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回 方老翁乞援赴白澗後花園散步遇紅妝
且說眾頭目見薑須自刎死掉,連那行童也嚇得跌倒於地。大家一陣大亂之下,其中便有遷怒於行童的拔刀想斫。虧得有稍明事的連忙攔住,便大家作了回函,將薑須自刎之事說明,打發行童回報智樸。一麵價將薑須埋葬過,大家隻好一哄而散。從此平山堡盜眾肅清。至今那座山寨依然無恙,如座小城一般,土人還呼為“薑須寨”哩。以上所述,都是後話慢表。
且說那紅蓼窪各村父老一瞧那紅柬是黃腰怪借糧之函,又素知黃腰怪和薑須都通聲氣,這個魔頭哪裏是好惹的?今一旦來借兩萬石白糧,這分明是來找岔兒咧。大家正在忐忑,隻見方老攢眉踅回,於是大家一陣價七嘴八舌,紛紛議論。有的主張報官,有的主張豁著幹,大家置備守禦,拚命防盜。
方老歎道:“官中如有能為,強人還不至於如此的明目張膽哩。倉促守禦,咱村人又沒得什麼武功,亦非善策。今欲保全山地,隻好速籌糧石。但是咱們蓋藏有限,便是四出購買,十日後亦難濟事。為今之計,俺隻好向薊州白澗商姓家暫借用此項糧石,俟後咱們再為籌還罷了。幸得俺們方姓和商姓世通姻好,今患難相求,或不致白去一趟哩。”
原來那白澗商姓不但族大,並且各門頭都甚富有。共分了五個門頭兒,便以“德”字名堂,用金、木、水、火、土五字排為次序。那族長商大用,便是金德堂的主人。就姻誼而論,還是方老的姻叔輩數。但是方老隻聞其名,卻不曾晉謁過。這時因事急,又稔知商姓富有,定然可通緩急,所以欲去相求。
當時大家聽了方老之話,都各唯唯,卻又未免懷著鬼胎,唯恐商姓不允借糧,黃腰怪一怒之下,若再勾引了平山堡的蓋天王來,這片所在還不踏為平地嗎?
不提當時草草酒罷,大家攢眉散去。且說方老連夜價收拾行裝馬匹並饋送大用的禮幣,次日登程,如飛地便奔白澗。好在百十裏遠近,日還未落,業已踅到。方老下馬牽了,到大用門首抬頭一望,果然好一片瓦窖似的宅舍。但是牆垣甚矮,僅能及肩。向裏一望,堂奧皆見。
方老有事在懷,也不暇理會,忙用馬策叩門。隻見裏麵徐徐踅出個老仆人,一麵低頭嘟念道:“這又是哪位爺?越是族長不在家,他們越來麻煩。隻按尋常功課習練就是咧,還左稟右問怎的?”說著,一抬頭望見方老,便失笑道:“原來是位客官,俺還當是家裏的大爺們哩。”
方老聽了,也不曉得他嚼念的是什麼,於是迎上去,自通姓名,草草地一說來意。老仆微笑道:“原來您就為這點子事呀,這還不好辦嗎?但是俺主人這兩日卻沒在家,您隻好稍候兩天吧。”說著,拉過方老的馬,轉身導客。
須臾,進得客室。這裏方老一麵由馬上取下饋送的禮幣,一麵又詳細說明自己的來意。那老仆隻有微笑唯唯,便捧了禮幣送入內院。少時踅出道:“俺家主母說來,請客人暫候兩日就是。”說著掌上燈燭,擺上夜膳,十分豐腆。
方老一麵用膳,一麵向老仆略詢商大用的行蹤。老仆笑道:“南京到北京,他的朋友交得多哩,知他在哪搭兒留戀住哇?”方老忽想起所見牆垣之矮,因笑道:“你這裏宅牆如此矮法,難道不怕賊盜嗎?”老仆失笑道:“不瞞您說,俺這裏都是夜裏大敞門過日子。便是那矮牆,還是虛設兒哩。”
方老歎道:“如此說來,你這裏安靜極咧。像俺們那裏,居然有強迫借糧的事,好生令人氣悶。”老仆笑道:“那都是你們縱容他們放肆,若打他個狗娘養的,他們早就不敢去滋毛兒咧。”說話間,方老飯畢,老仆撤具自去。
這裏方老就室中閑踱一回,隻見東條桌上擺著幾冊亂書,翻閱翻閱,卻是《易筋經》並講拳棒的等書。方老瞧得沒味兒,便拋在那裏。一瞧東壁上掛著一幅《風胡鑄劍圖》,倒畫得很有神氣。正在注目賞玩,隻聽內院有婦人笑道:“小翠呀,今夜該你和桂兒值夜,怎還不上班去呢?”便聞有小女語音道:“喲!外邊有客,奶奶吵什麼呀?桂兒屁股上生了個熱癤子,洗屁股去咧。少時俺們就去。”
方老聽了,方暗羨此地安靜,婢女們就能值夜;便聞又一小女道:“死妮子,你倒會照顧我,向著奶奶說瞎話。俺剛到後院撒泡尿,你倒說人家去洗屁股。誰都像你似的,三日兩天洗屁股,恨不得洗得比臉蛋還白嗎?”即聞那婦人笑唾道:“妮子們別胡唚咧,快上夜去吧。”說著,一路嬉笑,其聲漸遠。
這裏方老秉燭少坐,又怙惙回借糧之事,也便熄燭安寢。次日起來,仍是那老仆前來伺候,一切供給豐腆,不必細敘。轉眼間,過得兩日,卻不見主人來款客,方老未免心下焦急,累次詢問那老仆,隻說主人未回。逡巡之間,又是兩日已過,方老暗計那交糧的期限,好不著急。偏那宅中也沒得人客往來,鬧得自己吃飽了就睡,睡醒了再吃,便如坐軟監一般。
這日方老委實悶極,用過中飯,盹了一霎兒,便揉揉倦眼,散步前院,無意中踅向東夾道,一路低頭沉思自己之事,忽一抬頭,隻見眼前花木如繡,亭軒似畫,石山池沼,掩映相接,仔細一瞧,竟是一片絕好花園。再一瞧靠南麵,一帶堊字粉牆,牆裏麵屋宇參差,隱聞得婦女笑語。自己卻站在一處芍藥亭旁一叢很高的木槿花後。方老見牆內似是內院,這所在不消說是主人家的後花園,為內眷們往來之所。正在逡巡卻步的當兒,隻聽花外啪的一聲,亭上卻有婦人笑道:“荷兒這手法還不錯,就是出手毛(即輕躁之意)些兒。”
接著又聞啪啪兩聲,婦人讚道:“還是小翠大兩歲,標線兒取得穩練。”一言未盡,又聽得有個粗聲粗氣的女子道:“俺就不信翠丫頭的穩練,奶奶瞧我的吧。”說著,嗖嗖兩響,便聞那婦人咯咯地笑道:“笨妮子,別氣我咧!這取中是用巧勁兒,你隻管用牛氣力,濟得甚事?”
方老聽至此,不覺由花後偷張去,隻見旁前一片廣場,距亭百步之外,設有一根小指粗細的畫杆兒,亭前有三個婢女,一色的帕兒包髻,結束伶俐,正在那裏試鏢;兩個含笑站在一旁,似乎是鏢中得意。一個粗眉大眼的,噘了嘴兒站在亭前,手顛一支鋼鏢,還在瞧望取勢。再仰瞧亭上,卻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媳婦子,生得端麗苗條,舉止大方,眉梢眼間頗掛亢爽之氣,穿一身家常布服,甚是整潔,正在亭亭然倚欄含笑。
方老見狀,不由暗想道:“這位少婦大約是商大用的姬妾。主人不在家,所以引了婢女們在此玩耍。看起來俺這位老姻叔也就老沒正經,偌大年紀還有這樣花不溜丟的姨娘哩。”
正在怙惙,不想有一頭黃蜂兒忽地從花梢飛下,慌得方老側身一閃。這一來,衣襟晃動,早被旁站的兩婢張見,便拍手向亭上婦人道:“奶奶,可了不得咧!咱們隻顧在這裏玩耍,卻被客人瞅得去咧。”說著,笑嘻嘻一擁而上,早從花後將方老拖出。
這時那婦人也便款動金蓮,含笑下亭。一瞧方老那愁眉不展的神氣,不由笑道:“方老侄,你想是等你姻叔悶壞了吧。咱既是親戚,何必客氣!你悶得緊,何不向內院談談呢?虧得俺今天遇見你咧。不然,你回去還說嬸嬸慢待晚輩。”說著,竟老氣橫秋地踅過來,就要攜方老的手兒。
這一來,鬧得方老登時一怔,暗道:“這倒不錯,來不來,俺就遇見老嬸娘咧。”但是心下還以為是大用的繼室夫人,所以年輕,於是模糊糊,姑且長揖為禮,一麵笑道:“俺到尊府,還不曾拜見您哩。”
婦人笑道:“什麼拜見不拜見哪!你胡兒都蒼白了,大兒老侄的,就免了也使得。”說著,便坦坦然攜了方老手兒轉身便走,小腳兒且是煞利。倒累得方老十分竭蹶,鼻孔中但聞得一陣衣香發氣。須臾,由堊字圍牆邊一個角門踅進內院。
方老一路留神,隻見房舍連延,簾幕相望,間以花木盆景,位置得宜,比前院越發整齊。這時正有一個垂髫婢女站在正房廊下,一見方老並那三個試鏢的婢女,一麵抿嘴而笑,一麵揭起軟簾。那婦人遜客入室,便隨腳轉向正麵榻前。方老一抖機靈,便笑道:“俺今天初見您老,總要行大禮的,嬸娘請上,且容小侄拜見。”
在方老之意不過客氣一下子,哪知婦人忙笑道:“論理說,既是姻親,何必磕頭禮拜的呢?但是咱們行個禮兒,以後往來,便好分個輩數。那麼你……”說著,哧地一笑,竟端然坐向榻幾之旁。這一來,鬧得方老客氣不得,隻彎著老腰插燭似竟拜倒繡鞋尖下。那婦人見方老站起,方才斂衽還禮,遜客就座,一時間由婢女獻上茶來。
方老趁空兒細瞧室內,隻見幾榻書畫,陳設不俗,東牆上還懸有寶劍;再瞧婦人伉爽灑落之概,料是個能以主持家事的婦人。正想陳說來意並詢問大用的歸期,隻見婦人笑道:“賢侄屈尊在舍下,轉眼就是四五日咧。你瞧你姻叔就似個沒把流星一般,往往十天半月地不著家,氣得我也不待價理他。好在我料理一切還能來得。說實了,沒他也過日子。如今賢侄你來借賬,要用多少,簡直地和我說吧,還等他怎的?”說著,笑顧女婢道,“俺想你主人,想又在哈家耍(謂賭也)昏咧。”
婢女聽了方在微笑,這裏方老已怔得大睜兩眼,因將自己來借糧乞援之意一說,說到迫切之處,不覺泫然淚下。這一來,招得婦人拍掌大笑,一麵向婢女道:“你瞧那老東西多麼渾蛋,他送進方爺的禮物隻說是求見你主人前來借賬,何曾提黃腰怪一個字兒?不然,早就尋你主人來咧!卻白叫方爺著急了這些日,這是怎麼說呢?”說著,眉梢一挑道,“你快給我飛了去,叫你主人立時就來。不然,我趕去連哈家的王八窩都給他拆掉。”說著,一梗脖兒,兩隻耳環隻顧打秋千似的亂晃。又笑向方老道:“老賢侄,你快別著急,這點子事通不算什麼。少時你姻叔來了,他若沒抽展時,嬸嬸就跟你去。我隻在紅蓼窪山口外大馬金刀地一坐,我看什麼王八小子強盜敢抬了我當老太太去?”說著,目注壁劍,猛地一跺小腳。旁有一婢女便笑道:“奶奶隻顧說話,連這鐵尖鞋子還沒換哩。”
婦人也笑道:“都是你們這班笨妮子要去跳猴兒,連我也鬧糊塗咧。你還不去拿我的鞋來。”
方老見狀,正在莫名其妙,隻見那婢女已從裏間內拿出一雙半新不舊的水紅緞鳳頭小鞋兒,那婦人唰一聲一把奪過來,更不客氣,一麵伸出腳令那婢女剝脫鞋兒,一麵彎起腿兒,手撫著纖纖羅襪,卻咬著牙兒,向方老道:“這些狗強盜,真恨煞人的。他未從起意,也不打聽打聽,難道他就不知你和白澗商家是姻戚嗎?好輕鬆話兒,一借就是兩萬石白糧。咱有這糧,還留著喂豬狗哩!”說著,慢慢穿了一隻鳳頭鞋兒。
方老眼瞧她那一隻白瑩瑩的小腳,又是好笑,又是怙惙她的語氣,似有不允借糧之意。正在心犯含糊,連連搖首,隻聽院中有人響亮亮地大笑道:“你這妮子倒好像鳳娘娘,什麼要緊的事,你娘兒們便鬧了個人仰馬翻,又飛簽火票地將我捉來。俺在場兒上剛轉轉彩興,這一來,又被你們鬧丟咧。你奶奶分撥分撥,打發方爺轉去不結了嗎?”
方老聽了,料是大用轉來,趕忙恭身站起。婦人卻仍然手按香鉤,一撇嘴兒,微笑道:“你瞧他這半吊子樣兒,將客人丟在家白不理,他倒有了理咧。”說話間,簾兒啟處,便見去尋大用的那婢女笑嘻嘻擁進一人。方老一瞧,不由又是一怔,隻見那人年方二十四五歲的光景,生得白俊麵皮,眉目英爽,猱頭趿履,隻著一件長袍兒,一見自己,隻略哈哈道:“慢待得緊,俺這會子才知老侄枉駕舍下,你瞧你嬸嬸多麼憊懶,這會子才告訴俺。”
一言方盡,便見那婦人著鞋跳起,笑嘻嘻說出一席話來,正是:
排難解紛意,從容談笑中。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