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回 阿嚏藥一撮漲春流都來看群兒嘲裸婦
且說那方老太太見繩其被風婆婆拖拉著,跑得滿頭是汗,小臉慘白,起先是著急,如今又心痛上來。因怕他行禮累乏,便笑道:“繩其呀,你這孩子真不著調。諸位尊長來了這半晌,你還沒行禮哩。如今你就立著行個平禮,不省得再啟動諸位嗎?”
繩其聽了,方要勉強著向炕長揖,隻見大白鵝瞅瞅大家,便發話道:“說實了,一個孩兒價,誰還爭他的禮嗎?但是咱們鄉風要緊,這個平禮的端可開不得。往後小人兒們若漸漸地不知長幼禮法了,不成了一窩反叛嗎?”說著,脖兒一梗,大胖臉蛋子一哆嗦。那顫涼粉也扭頭折項地道:“此話不差!越是老太太這裏越須講禮法,也叫窮親族看個樣兒。若老太太這裏都隨起便來,像俺們窮人家更該沒大沒小咧。”
方老太太忙笑道:“不是的呀!俺是見諸位好容易讓席坐定,因為繩其行禮,未免又要起動諸位,如今便請吩咐一句,立著行個四叩大禮,諸位也不須起動咧。”眾婆娘笑道:“論說呢,家庭不講禮,何必叫孩子磕頭禮拜。不過俺們都為鄉風起見,老太太既吩咐下來,俺們雖人多,還能叫他一份份地行禮嗎?如今咱這麼辦,不村不俏的,叫他行個三跪九叩的禮兒也就是咧。因為既是立著,所以須多磕個頭兒。”說著,大家一笑,都坐得石佛兒似的。
這一來,繩其大恨,但是沒法兒,隻得起起跪跪,一麵磕頭,一麵眼睛一轉,早已計上心來。及至禮畢,發腳便跑。到得廚房中,隻見廚師正在忙碌,案上的幹鮮果品、冷葷碟兒都已擺設停當。一個大蒸籠置在地下,裏麵都是大碗大盤的雞魚肘肉、各種湯菜,看光景上得蒸鍋,就要開飯。
繩其一步闖入,便拍掌道:“你這廚子真沒用,方才有個大花貓銜著段肘蹄兒正在西夾道裏啃嚼,你還不快瞧瞧去。”廚廝聽了,撒腿便跑。這裏繩其逐各種菜蔬上各撮上一撮鹽。及至廚廝被賺跑回,那鹽末都已融化,繩其都不管他,又到茶爐上吩咐了多備滾水。
這時方宅外廂還有幾個族中孩兒,也是方老太太叫來吃中飯,飯畢後,都在後院場房一旁玩耍。這場房便是方宅仆婦們值宿之室,仆婦們都在內院忙碌,所以後院靜悄,眾孩子都湊向這裏。當時繩其又跑向那裏,向眾孩子附耳數語,眾孩子大樂道:“有趣,有趣!大白鵝的大屁股準有瞧頭兒。便是那顫涼粉,也顫得有趣。咱們一定是這麼辦,哪個要不喊‘都來看’,咱大家都不依他。”
不提眾孩子一壁價歡欣跳鬧,一壁價暗暗留神。且說繩其溜回上房,剛到穿堂簾外,已聽得裏麵叮叮當當,杯箸亂響,夾著一片咕嘬之聲,便如群豬哄食。這個道:“他大嫂哇,你鬧塊肘子皮吧,真是噴香稀爛。”那個道:“他二嬸呀,你怎麼還撂筷兒?人家老太太精心誠意地預備飯食,你要客氣,不惹老別人(俗稱長輩)怪嗎?你瞧這炸丸子,外焦裏嫩,多麼得味,你且鬧兩個,再夾段春卷兒,才妙相哩。”說著,似聞布菜之聲。
眾婦哄然道:“他二嬸,你還不撕她嘴。你瞧圓彪彪的兩丸子,襯著段直長長的春卷,這不是拿你取笑嗎?”即聞一婦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拿這種好東西比方那個,等我都吃了,給她消消罪孽吧。”於是,啃嚼之聲又複大作。少時一婦拍手道:“咱們隻顧吃,不抬頭,你瞧就把阮三嫂給嚇住了,真個就像林黛玉數米粒兒吃哩。”
繩其聽了,幾乎失笑,方要掀簾踅入,卻聞眾婦摔破瓢似的一陣笑,接著便噪道:“咱快給郝大嫂捶捶吧,噎煞了可不是玩的。本來這東坡肉又爛又鹹,塊兒又大,郝大嫂再端起湯碗來,一下子喝了半碗湯,向下一送,那塊肉一個咽不迭,怎怪她堵住呢?”說著,捶背之聲繼續大作。即聞一婦道:“好了,好了!郝大嫂吃緊了,閉住氣,且一邊歇歇吧。”
一言未盡,便聞大白鵝呼的一聲,似乎轉過一口氣,便噪道:“哪兒呀,若提起俺這毛病來,就恨煞了俺當家的。他每逢心不順,或酒後,單等我吃飯時,他就雞蛋裏找骨頭,因此我落了個噎氣的病根兒。隻要心裏一添別扭,登時就犯。方才俺一嚼那肉,鹹得煞口,想喝口淡湯送送。不想那湯也如醬油一般。俺方暗想今天廚子準是打煞賣鹽的咧。隻這麼一別扭,就登時犯病。若非在老太太這裏,人家不說是搶肉噎住嗎?這才是笑話哩。”
眾婦聽了,又笑道:“真個的,今天這菜蔬委實口重。但是鹹中出味,少時飯畢,隻好多灌些茶吧。”一句話,招得方老太太也自笑了。正吩咐仆婦先去備茶之間,繩其這裏掀簾而入。隻見方老太太坐在地桌兒旁,業已用罷素飯。原來今天是吃準提齋的日子,炕上一席酒業已杯盤狼藉,碗底朝天。
眾婆娘都已吃罷,正舐舌抹嘴地鬢汗津津,直嚷好熱,都排牆似偎向炕裏,瞧著眾仆婦收拾炕桌,撿撒器皿。有的還剔著牙兒,向仆婦道:“少時你忙完了,先泡兩壺釅茶來解解渴吧,今天這菜蔬口重得緊哩。”
繩其瞧著,暗暗心喜,便不等仆婦,自到茶爐上取了兩隻青花瓷大茶壺,隻裝入點點茶葉,取起滾開的水,每壺裏隻泡半壺,卻從水甕中又泡了一半冷水。這一來,弄得溫涼可口,其實卻冷熱相激。這種茶一入肚,勢非瀉肚不可。
當時繩其兩手提壺,匆匆地踅入上房,置向炕幾。眾婆娘這時又已各吸了兩筒旱煙,喉吻既燥幹異常,又夾著滿室中飯氣煙氣、熱氣汗氣,烘騰騰賽如洪爐。一見繩其提得茶來,不由眉歡眼笑。那大白鵝便先讚道:“你瞧繩其這孩子,淘起氣來,氣煞人的;他伶俐起來,又愛煞人的。他就知咱們口渴,先弄茶來。”於是和眾婆娘大家動手,命仆婦取過茶杯。有的還嫌不濟事,命仆婦留了四五隻幹淨飯碗,便嘩嘩地斟起茶來;就如一群奔泉渴驥,沒命地都灌下去。兩壺未盡,又有先去的仆婦提到滾水續入壺中。本來壺中茶葉不多,眾婆娘越喝越淡,越不解渴;越不解渴,越是手到杯幹。須臾,四五壺滾水都已罄盡。
你想眾婆娘填了一肚子葷膩,又泡了許多烏圖水(即不溫不涼之意),這一來,大家肚內便如春冰解坼一般,隱隱噗喳作響。肚脹還可,唯有那暖穀春流,大有一瀉千裏、汪洋莫遏之勢。但是飯罷便入廁究竟覺得不好意思,隻得一個個盤腿煞腰,就像沒事人似的隻將那要緊所在連夾帶擠,暫抑其勢。因為每人著件單褲,勢不能許其浸淫而出。
就中那顫涼粉因提氣過甚,業已震動得頭上花枝招搖作態;唯有大白鵝,一身肥膘,腆起個大肚皮,雖悄悄地鬆鬆腰帶,無奈肚皮裏沒法輕鬆,不覺挾氣而喘,有聲如牛。正要老著臉兒告個便兒之間,忽見繩其笑嘻嘻地跑過來道:“俺那會子在廟上買了一包消化脹散,據說著比檳榔化食丸還強得多,隻少聞一撮,登時食悶全消,清爽得緊哩。如今飯罷沒得檳榔嚼,諸位嬸嬸姨姨且聞些兒吧。”說著,從懷中取出藥包攤在炕幾上。
眾婆一瞧,其白如雪,清香撲鼻,不由都欣然道:“繩其這孩兒真得人意,難為他怎麼想來!”於是各伸一指,拈些入鼻。唯有大白鵝業已肚脹到十二分,當時便哈哈一笑,欠起胖屁股去取那藥。三指一撮,就是一家夥,騰哧一聲,抹入鼻孔。
這一來不好了,那欠起的屁股未及下落,便登時阿嚏一聲,接著那嚏聲便如連珠炮一般,不但涕淚交流,並且下體一鬆,嘩的一聲,那胖屁股頃刻間陰濕了半個,竟如小孩們灌了兩褲筒子屎。
眾婆娘見狀正在笑成一團,哪知還沒轉眼,大家嚏聲響成一片。你也喚啊喲,我也叫不好,一個個彎腰揉肚,下炕要跑,屁股後麵都已淋漓盡致。有的將濕褲夾入臀縫,有的回手遮掩醜處。偏巧那顫涼粉穿的是大紅布緞色撒腳褲,這一來,弄得順褲腳直淌紅水,便如月事方到一般。
當時眾婆娘醜態畢露,一個個尿了褲子,詫異得方老太太什麼似的,又是笑不可仰,因喝繩其道:“你這孩子,弄些什麼打噴嚏藥來,弄得大家這個樣兒。”繩其佯驚道:“好好的消食散,她們自願尿褲子,卻不幹我事。”說著,一溜煙跳將出去,卻聽得方老太太命仆婦們尋出六七條褲子,並向眾婆娘笑道:“諸位快到後院場房中悄悄換上尿褲吧,若叫傭工們瞧著,可委實的不雅相哩。”
不提眾婆娘聽了,隻得老著臉兒,各抓褲子,大家扶挽了便奔後院。且說後院眾孩子,一麵玩耍,一麵探頭探腦。忽見繩其如飛跑來,先奔向場房屋門,哢吧一聲,上了大鎖,然後向大家一擠眼,相與隱身花叢樹身之後。繩其豎起一指道:“你們但瞧我豎指為號,便一齊大呼。哪個忍不住若先笑的,咱便大家捶他。”
眾孩聽了各自點頭之間,早望見角門邊黑壓壓的吱吱喳喳擠到一群婆娘,手內各拎一條褲,下麵是淋淋浪浪。有的攢眉咧嘴,有的直嚷晦氣。那白大鵝這時已氣急敗壞,委頓不堪,被兩個婆娘攙扶著,走在前頭。到得場房前,抬頭一望,叫聲晦氣,不知高低,原來又遇著鎖門恭候。
眾婆娘急欲進去換褲,忙丟了大白鵝,一陣大亂。有的說取磚來砸,有的說問仆婦去尋鑰匙。眾孩子暗瞧她們窘急之狀,正在忍笑,隻見大白鵝坐在屋前一塊長石上,便發話道:“你們鳥亂的是什麼?左右這裏又沒得人,咱就此換上褲不結了嗎?”說著,解帶鬆褲,向下一拉,白亮亮的肥臀胖腿早已現將出來。
於是眾婆娘恍然大悟,紛紛然坐向屋門階石,七手八腳一陣脫光。各蹺起兩條白腿,每人擠著兩片精皮,便如臨潼鬥寶一般,你瞧我我瞧你的,一麵笑,一麵舉褲欲穿的當兒,忽聽花叢樹後小手齊拍。登時一片童音喊入天半,齊叫道:“你們都來看哪!”正是:
裸身嗤眾婦,拍掌噪群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