著多咬兩口。天理良心,你吃了昧心食,老佛爺也叫你生大疔去。”
那瞎子發急道:“喂!何老哥,別逗笑兒,你委實沒遞過來。”何六大怒道:“這是什麼事體?俺和你逗笑兒,咱彼此黑汗白流掙的錢買這酒肴,可是小事哩?”那瞎子聽何六氣急敗壞的語氣不像逗笑,因詫異道:“這事也怪,莫非你手慌遞掉了,也未可知。等我摸摸我跟前再講。”說著,一手置下酒壺。
這裏繩其好不手快,連忙褪下那半死的蛤蟆,先置向他跟前,又複置棒停當。這裏何六還微微冷笑道:“你唱功平常,裝扮倒不錯。你多咬一口也不打緊,你就趕快遞過來吧。”那瞎子也不理他,隻顧了就地亂摸。一下子摸著蛤蟆,忙唾一聲推開去。
須臾,摸到那段木棒,因上麵有半濕帶幹的汙泥,絕似油膩,便以為摸到驢腎了。於是不容分說,抄起來昂哧一口。這一來,咯嘣一聲,兩門牙險些墜落,嘖的聲,向外一拔,又掠了一嘴臭滋泥。何六頃著耳朵道:“怎麼樣?俺若沒遞過去,你嚼這麼熱鬧,難道是你的屌不成?”一言未盡,但聞那瞎子大吐大嘔。何六晃著腦袋道:“該,該!吃昧心食,總不會受用的。”
這時繩其早已抽頭跑去,遙和建中大做鬼臉,招得那三四父老掩口揉肚,極力忍笑之間;便見那瞎子頭筋都脹,一拋木棒,大喝道:“哈哈,何六兒廝,你這瞎萬輩的死王八,也不對呀!你不遞酒肴,滿算都撐到你肚子裏去,也不過多造一泡糞。咱們同行同道,也不算什麼,你不該弄你娘的哭喪棒來賺我呀?”
何六越怒道:“好小子!你還胡說,你幹脆快拿來吧。”那瞎子怒極,哼了一聲道:“就是吧,你且等等。”說著,從地下摸起蛤蟆,約略準何六的臉子,手腕一翻,唰的聲便是一下。
可巧何六正在氣張了大嘴,又探身作勢準備接肴,與那瞎子相距咫尺。這一來,咕唧一聲,那蛤蟆正入口中。百忙中,一擺腦袋,不暇辨是什麼東西,更不暇說話,急匆匆回手掏出。一麵價反手回敬,一麵兩手據地,吼一聲,一個虎跳撲過去。哪知那瞎子早做準備,倏地歪身一閃,嗖一聲,跳將起來。可巧何六撲空,爬在地下,狠狠地兩手亂抓,卻抓住那瞎子一條腿子。俗語雲“禿子愣怔瞎子狠”,當時何六抓住腿子,一咬牙,添上那隻手,順著腿便向上抓,意思是來個老王摘瓜,下取的毒招數。
那瞎子一隻腿子既站穩不得,又須防備胯下,便彎著腰子去掰何六之手。三晃兩晃,兩人四手相持,滾作一團。不約而同地都剩出一張嘴來,不管他腦袋屁股,給他個亂啃亂咬,又一麵嗚嗚有聲。
原來瞎子打架大半是悶腔的,都講紮紮實實,坐實一個“狠”字。諸公切記,凡遇瞎子打架不可去拉,隻要他撈住你,那就不可解脫了。
當時眾父老見兩人撕打凶實,頃刻之間,兩人麵上都已長血直流。正要趕去喝勸之間,便見兩人拖扯著,就地一滾。你想一個小小板橋能有多大所在,砰然一聲,業已同落橋底。雖然是溪水不深,但是兩人泥首其間,都已鬧了兩口水,不由得驚慌放手,扯開了叫驢嗓子大喊救命起來。於是眾父老急忙趕去,先取明杖遞與他們,兩人方才泥母豬似的爬將上來,便一麵亂罵,一麵彼此摸著酒壺。那瞎子還拍胸道:“何六,你別覺著你是地頭蛇就欺咱外村人,等你下村莊時咱們再見。”於是各自分途,於於而去。
這時眾父老隻笑得打跌,正在橋上笑望繩其等。隻見繩其向大家背後望望,忽地拖建中閃向一株樹後。大家回望去,隻見從遠遠的蒼然暮色中踅來一位扶杖的老媽媽。及至近前,卻是方老太太。一見大家,便笑道:“諸位可曾見俺家繩其和建中孩兒嗎?這倆孩子真個淘神,這當兒還不上家。散廟的時光,人擠馬踏,是玩的嗎?”
眾父老正要答語,卻見繩其從樹後向大家擺手兒。一父老便笑道:“今天怎麼起動你老人家禦駕親征呢?”方老太太笑道:“今天大廟會上,傭工們忙了一天,這會子再支使人家滿處裏找孩子,不顯得咱沒分曉嗎?我一來老不歇心,二來既過會子廟,我也到廟場上應個景兒。但是繩其他們向哪裏去了呢?”
眾父老聽了,方笑著向那樹後一努嘴兒。方老太太未及回顧,隻聽背後唱一聲道:“奶奶,俺在這裏哩。”這一來,鬧得方老太太猛一哆嗦。一見繩其、建中,又登時笑逐顏開,卻一拄拐杖道:“你這孩子可怎麼好!就是叫人淘神。還不和建中弟弟家去玩哩。過兩天,你也去瞧瞧王家嬸嬸。一年大二年小的,你也該像個人似的咧。”
不提眾父老見繩其頑皮,又想起方才笑話,便別過方老太太,紛紛各散。且說方老太太領了繩其等慢步回家,剛一腳踏到門首,隻見門前歇涼石上有一人扶頭倚裝而坐。一見方老太太,趕忙站起。正是:
龍鐘攜稚子,邂逅得明師。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