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回 黃腰怪遣使闖壽筵蓋天王伏劍酬良友
且說那樵夫望去,隻見方老者杖頭懸著個酒葫蘆飄然而來,後麵跟著個垂發短童,提著山殽野蔬之類。於是樵夫跟方老踅回客室。須臾,王老亦至,大家談次間用過早飯,便相與步出村落。隻見平疇映帶,山色四圍,好一片遼闊地勢。更有一曲清溪發源於山趾之間,屈曲縈帶,水活如駛。溪兩岸桃柳彌望,雜以水蓼甚多。時方秋初,紅英始綻。
樵夫望那距溪數裏之外,有一處山勢崢嶸,如張錦屏。中有一處白質紋石,遠望去便如月闌;又有一處飛瀑,奔流於山半石崖,勢如長虹飲澗,明閃閃的,又似劍氣掣空,好一片奇麗風景。
方老者指那山勢道:“商兄,你瞧那山勢,藏風聚氣,遠照看這股溪水,形勢甚佳。若就這片地創立村墟,管保是氣脈甚旺哩。那山就名為錦屏,其中幽曲險阻、月闌樣兒的,名為掛月岩,其氣秀潔,象主文明;那道飛瀑所在名為劍虹峰,嶔崎峭拔,氣帶武象,端的是一派氣脈哩。”
樵夫聽了,唯唯之下又隨意周覽各處,真個是土田衍沃;但是荒田甚多,竹樹雜木,隨地皆是。樵夫不由暗喜道:“這片好所在,不消說是別的,隻這柴木薪草,天然之利,便用之不竭了。”一麵怙惙,一麵不覺喜形於色。早被方、王二老瞧科,因都笑道:“商兄,想是有意來結芳鄰嗎?天生奇境,本來不能終,便請來此同居。但是不必張揚,怕的是來者無盡,此境也就如山外一般了。”說罷,哈哈大笑。
及至三人踅轉,業已日色將落。是夜,樵夫仍宿於方老家中。次日,村中父老又爭來延款遠客。一連幾日,這家兒、那家兒的,倒鬧得樵夫困於酒食。於是樵夫謝別,仍由方老導引,出得山口。回望時,但見雲峰合遝,草樹連天,真如夢遊仙境一般。一瞧自己那柴擔,還好端端地置在那裏。
當時樵夫詫歎一回,挑了柴擔匆匆回家。向家人鄉裏等一話其異,有的疑信紮半,有的笑得嘴歪,說他是說夢話。那樵夫都不理會,過了幾日,居然向那山口內移家而去。其中就有好事者跟去覘望。這一來,一個傳十,十個傳百,大家都知這左近地麵就有這如此的好所在。於是爭先恐後,都向山口內移起家來。
因為這時光清帝定鼎燕京,畿輔之間,不但群盜如毛,成日夜價打村劫舍,並且清帝入關先下了跑馬占圈之製,不怕你富有田土,一下子便給你愣圈了去。據老年人說起來,這種虐政真也少有。便是令旗下武人們隨意價收拾田地,隻要相中這片地,便騎了快馬引了沒頭的長繩,先就起手之地,下樁係繩,便嗖的一鞭放轡跑去。直至繩兒將盡,方才兜轉馬來。這片地便成了那武人的私產咧。所圈地內,不論有甚墳塋房舍,一概平毀。那本地主兒隻好咧著大乖乖,一旁去叫媽咧。
有那機警些識時務的,便投到武人門下,賣身為奴,還承種這項地,給他納租稅,竟由業主變為佃戶。那武人便叫他做莊頭,從此便世世為奴,永受羈勒鞭笞之苦。一時鬧得畿輔一帶地覆天翻。那些失業無歸的人既知山口內有那好所在,自然是趨之若鶩了。自那樵夫移家入山不過月餘,那山口間業已喧闐若市,人騎相屬,有的擔負家具,有的攜婦繈兒,蟻兒似相屬於道,都是山口內搬家的。
從此,這紅蓼窪的地麵方才與世相通。果然是人多地易開辟,又過得數月,這紅蓼窪內居然創立了十來個村落。就中兩個村落招手可通,地勢最好,就是方老歎為氣脈甚旺、清溪環抱之地。分為南北二村,南就名為掛月,北就名為劍虹,皆以山勢命名。
方、王二老本為世交,兩人又都愛這片地勢,便由先居之村移居此間。王老占了南村,方老占了北村。既通山外,二老沒奈何,隻得換了清代衣冠。又命原居的村人們也一概換掉,又一麵修築社廟,訂立鄉約,並仿那保甲之法,按戶出丁,以禦強暴。複就那山口據險之地,設立碉樓炮台,以備不虞。沒過得一二年,那紅蓼窪地麵竟成了一片富庶山村。過客偶經其地,無不嘖嘖稱羨。這都是方、王二老一番的建設擘畫。
一日為方老壽辰,紅蓼窪十餘村眾不期而集地都各煩了本村父老,牽羊擔酒,前來賀壽。方老堅辭不得,隻得會同了王老就一處廣廳上款接來賓。壽筵既開,主客款洽。酒過數巡,各村父老未免歌功頌德。那方、王二老正在謙讓未遑,隻聽院中有人粗聲暴氣地道:“你們這班奴廝好生可惡,俺見你家主人自有話講,便是官府還不攔送禮的哩。”
方老等聽了方要起視,早見一個頭戴氈笠的漢子大叉步直臨筵前。手內拿著一封紅柬向方老麵前一擲,頃刻間,雙手叉腰,啪的聲,一扯步勢,卻哈哈地怪笑道:“俺家主人本想親到祝壽,又恐一時間驚擾大家,所以命俺來致賀哩。方先生,你是朋友,咱就此拉個交兒,俺還要擾你一杯壽酒。你若瞧不起俺主人也不打緊,便請將原柬擲還,俺好回去交代。”
方老等見狀,正暗詫這份送禮的來得古怪。便見那漢子猛地將氈笠一掀,大喝道:“咱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綽號兒‘獨角豹’朱八太爺便是。你等若想縛俺,就請動手;不然,卻須與俺說個分曉。”
這一來,大家都驚之間,便見方老略一沉吟,頃刻間大笑出座,將那漢子拽坐席上,親與他斟上一杯道:“朋友,既承你主人瞧得起方某,今閑話休提,十日之後,兩萬擔白糧俺方某親送到貴寨如何?”說著,手攜那漢竟自殷勤送出。
這時大家趁空兒一瞧那紅柬,不由都一齊嚇呆。原來那密雲地麵牛欄山中有一夥打家劫舍的強人,雄踞山巢。為首的綽號兒“黃腰怪”,生得長軀偉膊,力大無窮。每敵官軍,頭裹紅巾,腰束黃帶,用兩把夾鋼板斧,步下往來,風旋電掣,好不凶惡得緊。
這時畿輔間有兩股巨匪,一股便是黃腰怪,那一股卻在遵化地麵之平山堡,也是據山形險惡立起山寨。手下嘍囉眾至千餘人,比黃腰怪還要凶實。為首強人名叫薑須,生得黃麵凹目,十分獰惡。他本是洪承疇部下的一名軍官,在關外杏山、鬆山之戰臨陣失機,罪應斬首。其時還有一個軍官姓孫,兩人懼罪,便跨馬私逃入關。行至平山堡地麵,卻被幾個毛賊誘入山中一下子捉住。當時兩人慷慨陳詞,一說來曆,嚇得那幾個毛賊都羅拜於地,便請兩人主持此山。
薑須為人本沒正經,又以情急在逃,正無棲身之所,便登時欣然允從。那孫姓軍官卻慨然道:“薑兄既欲托跡綠林,俺亦挽回你不得。但願你綠林其跡,國家其心。一旦遇有機會,還當為朝廷效力才是。請從此辭,咱兩人各行其誌便了。”薑須聽了,不覺泫然泣下,極口唯唯。
兩人在承疇軍中都是一時健將,素來患難相共,情意甚洽。於是薑須慷慨置酒,跨馬引眾,為孫姓祖道於平山堡山口之間。趁著那寥寥西風、荒荒白日,兩人酒酣以往,回溯生平,旋牽別緒,又不覺相顧,慷慨各自流涕。於是各取佩刀,互斷一幅袍襟,交換過收起,以為別念。
薑須道:“孫兄此行,是束身歸官,或遁跡鄉裏呢?”孫姓笑道:“跧伏鄉裏,吾不能;對簿廷尉,吾亦不屑。此後蹤跡,但當隨緣流轉耳。”說罷,執手為別,跨馬徑去。一時間,鬧得薑須怳然若有所失。正在林麓逡巡、騁望良友行塵的當兒,忽見孫姓撥馬轉來,薑須欣然道:“孫兄去而複返,莫非有意共上此山嗎?”孫姓笑道:“吾此來,隻有一語囑兄,勿忘國家罷了。”說罷,轉轡倏忽馳去。
從此薑須居然做了強盜。起初還謹誌孫姓臨別一語,想遇機會再為出頭。雖做打劫勾當,還能約束部下,有個分寸。所取者皆貪官汙吏、土豪劣紳等之財。久而久之,意得誌滿,除打劫外沒得消遣,未免思及聲色之娛。偏有手下頭目們瞧出老大哥的隱衷,便公然劫取了兩個良家婦女獻與薑須做了壓寨夫人,隻說是從遠處用重金買來的。薑須有什麼不曉得,卻隻作不知,暗含著就重用那獻美人的頭目。此端一開,眾頭目群起效尤,今天你獻個穿紅的,明天我進個掛綠的,便如臨潼鬥寶一般隻管比賽起來。
薑須瞧瞧這個,柳嫩得可憐;望望那個,又花嬌得可愛。欲心一縱,哪裏收拾得來,早將孫姓的囑咐拋在腦後,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幹起來。從此縱任手下,約束全無,分遣嘍囉到處裏劫燒淫殺,整個成了強盜麵目。官中幾次發兵剿捕,卻被他火雜雜的兩把板斧殺了個屁滾尿流。連那領兵的武官兒都被他活捉將來,摘心下酒。於是平山堡眾,聲勢震動,在畿輔群盜中竟坐了第一把交椅。
那薑須便雄踞山巢,公然自負,自號為“蓋天王”。出入時黃蓋龍輿,鹵簿鼓吹,更帶了一班神頭鬼臉的頭目花妖月怪的妖嬈,鐵騎成群,番車擁路,所過之處裏落為墟,血光遍地,美其名曰“蓋天王出巡”。他雖強梁到如此地步,但是滿人定鼎之始,隻顧了發兵南下經營各地,便不暇特發重兵來收拾他;隻靠些防範地麵的兵丁嚴備一切,隻求他不來攻城掠邑也就是咧,所以縱得蓋天王日橫一日。那別處的據山強人都和他通氣聯絡,倚為靠山。那牛欄山黃腰怪一股盜眾,自不消說。那薑須直縱橫了三四個年頭,收拾得平山堡那座山寨鐵桶一般,就名為“薑須寨”。拉起了大黃旗,好不威風闊綽。這當兒,把那孫姓臨別囑咐之語忘得影兒也沒咧。
一日,正在內帳中飲酒為樂,美人環侍。忽左右入報,有薊州地麵田盤山雲罩寺住持特遣行童前來下書,並有緘封一裹。說罷,呈上緘封並那書劄。薑須暗喜道:“俺久聞田盤山雲罩寺廟產豐富,為畿輔之冠。這住持忽地來通殷勤,一定是恐俺前去劫掠,他先來通好的意思,這緘封內不消說定是什麼金珠寶貝。”想至此,不暇啟書,先打開緘封一瞧,不由猛然憶起孫姓,卻又一時間摸頭不著。
原來緘封內並無他物,隻有當日自己贈與孫姓的那幅斷襟並一幅山水小畫兒,上題“青鬆紅杏圖”五字,分明是孫姓的手筆。薑須沉吟一回,不解其意,忙拆書一瞧,不覺呆在座上。
原來那書赫然是孫姓筆跡,自述別後身世,業已削發空門,法名智樸,現方住持雲罩本寺。(智樸,為盤山詩僧,著有《田盤山誌》,與漁洋山人為方外交,唱和最多。山人曾有詩贈智師雲:“楖栗橫肩未有期,年來短鬢已成絲。玉堂人憶岩棲客,黃葉秋風無盡時。”)但是書中除自述並寒暄以外,又無他語。
當時薑須把書沉吟,又反複價瞧那斷襟和圖畫,不由頓足長歎道:“故人情重,這分明來點醒俺的迷途。俺薑某有負故人,好生可愧。這青鬆紅杏的山水畫兒,不但隱寓當年鬆山、杏山戰敗之恨,並且隱示俺遁跡入山,以全其身之意。他寄回這斷襟,已是和俺絕交之意了。”想至此,汗流浹背。又思及自己做強盜以來,真是眾惡奉行,萬死莫贖。不由將死的良心發生,越想越愧,直然地無地自容,就帳中大踱半晌。忽然自披其項道:“俺今隻有此物可報良友了。”於是立召手下頭目都集前帳。又命那司會計主藏蓄的人盡數兒擺列出金銀財帛,按頭目人數兒分配平勻。
這時眾頭目一個個挺胸腆肚集在前帳,瞧了那一份份的金銀財帛,正不知老大哥葫蘆內賣得甚藥。隻見薑須滿麵慘痛之色,腰佩短刀,哈哈哈一陣狂笑大叉步竟入帳中,尖厲厲眼光一瞟,眾頭目正在一齊俛首,便見薑須慨然先述明智樸致書之意,然後長歎道:“故人情重,指俺迷途,俺隻好隨他去了。但是俺薑某和眾兄弟相處一場,今當散場,無以將意,便請各取財帛一份,轉散手下人眾。能歸正為民,固好;不然,請各隨其便。自今日便當清除這平山堡哩。”
眾頭目聽了,隻認是薑須也要跟智樸去當和尚,正在紛紛攔勸之間,隻見薑須向隨身兩健卒一使眼色,兩卒旋踵即出。須臾,左右價架定那下書的行童擁進帳來。那行童不知就裏,正嚇得麵無人色,隻見薑須命兩卒將行童扶上正座,自己納頭便拜。張得眾頭目一陣價惶惑失度。正在都睜大眼,便見薑須倏地站起向行童道:“有勞你家師父遠念故人,但俺委實生無麵目見他,今有一物,便煩你帶去交與師父。一來如見故人,二來俺亦可以稍贖前罪。”說著,嗖一聲拔出短刀。
這裏眾頭目見他辭色有異,正想要搶上,便見薑須明晃晃短刀向項下一橫,紅光現出處,便聞撲通、啊呀,有兩人栽倒於地,於是滿帳中一陣大亂。正是:
頭顱報良友,慷慨亦人豪。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