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官庸聽到女兒的話,在萬念俱灰,隻有等待去幽冥的道路之時,竟給他一個能挽回大劫的希望,精神一振,生氣立刻恢複,把頭偏過來,倦眼睜開,且很有精神,看著女兒上官貞隻是尚待答話,眉頭微皺了皺,眸子左右動了動,似在思索著什麼。劍門俠女上官貞複又湊到和父親的臉稍近些問道:“父親,難道還想不起麼?我還是他的記名徒孫呢。”老武師上官庸在枕上把頭略點了點,嘶啞的聲音說道:“我真是該死,怎的竟把這位觀主忘了呢?他有九轉丹砂,可以續我這條老命,我倒真把他忘了。”說了這兩句,把眉頭一皺,又向女兒上官貞說道:“此去大竹山,日三夜七百多裏的道路,你能趕回麼?”劍門俠女上官貞忙答道:“父親,不用問我回得來回不來,我父女相依為命,現在父親身遭慘禍,女兒生趣竟無,父親有個好歹,女兒也不再留戀在紅塵。女兒已經拿著這必死之心,為老父掙最後的存亡,我不信有做不到的事,何況我力所能及,還不至於就令父親真個死於凶僧掌下。”老武師上官庸略一沉吟,暗自淒然落淚,遂說道:“好吧,我明知道你要以自己的性命不顧生死來救我這條老命,我何嘗願意此時撒手人間,拋下你不管?我未了的心願一些還沒辦呢!現在隻好依你,你就趕奔金霞觀。但是李鏡虛觀主可不是好講話的人物,我和他沒有深的交情,不過隻是他到玉龍山遊玩來過,我同他遊山觀景,留連半日的工夫,敘起武林宗派來,我和他的門弟子論起來,是師兄弟的名分。那時你的年紀還小,他看你聰明愛人,我不過信口一句話。請觀主慈悲你,照應你,他才隨口說了聲,叫你做他掌門弟子的徒弟,事隔七八年的工夫,我怕他早已把咱們忘掉。他那九轉丹砂,是他玄門中最珍貴的三種丹藥之一,輕易不肯出手。你此去,他能慷慨地給你麼?”說了這些話時,上官庸是強提著精神,已經不住地作喘,胸頭起伏不止。
俠女上官貞她心中卻不是像父親這樣想,因為這位金霞觀主,當日和自己相見的情形,自己年歲雖小,但是頗看出來對自己十分喜愛。也十分誠懇,那真摯的勁兒,不是一般朋友可比。自己雖和他見過一麵,但是印象很深,現在雖然事隔多年,而那種慈祥親切的聲容。宛然猶在,也說不出怎麼一個原因,對於老觀主頗感依戀之情。那時曾記得老觀主拉著自己的手說,對於我,默中似有一段夙緣,隻是金霞觀沒有女弟子。不能把我收在身邊。那情形,頗有要傳授我竹山派劍術的意思,隻是他既不能在玉龍山望江崖常留下去,我又不能跟了他去,老觀主空懷這種心意,也是無可如何。自己總是懷疑著,“金霞觀主對於自己既是這麼垂青,為什麼七八年的工夫,不肯再到玉龍山望江崖來一趟呢?這是自己不明白的地方。”一向把這件事蘊蓄在心中,耿耿不忘。此次遇到這種急難生死關頭,自己趕了去,覺著有幾分把握,看在武林道義和我這記名徒弟身上,他不能不救我父親這條命。
劍門俠女心中這麼盤算著,聽到父親這麼懷疑的話,自己已有這種打算,遂忙向父親說道:“父親隻管放心,女兒和老觀主似有夙緣,覺得此事有十分的把握。倘然我父女命不該絕,你能等到三天三夜的工夫,我必然能趕回玉龍山望江崖,把父親的命救了,我們再議複仇之策。女兒如不能把這件事做到,或是耽誤時限,我也就沒臉再回至玉龍山望江崖,我父女也隻好在幽冥相會了。”
上官貞說的話斬釘截鐵,老武師上官庸似被女兒這份孝烈溫厚的至性感動得眼前生出一片光明,覺得似乎可以挽回這步劫難,向女兒上官貞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有這般孝心,神靈自能護助你完成這種孝道。但是倘生意外波折,不是你力所能及,你也不要懷那種愚傻的念頭,怎麼叫無麵回玉龍山望江崖,沒有臉再見我?就是我不能脫這步難。我還盼望你親手給老父埋骨地下。並且我上官庸到現在隻有你這一點骨血,雖沒有兒子接續祖宗的香火,但是你能夠克盡子職,不也是一樣麼?現在我說出最後的話來,你可不要傷心,因為我現在很知道,有回生之望,能夠至金霞觀取得丹砂,我這條命自然能保住了,不過我這備而不用的話,似乎說了也好。倘若我不能挽回,那不是你力量能做得到的,那麼你把我身後事料理完了,你趕緊帶著咱們這老夥伴焦義離開玉龍山望江崖,這裏絕不是你再能留戀之地,你趕緊投奔陝西省華陰縣,那裏有我太極門一位兄弟,當初我和他情感最厚,可是我們已經有三十年沒有再見麵了。他本是一個世家之子,武功成就之後,遭到一件最大的失意事、最痛心的事,從此他回轉華陰縣,閉門讀書,絕口不談武事,不過他何嘗把武功拋下?三十年來,大約已是我太極門中最傑出的人才,隻是外人不知而已。他這些年來,讀書教子,連他是太極門的人他全不承認。這些年來,他隻跟著詩酒書畫為伴,就是他華陰縣一般親朋,也把他少年時的事忘了個幹淨。因為他已經退出武林,也不和過去所交往的人來往,從來沒有人提起他。此人姓於,名誌號,叫子川,住在華陰縣本城內。這人很好義,他是一個富紳,將來你帶著焦義投奔他去,我們雖然是三十多年不見麵,你把你的出身來曆向他說明之後,他若和你故作癡憨,不承認時,你隻向他說一句話,我準保他把你主仆收留,看作親女兒一樣。”
劍門俠女聽父親說出這種離奇的話來,自己心中頗有些懷疑,恐怕是父親重傷之下,精神上不十分清楚。三十年不見的師兄弟,這位師伯又是一心和當年同門的人斷絕來往,自己出生的年月晚,他連聽說有我這個上官貞全不曾聽說,日暮途窮之下,主仆全要投奔人家去,隻是一句話這真成了一語千金,什麼話有這麼重要?自己懷疑之下,遂向父親問道:“父親,你既有這種主張,我不願叫你過分傷心,違你的命。隻是我這師伯既是連師兄弟全不肯認了,哪肯就那麼收留我們?父親說,隻要向他說一句話。倒是什麼話呢?”上官庸帶著苦笑說道:“傻孩子,沒有十分把握,不能依靠的去處,我能打發你去麼?你不是男孩子,雖有一身本領,終是女子,稍微差著的地方,父親哪會那麼荒唐,叫你去投奔,以你主仆生命相托呢?現在我的精神沒有那麼多了,不能對你細說,但也不願談這件事,將來萬一得用著我的話,你投奔去,你隻向他說,我父親叫我向師伯問,季家灣三林塘那件未了的事,師伯還記得麼?旁的話不必多說,隻告訴他,這是我臨死的遺言,他定能把你主仆好好地安置。”
聽了這番話,劍門俠女上官貞默不作聲,把這話記下,但是心中可好生疑惑,這些年來就沒聽他老人家提過這位師伯,今夜老父說起這件事來,看他現在這種情形,清清楚楚,絕不是昏亂之語,那麼這裏邊定有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了。父親對自己是一番善意,恐怕自己落到孤苦無依的地步,所以要給自己找一個足以相依之處。老父之心,也算夠苦了,愛女情殷,自己豈能再傷他的心?並且父親說這話時,也有許多地方,言辭閃爍。何況他精神十分疲倦,對自己說了這番話,他已是強自掙紮,更不便追問了,隻得點頭答應道:“父親,你這番疼女兒的心,太苦了你了,但願蒼天保佑我們逢凶化吉,父親所囑咐的話,完全用不上,那就是女兒和焦義之福。不過父親現在覺得心中怎樣?女兒不能耽擱,我得跟著起身啊。”
老武師上官庸倦眼重睜,看了看女兒上官貞,在炕上微把頭點了點說道:“好,我這時覺著很好。你要走麼?那麼你就走吧,兵刃暗器全要預備在手底下,可惜我們身邊沒有好馬,若是有一匹駿馬代步,省得你受多少辛苦。唉,我說這話有什麼用呢?父女的生死關頭,我不願多囑咐你了,你自管去吧。”老武師上官庸說完這句,把眼又閉上,可是從眼角竟流下淚來。
這位俠女上官貞雖是個女子,平日總是以巾幗須眉自居,不服氣自己是一個平常女子,更兼有一身本領,得家門武學,行動做事,也頗有丈夫氣,從來不作小兒女的態度,可是今夜上官貞實沒有那種勇氣支持了。見老父叫自己走,他分明難割難舍,口中說著硬話,可是他是否內裏的傷痕已至很厲害地發作,自己也看不出來。雖然他隻是說不妨事,很好,忍著痛淚,隻怕我傷心,自己何嘗忍心至這種時候離開他身邊?但是察看著情形,按著父親這些年鍛煉的功夫,似乎能支持短短的時日。但是自己這次搭救老父的辦法,也十分危險,簡直是賭命運,真要是自己離開了玉龍山望江崖,父親的傷稍有變化,就難挽救了,自己不能看著送他的終,豈不抱恨終天?不走難道就這麼看著父親等死?走又沒有十分把握,父親分明是不願意叫自己走,舍不得叫自己離開他,他不肯說出來,這種情形,叫人肝腸痛斷,眼淚像斷線珍珠似的落下來。
上官貞尚拉父親的手沒撒開,淚珠兒竟滴在父親的胳膊上。上官庸又睜開眼,把頭往裏邊偏了偏,歎息了聲道:“你又哭什麼呢?既有救老父之心,你是覺著怎樣,趕緊怎樣去做,不要像那俗人優柔寡斷,遲疑不決。暫時離別有什麼傷心?蒼天保佑,萬一你真能大竹山乞得靈丹,續老父之命,那豈不是我父女之福?現在徒悲何益?好孩子,快快收拾去吧,你看我還不傷心呢。”老武師上官庸把女兒的手撒開,把眼又閉上,不住地擺著手,叫俠女上官貞趕緊走。
上官貞此時也隻好緊咬牙關,低低向外招呼:“焦義你進來。”老仆焦義已經是老淚漣漣的走進來,輕著腳步,湊到床前,問聲:“姑娘叫我做什麼?”上官貞對焦義道:“我和爹爹說的話,你大約也聽見了,我要立刻起身,趕奔大竹山,這家中的事,全靠你了,你好好地服侍主人,我最多走三日夜必可趕回。熬些稀粥預備著,這太極回生散藥瓶子,就在茶幾上,一天三次,別忘了給我父親服用,隻要傷熱沒有變化,絕不妨事。我們自己家中人用不著我來托付你了,好好地盡心照顧吧。”焦義卻低聲答道:“姑娘,你走著好麼?我看不大妥當。主人的傷痕太重,沒有親丁骨肉,隻有姑娘你一人,倘若主人的病勢變化,叫我這做奴才的怎樣辦?還有那凶僧碧空和尚。萬一還不肯甘心,找上門來,又該如何?”上官貞微把頭搖了搖說道:“你放心吧,那凶僧真個能前來,我也就不敢離開這裏了。他也被我父親掌力震傷,他就是能行動,多者就是百日,最快也得一月後,所以我才放心前去,也就是知道現在他絕不能來,你不用為這種事擔心。”焦義聽了不住地點點頭,用衣袖拭了拭眼淚,側著身,往床上看了看主人,把頭搖了搖,不再說什麼,隨問:“姑娘。你幾時走?”上官貞向焦義說了聲:“你在這看一會兒,我來收拾收拾。“焦義答應著。
上官貞匆匆出去,到自己屋中去收拾打點。跟著翻回來,仍回到這屋裏,已經換成疾裝勁服,頭上用青絹包起,一身平常的衣服,僅及膝蓋,用白腰巾子束著腰,斜挎鹿皮囊。裏麵暗藏二十四粒太極珠和些零碎應用的東西。背後斜背寶劍,更有一個小包裹,也勒在身上,收拾得身上頗為利落,重又來到老父的床前。焦義閃在一旁,上官貞拉住老父的手,招呼了一聲:“父親,我要走啦,你可等待著我,父親心中可不要難過,女兒這真要走,我覺出來父親定是命不該絕,五行有救,女兒此去定能救得老父。這不是我安慰你,無形中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暗示,對於現在的情形,女兒一些也不感覺傷感,定然是有十分的希望。父親我要趕緊去了。”上官庸把眼睜開看了看愛女,見焦義也站在麵前,自己也點了點頭向上官貞說道:“好,那趕是好。我們盼什麼呢?路上多多小心,遇到什麼事,不要多管。你隻把式已垂危的老父放在心頭,什麼不入眼的事,也不要去管它了。趕到金霞觀見到觀主李鏡虛,無論他賜給丹藥不賜給,你要趕緊回來,我這裏等著你了。”俠女上官貞諾諾連聲地答應著,更顯得精神十分振奮。臉上絕沒有什麼悲傷的情形,又招呼了聲:“父親,我定然早去早回。憑我們內家的功夫,你把氣提住了,我定不叫你失望,我也絕不會徒自奔波,父親我走了。”說罷這話,向老仆焦義點點頭,把父親的手放下,毫無留戀地往外就走。可是這位俠女上官貞身形一轉過來,眼角上兩行珠淚又滴下來,緊走了兩步,挑軟簾,趕緊出了裏間,自己銀牙緊咬,轉身來掀著已放下的軟簾,怔了一陣。自己在萬難割舍之下,隻好鐵著心腸走出屋來。
這時已到半夜,被外麵的涼風一吹,這位俠女上官貞精神一振,想到此去大竹山,雖是在父親麵前告了這種奮勇,自己可是情實沒有這種把握,隻有看老父的壽命如何了。這一離開玉龍山,和老父生離死別,自己雖則學了一身武功,但是從七歲母親就故去,隨著老父長起來,一時也沒離開過,他生離死別哪易割舍?自己真不忍離開這個家中,已經走到台階下,忽地轉身回來,想重進屋中,但是實沒有那種勇氣了,略一遲疑,竟奔了父親住的裏間窗外,用手指輕輕把窗紙點破了點兒,往裏看。老仆焦義站在床前,老父躺在床上,麵色如一張白紙,眼閉著,這時,忽睜開了眼,把頭向外偏了偏,看見焦義卻向他招呼:“焦義,你在這裏了,姑娘走了麼?”焦義忙答道:“姑娘已經走了,可還有事麼?”上官庸答道:“沒有事,不用招呼她,她這不是傻鬧麼?三日內,要往返大竹山,隻怕她白白下這番辛苦,隻是她一番孝心,我怎好攔她呢?隻好由她去吧!”焦義一旁答道:“主人,別竟自往這上想。姑娘非比尋常女子,此去或者就許能求得靈丹來。主人你不能小看她。我認為她這件事一定能做到的。”焦義說這話時,上官庸隻有微微地歎息著,不再說什麼。
窗外偷聽的上官貞心如刀割,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關,轉身來從院中緊走著到了前麵,卻不再開門,飛身躍出院去,順著寂靜無人的山道,直奔山口。這一帶原是很清靜,此時又在深夜中,更是沒有人跡,靜蕩蕩的一片青翠峰巒矗立半空,在夜色中看著這種雄偉高峻的峰巒,越顯得氣象森嚴。俠女上官貞施展開夜行術的功夫,直奔玉龍山口。
這時距天明也就是兩個時辰,上官貞她此時的心念中,隻有這垂危待救的老父擺在心中,恨不得一步邁到大竹山,但是隔著這麼遠的路程,不過空懷一番癡念。可是她腳底下真快,天光才亮,已經趕到富國驛附近。自己找到一個僻靜的所在,把身上的劍解下來,肋下所挎的麟囊,也藏在裏麵,把劍勒在包裹一處,提在手中,因為這已是有城市鄉鎮的地方,隻好先按著正式道路走,暫時可以雇一個腳程,這白天也好緊趕些路。反正自己打定主意,任憑是死是活,也要緊趕到大竹山盤鬆嶺,重回玉龍山,即或老父已等不及撒手人寰,自己也追隨他地下,總算做女兒的心已經做到,雖落個勞而無功,父女同歸於盡,也就甘心瞑目了。所以她絲毫不敢耽擱,隻在一個鄉鎮上進了些飲食,不顧什麼奔波勞碌,半夜一天的工夫,隻有在路上打尖,算是略微歇息了一會兒,又是整整一天的工夫。
到這時,本應該落店歇息,可是上官貞哪敢白白放過這一夜?認為一住店,就有許多麻煩,反倒多耽擱工夫,不如多吃些苦頭,在這荒村郊外隨意歇息一會兒,候著星鬥出全了,立刻起身,緊趕這一夜,又可多走出一百八十裏去。所以連鄉村住的人家裏全不肯去,自己把小包裹放在身邊,找了一棵大樹,遂坐在樹下,倚著樹根,閉目養神。
自己這一天半夜的工夫,也情實有些累了,坐在樹林中,竟自蒙朧睡去。天已經黑了,這一帶樹木叢生,被這夜風吹得搖動著,樹葉在不住響著。這上官貞睡了好一刻,身上覺著冷颼颼的把她吹醒了,身上已經有許多落葉。自己抬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裏,非到後半夜才可以見著那斜月微光,借著天上的星光,倒也依稀地可以辨出眼前的一切。上官貞站了起來,看了看天上星光,自己長歎一聲,暗自想著,“老父這時不知怎麼樣了?”自己想到這關心的事,立如芒刺在背,把一切勞累全忘了。立刻又照昨夜起身時的情形,收拾好身上,緊趁利落。出了這片樹林,借著星鬥之光,辨著方向,思索所走的途程,自己歇息的這地方,大約在永定府西北,按著路程說,得趕奔黃花驛。在這種黑夜,路徑又不熟,可是方向是絕不至於差了,這是出門走江湖必須懂得的方法,能辨星鬥的位置,知道所走的方向。上官貞在這沉沉黑夜中,順著這荒涼的野地,越繞著一片片的村莊,疾走如飛,這一氣兒約莫已經到三更過後,已到了黃花驛的地方。不過這裏俠女上官貞她可不知道,並且這一帶的道路她也不認識,隻有按著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