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回 大體雙點穴懲淫徒紅蓼窪采山逢異境
且說李五傾耳一聽,便聞麻四正在喘籲籲的,似乎是用出全副力氣。招得李五暗笑道:“真有他的,狗也似戀到這當兒,還沒夠哩。”怙惙間披草一瞧,不由心頭火起。隻見麻四側臥著,掀起那婆子一隻腿兒,下麵隻管亂挺亂聳。但是兩人交接之處,卻擠得一縫也無。那婆子又兩手下垂,眼兒都閉,竟似乎睡去一般,一任麻四推搡擺布。
當時李五性起,不管好歹,揪了麻四一隻腿子,一麵拉,一麵低聲道:“麻老四,你也太不像話咧!便是你多出二百文,難道就忘了還有候缺的不成?”一言未盡,隻見兩人身體仍盡是在一搭兒。並且那麻四通身是汗,直著眼兒,見了李五竟有些不大認得咧。
這一來,李五大駭,忙附著麻四耳朵輕喚兩聲。那麻四呼的一聲,長出一口氣,一瞧是李五,不由氣急敗壞,說出一席話來。李五聽了,隻驚得大睜兩眼。
原來那會子,麻四和婆子入港之後,便登時風狂雨驟,直鬧了一頓飯時,那婆兒已自花憔柳困,便顫篤篤地推著麻四道:“咱們先時交代得明白,你還有個夥計哩。是你上場,他來收場。你如今使出吃奶的氣力竟要收場,俺掙一份錢,應酬兩個,咱們是怎麼算呢?”
麻四聽了,更不答話,越發地大肆馳騁,鬧得婆子氣將起來。正要推身掙起,隻聽叢草外有人笑道:“娘子,這不打緊,他既出一半兒錢,你也就管他一半兒,打住,打住,且安靜靜地留交後任吧。”說著,撲哧一聲,先伸進個長杆煙筒,隨後卻探入頭兒。麻四一瞧,卻是那位老者,嚇得一怔,急欲分開之間,隻見老者用煙筒先向婆子後腰一戳,又趁勢向麻四左足心一點,笑嘻嘻道聲:“失陪!”竟自瞥然而逝。
這一來,驚得麻四愣怔怔地仍自抱了婆子,百忙中覺得她陰中霎時箍緊,頗為舒適。及至細瞧,那婆子卻已氣息都閉,綿軟軟地連口眼都開不得。那麻四大驚之下,急欲抽戈而起,哪知已和婆子聯結得如生成一般。卻又作怪,偏那物件膨脹如故,要縮也不能夠。所以麻四隻得在此掙命哩。
當時李五聽罷,駭然之下,通沒作理會處。便姑且湊到婆子身後,兩手用力,扳住她腿胯,令麻四手推婆子上身兒,向外力拔。哪知剛一著手,麻四已痛得額汗如珠。末後還是李五恍然大悟道:“那會子俺說那老者或是個武功家,你還不信。他被你欺侮了,豈肯罷休?這不消說,是他使的什麼促狹。本來高手武功家有什麼點穴諸法,被點得血脈都閉,七竅皆死,所以這婆兒如此光景。至於你那物膨脹不縮,想是他又點了你的興陽穴道。如今解鈴還須係鈴人,虧得俺聞得他寓在鎮中四合店內,人稱什麼方老爺。等我快去求他,再作區處。”
不提李五說罷匆匆跑去。且說麻四連著個光著下身、半死不活的婆子,又是羞急,又是害怕。堪堪地日落下來,四外價瞑色漸起,但聞得坑畔遊人紛紛散動。有人在坑沿上稍為駐足,便嚇得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正這當兒,忽聞沿上有人笑道:“你瞧那叢草怎麼似乎動動的,莫非有湊野對的嗎?”麻四聽得正在亂抖,卻聞又有人笑道:“你別胡說咧!自那年廟會上,胡狗兒和葉老九的媳婦子在坑內被人捉住,便沒人敢鬧這把戲咧。”說著,一路踢躂,其聲漸遠。
這裏麻四驚魂稍定之間,早已晚風遽起,初月東升。但聞滿坑中荒草蕭瑟,並那東麵高林,一片價風聲樹聲,喁喁籲籲,諸籟並作。麻四越是發悸,越覺得叢草左右總似乎有人走動一般。並且細瞧那婆子,垂頭閉目,儼如死人。
正在驚急交加,愧悔不迭,忽聞對麵叢草外真個的履步行動。麻四疑是李五,又恐是他人撞來,急急望去,隻見兩隻灼灼眼光一閃,嗚的一聲,卻是一隻大尾巴的長毛野狗,竟自溜溜瞅瞅,向婆子屁股後麵趕來。不容分說,竟自舒過長嘴,嗚的聲一齜牙兒。麻四大駭,百忙中又不敢吆喝,隻得騰出一手,由身旁摸一土塊擲去。那野狗偏又不去,隻略退退,依然有欲撲之意。於是麻四屢擲土塊,那狗蹲向對麵,通不在乎。少時,忽掉頭自去。
這時麻四心下少安,正望著那穿雲疏月傾耳遠聽,猛覺背後稍作窸窣,登時覺屁股上麵奇痛入髓,一個啊呀沒出口,當即暈去。恍惚之中,聽得李五嗬斥聲、野狗叫號聲並那老者哈哈的笑聲。及至醒轉來,隻見李五已挾了自己的長衫兒蹲在身旁,那婆子也穿好衣服,坐在地下且泣且罵。原來李五懇求那老者來至這裏,正當麻四臀肉被野狗咬去一片之時哩。
當時麻四為片時快活,受了無限驚急,末了又搭去一片臀肉,好不晦氣。不提麻四忙起結束,也顧不得那婆子,便和李五匆匆出坑,趁夜裏各自回家。且說李五,過得幾日,偶然進城,勾當些事體。一日午後,行經縣衙門前,恰值縣官兒送出一位客人。那客人官靴大帽,氣概偉然,向縣官拱拱手兒,扳鞍上馬之間,李五仔細一瞅,卻是那個擺布麻四的老頭兒。不由心下怙惙道:“這個老兒畢竟是何等人物?俺那晚上到四合店去求他,他那光景就是個諧鬼似的,今天又如此氣概。”
正在怙惙,隻聽背後畫眉兒一陣山哨,接著便有人笑道:“李爺進城來了嗎,何不到俺班房中吃茶去呢?今天俺不該班兒,閑暇得很。”李五回望去,卻是洪頭兒業已笑吟吟提著鳥籠踅到麵前。李五正想向他探問這老者是何人物,於是彼此廝見過,即便舉步。
須臾,到得班房,果然靜悄悄的,當由班中小夥計烹上茶來。賓主落座,彼此間談過兩句話,李五便一問那方才所見的老者。洪頭兒笑道:“提起這位老頭兒,卻大大有名。他是直北人氏,流寓在濟南城內鵲華橋街上業已多年。有個綽號,人稱為‘方二戲官’。自少至老,他總是諧鬼似的齜著牙兒。哈哈!你猜他是個什麼人物呢?”
李五笑道:“瞧他今天這氣概,也像個官府樣兒。”洪頭兒道:“不錯的,人家是秀才出身,卻從遊幕和軍功上麵弄到個候補知府的功名,他卻一總兒辭官不做。這幾日,是遊山已畢,寓到縣中哩。”
李五聽了,不由愕然道:“噫!他還是位知府大人嗎?”說著,不由哈哈大笑。洪頭兒問其所以,李五便將那老者擺布麻四一段事細細一說。
洪頭兒正含了一口茶,不由撲哧聲噴在地下,便拭著笑出淚的眼睛道:“哈哈!這老頭子,真罷了哇。你們好魯莽,無端地惹他怎的?虧得他是出於遊戲,若說他手指下點煞的強人惡盜,也不知有多少咧。便是那二十年前,嶧縣地麵白蓮教首李孟周和鐵背僧吳元化、粉麵郎君陶寶成、紅衣魔女鄔三娘、賽霹靂王天福這一班魔頭,都一個個死在他手。他的劍術絕人,神出鬼沒,生平價行俠尚義,奇事甚多。他曾千裏送死友之喪,萬金濟災民之困。那指囷贈友、揮金結客的事,也不知做過多少。正是個專打不平的英雄、肝膽照人的名士。好笑你們在武社中踢天跳井,竟不曉得此人嗎?”
李五聽了越發愕然。洪頭兒笑道:“左右俺今天沒事,你李爺也是閑著,咱且鬧一壺清茶、四兩瓜子,潤著嗓兒,磨著牙兒,待我慢慢地演說他的事跡,那等閑的沒幹的先生們,運生花之筆,掉粲花之舌,花花綠綠地編出一部書來,倒也有趣得緊。”說著,正襟危坐,你瞧他這一陣娓娓清談,源源本本,有根有蔓。
那洪頭兒本來善談,又述的是豪俠事跡,說到高興處,不覺忘其所以,便登時手舞足蹈,指天畫地。時而叱吒如雷,時而喁喁細語。聽得個李五目定口呆,隻好如頑石點頭;及至見洪頭兒語勢已畢,不由一吐舌兒道:“啊呀,我的媽!原來那老者竟是這等角色。怪不得我們麻老四吃了大虧哩。”於是歎異良久,別過洪頭兒,自行踅去。
說了半天,這位老者究竟是哪個?如今楔子已畢,正書開場。眾明公靜坐壓言,且聽作者拙口笨嗓,慢慢來說道一回。一聲未盡,便有笑的道:“作者先生,打住,打住。人家大通書局主人是慕你善講武俠一類的評話,有些柳麻子說書的伎倆,當此全國統一、新正大月,所以煩你編一部龍爭虎鬥、刀光劍影的奇書。一來為高尚娛樂;二來振振中國尚武的精神,叫大家都曉得武功體育為立國之要素,將來便不至於老受鄰舍家的欺侮咧。你怎的馬馬虎虎要來段山東大鼓呢?”
作者聽了,這才恍然,因笑道:“諸公莫怪,俺今天這一馬虎也有個緣故,且今天為正月初六日,不瞞您說,卻是作者懸弧的良辰。歲月驚心,忽忽地已五十二周,頻年來鬻文為活,煮字療饑,也就可歎得緊。今天是老妻憐我,特具壺觴,為我稱壽,詩人說得好來,大烹瓜菜茄瓠荳,高會荊妻兒女孫。他們大家硬把我撮到上座兒,算作個老壽星。那時我大碗的酒也喝咧,大塊的肉也吃咧,且足今朝樂,明日非所求。左顧孺人,右撫稚子,倒也其樂陶陶。雖無拊缶嗚嗚之歌,也學唾壺擊碎之唱,因為作者隨手兒抓了一本賈鳧西先生編的曆史鼓詞,看到他老先生那番推倒古今、掀翻天地的思想詞句,並那一片馳驟嗚咽、淋漓慷慨的神情兒,不由令我猛地舌尖上起個霹靂,便白眼看天,一路侉唱。所以這當兒還有鼓詞餘音哩!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如今且說那直隸省平穀縣地近畿輔,甚是僻陋,在通省中要算個最小的縣份。卻有一件,山水最佳,滿縣中山田彌望,鬥大縣城便涵浸在四圍的晴嵐翠靄之中。官其地者,真有刑輕政簡、笑傲煙霞之樂。因為那縣份民風淳樸,男耕女織,都無外慕,大有與他縣老死不相往來之風。又複東接薊州,北鄰密雲,都是山水宅窟、民風樸健之鄉;其地又複氣候適宜,豐於出產,每年價各種山果大宗地鬻銷於京津之間。所以家給人足,堪稱樂土,這也不在話下。
就中單表那平穀縣偏北鄉中有一處世外桃源的所在,名為紅蓼窪。雖以窪名,卻非低濕之地。因其地居山窪之中,多產紅蓼,故得此名。這所在說起來還有一段逸聞。便是當明末清初年間,有個樵夫入山砍柴,適因日色將晚,疲乏上來,便置下柴擔,就一處岈山口旁假寐少息。恍惚中,似聞人語道:“咱們不踏此地轉眼間又一年多咧,你瞧這山口間補植的小樹兒長得好快。這一年的光景,不知山外的世事變遷又是個什麼樣兒?”
即有一人道:“管他哩!休論世上無窮事,且樂山中現在身。你瞧山口間,草樹繁茂,越發地給咱們遮斷紅塵。俺但願山中日月永與世人間隔才好哩。”那樵夫從一株大樹後忽睜倦眼,隻見兩個老頭兒都穿著圓領大袖的衣冠,飄飄搖搖,正從樹前踅過,一徑地竟奔山口。不知怎的,忽然不見。
這一來,瞧得樵夫好不驚疑,暗想道:“怪呀!那山口雖名為山口,卻久已被那嵯峨怪石、槎枒老樹塞斷道路,他二人怎便能入去呢?又居然穿的是前朝衣冠,莫非山口內還有世界嗎?”想至此,好奇心起,也顧不得去挑柴擔,隻腰中挾了把柴斧跑到那兩人沒影之處。仔細一瞧,隻見該處石壁之下,從一叢老藤蔓葛糾結之中隱隱地現出個小圓口兒。於是樵夫拔出斧頭,立斷藤葛,見那圓口高可容人,便登時跳入口去。
才行數步之遠,抬頭四顧,豁然開朗,一處處阡陌相望,一帶桑麻蔚然。加以遠峰疊翠,近水拖藍,雞鳴犬吠之聲,儼似雲端飄落,誰說不是另有個世界呢?一瞧那兩個老頭兒正在前麵廝趁而行,當時樵夫喜極,便一聲不響尾綴了去。一路上曲徑逶迤,野花香發,真不啻神仙福地。
須臾,轉入一處村落,一般地人家相望,竹籬茅屋,饒有幽趣。那樵夫正在東張西望,前麵一位老頭兒偶一回頭望見樵夫,不由大驚。於是彼此趨前,各相問訊。那樵夫方知那兩位老者,一個姓王,一個姓方,都是明末年間的諸生。因見畿輔大亂,便同了戚族鄉人等,大家攜家避地到此。大家便公舉王、方兩人為村老主持一切,便相與耕田鑿井,築室立村,過起了太平日月。又恐山口間樹木或稀,致露此一片秘境,每年價都要補植小樹,以阻外人的蹤跡。更隔數月,由王、方二老到山口巡視一回。這次又去巡視,不想卻引入個問津的樵夫。
當時方、王忽見個山外人,真是空穀足音,然而喜。又問知樵夫姓商,是薊州白澗莊商姓一族。那方姓老人便喜道:“俺原籍是永平盧龍,族人大多和白澗莊商姓世通婚姻,如此更不屬外了。”於是欣然同那王姓老人邀樵夫到自己家中。一麵價殺雞為黍,款待異客,一麵招請村中父老都來相陪。
村中男婦聞得有山外之客,爭來瞧看。那樵夫瞧大家衣冠古雅,和氣融融,真不啻羲皇上人。想起山外的兵荒馬亂,改朝異代,不由又是歎息,又是羨慕。因略述山外的世事變更,聞者無不驚惋慨歎。
方、王二老更慨然道:“俺們就因避亂,所以來此絕境。昔因緬懷桃源之樂,不想天壤間真有此境。如今且喜鼎革事過,足下又複惠臨,看來此境不能終了。此地泉甘土沃,一片山窪,足容十來處村落,畢竟不失為人間福地。明日當導足下遊覽一回。”
當晚樵夫宿在方老家。晨夢初回,便聞桔槔灌園聲、叱犢耕田聲、村塾讀書聲、績女紡織聲,再襯著好烏啼晴,野花迎旭,真令人魂夢都清,塵襟盡滌。又向村墟間閑眺一番,隻見男婦往來,熙熙皓皓。
正在徘徊欣慕之間,便聞林影中有人道:“商兄起得怎早?老夫今天特為遠客行沽,咱便用過早飯,且作竟日之遊如何?”聲盡處,由林中轉出一人。正是:
山川開異地,間氣產英才。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