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冉同把劍就躲過去了,雙管條直,就站在了葛天翔屍身旁邊。這時候可就看明白了,來人原來是個絕色女子,一身白布衣裳,頭上也是一塊白布,從後頭兜了過來,拴了一個大蝴蝶扣兒,身上背著一個白布包袱,手裏拿著一把不到三尺長的寶劍,滿臉愁容,仿佛還有淚痕,惡狠狠氣昂昂地看著夏冉兩個。
夏煌佼一看手裏家夥沒有受傷,心裏先高興了一半,正要掄手裏兵器二次向前,突地冉同一聲道:“夏六兒你先慢著,等我問一問再說。”夏煌佼往後一退,冉同笑嘻嘻地走了過去道:“這位姑娘,方才兩邊都是出於不介意,請您不要見怪。敢問一句,您貴姓尊名,到這裏來有什麼事?您無妨談一談。”
那女子聽了,又把眼上下一打量夏冉兩個,然後道:“二位要問我姓羅單名一個素字。我這次來,就是為了這位葛大人而來。我跟葛大人是至親,知道他在這裏殉難成名,特意趕到此處,前來搬取屍首。二位要是念在葛大人一片忠貞為國為民,請您二位不要管這閑事,容我把葛大人屍首搬走,我是感之不盡。如果二位拿下這邊錢貪了這個賞,要來助紂為虐,我也不敢攔二位高興,不過我可要鬥膽無禮,要和二位當麵討教。我要是贏不了二位,不死必走,等你二位去請功,不過刀槍不講薄厚,可要見手論高低……”
姑娘的話沒說完,冉同便哈哈一笑道:“姑娘你這次來對了,我們兩個也是仰慕葛大人忠勇蓋世,所以才不顧生死,想要把葛大人忠骨盜了下來,找個地方先給掩埋了,以免拋屍露骨。我們剛剛到此地,沒有想到姑娘也來了,因為姑娘誤會我們是壞人,我們也誤會姑娘是葛天翔的仇家,所以才有方才那樣誤會。如今既是話已說明,姑娘有用我們之處,我們可以給姑娘當個下手,姑娘不用我們,我們自去。”
那個姑娘一聽,哎呀一聲道:“原來是二位老義士,方才不知,實在是多有得罪,請你千萬不要見怪。請問二位義士,怎麼稱呼?”
冉同道:“小老兒冉同,那是我的朋友夏煌佼。”
姑娘一聽,又是哎呀一聲道:“原來是冉伯父,這一來更不是外人了,家父羅維也曾閑時說起,隻是沒有見過,不想倒在此地相會。”
冉同也哎呀一聲道:“這麼說你就是大刀羅三綱的令愛嗎?這實在不是外人了。你這麼一說,葛大人跟你是親戚,我也明白了,姑娘能夠這樣明白大禮,來請葛公的遺體,實在萬分佩服。姑娘如果有什麼需要小老兒的地方,我是極願幫忙。”
羅素道:“侄女此來,並不是為了侄女的私情,隻因葛公從前曾有三次搭救家父的義舉,現在不得不報。在沒來之先,還怕他們先把屍身毀滅,那就沒了法子,如今幸喜托天之福,葛公遺體仍在。侄女雖是無能,一個人還能辦得到,所怕就是賊人凶狠,暗地埋伏,人多勢眾,侄女難免腹背受敵。到了那時求二位伯父多助一臂之力,也就可以成了。”
冉同道:“葛公遺體請了下來,那四外海防甚嚴,又無船隻,如何走法?”
羅素道:“那倒沒有什麼,侄女已然看了道路,隻求能夠遺體請下,侄女可以先從水裏送出去。在離這裏不遠,已然備好船隻,毛子雖然戒備森嚴,他絕想不到水裏也照樣可以走人,這一層伯父倒可以不必過慮,隻求能夠從旁擋住他們追趕,就感激不盡了。”說著已然拜了下去。
冉夏二位趕緊挽起道:“姑娘放心,我們自當略盡微力。”
羅素說了一聲謝謝,一縱身就奔了葛天翔屍身旁邊,一看那種奕然如生的麵兒,不由慘然淚下。一伸手把自己身上背的那個包袱解了下來,散在地上打開,從裏頭取出一匹白布,先趴在地上磕了三個頭,然後又把手往腰裏一摸,取出一件東西,站了起來,一伸手把葛天翔的腰帶扯下,掀開袍子,從前頭順著往後頭一摸,使勁一揪,揪下一個東西拿在手裏,又把自己手裏東西,拿著一比,不由放聲痛哭。夏煌佼這時站的地方離著羅素很近,偷眼一看,羅素手裏拿著那個東西,原來是一對兒通黃透亮的圈套圈兒,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這個玩意兒會哭得這麼痛。
冉同這時可就搭話了:“姑娘,這事不宜遲,越快越好,有什麼難受的事兒,可哭的日子有的是在後邊,現在可不是時候。”
羅素一聽擦了擦淚,一點頭把那匹白布打開,從腳下圍起,圈到頭上又往下圍,上下圍了三道。然後,剩下的布在前麵係了一個單扣兒,係完把兩邊布頭兒往自己肩上一搭,往起一使勁,以為一定可以背起,誰知出乎意料,硬會紋絲兒沒動,跟著又一使力,還是一點兒動的意思沒有。
冉同一看,別瞧姑娘功夫不錯,究竟是力氣差一點兒,趕緊一縱身道:“姑娘你先退後歇歇,換我來,好在咱們誰背著也是一樣。”
羅素一聽,看了冉同一眼,可沒有說什麼,把身子往後一退,笑了一笑道:“有勞伯父。”
冉同過去把布頭兒揪住,往肩膀上一扛,喊聲起,連冉同也嚇了一跳,原來還是紋絲兒不動。夏煌佼忽然心裏一動道:“你先不用忙,等我過去瞧一瞧。”說著話縱到葛天翔身後。在他想著,一定是賊人怕是有人來盜取屍骨,在葛天翔身後用什麼東西絆住,所以這二位才背不起來。及至過去一看,連個線兒都沒有,不由好生詫異,趕緊又繞到前頭,一看冉同也瞪眼發怔。
這時候既是詫異背不動,又怕人趕來。正在著急之際,隻見羅素把衣裳一撩,向著葛天翔咕咚一聲跪倒,跟著眼淚就下來了,趴在地上道:“大人,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已知道大人的意思,隻為受國深恩,不能離去此地,落一個不忠的名兒。大人戰死定海,大概主子絕不能完全不知道你的這份英靈,無論如何,你也得隨我回到家裏,別的都可不說,難道太夫人你就不想再見一見了嗎?”說著又磕了一個,站了起來,從冉同手裏把布頭兒接過,往肩膀上一扛,說來也真怪事,就起來了。羅素一手持劍,一手托住葛天翔的屍身,向冉夏兩個人一點頭道:“二位老伯父走吧,我可要先走了!”說完隻見她手裏長劍一揮,便是一個丈餘長的白圈兒,再一眨眼之間,已然如同一隻仙鶴相似展翅衝天飛去一般往山下去了。
冉同向夏煌佼一點頭道:“夏六你看見了沒有?這位姑娘真比咱們兩個還強。”
夏煌佼道:“說了半天,我還不知道她是誰。”
冉同道:“你沒聽見她說她叫羅素?她是大刀羅三綱的姑娘。”
夏煌佼道:“這個我都明白了,她是姓葛的什麼人,為什麼舍死忘生不顧男女之嫌竟自把姓葛的背去?”
冉同道:“噢!原來你還不知道,聽我告訴你。這位羅姑娘就是這位葛大人的夫人,這你該明白了吧。”
夏煌佼道:“我這才明白了一半兒,這位夫人怎麼有這麼好的功夫?方才她一來的時候,手裏拿出來的都是什麼東西?怎麼對了對,然後才過去大哭特哭?既是他的夫人,何必多此一舉?不是他的夫人,怎麼知道他身有此物?你可知道詳細?”
冉同道:“這件事我原原本本都知道,前者所說夠一個下酒的料兒。便是此行,不過這個地方不是談這話的地方。秀兒現在山下,也不便多等,咱們趕緊走,找個安靜地方,一邊喝著酒,一邊談這件事,倒是有點兒意思。”
說完彼此一撤身往山下跑去,迎麵見著冉秀,告訴她已經得手,便順著山坡,繞到後麵,找了一個人不注意的地方,全都跳下海麵。兩個包袱交給了夏煌佼,一口氣泅出幾十裏,喘口氣又一走就到了鎮海岸上。在鎮海也沒待住,找了一隻小船,便一徑走到鬆江府。冉同把冉秀送到親戚家裏,才和夏煌佼找了一個黃酒館子,一邊喝酒,一邊談這回事,隻把個夏煌佼說得有時眉飛色舞,有時垂頭喪氣,有時擦拳搗掌,有時跺腳捶胸,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嗚嗚長咽。
正是:
不外離合悲歡事,總是稀奇古怪詞。
要知究竟談的是些什麼,這不過是個楔子,底下便是正文,諸公不厭,請慢慢兒看小子造謠。
在湖南省盡西邊和四川交界的地方,有個地名叫鳳凰廳。這鳳凰廳地勢不大,南北平地,中間有一道河流,東邊通辰州,西邊流進四川地界。在這河的南邊,有個村子,叫麒麟村。村子裏也有百十多戶人家,多半是以務農為業的。單說內中有一位姓葛的,雙名培仁,渾家李氏,夫妻兩個,女子織布,男子種田,克勤克儉,苦挨苦守,又趕上那種年月政簡稅輕,風調雨順,夫妻兩個除去日用之外,很能積攢幾個錢。終日操作,到了晚上,回到家裏,夫妻兩個全在院裏一坐,吃一點兒喝一點兒,談談說說,頗有樂趣,一個村子裏人不但羨慕而且個個誇好。原來這夫妻兩個全是得天獨厚,又忠厚,又和氣,別瞧自己省吃儉用十分刻苦,一遇見有人來求,從來沒有推脫過一回,總是使人滿意而去。即使有人插好圈套,前來騙他,他們明明知道也絕不戳破,還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兒被人家騙去。有人事後告訴他,旁人是個騙局,他卻依然哈哈一笑道:“什麼人能來騙我?不會的不會的。”李氏人也極好,除去相夫持家之外,什麼地方也不去,什麼閑話也不說,可是對人神情,又非常和藹可親。日子一長,葛好老的外號就傳遍了鳳凰廳。這樣好人,隻是一樣美中不足,夫妻已然年過四十,卻是膝下猶虛,葛培仁倒還不理會,李氏卻不免有些啾咕。
一天,晚上沒有事,夫妻兩個坐在院閑談。李氏看著天上月亮,不由發出一聲長歎。葛培仁道:“怎麼樣?今天太累了吧,怎麼這麼長籲短歎的?”
李氏道:“累倒不累,隻是想起一點兒心思。”
葛培仁道:“咱們一個指著賣力氣的人,能夠混得上豐衣足食,還有什麼心思?我告訴你看開一點兒吧,人家不如咱們的有的是,也沒有看見人家一天愁眉苦臉。現在咱們雖不能往上比,可是要看看不如咱們的,咱們還強得多呢,你還犯什麼心思?咱們兩個都是這樣年紀,還能有多少年壽命,何必不樂一天說一天,怎麼自己找不痛快?”
李氏道:“我也不是有什麼不痛快,不過我想一個人混了一世,最少也要留下個後苗,能夠接續下去才是意思。如今咱們兩個,都是這種歲數,不要說男孩子,連個女孩子都沒有見過。固說子女財帛是天命,總也使人心裏不大舒齊。”
葛培仁道:“原來你為的是這個,這就更可笑了,難道你沒聽我說過嗎?上輩子你該人家的,就做兒女來向你要債。人家上輩子該了你的,便有兒女來給你還債。現在咱們沒有兒女,正是上輩子咱們不該人家的,人家也不欠咱們的,幹幹淨淨,幾十年一過,口眼一閉誰還管什麼這些那些。還有一節兒,有了兒子,還要有德行,你沒有瞧見咱們村郭二爺家裏,錢也有,兒子也有,總該比咱們有福吧?哼!郭二爺為他那個兒子全快急死了。兒子管什麼?沒有倒幹淨。天也不早了,你也該歇著了,別談這廢話倒勞了神。”
李氏道:“你瞧你這嘮叨勁兒,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打算趁著你這個年歲,再給你置一房……”
一句話還沒說完,葛培仁雙拳一舉,叭的一聲,正敲在旁邊一張小凳子上,使勁一猛,人往後一仰,竟自摔了過去。李氏不由也哎呀,趕緊過來攙扶。
葛培仁道:“不妨事,不妨事,隻是凳子沒擱穩。”說話時已然一骨碌爬了起來。
李氏道:“你不願意就不願意,何必著這麼大的急?”
葛培仁定了一定神道:“不是,不是,你方才那句話實在大錯了。兒女財帛全是天爺給的,我命裏該當有子,你就早應當生了;命裏沒有,再糟踐人家一個姑娘,也不見得就會有。我已然這樣年紀,平白無故糟踐一個好姑娘,豈不罪過?即使能夠生個一兒半女,也還要有那個德行,孩子才能長大,念書栽培也不是易事,能把他巴結大了,我也死了,要個兒子又有什麼用?這還是往好兒子身上說。如果生下一個兒子,沒有那種德行鎮壓不住,弄個搗蛋鬼來,整天還不夠慪氣的工夫。沒有兒子,還可以多活幾天,有了兒子反倒促了壽數,那又何必?死了還要叫人跺著腳罵,說某某一輩子沒做好事,死了之後還要留下禍害。生兒養女,所為是死後燒一張紙,掃一塊地,紙沒燒成,墳沒掃成,反而挨了無數窩心罵,我就是死在地下,心裏也是不會痛快。再說咱們夫妻兩個,好吧壞吧一輩子也混了半輩子了,從來可以說是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臨完因為弄了一個小的,傷了老的,那豈不是自尋苦惱?況且,我說一句不識時務的話,凡是給人家做小的姑娘,都有一種特別性情,生下兒女,她都有異樣脾氣,固然不敢說全是壞的,究竟還是好的少。不知道是個窟窿橋,走走也自無妨,明知是那麼回事,非掉在水裏不歇心,我傻雖傻,卻還不至於傻得那麼厲害。我看你這兩天大概是還沒有累夠,所以才有這些閑話,明天東邊那塊地也該鋤了,趁早兒睡覺,明天咱們起個早,把地鋤出來,多收兩鬥糧食,那是正經,別這裏找廢話說了。”一邊說著,旱煙袋一邊吧嗒著,先走進屋裏去了。
李氏一番好意,挨了一頓抱怨,好不掃興,但是仔細一想,果然全是至理名言,一半子還是為了自己,不好再說什麼,便把院裏東西收拾收拾,也進屋子去睡了。從這天起,李氏雖然還懷著這個心思,卻再也說不出口來了。夫妻兩個,你幫我,我幫你,麥秋之後,莊稼大是收成。葛培仁特別高興,雇人把糧食都打了,往院裏一囤,心裏痛快,宰了一隻小雞子弄了點兒肉蔥薑一燒,足有一盆子。夫妻兩個坐在院裏一吃一喝,酒足食飽,收拾睡覺。又多了一個多月,忽然李氏癸水不至,嘔吐想吃酸的,先還以為是病,找了個老娘一看,說是喜不是病。葛培仁一聽,是又喜又憂。喜的是老蚌生珠這些年沒有,居然有了;憂的是老伴兒這大年歲,頭生孩子,怕是有點兒危險,自此以後,便不叫李氏下地(助理農業也)了。又過了九個來月,李氏肚子鼓得跟扣著個盆一樣,行動也不方便了,找老娘(產婆也)一看,據說沒有幾天就要分娩了。葛培仁一聽這個信兒,心裏就慌了,家裏也沒有用人,倘若一旦分娩下來,該當如何?便告訴老娘,每天到自己這裏來一趟,能夠不回去就不回去。這位老娘姓王,人都稱她王老娘,方圓十幾裏地,統是她一個人接生。如今聽葛培仁一約,知道葛培仁為人極好,又真是家裏沒人,便勉強答應了,白天依然去給人家接生,晚上便住在葛家。李氏人本強壯,雖說身子重了,卻是毫不理會,依然照常行動。
這天李氏獨自一個歪在床上,心裏想著,夫妻年將半百,沒有兒子,這次雖是有了喜,究竟是兒是女,還不知道,唯有默禱觀世音菩薩給自己一個男孩兒,也好接續葛家後代。心裏胡亂八糟想著,不覺神誌一迷,猛聽狂風陡起,沙石皆飛,不由害怕,用手一掀帳簾,原是怕王老娘睡著沒熄燈,風大引起了火,及至手一掀帳簾,往外一看,這一驚幾乎沒有嚇死。原來離著帳子不遠,站著一個白熊,背生雙翅,一見自己狂叫一聲,一抖雙翅竟向自己撲來。不由哎呀一聲,往後便倒。
王老娘上了年紀的人,睡覺本不很沉,聽見李氏一聲喊,趕緊爬了起來,走到床邊,叫聲:“李大娘,李大娘,怎麼著有動靜了嗎?”
李氏經王老娘一喊,耳朵邊一震,當時驚醒,原來是一場噩夢,心口依然突突亂跳,渾身都是透汗,懶洋洋地向王老娘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驚動了你,真是怎麼說。”
王老娘一聽沒有事,二次上床睡倒。剛剛一合眼,隻聽李氏又喊起來:“又來了!又來了!”雖知是夢話,可不能不下去看看,又把李氏叫醒:“李大娘,李大娘,你是怎麼了?八成兒是壓住了吧,你翻一翻身。”
李氏一伸手把王老娘拉住道:“王大媽,你在我床上歇一歇吧,我有點兒害怕。”
王老娘撲哧一聲就笑了:“什麼,害怕?這都是沒聽見說過的事,平常夜裏下地做活,一個人在曠野荒郊,也沒有聽你說過害怕。怎麼在這屋裏躺著,旁邊有人陪著,你倒說起害怕來了,這不是沒有的事嗎?”
李氏道:“不是,不是,是我方才做了一個噩夢,我覺乎著有點兒害怕。”
王老娘笑道:“夢是心頭想,哪有什麼可怕的。你做了什麼夢?你告訴我,我給你映解映解你就不害怕了。”
李氏勉強笑了一笑道:“王大娘您真能湊趣,您什麼時候又學會了圓夢?”
王老娘也笑道:“卜醫星相,幹脆我沒有不會的,接孩子那是咱們最不怎麼樣的能耐。你說一說,我給你圓一回,就算解悶兒?”
李氏道:“那咱們就說說試試。我方才得了一個夢,就有點兒可怪,我夢見一隻白熊長著翅膀奔了我來,我嚇得出了一身汗,現在心口還蹦哪。”
王老娘哎喲了一聲道:“什麼?你夢見了一隻長著翅膀兒的熊了?來吧,我給你道喜。你不知道從前周文王夢見飛熊入帳,渭水河得遇薑太公,保他做了皇上,傳了八百年天下。你雖不能遇見薑子牙,一定是懷著什麼星宿下凡了,這可是喜事,我得給你道……”
一個喜字還沒說完,李氏臉上一陣慘白,手捂肚子哎呀一聲道:“了不得,肚子痛得厲害!”
王老娘一手扶住道:“這不要緊,不要緊,八成兒是要轉胎兒,你別亂動,疼一會兒就好了。”
一句話還沒說完,李氏身子往後一挺,王老娘趕緊一搬,隻聽呱的一聲,小孩兒已然落產出來了。王老娘心說,我們這位李大奶奶平常人就痛快,敢情養起孩子來也特別快,這可真是怪事。當時一陣手忙腳亂,把小孩兒就給接下來了。王老娘一看,趕緊道喜道:“李大娘,您可大喜了,是個侄兒,真黑真胖真大,你瞧他兩隻小眼睛還瞧人哪!這個孩兒大了準有出息!”
這個時候葛培仁也回來了,王老娘先道喜,後遞孩子,葛培仁一看,真是大得出奇,腦袋上頭發又黑又亮又長,簡直就不像一個剛剛落生的小孩兒,自是特別高興,過去順手摸了小孩兒臉上一把,這個孩子哇的一聲就哭了。王老娘趕緊接了過去,卻依然還是個大哭不止,怎樣搖動哄騙,隻是閉眼亂哭。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小孩兒還是哭個不止,葛培仁急得在屋裏來回亂轉,王老太太也直擦汗珠子。正在這個時候,猛然聽院裏有木魚聲響,跟著便是一聲佛號,葛培仁心想怪呀,怎麼化緣的跑到院子裏頭來了?正要出去看時,軟簾兒一起,一個高大和尚已然手執連環禪杖挺身而入。
葛培仁雖是老好人,到了這個時候,也未免有點兒起火道:“和尚,你怎麼跑到屋裏來了,這是產房,難道你也不避忌一點兒?”
和尚微然一笑道:“要不是因為產房,我還不進來呢。葛善士你躲一躲,我要看看這小孩子。”說著也不管人家願意不願意,過去一把把小孩子手揪住道:“你不在佛門苦修,偏要到塵世走走,如今你出風頭,怎又痛哭不閉口?咄!千斤擔子在你身上,快把愁眉苦臉撤去,完成正果,及早回頭,我在會心山一分崖上等你。”
葛培仁一看這個和尚,揪著孩子的手,滿嘴胡說八道的,也瞧不出來他是怎麼一個意思,孩子本來哭就討厭,又來了這麼一個瘋和尚跟著搗亂,心裏就想出去找個人來轟這和尚走。可是一看小孩子,自從和尚一揪他的手,當時就不哭了,反倒張著個小嘴一味笑了起來,心說這可簡直是邪事,這麼一點兒的小孩子,我也沒瞧見過就會樂的,這個和尚一定是個得道高僧,這可不能得罪。想著就要過去跟和尚說點兒什麼,誰知那個和尚就跟沒有看見一樣,說完了話,一摸腰裏掏出一對兒環兒來,兩個圓圈圈在一起,透亮放光,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和尚拿了出來,一回頭向葛培仁道:“葛善士你這個孩子,可不比尋常,你要好生待他。我送他一個名字,就叫天翔,小名兒可以叫作熊兒,這是一副琥珀連環,算是我送的見麵禮兒,好生收著,將來還有許多事要出在這環兒上呢。”說完了合掌當胸又念了一聲,“無塵無垢南海大士觀世音菩薩。”一提禪杖,挑簾而出。
葛培仁拿著連環一看,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忽見和尚走出,一想人家送了東西,又把小孩兒哭聲止住,這總應當向人家道個謝才對,匆忙追了出去,哪裏看得見一點兒影兒。心想和尚好快,又往外走,到了門口,不由大吃一驚,原來兩扇板門,已然關得好好的,連個縫兒都沒有,不知和尚從什麼地方走了?這才知道方才那個和尚竟是神佛化身,急忙往空上拜。再回到屋裏,孩子果然不哭了。什麼三天滿月,以及如何地酬謝王老娘,全都可以不提。
一晃兒,葛天翔到了六歲,長得就像十歲般高矮,身子又魁梧,力氣又大,更是淘氣滋事,終日鬧個不休。葛培仁跟李氏一商量,要送葛天翔上學念書,念不念倒是小事,反正可以省去不少的心,花不了多少錢,找一個把他看起來,也倒不錯。可巧村子裏就有一個私學,正在招附讀學生,葛培仁就把葛天翔送去了。這個老師姓黎,原是一個落第的舉子,教了幾個小孩兒,所為就是糊口養生,學問還真不壞。葛培仁把葛天翔送去,黎老師一看葛天翔長得又精又壯,心裏先是高興,及至一教書,這才明白葛天翔雖是天賦不壞,就是異常頑皮,從上學第三天起,就開張挨了幾板子,第三天裏頭跟這些同學的就混熟了。五六個學生,歲數有比葛天翔大的,講究淘氣鬧事,那可全不如葛天翔一半兒,大家便都推葛天翔為頭。一天到晚,除去鬧就是吵,有不聽葛天翔吩咐的,動力氣又幹不過他,告到老師麵前,雖是打他一頓,仇更結深了。等到下學時候,半路截住,必得打得鼻青臉腫,並且說出再要告訴老師,第二天本上加利,從心裏一怕他,自然而然大家就不敢惹他了。
這一天,黎老師因為村長家裏辦壽,不能不去道個喜,臨走以前把大家功課全都分派好了,無論說什麼,回來要是交不上功課,重責五十大板。黎老師走了,大家全都趴在桌上做功課,葛天翔把書本看了眼,猛地在桌上一扔道:“嘿!老師走了,咱們該歇會兒吧。”大家依然低著頭不言語,葛天翔猛然把腳一蹬,把腳踩在一個大學長的凳子上,手一拍桌案道:“嘿!跟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咱們玩兒會兒怎麼樣?”
大學長準知道再不搭腔,葛天翔就要動武了,趕緊把書本兒一合道:“我玩兒,我玩兒,你要幹什麼玩兒吧?”
葛天翔道:“那天蒙老蝦(捉迷藏)蒙了半截兒還沒盡興,今天咱們還蒙老蝦如何?”
大學長道:“可以可以,不過有一樣,可是得你蒙。”
葛天翔道:“我蒙就我蒙,可是有一樣兒,被我逮著可是打五下兒手板。”
大學長也答應了,過去把葛天翔眼睛用腿帶兒給蒙上了,使勁往外一送,葛天翔兩隻手就一前一後一左一右亂摸起來。大學長向大家一使眼色,全都趴在桌子底下一藏,閉氣兒不出。葛天翔摸來摸去,正在不耐心煩,忽然前頭腳步一響,向前一撲,撲個正著,趕緊往裏邊一扯道:“哈哈!讓你還跑。”在葛天翔想著,摸著的一定是同學,先前說得明白,逮著就得打板。葛天翔摸了半天,沒有摸著人,心裏正在著急,猛然摸著一個,心裏不用提夠多高興了,顧不得解去頭上蒙眼的腿帶,一手揪住,嘴裏說著:“這回你大概跑不了了吧!”那隻手已然如同小油錘兒一樣砸了下去,剛打了兩下兒,就聽叭的一聲,脆生生一個嘴巴已然打在自己臉上,直打得火燒火燎一般。葛天翔什麼時候也沒有吃過這個苦,一還嘴裏罵:“你是什麼牛犢子,講好逮著挨打,我打你怎麼你也打起我來了?”一邊可就把腿帶子扯下來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手裏頭揪的不是什麼同學,正是自己唯一管主黎老師。
撒腿就要跑,黎老師冷笑一聲搶一步就把葛天翔胳膊揪住,氣喘籲籲地道:“好孩子,我才走了這麼一會兒,你們就造起反來了?別的話不用說,把那條板凳給我搬過來。”
葛天翔一聽就知道老師今天是動了真氣,平常挨打,不過就是幾下子手心,這一搬板凳,一定是要打屁股了。禍是自己惹的,什麼話也就不用說了,挨就挨吧,誰讓自己先打的他哪。懶洋洋地過去把板凳搬了過來,往房子當中一放。黎老師摘去眼鏡兒,一伸手把毛竹板子拿在手裏。這塊板子,有二寸來寬,四尺來長,尖上削薄,平常還真沒使過這塊板子,今天真是氣急了。把板子一指道:“過去,趴在上頭!”葛天翔不敢不過去,怕是招他生氣,要過去吧,又怕這塊板子打上輕不了。剛一猶疑,黎老師又是一聲斷喝道:“你過去不過去?這個時候害怕了,早幹什麼來著?不用廢話快點兒趴下。”葛天翔實在沒法子了,一咬牙過去就趴在板凳上,歪著個臉看著黎老師。隻見黎老師變顏變色,喊了一聲:“我打你下回還鬧不鬧。”說著一掄手裏板子,唰的一聲從上頭就掄了下來。隻聽撲咚一聲,叭的一聲,又是咕咚一聲,所有屋裏這幾個孩子就全都哈哈一笑。原來黎老師惡狠狠一板子打下去的時候,葛天翔正在往上翻眼睛,一看黎老師兩隻眼睛全都瞪圓了,準知道這一下子要是挨上,絕計輕不了,一害怕,眼看板子從上頭刮著風就下來了,肚子一使勁,往旁邊一滾,人就掉在黎老師那一邊了。黎老師使勁過重,身子往前一晃,頭重腳輕,打算收沒收住,也跟著哎喲一聲,咕咚一聲,人就從板凳這邊滾到板凳那邊去了。
那些個學生早就看見黎老師回來了,全都一溜,回到各人座上,可都不告訴葛天翔,因為平常大家都挨他的打。今天一瞧老師要打他,誰都願意他挨頓打,好出出氣。及至黎老師打他沒打著,反倒一個毛兒跟頭從板凳這邊摔到板凳那邊,大家不由全都哈哈大笑。黎老師好容易站了起來,臉都氣白了,再找葛天翔已是蹤影不見。黎老師一賭氣書也不教了,把學生一放找到葛家一看,葛培仁跟葛天翔說話呢。跑了兩步向葛培仁道:“葛大爺,你把天翔交給我,非痛痛管教他一遍不可。”
葛培仁一看黎老師真動了氣,便推開天翔含笑站了起來說:“黎老師什麼事?您跟孩子幹什麼生那麼大的氣,有什麼話您告訴我我幫著打他。”
黎老師遂把自己如何出去,如何留下功課,如何回來,如何碰見他正在捉迷藏,自己如何被他打了,又是如何從板凳上摔了過去,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臨完告訴葛培仁,如果今天不打葛天翔一頓,自己這碗飯就不能吃了。
葛培仁一聽也是有氣,惡狠狠瞪了葛天翔一眼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頑皮,還不快快跟老師回去受罰?”
葛天翔說:“黎老師他自喝醉了酒,跑回來摔倒板凳上,那賴誰?我一直念書沒動一動,怎麼能夠打老師,再者我也不敢。”
黎老師一聽,氣得渾身亂抖道:“這麼一說,倒是我冤枉你了。你說你一直在念書沒有動,那一定書背得很熟了,好!你把今天上的新書,背一遍給我聽,隻要一字不差,就算我冤枉了你,我是回頭就走。”
葛天翔搖搖頭說:“那可別價。”葛培仁忽地一下就把葛天翔手給揪住了。葛天翔一看一怔道:“你幹嗎?”
葛培仁道:“叫你到學房去念書,沒叫你到學房去淘氣,你不但胡鬧,還要說瞎話,有過不改,真是下流!”
葛天翔不等葛培仁再往下說便道:“您不用全聽老師的,我淘氣沒淘氣,也可以有個證明,您聽我把今天老師留的功課背一遍。如果背不上來,當然是我淘氣沒念書;如果背了出來,當然我是念書沒淘氣。”
葛培仁道:“好!你背給老師聽。”
葛天翔向黎老師道:“老師我要沒念書,您當著我父親自管打我,我是絕無怨言。”
黎老師道:“你不用說了,你隻要背得一字不差,就算是我冤枉你,你看好不好?”在黎老師想,無論如何,他也背不上來,當著他的父親,告訴他這種孩子我教不了,趁早兒讓他退學,不然連那幾個我也就全都不用教了,所以才毅然決然說出這麼兩句話來。
葛天翔便一笑道:“老師,可說了話要算話。”說完複又一張嘴,就跟流水一般,滔滔不絕,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背了出來,背了足有一碗熱茶的工夫,這才止住,笑嘻嘻地看著黎老師,一聲兒也不言語。
黎老師一聽,果然連一個字兒都沒錯,不由大怔,猛然走過去向葛培仁一揖道:“恭喜老哥,你這位令郎確實有過人的聰明,這就是走馬觀燈過目不忘的真能耐。不過有一節兒,他雖有這樣聰明,還得有好老師教,我自問學德雙無,全都不能教管令郎,請您再請高明,免得耽誤了他的前程,再見吧。”說著又是一揖,徑自去了。
葛培仁還以為黎老師惱羞成怒說出來的話,便想再用兩句話安慰安慰,及至一看,已然掉頭而去,知道再找他也不肯再教了,總是自己兒子不好,便把葛天翔又給痛痛快快罵了一頓。過了兩天,又給找了一個學房,念了不到三天,人家老師連月錢全都給送回來了,也是說孩子天分太高,教不了,不敢耽誤。葛培仁一想,是自己沒那德行,有了兒子,竟不成器,一賭氣便不叫他上學了。這一來更成了沒籠的鳥,沒黑天,沒白天,一天到晚,不在東家惹事,便是在西鄰闖禍,弄得個葛培仁整天地去給人家賠不是,長籲短歎,深恨自己無德。
這一天葛培仁到旁處去辦一點兒事,臨走時候告訴李氏,別叫葛天翔出去,省得又要招災惹禍,李氏答應。
葛培仁才走,葛天翔便笑著向李氏道:“媽媽我到門口看一看成不成?”
李氏一搖頭道:“不成,你沒聽你爸爸臨走時候說的話嗎?”
葛天翔道:“我絕不惹事,就在門口兒玩兒一會兒。”
李氏就是這麼一個兒子,焉能不疼,心想去一會兒也沒什麼,遂點點頭道:“可就是在門口兒,遠了可不準去。”葛天翔答應一聲是,人已然跑得沒了影兒,李氏不由暗歎。
葛天翔剛剛走到門外,跑得快了一點兒,沒防備正撞在一個人身上,嚇了葛天翔一跳,才出門就遇見事,不是自己也是自己不好。趕緊一收步,向那人看時,隻見這人身高不過四尺,年紀約在四十歲上下,消瘦的一張臉,微微有幾粒麻子,眉清目秀十分有神,穿章打扮可是太破,穿一件灰布衫,洗得都發了白,腰裏係著一根皮帶子,白襪子青鞋,上頭除去泥就是土,手裏提著一個小包袱,可也看不出他是幹什麼的。便笑著說道:“喲!沒留神,嚇了您一跳,沒碰著您吧。”
在葛天翔以為說過這幾句話,實是因為錯在自己,不得不說兩句好聽話,要在平時,幹脆就沒說過這種軟和話兒。誰知那窮漢聽了,冷笑一聲道:“什麼,沒留神?你心幹什麼去了?我要碰你,也說沒留神行不行?沒受過調教的……”
葛天翔知道他底下說出來絕沒好話,不由氣往上一撞道:“怎麼樣?成心碰的你,你該怎麼樣?不但方才碰你,現在還要揍你!”說著話一斜膀子,便往那窮漢身上撞去,隻聽咕咚一聲,兩個裏頭已然倒了一個。
正是:
沒有意氣爭盛事,怎能忠義貫長虹。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