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兩個人一見葛天翔,把鋪蓋卷兒一扔跪倒磕頭。葛天翔道:“方小唐,本鎮派你去拿陳三,可曾拿到?”
方小唐道:“是,小的遵照老大人差派,現在已然把陳勤綬拿獲到案,聽憑老大人發落。”
葛天翔道:“現在什麼地方?”
方小唐一指鋪蓋卷道:“陳勤綬現在這裏頭!”
葛天翔道:“怎麼會在那裏頭?你是怎麼拿的?一個字不要隱瞞,快快說上來。”
方小唐道:“方小唐絕不敢有一個字欺騙老大人。小的奉了老大人之命,到了外頭,正在尋思之際,忽然遇見……”說著將手一指夏煌佼跟著又道,“在小的那裏抽煙的一個客人,夏二爺。夏二爺看見小的,便問小的聽說被總鎮大人捉進衙門,怎麼又來街上。小的便告訴他老大人如何開恩把小的放出,又如何叫小的去捕捉陳勤綬的話說了一遍。他當時良心激動,告訴小的,要拿陳勤綬並非難事,就是一樣兒不好辦,現在海口防範得極緊,不容易出去,隻能夠有隻小船,他就可以有法子把姓陳的弄來。小的先本為難,忽然想起老大人賞的那個條子,便向他說出海口有法子,隻不知他有什麼法子可以把陳勤綬捉到。他說這件事還是真巧,他本來和陳勤綬有小認識。在這天老大人捕捉小的時節,他和陳勤綬先走出來的,陳勤綬忽然問他這定海後山他熟不熟,要是熟的話,可以趕緊畫一張圖交給陳勤綬,當時就能發財。先前夏煌佼本不知道他問這有什麼事,一個窮人發財心盛,當時就答應了他。及至昨天一打仗炮一響,他可就明白了,一定是陳勤綬打算獻地圖取定海。老大人你別看夏煌佼是個有煙癮的人,他可有份愛國護土的腦子,圖畫得了他沒有送給姓陳的,在街上沒有事閑步,正碰見小的,小的就告訴他老大人如何恩義,勸他給我出主意。他說隻要能夠出海口,他就有法子。小的一問他法子,他就跟小的說,陳勤綬一定還在船上,我們現在就到船上去找他,見著他之後,就說給送地圖去的,叫小的獻苦肉之計,把他騙到岸上,那時可就有了辦法。小的想著大人待小的天高地厚之恩,滾湯下火也應當去一趟,便依著他的話到了海口,把老大人那張紙條交給放閘的官兒一看,便一點兒事沒有,放小的們過去。小的找了一隻快船,一直往海裏漂去,老天爺也有眼,給了一場順風,一會兒看見了賊船。夏煌佼告訴我可別忙,聽他的,小的便不言語。一會兒船上出來人,便把小的們接上船去,不大工夫,陳勤綬便來了,一見小的們便問怎會到這裏。小的便捏造一套,如何定海人心不穩,監裏看守把小的如何私自放出,如何畫了地圖,前來送信。陳勤綬也是該死,聽了小的們的話,一點兒也不疑心,便把賊頭找了出來,將地圖給他看,賊頭也很高興。夏煌佼跟著就問他預備什麼日子進兵,他們說不是二十四就是二十五,夏煌佼跟他們說兵貴神速,不宜遲緩,要不早取,恐怕大兵全到,就不好辦了。陳勤綬他說大兵倒不怕,恐怕沒日子來了,隻是現在攻取後山,雖說有了地圖,究竟沒有眼見,倘若稍有不對,難免受害。夏煌佼問他為什麼不進去看一趟,他說怕是被巡哨的看見。夏煌佼又告訴他離著竹山門不遠有一段小道,雖是陡壁,可能有法子上去,讓他跟著小的們一塊兒去探一趟,還告訴陳勤綬如果怕人看見,可以找一樣兒東西把他裝在裏麵,由夏煌佼拿上去。一則國家大福,二則也是陳勤綬沒有明白這裏情形,他竟答應。沒有找著別的東西,便用了一床大被,把他抬到這裏來了。老大人你可千萬要特別留神,你仔細問完他的口供,還要多加防備,因為小的聽陳勤綬說原定二十四二十五,又改在今天夜晚,便要大舉來取定海,就是兵船,又添了五十來隻哪!”
葛天翔一擺手道:“知道了。”便向鄭王二位道,“如今事已緊急,幸而姓陳的拿到,我們趕緊就問,從他口裏打聽出來準信,我們就可以預備了。”
王天朋道:“既是這樣,我們就趕緊問吧。”
葛天翔道:“先別忙,咱們預備預備,無論如何,今天也不能便宜了他。”當下向站堂的差役道,“你們趕緊把‘八樣錦’都給我預備齊了聽用。”差役答應一聲自去預備。葛天翔又向方小唐道:“按你所作所為,本應斬殺不赦,念你天良尚在,捉獲陳某有功,饒了你的死罪,從今以後,要往正路上走。如果再犯在我手裏,可是定要你的狗命。”
葛天翔說了一句,方小唐答應一句,葛天翔說完,方小唐磕頭如搗蒜道:“老大人,方小唐一時無知,險遭滅門之禍,老大人筆下超生,不咎既往,方小唐雖粉身碎骨,難報萬一。現在強敵臨境,處處用人,方小唐雖說無才無能,卻願追隨老大人鞍前馬後,效勞當份苦差,以贖前罪,不知老大人肯其收留不肯?”
葛天翔雙手一拍道:“好!勇於自新,便是有骨頭的漢子,本鎮非常高興,許你在我營裏當差,動動筆墨,海寇平定我必重用你。”
方小唐又磕了一個頭道:“謝謝大人栽培。”
他才站起來,夏煌佼跪趴半步道:“老大人,你老人家連小人也收下吧。”
葛天翔一皺眉道:“夏煌佼,本鎮聽你唱的秧歌,已然知道你是一個有用的人才,卻怎生混到這樣?”
夏煌佼道:“老大人明察秋毫,小人生長優裕之家,享過安樂之福,書雖念得不多,卻也能做個三篇文章、兩篇策論,隻是命乖時舛,家道既是中落,功名更是無份,旁人時常辱罵,反而激出小人的怠惰之性,便沉湎煙酒,不想再行上進。自從強人侵擾,便想振作,為國為家做出一點兒事業,所以才向方小唐獻計捉住陳勤綬,隻為得見老大人,求個薦進。這便是一片誠情,絕無蒙蔽之處,隻求老大人格外提拔才好。”
葛天翔道:“好!果然人人如你存心,定海必可無患。現在也準你隨營當差,等候派遣。”夏煌佼也磕了一個頭,站起來跟方小唐往旁邊一站。
這時候堂上就亂了,二三十個差役,不住往來,你抬一樣兒我抬一樣兒,穿梭一般地布置半天。夏煌佼不明白,方小唐明白,一看又有自己那天穿的鐵鞋在內,不由順著腦袋往下流汗,準知道是要收拾陳勤綬。果然,差役把東西預備齊了,請安報齊,葛天翔衝鋪蓋卷一努嘴,差役就過去了,把繩兒一解,從裏頭抖了出來。陳勤綬從捆上到現在,足有四個時辰,一點兒天日不見著,一點兒人聲聽不見,又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也不敢喊。如今捆繩兒一解,以為到了地頭,一邊翻身一邊道:“你們二位可真可以,我都快悶死……”說到半句,一看不是山窪子,是大堂,就知道事情壞了,底下也就不言語了。
葛天翔一拍驚堂木道:“陳勤綬,你怎敢勾通海盜偷取定海,為什麼這樣無羞恥氣,不怕王法?你今天說了真話,我看在敵情緊急,饒恕於你,你要執迷不悟,不但皮肉痛苦,你這一輩子也不用再打算活動了。你是明白人,你可不要自誤,快快說實話!”堂上差役也跟著一陣喊:“說!說!”
陳勤綬這時候雖然知道是方小唐把他賣了,他心裏可有準主意,地圖現在已經落到自己人手裏,至遲今天夜晚他們必來,我隻要能挺過這一時,底下你們就屬我了。我要把實話一說,就是自己人來了,也得不了勝仗,那時候可就苦了。心裏這麼一想,跪爬半步喊聲:“大老爺,我怎麼到這裏來的我都不知道,大老爺讓我說什麼?”
葛天翔一聽他不肯說,便把手裏驚堂木又一拍道:“好!你竟敢咬牙不認,來呀,先拿‘噲噲香’給他受用受用!”
兩邊一聲答應,陳勤綬偷著回頭一看,不由魂魄飛了,就知今天難逃公道。隻見四個精壯差役,全都是膀大腰圓,頭裏兩個空著手,後頭兩個一個捧著木匣子,一個拿著一捆香,都不知道幹什麼的,到了堂前衝上邊一請安,說一句“請大人驗刑”。兩個不拿東西的,往前一搶步,就把陳勤綬胸脯兒揪住,一個揪住腦毛兒,往上一掌臉,陳勤綬就一動也不能動了。那一個過去把陳勤綬的衣裳一解,露出兩肋的肉來,單腿一踩陳勤綬腿肚子,那隻腿在腰眼上一頂,陳勤綬的胸膛跟兩肋,就全露出來了。拿匣子的把匣子蓋兒打開,從裏頭掏出來火種,迎風一打,火種著了,拿香的往上一湊,一捆香霎時著足,火苗兒燒到有二尺多高,一抖摟火焰熄了,冒著突突的青煙。把香分開了,到了拿匣子的跟前,把香匣子往裏一蘸,又拿了出來,把陳勤綬往堂上一舉,跟著一蹲身,拿那著了的那一頭兒往陳勤綬肋條上就是一蹭。哧的一聲,像什麼被東西蜇了一口一樣,最妙是在一蹭就躲開,疼的那塊還沒好,第二下子又蹭上了,渾身又是一蹦,跟著第二下、第三下……不到十下兒,陳勤綬汗就流下來了,被蹭過的地方,裏頭好像有成千論萬的螞蟻往外攢拱一樣,不但是疼,而且奇癢,咬牙閉眼,就是不出氣兒。葛天翔堂上一聲喊道:“緩刑!”拿香的把香火就撤下來了,那個搬著的也把手放下來了,撲咚一聲,陳勤綬摔倒,這時候癢得更厲害了,癢得滿堂上打滾,滾來滾去,一聲慘叫當時死去。拿匣子二位趕緊把匣子打開,從匣裏抓出也不知是什麼,往傷口上一撒,跟著那兩個,一個涼水,一個草紙,當時就噴噴熏熏。阿嚏一聲,陳勤綬又複醒轉,身上仿佛也不疼,也不癢了。
葛天翔一聲喊道:“陳勤綬,你是說實話不說?本鎮堂上,一共有八種軟刑、十三種硬刑,專為給一班不知保愛父母遺體的人們預備的。你才僅僅受了一樣,已然氣閉身死,還不快快說出實話,免得再受第二種。”
陳勤綬這時心就橫了,還沒有招出實情,已然受下這樣大罪,如果說出實話,還焉能有自己命在?心一橫,牙一咬,不住磕頭道:“老大人公侯萬代,祿位高升,我沒有什麼事,叫我怎樣招法?”
葛天翔冷笑一聲道:“天生來該死在刀口的坯子,好話不聽。來呀,換‘滴滴金’伺候。”
兩旁邊一聲答應,又走過兩個來,腆胸拔脯,袖麵兒高挽,彎腰一伸手,就把陳勤綬從地上抓起,一個拉腿往胳肢窩一夾,那一個雙手拋錨,把陳勤綬頂毛兒拿住,手往後一帶,陳勤綬臉就翻出來了。又過來兩個人,一個手裏拿著一個小酒漏子,一個端著一個小火爐子,火爐子上坐著一把小壺,裏頭裝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雙手往上一舉,喊聲“大人驗刑”,小酒漏子就插在陳勤綬鼻子窟窿上了。打開了蓋兒,稍微吸了兩口,把小壺就往酒漏子裏倒。這個時候,陳勤綬也準知不好,可是身子臨空,頭毛在人家手裏,無論如何不能動轉挪移。這人手一起,酒漏子嘩的一聲響,順著酒漏就流下來了。大概小壺裏擱的是熱醋,這往鼻子裏一流,又酸又衝,最難過的是往他腦子裏流,渾身全是酸,連屎帶尿都下來了。那二個人一撤手,撲咚一聲,陳勤綬摔落地下。這回比上次強,除去腰子裏和周身發酸之外,還不至於十分難過,剛在一想,猛覺小肚子底下火炭一般熱了起來,心裏便跟著如同萬馬奔騰一般,說不出酸、疼、苦、癢。
又聽葛天翔一聲喝道:“陳勤綬你還不說出實話,真乃大膽。來呀,看‘挨挨蘇’伺候。”
堂下答應一聲,才往上走,陳勤綬兩手亂搖,滿臉是淚道:“老大人不必用刑,我說實話了!”
葛天翔哈哈一笑道:“陳勤綬,你要早早招了,何必多受這一層痛苦?我告訴你,我這八樣兒軟刑,不用說像你這個樣兒挺不過,就是銅煉金剛、鐵鑄羅漢,我也要把他化成銅汁鐵水,你趁早兒實說了是你的便宜。”
陳勤綬道:“老大人你就開恩吧,小人願實話實說。小人原無正業,隻是倚仗認識些海寇,便和他們兜搭著運些違禁的東西到內地來賣,起初也不過是為謀衣飽暖。後來他們問到小的內地情形熟不熟,小人因生在浙江,便告訴他這兩塊地方都熟。海寇把實話向小的一說,他們意思想進浙江叫小的做個引路之人,事成許小的厚賞,小的利令智昏就答應了他們。他們還定八月二十三攻取定海,又因小的在煙館中探聽消息不好,便趕回到船上,告訴他們這裏已有防備,叫他們不要等到二十三,恐怕事遲生變,所以才有前天一仗。本想出其不備可以把定海取下,不想老大人防守甚密,不但沒有得功,而且受挫。他們回去,對小的大不信任,叫小的立功贖罪,恰好有認識朋友夏煌佼,畫好定海地圖,前去蒙騙小的,小的一時糊塗,便上了夏煌佼的套兒,直來到大人堂上。這都是句句實言,絕無半點兒不實不盡,老大人你就開開恩吧。”
葛天翔道:“噢!原來是這樣,那麼你今天此來是幹什麼來的?”
陳勤綬道:“這就是小的罪該萬死。因為雖然得著地圖,卻還不放心,便想單人獨馬,到這裏來探一趟險,不想卻碰到大人這裏。”
葛天翔道:“那麼你知道他們今天大概什麼時候攻來?”
陳勤綬道:“他們約定今日晚上來。”
葛天翔道:“他們從什麼地方上岸?攻取什麼地方?”
陳勤綬道:“他們打算分兩路上岸,一方攻取後山,一方打竹山門。打竹山門是假的,取後山是真的。”
葛天翔道:“你這話可是實話嗎?”
陳勤綬道:“小的要就不說,要說就無半點兒遮掩,句句實話,就求老大人特別開恩吧。”
葛天翔一笑道:“陳勤綬,我本當把你放了,無奈你所作所為,實在不能容你再活,對不起,我要拿你振振軍威。來呀!”旁邊答應的人聲一片,陳勤綬就知道自己完了,臉也白了,渾身也抖了,舌頭也短了,聲音也變了,一低頭魂就出了竅了。八個差役單腿打千兒:“請大人示下。”葛天翔拿起筆來,寫了一張紙條是“私通海盜禍殃定海罪犯陳勤綬一名”,又標了兩個朱字是“示眾”,寫完拿筆一撂,向差役道:“你們把他捆好,推出遊眾之後,再來見我。”
差役們答應一聲,過去一抄陳勤綬的二臂,就給捆了。兩個人往起一架,兩個人在後頭一跟,四個拿招子往陳勤綬脊梁上一插,各捧單刀推推擁擁出了衙門。才到大街,這人就圍滿了,再打算往前走,一步兒也挪不開了,差役們就是轟,哪裏轟得散。正在著急,猛聽人群裏頭喊:“像這個禽獸,留著他幹什麼?幹脆,咱們把他除掉了吧。”接著就聽有人喊:“打,打!”差役們幹著急,進退不得,人就擠上來了,這個照著胸口一拳,那個照著小肚子就是一腳,叭地一個嘴巴,嘭地一個窩裏放炮,再聽陳勤綬啊呀一聲,鼻子掉下半個,血也下來了,接著又是兩聲啊呀,兩邊耳朵也沒了,頭發也抓下來了,眉毛也扯下來了,眼珠子也拔出來了,哧哧一陣響,衣裳全撕了。有咬肩膀兒的,有咬腿肚子的,前胸、後背、左右兩肋,霎時便成了漏勺一樣。旁邊看熱鬧的嘴裏還直喊:“打,打,打,宰了他,碎了他,打死這個姓陳的活禽獸、活畜類,打,打,打,碎,碎,碎!”接著從圈子外頭就扔進來了,小石頭、小磚塊,呲呲,叭叭,跟一陣雹子一樣,直往陳勤綬身上沒臉沒屁股地砸去。看差事的也看不住了,往旁邊一閃,這些人可全挨得更近了,這個一拳,那個一腳,張三咬一口臉,李四咬一口鼻子,工夫不大,陳勤綬就成了一個血人了,先還大聲喊叫,後來聲兒越來越微,爽得連一點兒聲兒都喊不出來了。
這時候早有人報知葛總鎮,葛天翔同鄭家燕王天明便帶了小隊兒趕了前來。遠遠一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小隊子拿鞭子轟趕閑人,閑人一散,讓開一條道路。葛鄭王三個來到近前一看,陳勤綬已然都成了人架子了,心裏也不由覺著有點兒淒然,外麵可不能露出一點兒形象,一回頭向那幾個看差事的道:“你們都是幹什麼的?怎麼半路有人劫殺要犯,你們全不攔著,難道你們不知道這姓陳的是國家要犯嗎?現在弄成這個樣兒,上頭問下來,怎麼辦法?”
看差的一聽,趕緊全都跪倒磕頭:“大人你明察,下役們押了姓陳的出來,才走到此地,霎時大家就圍上了,下役們一方攔著,一方去飛報大人。無奈來人太多,下役人太少,實在顧不過來,以致鬧出這樣事來。下役們明知無所逃罪,還望大人明察。”
葛天翔一聽準知是實話,正要再申飭幾句,便做收科,忽然人群裏一片聲起:“葛大人,你老人家不必責備護差,實在是我們大家所作所為。大人能夠擔當,小人們感恩感德;大人不能擔當,小人們情願領罪。”跟著又聽一陣撲咚聲音,跪下了一片。
葛天翔一看民心如此,心裏大喜,便點點頭向鄭王二位道:“事已如此,咱們擔待了吧。”鄭王會意點頭。葛天翔向大家道:“按說你們劫殺要犯,身犯大罪,不過你們有一片護土愛國之心,豈肯叫你們多受牽連?本鎮現有個辦法,上頭也可不至怪罪,眾位也就可以無累。陳勤綬通敵海寇,罪本該殺,如今就把他即時正法,詳報上去,把眾位這一節兒隱住不提,大約也還可以遮掩得過去。如今強敵壓境,全仗大家一心一力,眾位的忠誠雖是有餘,而鎮靜不足,以後無論什麼事,總還是先向本鎮商議一下再做,免得弄出紕繆,不好彌縫。現在無論軍民人等,都應和衷共濟,一口氣在不死,便應報國愛家。希望眾位不要存了官民的界限,有話可說,有事可做,同心同意,打退夷兵,那才是好男兒大丈夫哪。”
葛天翔話沒說完,兩旁已然全都大聲狂喊:“大人說得是,小人們願意聽從指揮,誓死殺賊。”
葛總鎮點點頭,告訴眾人往後退散,跟著派人寫招子,找劊子手,貼告示。一會兒工夫全齊,三位總鎮做了監斬官兒,銅鑼一響,劊子手過來向總鎮請安,到了陳勤綬跟前,單手一抓頭毛,向後一扯,嗖的一刀破下,哧的一聲,人頭離開脖腔,屍首栽倒。其實陳勤綬早就死了多時,惡魂劣魄,又挨了末後一刀,才往地獄投到不提。葛天翔吩咐把陳勤綬人頭號令在竹山門,百姓散去,葛鄭王三位總鎮也回到衙門。
葛天翔趕緊派人把合著定海的大小文武官員全都傳齊,先把陳勤綬如何通敵詳細地說了一遍,又告訴他們現在如何吃緊,今日晚上二次又有來的信兒,現在應當怎樣預備,請大家商量。這些官兒有的就能擺官譜搭官架子,有的就能溜溝子抱粗腿,有的就能克軍糧吃空額,真要提行兵打仗,簡直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葛天翔連說兩遍,一個搭茬兒的都沒有。葛天翔冷笑一聲道:“眾位都吃著皇上錢糧,怎麼有了這麼大事連氣兒都不出是什麼緣故……”
一句話沒說完,旁邊有人搭話:“大人不用躁急,小的有一妙計,不費一兵一卒,能夠殺得夷兵片甲不回。”大家一聽一看,不由一怔一笑。有分教,柳葉渡頭飛濺腥煙肉雨,竹山門上擁顯烈魄忠魂。長得既是不夠樣兒,穿著打扮更不體麵,身個兒不高,三尺多不到四尺,腦袋大小比拳頭大不了多少,臉龐兒窄,鼻子小,眼睛不大,尖下巴,撮下頰兒,薄片嘴兒,似有如無兩片小胡子。這屋裏人不是花翎馬褂,就是開氣兒袍子、天青褂子,唯有這位,不但沒有袍子褂子,連一件應時當令的大褂子都沒有。八月天,穿著一件米黃芝麻紗大褂,雖不能說缺襟短袖,補丁很是不少,肩膀兒上還有兩塊不是本色兒,白中衣都成了灰色的,腳底下倒利落,穿著兩隻青布綠皮梁刀螂肚兒靴子。說話時候,仿佛痰多,又像鬧嗓子剛好,簡直不是味兒。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量,人家說出話來可特別有勁。所以大家一聽一怔,一看一笑,嘴裏不說,心裏可不能不念叨,葛總鎮也不知從什麼地方會選出這麼一號人來。
葛天翔比這班人可高得多,準知道這個有主意,別瞧長相兒不濟,肚子裏可真不壞,便趕緊一笑道:“煌佼兄,你有什麼高見,可以說出來咱們大家商量商量。”
夏煌佼道:“按說諸位大人,都是懷抱經綸,胸當韞謀,誰都比小的勝強萬倍,小的原不該饒舌多嘴。不過有一節兒,大人有話在先,不論軍民人等,都要和衷共濟。小的雖然沒有才學,卻也是百姓之一,食其食者無忘其本,說出來是盡小的的責任,辦不辦是眾位大人的權衡。小的對於海寇雖不深知,卻是對於他們的習性人情,略略聽人說過一二,他們多半狡詐,而且利心最重。現在,我們已經知道他們今天晚上必來攻取後山,我們更應在後山做一準備。請問大人,不知定海全地現在能夠搜出多少錢來?能夠越多越好。”
葛天翔道:“要錢幹什麼使?難道我們還用錢把他們送走不成,那可辦不到。”
夏煌佼道:“不,不,要是拿錢送走他們,我們還打仗幹什麼?這錢另有用處。”
葛天翔道:“你先說出用處來,再征集不晚。”
夏煌佼道:“海寇好利多詐,我們便利用他這一點,準能讓他片甲不回。現在把錢征齊全,都裝在箱子裏,送到後山,隨山亂放,做出我們準備逃走的樣兒。他們來到這裏,我們假作不知,把竹山門前頭多插旗子,多裝空炮,叫他們看出我們注重前山,後山無備,他們必定是在前山搖旗呐喊,卻派兵來取後山。我們依然裝作不知道的樣兒,暗中我們把人預備齊了。等到他們上山之後,一看沒人全是箱子,打開一個裏頭是錢,打開一個裏頭是錢,他們自然貪圖搶錢,可就忘了咱們伏兵在後,兩旁圍攻,不能全死也得損失一半。他們受了重創,暫時必不敢再來,那時候我們打了勝仗,不發兵的也發兵了,不運糧的也運糧了,人民可救,定海可保。這不過是小的打的如意算盤,還求眾位大人參酌。”
說著話可暗中對葛天翔一擠眼,葛天翔知道裏頭還有事,必是秘密,當人也不必再問,便向眾人道:“眾位聽這個主意怎麼樣?”
這撥兒人裏頭,除去鄭家燕王天朋兩個之外,全都是一樣心,姓夏的是姓葛的約來的,說怎麼辦就怎麼辦,辦好了大家也不想分功,辦壞了也不受牽連,便異口同音道:“這個法子不錯,大人參酌一下就可以趕緊辦,因為現在時候已然不早了。”
葛天翔當時一麵派人往四下裏去收錢,一報齊,收了有幾十萬銀子,還有零錢首飾,很是不少。葛天翔叫人把箱子也搭上來,當堂裝箱子,貼封條。夏煌佼道:“大人你先慢著,當堂裝箱,那可不成,這件差事小的向大人討了,大人可以派小的裝箱,並且不能在這堂上,必須找一個僻靜地方,由小的一個人完全包辦,那才可以辦成。”大家一聽,原來夏煌佼敢情還要在這裏頭吃一粟,不由全都瞪眼看著葛天翔。葛天翔準知道這裏頭有事,心想用人勿疑,倒看他是怎一個主意。便點點頭道:“也好,就依你。來啊,把箱子帶銀子都抬到我屋裏去。”大家一聽,可就有人起了疑心,八成兒葛天翔插好了圈套,故意來這麼一下子吧,假裝說跑,其實真跑,那可不行,他一個人一走,別人就不用活了。這個時候也不言語,晚上跟著他,當下把箱子帶銀子都搭走了。
王天朋一拉鄭家燕道:“二哥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大哥有什麼意思嗎?”
鄭家燕一拉王天朋的衣襟道:“小點兒聲兒,你怎麼了?咱們跟姓葛的交好,又不是吃軍營才認識的,兄弟聚首幾十年,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他的為人?姓夏的有詐沒詐他知道,我也敢保絕不會有錯兒,你放心,準可以看得見。”
王天朋道:“我也不是不放心,我總覺得大哥這個人辦事太囉唆。像這種事,大刀闊斧,出去跟他們幹一陣,打贏了就打贏了,打敗了有個死等著,弄這些鬼鬼祟祟實在沒勁兒。今兒晚上夷兵不來則已,如果來了,我不管別人,反是非痛痛快快殺他幾百個,簡直心裏不能痛快!”
鄭家燕道:“你先不用忙,聽我的。”
說話的工夫,箱子銀子已然全搭進去了,葛天翔跟著夏煌佼走了進去,差役們退了出來。夏煌佼向葛天翔一笑道:“大人你瞧這些銀子可愛不可愛?”
葛天翔一聽,怎麼著這個小子要變心,那我得試試他。他真要起了臟心,當時就先把他弄死,省得留著害群之馬。心裏想著,一邊把手摸住了刀把兒,一邊笑著道:“可愛也沒有法子,大家眾目所睹,難道還好把它吃起來不成?”
夏煌佼又一笑道:“就怕大人不敢吃,要敢吃我就有法子。”
葛天翔暗道“果然來了”,再問他一問:“隻要真能把它弄到,我就有膽子。”嘴裏說著手裏刀把兒就使上勁了。
夏煌佼忽然嘿嘿一陣冷笑道:“怎麼?你真打算發這筆財嗎?姓夏的算是瞎了眼睛了。來來來,你身上帶著刀,先把我殺死了,然後你再發財。”
葛天翔萬沒想到夏煌佼是試驗自己,這樣一來不是意思,可就怔了。趕緊把雙手一拱道:“我誤會了,我以為老兄你是真的,我為探老兄的意思,所以才故意說了那麼兩句,不想老兄原是試驗我的。我姓葛的一輩子讀書不多,隻記得兩句,‘文不愛財,武不怕死’。我要打算發財,早也就不奔此一途了。老兄弟,你有什麼還可以往下說,我看你把箱子運到後麵,也許還有深意?”
夏煌佼雙手一拍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條漢子,我要不是看出這個樣兒,我也不來了,我告訴你吧。方才在外頭,隻說了一半兒,因為人太多,難免裏頭人不齊,走漏風聲,大事全完。所以我隻說了半句兒,現在再告訴你那一半兒。運箱子誆鬼那是一點兒不錯的主意,不過把他們誆上來,還要我們自己再動手,那豈不太冤了?憑銀子不過是為大家知道,實在這裏頭可不裝銀子,現在你趕緊告訴外頭,叫他們把火藥運進來,說是要檢驗。然後我們再找親近的人,把火藥趕緊裝了進去,運到山後,四散亂放,在盡前麵也裝上一兩個裝銀子的。海寇一來,用槍一挑,一看裏頭是銀子,再見了一箱子,他可不就放鬆了?裝銀子的蓋別釘緊,裝火藥的可用鐵皮子把它包嚴,他用槍挑不開,必用東西砸,火藥一砸必定爆炸。一個箱子炸,不怕他十個不炸,他們上來的是越多越好,準保全都骨肉橫飛,連個整屍首都回不去。我們再在前麵海灣子上裝好大炮,從後頭一轟,雖不能使他全軍覆沒,也得炸死他一大半兒,你看這個主意如何?”
葛天翔便把雙手一拍道:“夏大哥,我真佩服你了。”
一句話沒說完,窗戶外頭有人哈哈一笑道:“果然好計,我們還當你們在這裏分肥呢。”一前一後已然搶步而入。
正是:
莫道暗室無人見,屬垣有耳自在聞。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