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望著他悲戚的眉眼,想起那口井。
藍家村全都喝了帶著十毒散的井水。
臉漸漸腫脹泛黑,冒出惡臭膿瘡。
手腳不斷扭曲,聲音也變得嘶啞。
最後,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可我裝作毫不知情地問:
“怎麼會所有人都不見了?”
宋珩聞言,眼圈瞬時紅了:
“宇文明珠從西胡來時,帶著百萬大軍。”
“她生性驕縱暴戾,視百姓如草芥。”
“等朕趕回藍家村時。”
說著說著,他竟有些哽咽:
“隻看見堆積在一處的屍身,都被踩爛了......”
我聽得卻如墜冰窖。
明明是他下令投的毒、派人帶的軍馬。
如今卻將罪責全推給宇文明珠。
想起那些同宗同源的藍家村村民。
我忍不住身子輕顫,壓低了聲音:
“陛下可曾疑慮,為何千軍萬馬過境,藍家村竟無一人逃出?”
“民間都在傳,說是中了毒?”
我暗自打量他的神色。
他卻蹙起眉頭,眼裏閃過一絲困惑:
“中毒?朕從未聽聞此事。”
他的反應太自然,自然得讓我心寒。
我垂下眼,收斂複雜心緒,輕聲道:
“是草民道聽途說了。”
宋珩一臉了然,點了點頭:
“先生常在民間行走,聽得是多些。”
“但下毒之事,朕確實不知。”
他的語氣極其篤定。
篤定到仿佛他真的從未下毒。
我沉默片刻,抬起頭。
又撞見他泛紅的眼角。
“陛下當時,沒試著找過她嗎?”
宋珩長歎一聲,眼角閃閃爍爍:
“怎麼沒找?朕翻遍了每一具屍首。”
他又忽然哽咽,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可那一堆血肉模糊的屍身,誰都認不清了。”
“朕找了三天三夜,連瓔珞的一片布料都尋不到......”
我的眼前竟莫名浮現過往。
發現宋珩不見後,我懷著身孕四處尋找。
卻在邊境集市上,聽見說書人講西胡公主大婚。
夫君不是別人,正是北漠流亡多年的太子宋珩。
我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在藍家村臥薪嘗膽七年。
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奪回皇位。
迎娶宇文明珠,隻是他步步為營的第一步。
那時我還不怨他,畢竟我愛莫能助。
縱使心如刀絞,我還是回了藍家村。
想著獨自將孩子撫養長大。
誰知剛回到村裏喝下一口水,大軍就壓境了。
藍婆婆用嘶啞的聲音拚命喊:“瓔珞!別喝!”
可已經來不及了。
我爹第一個被馬蹄踐踏踩碎,連呼喊都來不及了。
鄉親們慌作一團,卻因中毒的緣故,站都站不穩。
可他們瞥見我隆起的小腹。
竟一個個掙紮著爬了過來。
用最後的氣力把我推進土坑。
一個接一個地壓在我的身上。
等我從屍堆裏爬出來時,全村隻剩我一個活口。
手腳和臉都在潰爛流膿,喉嚨也開始灼痛難忍。
所幸的是,路過的商婦林娘看見了我。
她將我拉上馬車,望著滿地慘狀連連搖頭:
“都是那個太子宋珩幹的好事!”
“他們這些達官貴人,哪管平民百姓的死活。”
教我繡花的藍婆婆。
待宋珩如親子的我爹。
總給我摘野果的藍大哥。
全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竟都是我曾深愛之人所為。
那一瞬,我真的恨死宋珩了。
我歇斯底裏地痛苦,可哭聲卻難聽得很。
林娘心善,輕聲勸慰我:
“姑娘,亂世之中撿條性命已是萬幸。”
“你還有孩兒要照顧,得好好活下去。”
於是,她帶我一路南下到臨安。
大夫們都說十毒散無藥可解。
所幸我中毒不深,得以苟活。
可小憫生來就麵色青紫。
連是男是女都看不真切。
自此我隱姓埋名寫話本。
小憫認了字,就替我執筆。
那些癡 男怨女的故事。
我總能寫得花好月圓。
江南的公子小姐們最喜找我定製話本。
說照著我的話本求親,竟十成十能成。
不成想這名氣一傳十十傳百。
竟傳去了長安,傳進了皇宮。
宋珩的聲音突然軟下來:
“不過,我總覺得瓔珞......”
我這才發現,他不再自稱朕。
倒像在藍家村七年時的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